却说富优仕被一桩孔雀尾子似的东西,劈头盖脑打了一顿,不知祸从何起。他横着手拐子,将那东西挡住。定睛看时,却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拿着一把很长的竹制刷子举起来乱打。而且那上面,还有些臭气。富优仕正要问时,她先骂起来了,说道:“你这个浑蛋,不要脸的东西。你要巴结总裁,什么东西不许你送礼,要你送这样的活妖怪来。我替你打算,你何必花那些冤枉钱,买人送来,你家里有的是姐姐妹妹,不会多送几个来吗?”那妇人带骂带打,富优仕一边躲一边跑,那妇人却只管追,只管打。幸而旁边来了几个女仆,将那妇人揪住,富优仕才跑开了。他转过一个院子,还听见那妇人,提高着嗓子,乱喊乱骂。他一听口音,早就知道是萧雨辰的二姨太太。这时,他料那妇人追不上来了,跳起脚来喊道:“萧雨辰哪里去了?我要和他讲理。”说时,萧雨辰也知道了,从屏门后赶了出来,连一接二作揖。口里说道:“实在对不住老哥,我给老哥赔礼。”所有在萧雨辰家来喝喜酒的客人,也都围拢上来。富优仕一想,自己也是一个体面人物,不料在这热闹场中,受了这样一场侮辱,不觉悲从中来。哭丧着脸,眼泪也只差一点儿,要流到脸上来。萧雨辰一味地赔不是,把富优仕引到小客厅里来坐,包宇尘也来了,气得满脸通红,像喝了酒一般。萧雨辰到了此时,没有别的话说,一味地赔不是。富优仕坐在一张小的软椅上,脑袋昂起来,放在椅子上,一声不言语。萧雨辰道:“优仕兄这一番好意,我永久不会忘的,今天这一举,越发叫我过意不去,我自有办法,情亏理补。”富优仕听到“自有办法,情亏理补”八个字,觉得格外有些入耳,不觉把放在椅子背上的脑袋举了起来。勉强笑道:“萧总裁这话太客气了。二姨太太这一举,我们设身处地一想,也就是难免的,我很能谅解。至于对于萧总裁,我决没有什么意见,萧总裁倒不要误会。”萧雨辰见他这样好说话,越发过意不去,又拱手道:“是呀,优仕兄是有胸襟的人,决不会以无知妇女的冒犯,放在心上的。我们在政治上,总望合作起来,也决不能为这些小事,有所芥蒂。”说到这里,回头又对包宇尘道:“宇尘兄,你看我这话如何?”包宇尘是不必有所求于萧雨辰的,他气得板着脸,只用手去摸短胡子,他见萧雨辰问,只冷笑了一声。
萧雨辰到了这时,也弄得满身不安适,勉强笑道:“这事过去了就算了,我们到前面去喝酒。”富优仕哪里还好意思喝喜酒,说了一声“多谢”,他就走了。富优仕越是不痛快,萧雨辰越是过意不去,也正想设一个法子安慰安慰他。不料到了次日,富优仕就先写了一封信来了。大意说:“昨晚之事,友朋腾笑,京中已不可一日居。即拟袱被出都,又苦一事无成,羞见父老。奈何!奈何!”信写得十分诚恳,萧雨辰一看,明知是富优仕一种要索的手腕,想了一想,得了一个主意。便打了一个电话给包宇尘,说是富优仕要他设法子,也可以的,但是他直接找人,很惹嫌疑,最好是由富优仕去进行。无论戚十爷那里也好,张成伯那里也好,只要他点路子,然后我在一边极力地去说,没有不成的。这一个电话,包宇尘正中下怀,他便坐了马车来找富优仕。这时是晚上七点钟,正是他们做政客的开始活动的时候。富优仕一面穿了马褂,一面想着往哪里去。恰在这个当儿,包宇尘由外面进来了。他先问道:“要出去吗?”富优仕道:“正想出去,或者也到你府上去。”包宇尘笑道:“自己要去就去,不去就不去,何以加上或者两个字?”富优仕道:“我有这样个怪脾气,到了这时候,非出去不可,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事情。既然没有什么事情,所以要到哪里去,也没有标准。往往衣服穿好了,到哪里去呢,还要想一想。”包宇尘笑道:“你这话,正是像我肚子里要说的一样。我也是如此。十二点钟起来,看看报,吃一餐饭,马上就是四五点钟了。到了上灯,无论如何,总想出来,出来上哪儿呢,也总是怅怅无所之。”富优仕笑道:“我要到你那儿去,你倒先来了。我们两人要会面的目的,都算达到了。达到了以后怎么样?”包宇尘笑道:“我今天倒不是无所为而来的,你做个小东,在哪里找一个小馆子,我们慢慢地谈。”富优仕道:“可以,你怕挤不怕挤?”包宇尘道:“你又要吃那烟雾沉天的小馆子,以为这样才时髦,才是会吃馆子的。”富优仕笑道:“并不是时髦,凡是这样的地方,总有一两样好菜,是别家没有的。”包宇尘被他说高兴了,说道:“也好。那么我们到小杨州馆子柏园去吃。他那里有两三个雅座,一进门不是厨房,比别家油烟味少些。”富优仕也认可了,同坐着包宇尘的马车,一路到柏园来。
一进门,小柜台子外,围了一层的人,车夫在那里要车饭钱,掌柜的在算账,伙计在打电话,都忙作一团。就有一个伙计走过来,笑着对富优仕道:“二位?请等一等。有一张桌子在算账,就会让出来。”包宇尘道:“没有地方?我们走吧。”那伙计道:“等一会儿,就腾出来了。您哪,赶上正忙的时候。”富优仕道:“既然进来了,等就等一会儿吧。”说着和包宇尘两个走到小院子里站着。他们走过来,后面又跟上一帮。包宇尘笑道:“这个样子,好像是不花钱,白吃白喝来了。”富优仕笑道:“这儿有个小院子站着,还是好的,有几家要站在桌子边等,望着人家吃,也有人等呢。”说时,身边的门帘子一动,房间里的顾客出来了。富优仕更不怠慢,马上就走进房去。包宇尘在后面,也笑着跟了进来。他们进来得太快了,房间里还有两个先来的,正在穿大衣,还没走呢。那两个人也笑着摇头说:“好生意。”也就赶快掀帘子出去了。桌上残羹冷炙、杯盘狼藉,他两人哪里坐得下去。叫了好几遍,才走进一个小伙计来,将桌上的盘碗一阵风地收了去,然后把桌上的桌布一卷,另外铺上一块干净的桌布,再将菜单子,笔墨纸条,送了在桌上,他听见外面叫伙计的声音,又走出去了。包宇尘笑道:“大家都说北京生活困难,穷人有全家跳河的,要在这些地方看来,北京不像会有这些事。”富优仕道:“没饭吃的人,看见我们吃好的,穿好的,以为很快活。其实我们自己,也是很不快活。”包宇尘笑道:“你不用发牢骚,回头,我把话告诉了你,你就快活了。”这时伙计泡了一壶茶来,两人在桌子边对面坐下,富优仕斟了一杯茶,递给包宇尘。问道:“什么事告诉了我,我就快活?”包宇尘道:“你昨天在萧家走后,我和萧雨辰,提出了严重的抗议,说他非给你赔偿名誉损失不可。他起初也不过是客气话而已,后来我说,俗言道:官不打送礼的。富优仕做这样一个大人情,结果是挨你们的打,说两句好话,就算了吗?他见我这样说,便问我要怎样办,才对得住?我就不客气了。”说到这里,包宇尘把脑袋伸到桌子中间,声音放得极低,喁喁地说了一大串。
富优仕听了,不由得笑起来,说道:“当真有这样的事?那就好办了。”说着,对包宇尘拱了一拱手,又道:“感激,感激。”包宇尘道:“现在你打算从哪一方面入手?”富优仕道:“当然是由戚十爷那里下手快些。他请老头子下个条子到财政部,谁还敢不办。”包宇尘道:“十爷那里你又打算怎样下手呢?”富优仕皱一皱眉道:“这条路确不很通,老哥不是说很熟吗?就索性请你帮忙吧。”包宇尘道:“我呢,自然可以给你设法。不过这位先生,从来不收空八行的。你所希望的这个缺,若是专从事实上办,恐怕三五万也办不动。如今有了萧雨辰从中说话,大概可以抵八分力量,总还要预备个十分之一二呢。”富优仕道:“若是办得到,这很不算什么,去年我经手几个竹字头,有的还去这个数目呢。”包宇尘道:“所以哪,萧雨辰从中说话,那是很有力量的。”两个人一边吃酒,一边商量这事。议定了由宇尘找几个议员,给他写一封信,钱的话,却由包宇尘和戚十爷手下一个亲信去商量。一会儿伙计进来问道:“二位有车吗?”包宇尘道:“一辆马车。”伙计道:“还有一辆马车,说是富老爷的。”富优仕道:“我并没有告诉马车夫,他怎样知道我在这儿?”包宇尘道:“无论什么车夫,别的事情他不知道,主人翁的饭局,他可连时刻都访得一点儿不差,你想躲避他的车饭钱,那是不行的。”富优仕对伙计道:“好吧,好吧,你给他吧。”伙计去了,富优仕对包宇尘道:“我是在京站不住脚的人,所以随便包一辆破马车坐坐,你是很活动的人,为什么不买一辆汽车?”包宇尘吃了两杯酒下去,说话就任性得多。叹一口气道:“你说你在京是不能久站的,谁又是能久站的。我们无非是这个空场面,在京住一日,算一日。若是有个五万块钱,我就即日南下,买山归隐。我们不干政治生活的时候,一点儿不受拘束,吃呀,睡呀,都有一定的时刻。现在呢,往往晚上闹得天亮回家。白天可以睡到十二点的时候很少,甚至于八九点钟就要起来。不说弄钱,连睡觉都睡不足。”
富优仕道:“这不过指你们几位出风头的议员而言,哪里个个这样呢?”包宇尘道:“那是自然。但是由此看来,可以知道越是在政治上活动的人,越是劳碌。譬如张成伯是一个走红的财政总长,不能不说是最舒服的人。其实他劳苦极了。有一天晚上,我闹到天亮六点钟回家,还在路上看见他坐着汽车跑,第二日一看报,十点钟开阁议,他也出了席。你想他这一晚上,哪里还能睡觉?财政总长如此,其余也就可知。”富优仕道:“照你这样说,我们政治生活,都可以抛弃的了。我这样想法子,也就未免心劳日拙。”包宇尘笑道:“你弄外任官儿,那又非在京者可比呀。在外的官儿,只要位置保得稳,就可以坐在那里收钱,要忙什么呢?”富优仕道:“那么,你为什么不弄外任官儿?”包宇尘道:“大的弄不到,小的不好意思要,只好捧着这块骨头干。你怕议员自身,不知道讨人家的厌?其实就是这个缘故,没有法子把他弄掉罢了。”两个人借着酒意,说得很投机。包宇尘站起来,用手按着富优仕的肩膀,把头一低,对富优仕道:“老兄台,我一定帮你的忙,决不要你一文钱的好处。”然后把头一昂,提起嗓子来说道:“你这事包在我身上一点儿不含糊。”富优仕听了这话,也站起身来,握着包宇尘的手,摇了几摇,说道:“老哥是我平生的第一知己,我是二十四分相信你的,你一定替我设法子省钱,哪里还会沾我的光呢?”两个人越说越有意思,好像是都能肝胆相照。吃完饭之后,包宇尘马上就坐着马车,和富优仕去找戚十爷的亲信陈伯高,商量进行之法。陈伯高这人读书不多,倒写得一手好字。自小跟着他父亲下围棋,棋下得尤其好。他在戚十爷那里,替他誊写平常的应酬信件,烧烧鸦片烟,就在国务院挂了一个名,每月拿一份三百六十元的干薪。虽然薪水有拖欠,但是戚十爷的信札,他可以随便写,写好了,就在烟榻上烧烟的时候,送给十爷看,要求十爷盖一颗图章,荐一个小差事,十爷哪里能拒绝。就是拒绝了,过了两三天,趁着十爷高兴的时候,他又在烟榻上拿出来,结果,还是盖了章。顶多十爷骂他两句说:“你钱还不够用,又卖野人头。”陈伯高就说:“实在过不去,十爷给我一两百块钱,救一救急,信就不发了。”戚十爷就说:“你要发财就发吧。反正也不是为你做一回人情罢了。”
陈伯高靠着这种荐信,小差事弄了一二十个。东边不着西边着,一个月很弄几文。有时候十爷有什么重要点儿的事,从他手上经过,十爷一高兴,也给他一百两百的。他这样慢慢地做去,居然谈起交际,认识许多政客,包宇尘也是他谈交际以后,认识的一个新朋友。
这天戚十爷上天津去了,他没有到公馆里去。闲着没事,在家里打棋谱。桌子上摆着一块棋盘,两个白藤棋子盒子,棋盘上乱七八糟地摆着许多棋子。他伏在桌上,面前摆着一本棋谱,眼睛望了书上出了神,手却伸到盒子里去,抓着棋子,唏沙唏沙直响。这时听差进来说,门口有一位坐马车的来会。陈伯高道:“你不问他姓什么?”听差的便拿出名片送上去。陈伯高一看,见是包宇尘,便连忙请他到客厅里坐。陈伯高道:“包翁忙人,好久不见,难得工夫来坐坐。”包宇尘道:“我就是有工夫来,阁下也未必在府上。我今天看报,见十爷走了,所以逆料你在家。”陈伯高道:“正是如此,十爷总离不了我,他的事情,别人也办不过来。其实替十爷做事,是卖力不容易讨好的。”陈伯高说这话,好像是不大快活,但是他脸上,却十分自得。包宇尘道:“那是自然,不过你事办得好,你的话,十爷越发相信。上次那回事,不是蒙你说几句话,哪能发表得那样快呢。”陈伯高道:“您的令友,这时本钱早已到腰了,再过两个月,就有对本对利的好处,我这个忙总算帮得不小了。”说时,听差送上两杯茶,先放一杯在包宇尘面前的茶几上。包宇尘一看那茶,黄得像马尿一般,里面有许多碎末子,茶杯外也还干净,茶杯子里,有几个半黄平黑的圈圈,他先是起身将杯子拿了起来,这时喝既不好,不喝也不好,只得送到嘴边抿了一口,他就退后坐下去。这一坐不打紧,吓了他一跳。他回头一看,他坐的沙发椅子,像骆驼背一样,一高一低,绒垫的钢丝,全都成了不规则的形式。他坐下去,正坐在钢丝上,那钢丝呛啷一响,往下一落,夹了包宇尘一下。包宇尘心想,这样的家伙,他也摆得出来。这人这样走红,却又这样会过日子,真可以说是强将手下无弱兵。
包宇尘的烟卷瘾,是隔不了一个钟头的。这时他很想抽烟,在身上掏出烟盒子,里面却空无所有,依旧又放进衣袋去。陈伯高虽然在一边看见,他却并不理会。包宇尘昂头想了一想,然后对陈伯高道:“像前次那种事,能不能够再办一回?”陈伯高一皱眉道:“十爷总说我多事,我这话很不容易说进去。”包宇尘道:“这回的办法和前回不同。”说到这里,放低了声音,含着微笑说道:“已经由萧雨辰负责任在十爷那里说话,我们这里写一封信给十爷,做成一套手续,希望他卖个人情给萧雨辰,把事准了。”陈伯高道:“你且说要哪一道?”包宇尘道:“这回不是道尹。”就告诉他说:“富优仕想胡马关监督,愿出个几千块钱,疏通疏通。”陈伯高听了这话便喊道:“来呀。”说时,进来一个听差。陈伯高道:“你是怎么弄的?客来这么久,还没有拿烟出来。去,到我屋里去,把那吕宋烟拿出来。”听差无缘无故,碰了一个钉子,自认晦气,去拿了烟来。陈伯高在烟盒子里拿出一支烟来,把烟上那道商标纸圈圈儿的正面朝上。上面有个$·4的记号,表示这烟,是四角洋钱一支的。他用手拿着烟的一端,伸到包宇尘面前,故意把这四角的记号,让包宇尘看见。包宇尘接着烟抽了,继续谈到买卖。陈伯高本来坐在包宇尘对面的椅子上,这时他却和包宇尘坐在一张椅子上,对包宇尘道:“要是一个道尹,或者一个厅长呢,那还有肥瘦之别。这关监督是赚钱的交易,令友却只出这几个本钱,那未免太少了。你想,一万以下的数目,在,在,在那方面是可以开口的吗?”包宇尘道:“这是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了。这个缺已经由萧雨老和十爷要,无论如何有个八成稳,他这一道手续,无非是想事出万全的意思。”说着便如此如此,和陈伯高说了一遍。笑道:“这样办,没有不成的。”陈伯高道:“话虽如此,空口说话,我却说不进去,我另外也要花本钱。”包宇尘道:“这样吧,我给敝友做个主,出个威仪之数,由您包办。先写定期支票,发表了兑款,你看怎样?”陈伯高道:“老哥的朋友既然能有这样大手笔,一千两千,决不算什么。《西厢记》上说,笔尖儿横扫五千人,先姑且定这个数目,若是不行,我也不敢奉命。”包宇尘道:“阁下既然自定了这个数目,我也是替人办事,不便违拗,就是如此吧。”陈伯高道:“好,我们就如此定局。老兄台不必走,就在这儿吃便饭了去。”包宇尘道:“不必客气,过天再来叨扰。今天我还有事情。”他和陈伯高又谈了几句话,告辞走了。
陈伯高送了包宇尘出去,回房烧鸦片烟,一个人睡在烟榻上,不由得笑了起来。自言自语地道:“卖古董的刘二麻子,今天上午送了几样玉器来,因为十爷走了,我还留在家里,现在有了这种买卖,我明天就是对他生财。刘二麻子,我给他介绍得生意不少,这两样东西,若要说是我自己买,一定可以特别便宜。”自己一面烧烟,一面想主意。瘾过足了,主意也想好了。
到了次日,戚十爷由天津回来,陈伯高就把几样玉器,用一个包袱包了,到戚十爷的私寓来。这时,不过是下午四点多钟,十爷睡得刚才起来,只吃了一点儿干点心,还没有吃早饭呢。陈伯高来了,是替十爷烧早烟的时候,一直走到十爷烧烟的房里来。戚十爷看见他手上捧着一包东西,问道:“这是些什么?”陈伯高将包袱轻轻地放在桌上,笑道:“这几样东西,我猜十爷一定爱的。”说着,用手将包袱打开,一样一样地拿了出来。戚十爷看时,两个乌木圆盒子,上面有玉石、翡翠、珊瑚嵌出花草来。打开盒子,里面是两盒玉制的围棋子。一盒是雨过天青,一盒是鸭头绿。青的只白的里面有点点青意,绿的却绿得放光,都很好看。另外有个四方的乌木盒子,揭开盖子,却和盒子相连,有精细的金连环锁着,里面依旧还有一个盖子。盖子打开,又是一个盖,完全打开了,却是一块棋盘。棋盘上的格子,都是用珊瑚嵌的。戚十爷看见,连声说道:“很好,这是刘二麻子的吗?他要多少钱?”陈伯高道:“这不是刘二麻子的,是一个朋友家里祖传的东西,他托我送给十爷看看,要不要?”戚十爷道:“你先放在这儿,问问他的价钱看。”陈伯高含糊地答应着。没有说人家愿卖,也没有说人家不愿卖。
又过了一天,戚十爷和陈伯高都睡在烟榻上。内听差拿了一叠信来,送到烟榻上。戚十爷睡在床上,一封一封地拆开来看,笑道:“这些挂外省疆吏代表头衔的议员,真不知天地之高低,古今之久暂,居然问我要起关监督来。”陈伯高用烟签子蘸着烟胶盒子里的烟胶,眼睛对着烟灯,并不望戚十爷这边,问道:“这又是哪个冒失鬼写了这样的信来。”戚十爷顺手一扔,将信扔到陈伯高这边来,说道:“你瞧。”陈伯高拿起来一看,正是包宇尘写来的信。信上却是说正在和财政总长商量,另外求十爷提携提携。陈伯高道:“难怪他送这一副棋到我家里,要我送给十爷来看。我还指望他是要卖,原来他们还别有用意啦。”戚十爷问道:“这东西是包宇尘的吗?”陈伯高道:“我那里还有两只小玉瓶,没有敢拿来。”戚十爷道:“为什么不敢拿来?拿来我会吃了他的。”陈伯高道:“不是那样说,那瓶是刻着两个人,合抱一个葫芦,刻是刻得好,须眉毕真,据他说是明朝一个大雕刻家王什么人刻的,要值很大的价钱。不过由我看,恐怕靠不住。”戚十爷道:“只要刻得好,自然是高手刻的,再在玉色上一分别,自然看得出是哪个时代的东西。这样两下互相参证起来,就知道是谁刻的了。”陈伯高两个指头捏着烟签子,在烟的火焰头上直转。半天不言语。好久好久才说道:“好是刻得好的,只是不很雅致,所以我没有敢拿来。”
戚十爷笑道:“怎么样的?是喜欢佛一类的东西吗?好,你拿来我看。”陈伯高听了,当真打了一个电话,叫家里派人送来。一会儿送来了,戚十爷用手摩摩,又笑嘻嘻地看。看了一会儿,又用手去抚摸,说道:“这东西是好,和那副棋盘棋子算起来,你看要值多少钱?”陈伯高道:“那总在两万开外吧?”戚十爷道:“胡说!值那些钱。”陈伯高道:“人家又不是出卖的东西,我说什么谎?要不然,还说我故意说大价钱,好拿二八回扣呢?”戚十爷这时不睡在烟榻上,他眼睛望着桌上这两样古董,靠着在一张沙发椅上抽烟卷。一个人自言自语地道:“东西还不坏,这一副棋子送给老头子看,他一定欢喜的。”陈伯高道:“十爷就收下来吧。”戚十爷道:“收下来,他又没有说送我。”陈伯高道:“他在我面前是说了送十爷的,不过我不敢答应,替十爷收下,因为他是指着这个望好处的呢。”戚十爷笑道:“好!你们这班东西里应外合来捉弄我。”陈伯高将舌头一伸,肩膀一抬,眯着两只睡眼,笑道:“这简直骂我是汉奸啦。人家都说陈伯高是戚家的走狗,只有媳妇儿长得不俊,没有送进宅来伺候十爷,此外什么事都做到了呢。我背了这样一个恶名,十爷还疑心我是个汉奸,这走狗真不容易当啊。”戚十爷手上拿着玳瑁烟嘴,皱着眉指着陈伯高笑道:“太难!太难!亏你说得出口。”陈伯高道:“十爷还疑心我是汉奸呢,我这话总得说出来,免得死了做屈死鬼。”戚十爷道:“刺耳朵得很,不要往下说了。我问你,包宇尘送这东西到你那儿,他说些什么。”陈伯高道:“他说不是他的,物主就是信上这个人富优仕。”戚十爷听了,心里明白,没有往下问,东西摆在桌上。也没有叫陈伯高收去。
又过了一天,萧雨辰因为有一件政治上的问题,和十爷来接洽,在烧烟的屋子里谈话。说完了正事,萧雨辰然后对十爷说道:“胡马关监督,现在出了缺,我有一个朋友,在京赋闲很久,我想帮他一点儿忙……”萧雨辰说着,显出很踌躇的样子。戚十爷道:“你和成伯说了没有?”萧雨辰道:“他倒是认可了的。最好是请十爷再催一催。”戚十爷笑道:“你向来不很荐人,这一点儿事,我还有什么不帮忙的。说起来,叫人好气又好笑,外面的谣言实在厉害,说是简任职以上的好差缺,发表之前,没有不向我这里送礼的。这事也是简任以上的好差缺,你荐的,我当面答应的,可没有收下礼物呀。”萧雨辰道:“这些谣言,谁人背后没有?不理它,也就自然息了。”戚十爷道:“谣言,也有真的,有人说你的谣言,现在不是证实了吗?”萧雨辰脸上暗暗一红,问道:“什么谣言证实了?”戚十爷道:“人家都说你要小姨太太,你先不承认,现在不是事实吗?”萧雨辰先听说,不知道什么事,后来说明是娶姨太太的问题,心里倒落了一块石头。笑着说道:“从前原是玩话,不料弄假成真了。”谈了一会儿,萧雨辰走了。陈伯高当萧雨辰进来的不是时候,他原在一边刮烟灰,剔烟斗,洗刷烟盘子。这时戚十爷对他道:“果然萧雨辰和这人有点儿关系,说人情来了。”说到这里,想了一想,然后笑道:“那富优仕送古董来的话,你可不要对人提起。”陈伯高道:“那是自然,那何消说得?”戚十爷道:“他们若要问你的消息,你就说没有什么问题了。”陈伯高一听,这分明是答应了,回得家去,打电话给包宇尘。叫他开支票来。包宇尘和富优仕商量定了,早就预备好的。得了陈伯高的电话,他就坐着马车到陈伯高家里来。
这一晌,包宇尘常到陈家来的。陈伯高招待好得很。烟固然还是那种四毛钱一支的雪茄,茶也改良了,是极好的龙井。今天来,格外不同了,陈伯高一直让他到内室里来,请他一块儿烧烟。烟榻上摆着四个碟子,一碟子饼干,一碟子银面饽饽,一碟子倭瓜子,一碟子五香萝卜干。陈伯高指着银面饽饽和萝卜干道:“这是我们家里的土产,特意由家乡带来的。”包宇尘用手钳了一块萝卜干,搁在嘴里尝尝!又不脆又不烂,嚼在口里,棉花絮似的。而且其味臭熏熏地,有些臭脚板丫子气味。包宇尘吞下去不好,吐出来也不好,一阵咳嗽,和痰和涎,一阵吐到痰盂子里去。陈伯高倒不在意,依旧躺在包宇尘的对面烧鸦片烟。包宇尘搭讪着站起来,倒了一杯茶喝喝,漱了一漱口,勉强咽下去了。这时觉心里舒服些,然后才躺到床上去和陈伯高对面烧烟。包宇尘先是说了一些感谢的话,然后才谈到钱的问题。他笑着对陈伯高道:“十爷这边,全亏有老兄帮忙。我曾和富君说过,要好好地感谢一番。富君说,择日一定专请老兄。我又说,陈先生在十爷那里,事忙得很,你请他,他未必有工夫到。而且我们的日子长啦,也不是一席酒,可以酬谢人家的。富君倒也痛快,他就另外开了一张支票。”说时,他在身上摸了一阵,掏出皮夹子,拿出一叠支票,好像有三四张。包宇尘翻了一翻,抽了一张。递给陈伯高。陈伯高看时,却是五百元的数目。接上包宇尘又拿过一张去,就是五千元的整数。陈伯高笑着看了一遍,闭着眼睛将支票攒到衣袋里去,揣了半天,才抽出手来。这时,他那烟斗正按上了一粒蚕头大的烟泡子。他一只手拿着烟签子,一只手拿着烟枪送了过来,笑道:“我替老哥烧一口大的。”包宇尘道:“不敢当。”陈伯高把那烟枪直伸到包宇尘的嘴边来,说道:“玩一口,玩一口,咱们自己兄弟,还客气哪些。”包宇尘欠了一欠身子,两只手捧着烟枪往嘴里一放,微微地昂着头,咕嘟咕嘟,一口气,将烟抽完。陈伯高道:“别的东西,我是没有,老土我还有几两。老哥没有事,可以常来谈谈,烧两口玩玩。”包宇尘道:“我虽没有瘾,很爱玩的,如若有工夫,一定来的。”说着,拿了一根纸烟,就着烟灯吸起来。吸了两口烟,似乎很不在乎的样子,淡淡地对陈伯高道:“陈兄,这款子,似乎要开一张收条吧?”陈伯高将烟枪一放,一头往上一爬,连说道:“是是,那是应有的手续。”他一点儿也不犹豫,便坐在书桌边去,打开墨盒要开收条。包宇尘也跟了过来,嘿嘿先笑了一声,然后说道:“不瞒老哥说,我为这位富君的事,却是贴了不少应酬费。当然,无非取之于富君。所以这支票之外,兄弟这里有一张一千五的,合着老兄那两张,共是八千,请你开收到八千的数目吧。”陈伯高一听,不料包宇尘还从中蹭了这一大笔,脸上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包宇尘看他迟疑不决的样子,便道:“陈兄若是不便填写那么多数目,就只写那五千元的得了。另外那个小数五百元,也不必写了。因为那五百元,和我这里一千五,又是一家银行的,我们再说吧。”陈伯高想,这另外五百元,本来是捡来的,若是不填收据,他叫银行里不付款,岂不是被猪八戒倒打一耙。勉强笑道:“老兄一人的手续料,却有这么多。”包宇尘道:“和老哥也不无小补,要不然,老哥哪有那小数的五百元呢?”陈伯高又一想,人心都是肉做的,我还有什么不满意。我现在实收五千五,刘二麻子那两样古董,开口三千块钱,给他一两千,也就卖了,我还实落三千多呢。这样一想,他也就没别的话可说,把八千元的收条开了。和包宇尘双方约定,十日内准发表。支票的日期是填在第二个礼拜,若是十日内不发表,银行里就不兑款。事情办妥,包宇尘拿着收条来见富优仕,说是诸事已备,只等东风了。
富优仕见了八千元的收条,是钱已送到那边去了。对包宇尘拱手道:“实在多谢你帮忙,何以为报?”包宇尘道:“笑话,这些上面不要朋友帮忙,人家还交朋友做什么?官场中有一个恶习,遇到这样的事情,总要一个二八扣的手续料,我极力反对。所以老兄这款子,就是八千的整数,一点儿没有零头。前途接洽的人还说,你这人何其呆也?怎样不在上面弄两文?我说,事主儿,就和我的兄弟一般,请问,自己兄弟办事,还能从中要好处吗?”富优仕道:“老哥说得极是,我总记在心里。老哥有要我帮忙的时候,无不竭力。”
从这天起,富优仕陪着包宇尘花天酒地,着实应酬了几天。光阴混起来,是快得很,不到几天,阁议上果然把富优仕这个关监督提出通过了。当天的晚报,就载得有这一条在内。富优仕在家无事,买了一份晚报,躺在沙发椅上看。他看到公布阁议案内,财政部提议,简任富优仕为胡马关监督,议决照办。他不由得笑着跳了起来,说道:“我发表了。哈哈,我发表了。”旅馆里的茶房,听见他在里面高声大叫,还以为是叫人呢,便推门进来问道:“富先生叫我吗?”富优仕道:“我发表了。”便将晚报递给他,说道:“你瞧,我发表了。”茶房接着报,愣住了,不知什么事。富优仕道:“你不知道吗?我告诉你,我现在已经得了胡马关的监督了。这缺很不坏,弄得好,一年至少可以弄四五万啦。”茶房心里一机灵,给富优仕请了一个安,说道:“恭喜您啦,将来请赏我们一碗饭吃。”富优仕笑道:“行,多不许你,三十块钱的差事,准不误你。”茶房听见这样说,也乐了,连忙走出房去,要去告诉他的伙伴。
一出门,听见叫人的铃响,一看号头,却是李逢吉房间里。他走进去,问什么事?李逢吉道:“沏茶。”茶房提了一把开水壶进去,一面沏茶,一面说道:“这事真干不了,我要改行了。”李逢吉道:“你这事也不算坏,可以弄十几块钱一个月,你要改什么行?”茶房道:“打算出京去,弄个小差事混混。”李逢吉道:“弄个小差事?到哪里去?什么差事?”茶房道:“胡马关监督,答应了给我一个差事啦。”李逢吉道:“这个监督姓什么?你怎样认识?”茶房道:“就是隔壁的富大人,事情是今天发表的,大总统的命令,晚报上都登出来了呢。”李逢吉听了这话,将信将疑就到富优仕房间里来,问他有没有这回事。那茶房,提着一把开水壶,也在后面,跟着来了。李逢吉一进富优仕的房,富优仕首先笑着问道:“你看了晚报吗?”李逢吉道:“没有看见,但是听见了你的好消息。”富优仕站起身,便将晚报递给李逢吉。笑道:“京里捞不着什么,只好出京去混混。”李逢吉将报一看,果然是他胡马关监督,就捧着报给他作揖说道:“恭喜!恭喜!这缺不算坏,老哥居然得了,可见得人缘极好!”富优仕道:“张成伯为这事,就征过我几次同意。他先是要我在部里,我不肯,所以他又给了我一个事。其实我还另有打算,去不去,我还得考虑考虑呢。”那茶房在一边,忍不住了,插嘴说道:“富大人还不打算上任吗?”富优仕回头一看,见他提了一把开水壶,站在一边。富优仕道:“我并没有叫你沏茶。你怎么跑进来了?”那茶房低头一看,原来手上还提着一把开水壶,也就自己好笑起来。想道:“不料官迷中起人来,有这样快,说有差事,自己就傻了似的。”被富优仕一问,倒答不出话来,提着开水壶走了。这里李逢吉和富优仕没有谈到三十分钟的话,富优仕已经来了三批客,接了五次电话,都是给他道喜的。
李逢吉见他如此之忙,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去,燃了一支烟卷吸着,默默地想起来,不由得十分感慨。心想,若说本事,无论如何,也比富优仕高些,他已经弄到了一个关监督,自己小差事也不见一点儿影子,实在惭愧。当听见人说,知机子的相,看得很好,我何不花个两块钱,到那里去问问看。若真是没有希望,趁着手边还有几个钱,就回南去吧。这样一想,就到知机子卖相的地方来。知机子住在高阶旅馆,开了两个房间,一间是住的,一间是看相的。李逢吉走到院里,只见一片玻璃窗上,全贴着黄纸,写着碗口来大的字,中西哲学大家命理相士知机子寓此。李逢吉推门进去,只见里面倒也收拾得洁净,正中挂了一个伏羲画卦的图,桌上放着一个铜香炉,正烧得香烟缭绕,窗户横头的桌上,摆着签筒、卦图、笔墨之类。桌子两边,摆着把太师椅,正是谈相说命之处。主位的面前摆一部木版的易经,翻开了一半,好像有人刚才看过去了的情形。李逢吉刚一进门,旅馆里茶房早也就替知机子喊了一声,说道:“单先生,看相的来了。”这一声喊后,里面屋里,早走出长袍马褂,两撇八字须的人。他脸上戴着旧式蟹脚大框眼镜,看见人来,举起来两只手,把眼镜捧了下来,就势给李逢吉作了一个揖,说道:“请坐。请坐。”李逢吉一见,倒愣住了,说道:“贵姓是单?”知机子道:“是。”李逢吉道:“台甫不是贯风?”知机子走近一步,捧着眼镜戴上。说道:“呵呵!原来是逢吉兄,多年不会了。几时到北京来的?很得意!”他原让李逢吉在看相的地方坐下的,现在知道李逢吉不是看相的,便让他在一边坐下。李逢吉道:“早就听见说知机子是半个神仙,不料却是老哥。”知机子道:“惭愧,在北京没有饭吃,只好这样鬼混。老兄现在贵衙门是?”他说到这里,对李逢吉浑身打量了一番。然后,偏着头,定住神,对李逢吉脸上看了一看。说道:“很好,气色好极了。目前……”李逢吉道:“熟人是很多,总是不能得到一个相当的机会。”知机子道:“是,目前正在发动中,不久就可望成功了。”李逢吉道:“不瞒老哥说,我正是因为彷徨无计,所以特来奉访,请你看看气色。不料却是老同事,人的聚散,真是无定。”
知机子听说,又对李逢吉看了一番。然后叫李逢吉伸出手来,捏着,用手指头,乱指乱画一顿,又用手摸摸李逢吉的后脑骨。他道:“贵造是?”李逢吉一老一实,把生辰年月日时告诉了他。他用右手大拇指,将另外的两个指头,一顿乱掐,口里不住地念甲子乙丑丙寅丁卯。念完了,含着微笑点了一点头,仿佛有所得。对李逢吉道:“老哥不用着急,两月以后,准保有优差到手。老哥命带贵人,明年春天,正是脱运交运之时,自然好了。”知机子一顿恭维,说得有凭有据,李逢吉也就将信将疑。彼此说了一阵命相,复又谈到彼此的情况。知机子道:“江湖江湖,将敷将敷,也就是对付着过。门市生意,却也罢了。最好是能到大公馆里去看看,每回倒也可以闹个一百八十的。老哥熟人既多,尚望替我吹嘘一二。”李逢吉道:“若是有人谈起来,我可以介绍。”知机子听了,连忙站起来,比着衫袖,作了好几个揖,笑着说道:“拜托,拜托。”李逢吉顺口答应道:“那是很容易的事,不值什么。”知机子听说,又作了几个揖。李逢吉因为彼此是老朋友,这两块钱的相金,不好意思拿出来,便对知机子道:“哪天有闲,我再约老兄叙叙。”知机子道:“我总在家的,若是有什么事找我,我就可以去。老哥什么时候在贵寓,再不然,我来奉看吧。”李逢吉道:“彼此都有电话,先打一个电话问一问就行了。”说时,又来了看相的。李逢吉怕耽误了人家的生意,告辞走了。
过了两天,这知机子便来回拜李逢吉。他一见李逢吉住着这样高等的旅馆,心里早就猜着他的境遇不错。走进大门,那住客的姓名一览表上,注明了二十四号房间,李逢吉先生。李逢吉名字隔壁,是二十五号。号数下面的姓名,有个富字,是很旧的墨迹,紧接监督两个字,却是新改的,因为涂抹的时候,没有涂得十分干净,那墨迹还可以认得出来。这分明是那人新得了监督,刚刚写上的。知机子都看在眼里,一个人能和监督隔户而居,那么,这个人的身价,也就很可以重视啦。他看了号头,就给了茶房一张名片,叫他向李逢吉通报,自己也在后面跟着上楼来。那茶房刚要进二十四号房间之前,隔壁房间出来一个人,口里衔着烟嘴,背着两只手,先踱进二十四号房间里去了。知机子在夹道上一看那门上悬的号数,正是二十五。一会儿茶房出来对知机子道:“请。”知机子走进门,见李逢吉和一个有小胡子的人,坐在沙发上谈话。他们见有人入内,都站起来了。知机子笑着一拱手道:“呵,原来有贵客在此。”李逢吉听他说了这句话,脸上不免有点儿诧异的情形,接上同那小胡子看了一眼,然后才让知机子坐下。知机子道:“逢吉兄,这位气色极好,喜气洋溢眉梢,一定是新得了差事。”李逢吉一笑,对那小胡子道:“这是我的老同事,现在外号知机子,相法极佳。”回头又对知机子道:“你说他新得了差事,差事如何?”知机子听说,又对小胡子看了一看,说道:“很好,而且是掌财权。”又问道:“贵庚?”那小胡子笑着说了。知机子道:“差事固然是好差事,不过阁下这个月里,是要行动的,难道是外省的优缺吗?”李逢吉哈哈大笑,站起来说道:“佩服,佩服。我给你介绍,这是新任胡马关富监督。”富优仕也不觉为之倾倒,说道:“阁下的相法,果然不错,还要细细地请教。”知机子心里一想,就怕没有蒙着,蒙着了就好办了。说道:“而今且说一个大致,等我回去详细将尊造批解出来。”说着,要富优仕伸手看了一看,又看一看他的面相,先将他的性情,小批评大恭维了一顿,然后又把富优仕的运气,三成儿坏,七成儿好,说了一个活灵活现。
富优仕只觉得这知机子是真本事,不像别个走江湖的,只知道一劲儿地恭维人,很是愿意。便又开了一张八字,叫知机子带回去算,说是命金照数奉送。知机子看着他这样子,越是知道他这人的脾气,只管迎合着说去。到了后来,不要知机子说了,简直是富优仕先告诉他一半,然后由知机子下一个断论。把富优仕这一生过去的事,没有一样,说得不对的。富优仕喜欢极了,以为星相之说,是极有道理的,并不是迷信。
这天晚上,富优仕请客,在席的人,文武都有。在酒席上闲谈,偶然谈到人的运气。富优仕想起白天的事,就说知机子的相法,实在少有。说得高兴,又添了许多话,来从中证明。这席上的苟督办这人,最爱这些调调儿的,端着杯酒,要喝不喝,听入了神。听完了,将桌子一拍,说道:“妙极!这知机子在哪里?我一定找他看一看。”富优仕也很乐于介绍,就把知机子的寓所,告诉了他。酒吃完了,苟督办回家,在烟榻上烧烟,又和他二姨太太说了,说是明天要找知机子来看相。二姨太太道:“我们这种人家叫他来看相,他自然知道老爷是老爷,太太是太太,不过是瞎恭维一阵罢了。等他明天来的时候,我穿着王妈的衣服出去,王妈穿着我的衣服出去,看他看得出看不出?”苟督办笑道:“好,就是这样办。”到了次日,苟督办还睡在床上,二姨太太起了一个早,十一点钟就起来了。他悄悄地叫王妈出去,把一个亲信的听差苟福叫了进来。二姨太太道:“督办今天要叫一个什么知机子来看相,你可以先去通知他一声。”说到这里,就放低了声音,告诉了他一遍。然后笑着说道:“只要他照我的话行事,我送他两百块钱。可是有一层,要谨守秘密。你看,能办不能办?”
二太太在这里说话,苟福垂着两只手,低着头望着地下,不住地答应“是”。二太太说完了,他退了出去,见了同事,脸上都有得色。心里想这样秘密的差事,你们办得着吗?在房里找了一顶帽子,便戴着出去。同事的李贵问道:“上哪儿?”他头一扭道:“二太太叫买东西,管得着吗?”他上了街,一直就到高阶旅馆来找知机子。知机子正在吃午饭,看苟福这样子,不像看相算命的。当他推门进来,劈头一句便问道:“找谁?”手上捧着筷子碗,偏着头望着他,苟福道:“我们是苟督办……”这底下的字还没有说出来,知机子放下筷子碗,站起来听着。苟福接着说:“苟宅里的。您就是看相先生吗?我们宅里,请您去看相。”知机子笑着答应道:“是是,我就是,请坐,抽烟。”说时,在里边屋里,拿出一盒烟卷来,抽出一支,弯着腰递给他。然后又用手支着,请他在椅子上坐下。苟福道:“您用饭,不要客气。”知机子道:“是是,对不住。”他坐下,三口两口,把碗里的饭,连吞带咽,倒下腔子里去。赶快就叫茶房来,把碗收了去。然后笑着问道:“你们公馆在哪里?就去吗?”苟福四围一望,然后站起来,走到知机子身边。知机子一看,知道他有什么机密话,也站起来迎了上去。苟福轻轻地说道:“是督办请你看相,今天下午才要你去呢,我可是二姨太太私下叫我来的。”说着,把嘴里半截烟卷,取了出来,扔在痰盂子里。然后说道:“这话可长,你能保守秘密不能?”知机子知道这里面一定有缘由,便问道:“你贵姓?”苟福道:“我也姓苟。”知机子道:“苟爷,你若有重要事托我,只要我办得到的,我总可以办。我们坐下说,请坐。”说着,又递了一支烟过去,又擦了一根火柴,给苟福点上烟,然后二人隔着茶几坐下。苟福用一只手伏在茶几上,把身子歪过来,偏着头对知机子道:“我告诉你,我们督办的正太太,早去世了,现在还有三位,都是姨太太。据二姨太太的意思,就想请督办扶正,谁知他硬不肯,要另外再娶一房正太太。”
说到这里,将面前的茶几,往外移了一移,用手按着茶杯口,好像很郑重似的。说道:“他为什么不肯呢?据他说,姨太太总是姨太太,出身命低,就不好。若是把姨太太扶正,除非他养了好儿子,那才可以。不然,人家是要败的。”知机子道:“笑话,你们督办这是想错了。自古道:好汉不论出身低。”苟福道:“可不是?我们二太太,就为这个生气。但是三位太太,没有一个不怕督办的,也不敢和他争论,只好由着他。昨天督办和二太太说起,要请你先生去看相。二太太想起来了,他是最相信算命卜卦看相的,连洗澡他还要查一查日子吉利不吉利呢。现在二太太叫我来和你商量,今天你到我们宅里去看相,你总得说二太太的命好。再者,他还生了一个少爷,一个小姐,你都得说好。”知机子道:“我看相算命,有一句,说一句,向来不撒谎的。既然大哥为着二太太的事而来,我只好帮一个忙。可要你们大人相信,还得要想些别的法子,光是靠嘴空说,恐怕他还不信。我们不外的话,为人一生一世的祸福,命上相上,虽也已经注定了,可也不过一个大致。详细情形,不是神仙,哪里全能够知道呢?”苟福道:“自然啦,我要把他们家里的事,告诉你。”知机子心里一想,这家伙好厉害,我只说了半截话,他就猜出我的心事来了。笑道:“这原是大哥的好意,可也要这样,才能够给你二太太帮忙。”苟福笑道:“这还不算呢,二太太已经预备好了,等你去看相的时候,先叫上房老妈子王妈,装着二太太出来。我告诉你,他是无儿无女的寡妇,最苦了。咱们二太太,就假装老妈子出来。你记着她是三十多岁的年纪,脸子长长的,淡淡的眉毛。这还怕你不好认,他在左耳朵边,抹一点儿锅烟子。那你一看,叫她太太,准没有错。这事办得成功,二太太准送你一百五十块钱的谢礼。我们督办送你多少,那就凭他去送。他这个人就喜欢你说他胆大,有侠气,你说得他好了,说不定给你找一个差事。”这句话,正打中了知机子的心坎,也忘记了上下,笑着直和苟福拱手,说道:“多蒙关照,只把鞋子钱,算我的。”苟福道:“谢礼我不要你先生的,不过有一层,这二太太送你钱的话,你更要守秘密,连提也不要提。我送给你,你收下就得了。”知机子道:“那是自然,一提起钱,别的事也就弄穿了。”苟福见他这样说,心里放下一块石头。于是又把苟督办家里多少人,有多少产业,哪年大走运,哪年不走运,都告诉他了。知机子道:“他最近有什么得意的事没有?”苟福道:“那倒没有。不过前三天赌钱,赢了几千块钱,那也能算吗?”知机子道:“行了,其余的看事行事,我自然照顾得住。”苟福道:“此时候快一点了,督办快起来,我要回去了,咱们回头见吧。”说着便告辞知机子回去,到上房像找什么东西似的,绕了一个弯儿。二太太看见,故意问道:“半天不看见你,哪儿去了?”苟福道:“来了一个乡下人,抽工夫和他去说了几句话,别瞧他乡下人,说什么他就懂什么呢。”二太太听他这样说,心里早已明白。对他望了一眼,就走了。这时,苟督办已经起来了一刻儿,躺在床上过早瘾。抽完烟,再起来一吃早饭,就三点多钟了。二太太在一边伺候,见他总没有说请算命先生的话,就坐在一边,故意掏出身上的粉镜,左一照,右一照,又把手去摸摸脸。苟督办道:“呵!我说请知机子,几乎忘了。”便叫了一个听差去请知机子。不到一小时,知机子来了,他在外边小客厅里先等一等,由听差的先进上房告诉苟督办。这时,二太太穿着一套蓝布衣服,系了一条围裙,头发蓬着,把脸上手上的粉,全都洗去了。却拣几件朴朴实实半新的绸衣服,给女仆王妈穿了,叫她冒充三姑太太。
听说知机子来了,是看灵相的,全家上上下下,都要看看,究竟灵不灵。苟督办先坐在上房大厅里,叫苟福引知机子进来。太太们就都在旁边屋里,隔着雕花隔扇,静静地听着。知机子进来,先给苟督办行了一个鞠躬礼,手上拿着帽子,站在一边。苟督办当他行礼的时候,也曾略为欠了一欠身子,微微地动了一动头。然后说道:“请坐下。”这时,用手对旁边的椅子,指了一指。知机子弯着腰道:“是。”退了两步,退着挨到椅子,慢慢地坐下去。那屁股也只好挨着一点儿椅子沿,其实还不如站着受用。苟督办道:“我听说你的相法很好,所以特意请你来看看。”知机子站起来答道:“不过多看几部书,肯照直说,灵不灵,那是不敢说的。”说毕,依旧把身子蹲下去,弯着身子,挨着椅子沿。苟督办道:“能照直说就好。”说到这里,板着脸道:“他妈的,那班走江湖的东西,我就讨厌,总是恭维人,狗种!”知机子道:“是是!可是也难怪。设若给别人看相,你老说他运气不好,他是不乐意的。有几多人能像督办,不爱人家恭维呢?”苟督办摸一摸胡子笑道:“我就是这个脾气嘛!什么书上咧?有这样一句,君子问凶不问吉。”知机子站起来,勉强露出笑容道:“说可是这样说,今天我看督办的相,我就应该受罚。”苟督办道:“怎么样?我有什么凶事吗?”知机子道:“不是。据我看说,目前这两天,督办就有小小的财运。而且这种财运,在督办不算什么,平常的人,一生也够受用的了。照督办问凶不问吉的话,我这相法,就算不灵。”苟督办心里想道:“不错,前两天,我赢了个七八千块钱。难道这一点儿小事,相上都载得有吗?”笑道:“咦!这话就奇怪了。我问你,我这财运正不正?”知机子道:“督办可别嫌我直话说这钱的来路……但是这也平常,不过好玩儿,意中得来的罢了。也不上一万呢。”苟督办左手取下头上的小帽,右手摸一摸头皮笑道:“好小子,真有你的。”
知机子见苟督办开口就骂,心里实在不高兴。不过他这个骂,正是嘉奖你,当然不能说他是恶意。正是有苦说不出来。依旧笑着问道:“说得还对吗?”苟督办道:“对极了!你仔细瞧瞧,说给我听。”知机子走近一步,对苟督办脸上,仔细看了看,笑着说道:“请督办升一升冠。”苟督办道:“升官,你这是恭维我。”知机子见他这样一问,解释两句,觉得不好,不解释两句,也觉得不好,倒很有些难。想了一想,说道:“决计不敢恭维。明知道督办不受恭维,一定要恭维,那就太不懂事也。”苟督办笑道:“我是怎样升官的法子,倒愿意问一问。”知机子不敢掉文了,便道:“请督办把帽子摘下来,让我看一看。”苟督办伸手把帽子一抓,往旁边椅子上一扔,将头一伸,说道:“请看。”知机子看见他这一种情形,真忍不住要笑。好在是说恭维话,就将督办哪年走运,哪年有波折,一层一层地说了下去。苟福站在一边,心里暗想,难为他把我告诉他的话全记下来了。苟督办笑着往上一站,用手一拍知机子的肩膀,笑道:“真对。亏你这小子看得出。”回头便对苟福道:“你把三姑太太请来,说是有一位看相的在这里,真灵呢。”苟福答应了几个“是”,退了两步,进里边去了。一会儿工夫,莺声燕语的一大批妇人出来了。苟督办便对着一个中年妇人道:“你先看吧。”知机子看那妇人时,黑黑的脸儿,五官却也端正,穿了一身的绸衣服,可是却不大合身材。有几个老妈子似的妇人,便说道:“请你先瞧瞧咱们三姑太太。”
知机子回头一看,苟福站在苟督办身后,却连用眼睛看了两眼。知机子料定是那一场戏,便放大了胆,走近去看。三姑太太大模大样地坐在太师椅子上,手上拿着一根玳瑁烟嘴。对人爱理不理的,在那里抽烟。知机子问苟督办道:“这位是三姑太太吗?”苟督办忍着笑道:“是的。”知机子对那中年妇人,拱了一拱手,说道:“大嫂,你那个相是很可怜的,人家叫你姑太太,这还是头一遭儿吧?我这眼睛,当真那样不管事,连这一点儿都看不出来?”他这几句话,说得大家面面相觑。知机子又道:“看你这大嫂脸上,六亲无靠,手糊口吃,也没有比这再苦的相了。不过你心是忠厚的,替人家做事,像做自己的事一样。靠这一点,还不至于没饭吃。”这话越说越对了。说得那位假扮三姑太太的王妈,嘴一咧,要哭出来。连忙站起来,就走了。苟督办笑道:“这算你讲出来了。你瞧瞧她的伙伴,比她的相怎样?”说时,他将手一指。知机子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穿着蓝布袄子,长长的脸儿,淡淡的眉毛,左耳朵边下,还有一道烟锅子。知机子故意装作惊讶的样子,说道:“哎呀!”连忙和那妇人鞠了一躬。大家看他这个样子,觉得太客气了,都为之愕然。知机子回头对苟督办道:“这是大富大贵之相,若说她是伺候人的人,我不必看相,相书也都可以把它烧了。”苟督办笑道:“就算她大富大贵,难道她还好似我不成?”知机子对那妇人看了看,说道:“现在呢,命不如督办。可是到了后来,她要做无大不大的老太太,就和督办的命一样了。不过这称呼,我现在不敢说。”他说这样一篇话时,那妇人眉飞色舞,对其余的那些穿绸衣服的妇人,微微地笑,然后又对苟督办一笑。苟督办见知机子说得这样神乎其神,便问道:“那么,你看她是我什么人?”知机子道:“那还用说吗?但是我看她的相,目前还不是正太太,大概是二太太吧?督办相上,早已克妻了。那么,二太太在名分上,也就和正太太差不多。这二太太这样好的贵相,我很愿看看她的少爷,见一见贵人。”
苟督办见他说得二太太这样好,心里也很是奇怪。知机子说,要叫少爷来看一看,他倒很同情,马上就叫苟福把三少爷叫了出来。这三少爷,不过十岁,正和两个丫头,在里头院子里,跳房子玩,鼻涕流到嘴唇边。摸了土的手,一擦鼻涕,两个小脸蛋儿,鼻涕和土糊成一片。像贴了膏药一样。苟福把他牵了出来,他手上还拿着一块石头,嬉皮笑脸的,跑出来了。苟督办道:“你瞧这小东西,这个淘气劲儿,什么少爷,煤铺里少掌柜的吧。”知机子走过去,握着他的小手,还没有说话,三少爷将那一只手的石头,往知机子脸上一扔,说道:“你干什么牵着我的手。”苟督办在一边笑着在一边喝道:“人家给你看相,你别乱嚷。”三少爷道:“人家在那里跳房子,苟福为什么冤我,说是有吃的,叫我出来。”知机子脸上挨了一石头,疼得眼泪水都流下来。不住地用手在脸上去擦伤。苟督办道:“你瞧这东西一点儿不懂事,大了还不是个废物。”知机子道:“你别看他淘气,他这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才不愧是将门之子。”苟督办最爱听这一类的话,知机子这样一说,不由得掀髯微笑,知机子趁这个时候,越发乘机而入,将三少爷夸奖一番,说道:“将来,他的位分,一定在督办之上。”说毕,然后正正气气,装着很严肃的样子对苟督办道:“我求督办一件事,不知道肯不肯?”苟督办见他那郑重其事地说着,也不知道有什么事,便问道:“什么事,你且说出来。只要我办得到的,我没有什么不答应。”知机子道:“你这位三少爷,将来一定是封疆大吏,士从如云,那是不必说。只是有一层,他的功业太高。”说到这里,皱一皱眉毛,又说道:“怕不能十分爱惜百姓。”苟督办听他掉了一起子文言,虽然不能全懂可也猜得出十之八九。说道:“你这话,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他杀心重,对不对?”知机子道:“对!我希望督办趁他小的时候,多和他说些因果报应。而且可以给他在庙里佛爷面前,挂个记名符儿。给他解一解灾星。”
苟督办见他说得和真事一样,好像果然这孩子就做了八省经略使,五省巡阅使一样,很赞成他这种办法。这客厅里起先只有三位太太和几个亲信的老妈子。这时候快嘴丫头一报,说是二太太假装老妈子都被看相的看出来了,又说三少爷要做大官,像活神仙一样。这一报,上上下下,全家的人都来了。听到他说二太太将来怎样好,都望着二太太羡慕起来。连伺候二太太的那个老妈子,脸上都有得色。满屋子里的人,望望知机子,望望二太太,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想。有做亏心事的,都不敢站到知机子面前去,生怕被他看出来了。知机子这一次看相,说得苟督办心悦诚服,送了他一百块钱。他走的时候,亲自送他走出里院。
这天晚上苟督办在烟榻上烧烟,和二太太提起日里看相的话,说道:“我也看你是一个福相。不过我想你已经嫁了我了,福相是应在这个上,原来你还要做老太太吗?”二太太道:“看相的不灵,也罢了,若是真灵,我那小家伙,官再做得大些,说起来也是姨娘养的啦。”苟督办半天不作声,忽然站起来,笑着一拍二太太的肩膀,说道:“我把你扶正,你看好不好?但是你把什么谢我?”二太太道:“我有什么谢你呢?听凭你要吧。”苟督办哈哈大笑,说道:“可便宜了你呢。”他马上就翻出一本历书,在烟灯下拣定个日子,给二太太扶正。从此以后,姨太太,就是堂堂正正的苟太太了,苟太太想起有今日,全是知机子的力量,不可以忘了人家的好处,总想法子要报酬他一下。有一天苟督办要到南方去一趟,自己很犹疑的,不知道是去好,还是不去好。闲谈之间,偶然和他太太提起。苟太太道:“前回给我们看相的那人,他还会算命,何不再叫他来问一问?”苟督办道:“对了,这也是个好法子。”便叫苟福又把知机子请了来。
过了一点钟,知机子来了。苟督办因为是在一房烧烟,依旧叫他到上面客厅里来说话。知机子坐了一会儿,苟督办才出来,他脱下帽子,给苟督办一鞠躬。凝神对苟督办脸上看了一看,说道:“督办的颜色好得很,有什么喜事吗?”苟督办道:“有趟外差,我想去。可去了,又怕耽误了京里的事情。特意请你来,给我解决这个疑团。”知机子道:“督办的脸上发红光,正是喜气焕发。至于究竟在内在外好,等我回去替督办占一卦,仔细算算,明天开一张卦单来,详详细细地说一说。”苟督办道:“好极了。你这人办事认真,很难得。若是办差事,我看你比那些专拍马屁的好得多。”知机子叹了一口气道:“不瞒督办说,我是运气不好,流落得到这种田地。要说办差事,晚生不是没有办过,而且还代理过两个月的知事。”苟督办用手一摸胡子,笑道:“怎么着!你还代理过县知事?”知机子道:“是!就是去年的事。”苟督办道:“你还想干吗?”知机子站起来,对苟督办深深地作了一个揖。说道:“督办的恩典,倘若提携提携晚生,做晚生的死也不敢忘记。”苟督办道:“真巧!河西朱镇守使打了一个电报给我,请我在北京给他找一个秘书。我路上哪有这种人,就是狗也认不得一条。打算写一封信回掉他呢,那么,你能去吗?”知机子发了官瘾,不知不觉地右腿一屈,使出旧文章来,身子一蹲,给苟督办请了一个安。说道:“督办的恩典。”苟督办道:“得!我就答应你吧。今天晚上就给你打电报。我告诉你,这朱镇守使和我是个把子,我老大哥说的话,他没有不信的。你好好儿地干,别说县知事,他手下的那个河西道尹,准是你的。”知机子不住地说“是”,又恭维了苟督办一顿,才退出来,他这时高兴极了,不是怕人看见笑话,走路的时候,差不多要跳起来。他走出大门,看见一辆干净些的胶皮车,停在路边,也没有说价钱,一脚踏上去,便吩咐车夫拉到高阶旅馆。茶房见他回来了,特意走进房来告诉他,刚才来了一个看相的,我对他说,您不在家,约他明天来。
知机子道:“不要紧,走了十个看相的也不要紧。我不干这行买卖,我要做官了。”茶房只当他说玩话呢,没有说什么,笑着走了。
这天晚上,知机子就拣了一个上上的卦,替苟督办写上卦单,因为怕人家扰乱他的心思,特意将房门关上。偏是事有凑巧,李逢吉正来拜访他。他走到知机子看相室外边,用手推门进去。知机子以为是茶房进来沏茶,说道:“我不要茶,我这里给苟督办占卦,你别来打扰吧。”说毕,抬头一看,原来是朋友来了,连忙站起来让座,说道:“对不住,对不住。”李逢吉道:“忙呀!这样子,老哥生意很好。”知机子笑道:“这买卖我不干了。看见你们做官做得热闹,我也要出去混混呢。”李逢吉道:“混差事也难。我想什么不相干的小事情,还不如你这样快活。”知机子正忙着给李逢吉张罗茶烟,自己也燃了一支烟卷吸着。他慢慢地呼出口烟来,笑嘻嘻的脸上现出得意的样子,说道:“老哥是眼界太高,所以高不成,低不就,我却不论,体面上能说得过去,就行了。”李逢吉道:“你有些机会吗?”知机子道:“小事情,河西朱镇守使那里,一个小秘书。”李逢吉一想,这事虽然不大,可是很不容易到手的,他怎样能够混上去?便问道:“向来和朱镇守使认识吗?”知机子道:“不认识。因为他是我们世叔的盟弟,他和我们世叔要一个人,我们世叔,就叫我去一趟。”李逢吉偏着头想了一想,口里念道:“世叔?哪一位?”知机子道:“就是苟督办,老哥当然知道,他是一位很有胸襟的人。我家严从前在他那里办过事,我算是他的晚辈。他极念旧的,他是北洋派中有名的将才,他和家严很好,他怎样能不提拔我哪?你瞧!”说时,用手指着桌上自己开的卦单,说道:“我正给他卜了一卦啦,卦象极好,他一定升官的。你没有看见他那个相,真是一员福将。”李逢吉见他语无伦次,将苟督办恭维了一顿,对他的话,不十分信,只是鼻子里哼着答应。
知机子他也看出来了,许是李逢吉不相信。笑道:“在外面混事,一半儿靠本事,一半儿也靠运气。设若运气不好,你有本事,也没法子想。就像我,不敢说有什么本事,可是最近的运气,实在不错。要说和苟督办是世交,就靠他这一点子靠山爬起来。可是他的世交多啦,何以单独地提携我呢?他真看得起我,叫我没事过去谈谈,不要拘形迹。今天我回来,他还用他的汽车送我。你没有看见,他那辆车子真好,又快,又没有一点点响声。”李逢吉在这儿坐了半个钟头,他就谈了半个钟头的苟督办。说的虽然是滔滔不绝津津有味,可是听的人真有些既烦且腻。李逢吉坐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思,他就告辞回去。知机子很客气地送到大门口,就对他说道:“也许这三五天内,我就要出京。那时,一定到贵寓来辞行。”李逢吉见他高兴已极,也没有什么话说,只是笑着点头而已。
他回到自己的旅舍,一上楼梯,正碰着富优仕下楼,一把将李逢吉抓住,说道:“从哪儿来?”李逢吉道:“拜会一个朋友。”富优仕道:“你也这样忙。”说毕,皱了一皱眉毛。又道:“我这两天,因为要动身,应酬越多。你瞧这个时候了,我还要去赴一个饭局。”李逢吉答道:“上任的监督大人吗!那还不忙?”富优仕拍着李逢吉的肩膀道:“老大哥,你也拿我开心。”李逢吉道:“这是实话,并不是挖苦你。”富优仕道:“挖苦也不要紧。我想起一桩事,要告诉你。就是我这房子,要让给一个朋友住。这人很好,我给你介绍介绍。”李逢吉笑道:“又是一个关监督吗?”富优仕道:“别说趣话,我告诉你,他是一个西洋留学生,学的是工业,有好几样化学上的发明,倒是一个书生。”李逢吉当是一句闲话,也就随便地听着。两人因说话的地方不好,就毕,各自走了。到了次日,富优仕果然引着一个穿西装的少年,到李逢吉房间里来,这人在三十附近的年纪,见着人笑容可掬。富优仕介绍和李逢吉谈话,那人早就递了一张名片给李逢吉。李逢吉一看那名片,是“陶融”两个字,果然标着工学硕士的头衔。
大家说了几句客气话,新朋友无甚可说的,谈了不久,也就走了。过了几天,富优仕到胡马关去就关监督的任,当天陶融就搬了进来。据他自己说是在哪一个外国朋友家里,很不方便,所以急于要搬出来。他搬进来以后,在家时候很少,而且晚上每天必走,总要到半夜回来。有时候上午出去,一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回家。他自己似乎也怕人疑心,他说:“晚上是跳舞去了。白天却是在一位化学教员家里,大家共同试验化学。”李逢吉这一些时候,正在谋一个差事,本分的事也忙着啦,哪里注意到他,所以也并不深问。有一天晚上下雨,两个人都没出去,陶融走到李逢吉屋里来闲谈。李逢吉见他进来,笑道:“请坐,没有出去?”陶融道:“北京这地方,不如巴黎、柏林,雨下得太大了,没有地方可去。”他一面在软椅上坐下,一面在身上取出一个珐琅质的扁匣子,手一捺,匣子自己开了,里面是几根雪茄。陶融先送了一根雪茄给李逢吉,然后自己取了一支吸着。李逢吉道:“这匣子很是精巧。”陶融道:“这是巴黎买的。李先生喜欢,我就奉送给李先生。”说毕,和着烟匣子里的烟一路送过来。李逢吉说了一句“谢谢”。他心里想道:“人家都说留学生回来,无论有本事没本事,外国人奢侈的习惯,是早已学上了。真不错,你看他对于东西,这样毫不在乎。”他将匣子看了一看,不觉说道:“这匣子手工很好,中国人怕做不出来。”陶融道:“中国人都是些病夫,夜郎自大,一点儿不求进步,无论看了哪桩事,都叫人生气。”说到这里,他就开了话匣子。法国有法国的好处,德国有德国的好处,美国有美国的好处。他抬头一见电灯,说道:“柏林厕所里的灯,也比这灯亮。”正巧茶房进来沏茶。他又说道:“茶含刺激性,中国人不分次数乱喝,不讲究卫生。德国人只有早上一餐咖啡。”李逢吉正咳嗽着,他又道:“中国人的肺病太多,随地吐痰,是一个大毛病。德国人身上都带有手绢,痰吐在手绢上。”李逢吉道:“是,中国人不爱干净,那是驰名全球的了。我想公共卫生,要早早提倡。”陶融道:“德国的公共卫生真好。而柏林也不像北京这种天气,老有刮土的大风。”
李逢吉每提起一桩事,陶融必列举德国一桩来比一比。总而言之,中国一切都坏,德国一切都好。李逢吉知道,是不能在留学生面前批评外国坏的。尤其是他留学的那一国,他看作神圣不可侵犯,万不能说“不好”。他见陶融这样恭维德国,虽然极不愿闻,可是也不能给他驳回。因话答话,只跟他的话转。陶融又说:“德国的科学精神,那是全球无二的了。但是它很不自秘,希望全世界上的各国,都和它一样。到它那里去留学的人,和本国学生一样看待。不像日本,对中国学生假客气,让他们去狂嫖滥赌。明说是优待,其实是希望你们中国留日学生不成器,一个也学不到本事。”李逢吉笑道:“这很像留德学生的论调,因为日本人有许多地方学德国,都没有学好,德国是瞧不起日本的。”陶融道:“我这是实话,我决不党德攻日。譬如兄弟不敢说有学问,在德可也学了一点儿小小本事。”李逢吉道:“陶先生学化学的吧?听说还有几样新发明,是不是?”陶融道:“小小的发明,那很不值什么?不过有一件事,是很新鲜的。就是我能够用水银造出金子来。”李逢吉道:“什么?用水银造金子!那岂不大发财?那还了得。”陶融笑道:“拿水银造金子,水银也是要本钱买的,又不是点石成金,何至于就发大财。”李逢吉道:“那么估量着除了本钱而外,有多少利益可寻。”陶融道:“这是看资本多少而定,没有准的。若是千把几百块钱的资本,至多分把利,不见奇。要是有三万五万,可以得三四分利,那就可观了。譬如说:现在用五万块钱买水银来造金子,就可以造出五万三四千块钱的金子来。而且只要器械顺手,凭我一个人的力量,一个月足能够制造十万金子的水银。”李逢吉问道:“这金子造出来,就可以用吗?”陶融道:“那是自然。”李逢吉道:“若照这样说,比方用钱买了水银来造金子,造了就去换,换了又去买水银。这样川流不息地带造带卖,岂不是一本万利?”陶融将手一拍腿道:“是呀!你明白了。不过本钱少了,周转不过来,而且利息也少。若是有五万块钱做基本金。一面造,一面卖,可以当十万资本,一个月七八千块钱的利息,那是风不吹,雨不洒。手到拿来的了。”李逢吉听了,靠在椅子背上,不觉抽烟出了神。但是想了一想,他真有这种本事,何以不守秘密?而且他果然有这样一个大发明,可以找个地方,专门去造金子,何以还在北京鬼混?陶融看他脸上很犹疑的样子,知道他不能够十分相信。说道:“这事呢,无论是谁,他没有亲眼看见,是不会相信的。我现在正在一个朋友家里小试,所以要用的钱,都出在这上头。不过我初回国,要是出去备资本,恐怕不能得人家的信任,所以只写信给家里,要了几千块钱来生点儿小利息。老实告诉你,我说晚上跳舞去了,那都是假话,其实我是造金子去了。我打算稍微地有几个资本,我就要尽量地宣传一下。然后找一个地方,公开制造一次,让人家去参观。等社会上的人,证明水银可以造金子,我再来集股开一个造金公司,那我就如愿以偿,心满意足了。”李逢吉道:“陶先生现在什么地方制造。可以去看看吗?”陶融道:“可以可以。只要李先生有工夫,随便哪一天,预先招呼我一声,我就可以陪李先生去。”李逢吉见他毫不推辞,这事分明是真的了。不料世上有这种奇事,金子可以造得出来。心里又奇怪,又羡慕,陶融走了。他一人坐在屋子里呆呆地想。这一晚上精神不安,在床上睡觉也睡不稳,大半夜只是想这水银造金子的事。他想道:“我这里还有三千多块钱,何不在陶融的资本里,加入一股,就是照他的算法,每月可以出二百块钱利息,岂不比存在银行里强。”后又一想,这也不是办法。不如去问问唐雁老,看他信不信。他若肯大大地投起资来,我想公司都可以开成哩,他睡在床上这样想,那百叶窗外,一阵一阵的雨点声,打着响,正在耳朵里,越发是睡不着。
到了次日,天已大晴。李逢吉便对陶融说,今天要到他造金子的地方去看看。陶融一口答应,毫不推辞,就约定今天晚上,引李逢吉前去。白天陶融依旧出去,鬼混到晚上回旅社来。李逢吉原约他七点钟同去,那陶融回来的时候还只五点多钟,凭这一点,就可以信他是实心实意的。他这一天,也格外地客气,雇了一辆汽车在大门外等着,一会儿,便亲自到李逢吉这边屋子里来,请他一路出门。二人坐上汽车,就往东城飞奔,走到一个西式大门边,汽车停了。那大门是个铁栅门,由外可以望里。里面很宽大的一个院子,用那小柏树编成栏杆,正中堆着一堆假山,四围都是朱漆游廊,电灯底下,一望而知是个中西合参的上等住宅。那里面的人,听见汽车声响,早有人将大门开了。李逢吉一下车,看那开门的人,穿着一身粗呢的对襟衣服,扶着一扇铁门,毕恭毕敬地站在一边。这样一看,显然是个西崽式的阍人。料想这主人翁,是一位极阔的西洋人。二人进了院子,陶融却不引他进那二门的正门,却引他从侧门进去。门都是西式的玻璃格扇,一推进去,脚下就踏着又厚又软的地毯,墙上粉刷得又光又亮,沿着墙一带,还蜿蜒地安着汽水管。陶融引他走过两个夹道,先引他在一个小客室里来。那客室里陈设华丽,是不必说,就是那沙发椅子,都是紫色的缎子,做的包皮,其余可以想见。那墙上有一个金子打的镜框,里面嵌着一个一尺多大的相片。这人穿着西装大礼服,浓眉高鼻,菱角式的胡须,两面上翘,是一个三十来岁的西洋人。李逢吉道:“这就是主人翁吧?我们要不要拜访拜访。”陶融道:“今天是使馆里有什么宴会,他夫妻两人跳舞去了。过一天,我再介绍他和李先生相见。”李逢吉道:“那倒不必,我是因为到人家这里来了,应该拜会主人,既然不在家,那就算了。”二人约谈了片刻,只见门一推,进来一个十多岁的青年,穿着一身黑呢的学生装,戴了一顶一块瓦的便帽。陶融便和李逢吉介绍道:“这是我一位帮忙的,密斯脱王者化。”那王者化和李逢吉客气了一会子,陶融便问他道:“都预备好了吗?”王者化道:“都得了,就可以动手。”陶融便笑着对李逢吉:“走!请李先生去看个新鲜玩意儿。”三人出了客室,转了两个弯,就由夹道里走下地窑。那地窑靠东北角上,设了一个电气炉子,上面又是汽锅、又是铁轮、又是皮带、又是辘轳,李逢吉不是个科学家,分不出来是些什么名色,但觉得这里倒像个小机器房。那电气炉子里,电火熊熊,火势正来得猛。炉子边一只大玻璃缸,满张着光幌幌的东西。
陶融将一个铜勺子,舀了一勺子那东西给李逢吉看。笑着问道:“这是什么?”李逢吉道:“这是水银,我怎能不认识。”陶融道:“过一会子,它就变成金子了。”说着他将电炉上那个斗形钢筒的盖子揭开,把这水银一勺一勺地灌入,于是全架机器都动了起来。陶融和那王者化两人就忙乱了一阵子。李逢吉全副精神,都注射在他俩身上,他们动到哪里,李逢吉的眼光射到哪里,眼睁睁地看见他两人赤手空拳地在机器边转来转去。那个装水银的钢筒,有许多小管子,通到别一个槽子去,经过几个槽,有一个小小的口子,流出许多液体来,仔细一看,却不是液体,正是一条一条的黄金。因为他的颜色光耀射目,所以疑为液体了,这一来,李逢吉就死心塌地地相信水银可以造黄金,口里不住啧啧称奇。陶融弯着腰捡起一小条金子,交给李逢吉,笑道:“这点儿东西,只好打两个戒指,不值什么,李先生拿去做个纪念吧。”李逢吉一想,倒要让金珠店里看看真假,我且收下。说了一声“谢谢”,当真地把它收了起来。
这时,十分夜深了,陶融依旧和他同坐一辆汽车回旅社。在汽车上,陶融和李逢吉说:“现在是在外国朋友这个地窑子里小试,有很多不方便。听说这朋友要回国去,果然有这事,我便把这房子承担过来,那就自由了。屋子多着呢,我哪要许多,李先生也可以搬来住。那里电灯、电话、冷热水管、浴室全有,哪不比旅馆强。”李逢吉正想和他共做发财的事业,并不客气。说道:“那很好。不瞒你说,兄弟对陶先生这种绝技,认为是有利无害的事,很愿合作。我们不办实业便罢,要办实业,除了这个,哪有再好的呢?”
陶融见李逢吉已为所动,便叹了一口气道:“中国人只晓得做官,是一条发财的大路,这些实业,他们不但不愿办,还不肯信真有其事呢。倘若像李先生这样的人,有个十位八位,我们的大事就办成了。十年之后,我们虽不能做到煤油大王、钢铁大王那种地步,不难成为一个有数的资本家。李先生说和兄弟合作,兄弟十分欢迎,只可惜我们两人,都是没有资本的人。”一篇话,说得李逢吉心痒难搔,用手搔着头道:“此话诚然!我路上倒有两位有资本的人,等我来和他们商议商议看,若是他们能出个三五万试办,那就好了。”说着话,已到了旅社门口,两人回得旅社各自归寝。到了次日,李逢吉私下把那条水银造的金子,送到金珠店里去照验,据说,这是上好的赤金。李逢吉经这一来,就一点儿疑心都没有。他心想要办这事,别个不配做大财东,唯有一唐雁老出个十万八万不算什么,何不和他去商量商量看。他这样想着,就打算次日去见唐雁老,把这话告诉他。那条金子也就放在桌上,预备给唐雁老看,做一个证据。
恰好这天晚上,来了一位客,将这条金看见了。这客姓白,号天禄,是一个武人变相的政客。在交际场中,熟人很多。这天因为在城外赴饭局,顺道来看看李逢吉。他见桌上放着一条赤金,笑道:“老哥有什么应酬吗?在这旅馆里,哪来的金条?”李逢吉道:“就是有应酬,要金条做什么?”白天禄道:“嘿!这个你会不知道!这是送礼最切实的东西,也很普通啦。我在五爷那里就看见过不少。”李逢吉笑道:“我是个什么人,巴结得上送那么大礼?”便把陶融用水银造金子,这金子是陶融相送的话,说了一遍。白天禄听了,将那条金子重新拿到手,偏着头看了一看,重道:“咦!天下真有这样奇怪的事!我确有些不肯信。”李逢吉道:“这事本来太玄,你不亲眼看见,难怪你不肯信,但是这事不难证明的。只要我和那位陶先生说一声带你到他那试验室里去看一回,你就没有话说了。”接上他就把这事从头至尾对白天禄说了。白天禄很高兴地道:“既然如此,你且别告诉唐雁老,让我和五爷去说说看,若是他相信了,马上就可以拿款子出来办,比去请唐雁老痛快得多。”李逢吉道:“很好,将来真要大干,开起公司来,少不得要请几位阔老板做台柱。这会子先去问问卫五爷,无论成不成,总是一着伏笔。这条金子,就请你带去给他看。”白天禄虽然在交际场中很忙,其实是没有什么正当职业的人,做这些事,尽有工夫,所以他当天就拿了这条金子去见卫五爷。
过了一天,他又来找李逢吉,说是卫五爷也奇怪得了不得。恰好这两天他新娶了一房七姨太太啦,正在高兴的头上。他说万事不如一见,问这位陶先生能不能够到宅里去造。那个意思,大概他是要当面看看呢。李逢吉道:“陶先生住在隔壁屋子里,等我去问他一问看。”说着,他便到隔壁去。这时,陶融恰好在旅馆里,便和李逢吉一路到这边来,李逢吉就介绍他和白天禄见面,白天禄未见陶融之先,他以为造金的人,无非和走江湖的三教九流人物差不多,等到一见面,原来是一位西装革履的英俊少年,他先就有三分相信。陶融先说道:“白先生的话,刚才已由李兄对兄弟说了。这事很容易办,只要通电汽的地方,我那机器就可以移过去。若是光为试验着好玩,我有一副小机器,只要用两三个人就可以抬过去了。”白天禄见他丝毫不为难,觉得这事有八九分成功,将来卫五爷拿钱出来办公司,本人少不得是一个代理人,又是桩弄钱的事情,心里很是高兴。凭着他一张嘴两条腿,极力地拉拢,不到两天,居然把这事张罗成功。
这卫五爷是一个下野的大佬,无论朝野,都称他一声“五爷”。他的住宅,堂皇富丽,京中是有名的。正室而外,有一座极精致的花园,他就在这花园的犄角上,一个小佛阁子里安了造金子的机器。百事预备好了,然后约定了日子,由白天禄驾了汽车带着陶融一路去见卫五爷。卫五爷虽然是个下野的人物,大门口依旧还有荷枪守门的卫队。汽车到了铁栅栏门口,穿门而过,两旁的卫兵都举枪致敬,那白天禄却像没有看见一样。这地方陶融也来过的,有一次要我在卫宅办事的一个同乡,是坐人力车来的,在铁栅门外就下了车,和卫队问一问人,说了许多声“劳驾”,候了半天,还不让进来。而今有了汽车,穿门而入,卫队还得行礼,他才知坐汽车真有好处。
他们下了汽车,一路直闯进大门,弯弯曲曲走了几进屋子。有白天禄在前走,那听差遇见,都垂手站在一边,喊一声“白老爷”,并不问什么。一直走到一个西式厅屋的门口,白天禄叫陶融稍站一站,自己抢上前一步,走进屋子里面去了。一会儿,白天禄走到门口,对陶融招手,让他上前。陶融走进去一看,里面的陈设,是中西合参的,一张红木太师椅上,坐着一位六十多岁,花白胡须的老头儿。身上穿古铜色花缎的棉袍,外罩团花青缎马褂,却都微微地卷着一点儿衫袖头。头上戴一顶青缎便帽,上面安着一个小珊瑚顶儿,帽子前面,安着一块长方形的小宝石。脚上穿着方头双梁鞋,两只雪花盖顶翻毛狮子哈巴狗,正偎在他脚下地毯上。他手上拿着一管翡翠的小烟嘴儿,含着笑容正抽烟。陶融不用猜,早知道是卫五爷。凭人家那么大年纪,就算是个长辈,而且他又秉过国政的,觉得于悠闲之中,尚不少尊严的态度,于便脱了帽子并脚直立,恭恭敬敬对他一鞠躬。卫五爷站立起来,笑着微微点了一个头说道:“请坐。”白天禄站在一边,将手向旁边一指,也代卫五爷说了一句道:“请。”陶融虽然是个留学生,他所到的那种交际场,与此大不相同,而今竟有些手足无所措,手上那顶帽子,也不知要放到哪里才好。他回头一看,身后有把太师椅子,口里不觉突然冒出一个“是”字来,身子慢慢往后退了两步,挨着椅子,因看白天禄坐下了,他才坐下。其实主人翁卫五爷很不介意,他于那一起身一点头之后,早就坐下了,那一只脚拨着那两只哈巴狗儿,正在和这两个小宝贝玩呢。等陶融坐下,他用手对白天禄一指道:“据天禄说,陶君在西洋学了许多科学,这很难得。中国的科学,不过失了传,所以流到外洋去了。我们现在反要到西洋去学,这实在也没有法。”
陶融把帽子放在茶几上,手扶着桌子,口里不住地说“是”。明知自己有点儿失常态,靠着往日素讲交际,极力装出自然的样子来,似乎还镇得住。卫五爷道:“听天禄说,你能够用水银造金子,这却很有点儿意思。我已经吩咐他们,在园子里预备了一间屋子,请你来试验试验。”说着一回头问道:“都得了吗?”陶融看时,太师椅后面,远远地垂手并脚,站立了两个听差。他们俩不约而同地,轻轻地答应了一声,“都得了。”卫五爷又回过脸对陶融道:“这种博物,我们中国也有的,是相生相克之理。从前不是有一位神仙,请吧……”说到这里,眼睛望着白天禄。白天禄是常聆他教益的,早就明白他的意思了。连忙把身子微微地站起来,回问一句道:“是不是吕纯阳?”卫五爷眉毛皱了一皱,凝思未决定的神气。白天禄又补上一句道:“是不是八仙里的吕洞宾?”卫五爷笑道:“对了。他就能够变金子。他那个法子,而且挺快。只要用手指头对石头一指,石头就会变成金子。天下事事物物离不了金木水火土五行。古人早就练纯熟了,所以说变就变。这种格致之学传到了西洋,外国人只学得一些皮毛,所以他们不能不借着机器,以补不足,这就是有形无形之别了。”陶融听了他这一篇话,在可解不可解之间,但是哪能够说不可解呢?只是含着微笑恭恭敬敬地,听一句,答应一个“是”。卫五爷向来就不很喜欢西洋留学生,当他秉国政的时候,除了外交部没有法子,不能不用留学生外,其余不很用这种人才,他的理由是中国几千年来没有留学生,怎样一般地治国平天下?他今日对于陶融,因为他会造金子,所以让他谒见。和他说了几句话,他也很恭顺,他这才喜欢些。便对白天禄道:“天禄,你替我好好招待。待一会儿,他动手的时候,我亲自来参观参观。”白天禄站起来答应了。便引陶融出去。临走的时候,陶融又和卫五爷行了一个鞠躬礼,卫五爷只是站起来一点头,并没有送一步。白天禄引陶融出来,便带他到园子里佛阁子里。陶融看了一看,说是“很好”,将早先搬来的化学用品,都一一摆好。那卫五爷更是精细万分,派了四五个亲信的当差,在这里侍候,机器上的什么东西都看一看,到底有什么别的没有。就是造金子的水银,也是卫五爷拿出钱来,在市上零碎收来的,真是一点儿假也没有。
陶融是个聪明人,心里什么不明白,他越发做得干干净净,总让两个听差在一边帮着他。陶融将一切东西预备好了,然后就告诉白天禄,叫他请卫五爷来,说是这就要动手了。白天禄去了一会儿,果然引着卫五爷来了,他背着两只手,和白天禄带说带笑走了进来。陶融又站在一边,行了个半鞠躬礼。卫五爷用手一指机器道:“你干你的事,不要客气。”陶融拿出全副精神,当着卫五爷的面,就制造起来。前后不到两个钟头,陶融就制出半斤金子来。卫五爷一看,果然所说不假,十分欢喜,对陶融说道:“老弟,了不得,你真有这种本事,将来你要成一个大实业家啦。”说时,他伸出一只手,竖起一个大拇指。白天禄想道:“这位陶先生,要走红运了,要他老人家叫一声,这不是容易的事呀。”这时,卫五爷来得久了,身子觉得有些乏,便对白天禄道:“你陪陪这位陶君,我还有事呢。”说着他自去了。这里陶融尽着那些水银加上化学用品,尽量去造,等到工程完毕,将金子一称,本利对消,果然将到三分利。白天禄到上房去告诉卫五爷,卫五爷很是高兴,说道:“人人留学,要都像这位姓陶的,那还说什么呢。”白天禄见卫五爷这样说,大概是不讨厌这位姓陶的,便道:“据他说,可惜这只是一副试验性的机器,若是大机器还要好呢。”卫五爷道:“你今天就可以去请请他,问问他看,若是我们出资本,专请他造,他要多少钱一个月的薪水。”白天禄一想,这老头子真是厉害,他却想把人包了下来,做一个专利品。
当日白天禄就请陶融在小番菜馆子里晚餐,和他商量这一件事,陶融先是不肯,后来才提出了一个折中办法,请卫五爷给他一千块钱一个月,他和卫五爷做一个月的金子,也不必找什么制造的地方,就在卫五爷那花园里对付一个月。一个月以后,无论如何,不能从命。白天禄见他说得这样坚决,这又是不能勉强人家的事情,便含糊地答应下来。和陶融吃过晚餐,他又将这话去回复卫五爷。卫五爷这时用过晚饭,在他那间烧烟的隔壁屋子里休息。他躺在一张软榻上,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给他捶腿。他的内听差小白,拿着一把胡琴,坐在一张矮椅子上拉反二簧。卫五爷用一个手,在大腿上拍着板眼,在那里唱《碰碑》。白天禄在这里是不避内外的,他一直走了进来,就不像陪陶融见卫五爷的时候,那样规矩了,他随随便便地,就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一直等胡琴停止了,卫五爷也唱完了,他再站起来回话。卫五爷先问道:“你对那姓陶的说了没有,他怎样说?”白天禄就把陶融的意思说了一遍。卫五爷笑道:“这小子倒也鬼。”小白在身上掏出翡翠的烟嘴子,插上一根烟卷,擦着火柴吸着了,斜衔在嘴角边,很自在的样子,在那里抽烟。他见卫五爷如此说,便道:“一个月就一个月吧,咱们多多地买材料,让他多多地造些金子就得了。再说出洋的学生,哪不是为着做官呀?咱们给他荐一个差事,也许他白给我们多弄两个月呢。”卫五爷笑道:“你这是狗皮军师的主意,人家放着会造金子,哪里弄不到钱,要你的差事。”白天禄向来是逢迎小白的,不敢叫他的名字,只是叫他的号,便笑道:“度之这话,倒有理呢,就这样办吧。”卫五爷见他的亲信,都是如此主张也就无可无不可,却对白天禄道:“这事可得守秘密,传出去了,不定生出许多谣言来,再说一给报馆里的人听见了,那更是讨厌。”小白道:“可不是吗?这些报馆,好事他不说,专给人家管闲事,提笔就骂人。我们这事,千万可别让他们知道。”白天禄见他主仆二人,都这样郑而重之地要保守秘密,他自己就格外谨慎,又把这话,加重一些分量,告诉了陶融。这一来,正合其意。他是巴不得如此。
过了两天,陶融就秘密搬了许多化学品,到卫宅里去规规矩矩给卫五爷造金子,将本钱一消,每天总给卫五爷挣个几百块钱。卫五爷虽然是在银钱堆上爬过来的,可是他平生就喜欢这样脚踏实地,给他帮忙的人。过一两天,总叫陶融到上房来谈谈。卫五爷说什么,他也说什么。卫五爷若要说太阳是从西方起来的,他决不更正说是出自东方。卫五爷谈到这造金子的事,他虽然相信中国古来有过的,可不明白其所以然。谈话之间,他忽然想到小说上老君炼丹的故事,笑道:“老弟,不要你这也是有仙丹在炉子里吧?书上说,汉武帝吃了一颗仙丹,后来就成了仙。仙丹搁到炉子里去,要造金子,自然不难了。古言道得好,金生丽水,用水银造金正是有来源呢。”陶融心里想道:“在外国留学五六年,连在国内算起来,学了十几年的化学,不料今日听到我国巨公的话,我成了个走江湖卖药的老道啦!别的什么他都可以附和着卫五爷,你要埋没他的真学问,这是他不能答应的。”便笑道:“这也不过是化学作用,哪里有仙丹?”卫五爷道:“我瞧你不是用了些子药水吗?”陶融知道他是指着化学用品说,便说道:“那不是药水。是……”卫五爷不等他说完,便道:“我知道呀!凭它什么,还离得了金木水火土吗?从前修仙学道的人,三山五岳去采药炼丹,也是离不了金木水火土。和你那个东西,正是一样的来源,不过外国人他们不信这句话罢了。”陶融真没有法子往下辩了,就是要辩,人家东一句,西一句,也叫他无从辩起。只得含着微笑,算是默认了。卫五爷又道:“这个法子,好是好,可惜不能多造。”陶融想,机会到了。便道:“要造得多也容易,可有两件事。第一,得换一副大机器。第二,我们用的这个水银不好,得买比这纯净些的。不过这两件事也不难,我还有一副大些的机器,可以搬来用。买好水银,也有条路子,就是我有一位外国朋友,他托了一家洋行,买了五万块钱的,搬到北京,因为他,也是要和我合伙办这个事。后来他忽然生起一种怪病来,到日本去治病去了。东西放在洋行里,没有钱去拿。现在我们宅里要是借来用,只要打个电话给他,就会搬来,迟个一两天给钱,那都不要紧。”卫五爷道:“好极了。就是这样办吧。只要水银拿来了,我就开支票给他。人家虽然是大买卖,究竟搁一天,去一天的利钱,你说是不是?”卫五爷心里想,我是不见东西不给钱,说几句好话那倒不算什么。陶融满口说“是”,说这样办,事情没有不成功的。
过了两天,陶融果然押着人运了许多小铅筒来。特意请卫五爷到机器房里来。他当面开了两筒水银,倒在汽锅里,等到造出金子来,比往日要多一成分量。卫五爷很高兴,不住地说陶融少年老成,能够实心实意地办事。当天晚上,卫五爷吩咐家里的厨子,办了几样上等菜,亲自请陶融吃便饭,又打了电话,叫白天禄来作陪。在席上,对白天禄极力夸奖陶融,说留学生里面这样老实的人,恐怕找不到第二个。陶融听了这话,越发客气十分。直着身子,正面而坐,伸筷子吃了一下菜,就轻轻地把筷子放在桌上,而且把四个指头按着,把一个大拇指抵着筷子头,使它比得齐齐的。白天禄见卫五爷说陶融老成,他也极力说“好”。却对陶融道:“总督将来出山,一定要让陶先生办点儿事。”卫五爷笑道:“我也无心出山,若是真要再替国家办事,不请这种人办事,请什么人办事呢?”陶融低着声音说道:“那是总督谬奖。”白天禄道:“不!总督向来不说假话的。”卫五爷笑道:“可不是吗?就像你买的那些水银,值上五万块钱,洋行里倒放心先赊给你,这也是信用呀?这钱也不能迟人家的日子,我支票已经开好,还是请你带去,明天就付给他。”陶融道:“是!”白天禄道:“那大机器也要搬来才好!”陶融道:“那么我明天就到那边去拆卸吧。不过要耽搁一天工夫。”卫五爷巴不得早搬来了,好多造些金子,便道:“耽搁一天就耽搁一天吧,哪能两面都顾到呢。”一面说话,一面吃饭。一会儿饭毕,卫五爷便开了一张即日付款五万元的支票,交给陶融。陶融接了过去,还说迟些时日,也不要紧呢。到了次日,陶融果然没有来,第二日,也没有来,一直五日,都没有一点儿消息。
刚巧这时,白天禄到天津去了。要去找陶融,也没有地方可找。卫五爷还是这样想,他还有五万块钱的水银在这里,不能不来。就是不来,我把这五万块钱水银再卖出去就是了。倒是那小白,有心眼儿,他想这洋铅筒子,有这许多,都是他买来的,谁也没有打开来看,怎知道是真是假。便对卫五爷道:“这个姓陶的,恐怕有点儿靠不住吧?咱们打开几个筒子来看看,到底有没有假?”卫五爷道:“也好,你打开来看看。不过,这是灵丹,有些仙气。若是走了仙气,恐怕就没有用了。”小白是知道卫五爷脾气的,你越扶越醉,就没有理他那些,拿了一个洋铅筒子,当面将它捶开,仔细一看,里面却是一筒子水,水里浸着一块锈铁。卫五爷看见,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小白道:“哎呀!我们上了这小子的当了。这是哪里说起?”卫五爷道:“你再打开一筒子来看看。”小白也不敢十分断定就假了,又接连打开两筒。依旧里面是一筒子水,一块锈铁。小白气得冷笑道:“这是仙丹啦,有仙气啦。”卫五爷也气得连连顿足,说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好大胆的东西。居然骗到我头上来了。非把他捉到重办不可。”小白道:“得啦,还捉他啦。我们这事,只好按着鼻子吃臭菜,吃个哑巴亏吧。若是闹出去了,那不是一桩笑话呀。”卫五爷道:“他那个机器没有拿去什么吗?”小白道:“你老人家问的那个炼丹炉子呀,还在那里啦。他可是不能炼丹了,用火遁的法子,遁去了我们一千两金子了。”卫五爷虽然曾秉国政,可是起自寒微,向来拘节俭主义的。而今平白里丢了五万块钱,真是舍不得。钱丢了也罢,不该把陶融太看重了,弄得自己的亲信,都生了嫉妒心。现在亏是吃了,又被宠仆奚落了一顿。上了年纪的人,受不得剧烈的刺激,周身的血液一涌,就得了中风的毛病,脚立不住,便倒在地下。要知性命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