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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草草规模裱糊政策 花花世界裙带衣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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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卫五爷,因为丢了五万块钱,气晕了过去,家里人忙成一团,连忙打电话请医生来瞧病。等医生到家,他的病又好了。卫五爷吃了这一个大亏,虽然有说不出来的苦,但是他也不肯就这样算了,当日就打了一个电报到天津去,叫白天禄赶快回来,好去找陶融的下落。白天禄接了电报,猜不出是什么事,不敢耽误,连夜将事办清,次日一早,就搭早车回来。他本打算一下车就到卫宅去的,忽然一想,自己临走的时候,曾和陶融说,不要和李逢吉在一个旅馆里住。这样办去,自己就可以和陶融合起伙来。以后挣钱不挣钱的话,暂不必提,就是目前他在卫宅这回造金子,也可以和他商量商量,从中捞他几文。偏是事不凑巧,正在吃紧的时候,又叫我到天津去一趟。这几天没有见他面,也不知事变成什么样子,我且先到北京旅社去看看,陶融还在那里没有。他若是不在那里,已信了我的话,以后只我和他两个人做联手,这事就好办了。这样想着,他便不到卫宅,一直到北京旅社,来会陶融,好和他说几句私话。他一问茶房,早一个星期,他就搬走了。白天禄暗喜,这人是真听了我的话。他看到李逢吉那扇房门是开的,便走进房来,会李逢吉。李逢吉口里衔着烟卷,拥着被服,靠在枕头上看报。他看到白天禄进来了,笑道:“好早哇。”说着抓了一件呢袍子,披在身上,踏着鞋子,下床来了。白天禄道:“你尽管睡,我坐一会儿就走的。”李逢吉道:“你怎么这样忙?一个星期不见面,来了就又要走。”白天禄道:“不要提,在天津忙了这么多天。”李逢吉道:“你又有什么事?反正无事忙啦。”白天禄把头一偏,半摇头的神气,说道:“不——,这回是给五爷当代表去了。天津这一派大佬,所有和五爷来往的事情,都是我在里面跑。所有由我接洽的事,我回来一说,没有不妥的。所以我到了天津去,就像卫五爷去了一样。这个一餐,那个一餐,请个不歇,我简直抽不动身。”李逢吉道:“原来你到天津去了,我也找你好几天了。”白天禄道:“你找我什么事?”李逢吉道:“就是隔壁这位陶君,前几天不辞而别地走了。我想这事很奇怪。你或者知道一点儿影子。”说时,茶房已经打了洗脸水来。李逢吉因为在洗脸,下半句话,没有说出来。白天禄连忙接嘴道:“真的吗?我哪里知道!卫五爷还要请他合伙办事呢。”李逢吉洗脸,穿好了衣服,递了一支烟卷给白天禄,自己也抽了一支。皱着眉毛,偏着头想,背着手在房里踱来踱去。说道:“这个人行踪很奇怪,我简直看不出他是哪一等人。据他说:五爷出了一千块钱一月的薪水请他,他也不肯答应。这是不愁没有钱的人了。临走的前一晚,还约我次日去逛西山,不料次日就不见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逃走。”白天禄介绍陶融见卫五爷,本来一切行动,都瞒着李逢吉,免得他分肥。而今李逢吉说起卫五爷论陶融的话,他极力否认。说道:“哪里有这回事。你听那位陶先生瞎吹。这种穿西装,满口外国文的朋友,是靠不住的,走了就走了,我们少认识一个也好。”李逢吉道:“不是那样说,我和他相处这么久,有好事不见得,若有什么不好的事,少不得把我牵涉在内。”白天禄道:“决计没有你的事。谁没有几个生熟朋友,若是朋友犯了事,都要受牵连,那还有人敢交朋友吗?”又笑道:“若出什么事,我保险。”李逢吉原也没想到会出什么事,不过他以为陶融走得踌躇,很是可怪罢了。至于白天禄他是来探陶融踪迹的。李逢吉越不知道,他越是愿意。和李逢吉又闲谈了几句,他就到卫宅来了。他还没有到上房,顶头就碰见小白。小白虽然是个仆人,卫五爷的亲信,对他都是很客气的。至于白天禄这种跑腿的三等角,和小白你兄我弟地说起来,小白还有些不愿意。不过小白因为白天禄资格虽不高,五爷很信任他,所以小白对他又客气些。小白见白天禄高高兴兴地往里直闯,将手一拦道:“别忙上去。”白天禄笑道:“他老人家又闹什么花头,有什么小妞儿在里面吗?”小白道:“咳!我的白先生,还谈这个呀!你来,我对你说。”说着一拉白天禄的衣服,白天禄就跟了他走。小白引他到了自己屋里,就把陶融设计骗钱,和卫五爷气死了过去的话,说了一遍。

白天禄这十几天的计划,满想着靠陶融发财,不料这人是个大骗子,弄出这样大花头。他到卫宅来,是自己一手介绍的,卫五爷丢了五万块钱,不啻就是本人骗去了。这一见卫五爷准是碰钉子。就卫五爷不骂,自己又把什么脸面去见他。自己这样一想,半身软瘫了,随身一倒,就坐在椅子上。在身上取出雪茄烟来,衔在嘴里,顺手摸了一把火柴,一面低头想心事,一面在茶几上擦火柴。擦了一根,又扔一根,一把火柴擦完了,一根也没有着。睁眼一看,原来是在槟榔碟子里,摸了一把小木牙签,哪里是火柴哩。自己失声一笑,说了一个“呵”字。小白坐在一边,也是不住地在大腿上抓痒。他这时低头一看,见白天禄扔了满地的牙签,说道:“这是怎么了?一会儿老头子吃饭,还要用哩,你全把它扔了。”白天禄道:“我这时真有些魂不守舍,老头子那里,请你给我瞒一半天,说没回来,让我先去找那位姓陶的试试看。”小白道:“若是能够找到姓陶的,虽不能将功折罪,大家都好说话些。可是时候不能久了。若是久了,老头子问,打了电报去,叫人不回来,连你也要疑惑在内了。”白天禄道:“这话不错,我就去。”说毕,往外就走。出得大门,雇了一辆车子,又到北京旅社来找李逢吉。他想了一个横主意,陶融是由李逢吉介绍认识的,这时还是找介绍人。他在这儿连去带来,只有一个钟头,李逢吉还没有出去。他看见白天禄又来了,猜他一定有什么事情,却故意问道:“丢下了什么东西?”白天禄故意装出镇静的样子,说道:“没丢什么,再来谈一谈。”他嘴里一根衔而未燃的雪茄烟,至今不曾放下。他一眼看见桌上有一盒火柴,才想起来了,便擦了一根火柴,将烟燃着躺在沙发上抽烟,一句话也没有说。他来的时候,原来是一股勇气,对李逢吉打算下严重的质问。这时他忽然一想,刚才和李逢吉说了好多话,自己早就说没和陶融会面了。这会子说介绍他到卫宅造金子去了,立刻就打自己的嘴巴,这是怎样开口呢。但是除了这一条路,更没有门径去找人,只得厚着脸,和李逢吉来说。便问道:“逢吉兄,那一位陶君,究竟哪里去了?”李逢吉道:“我哪里知道,刚才我不是还问你吗?”

白天禄道:“他向来和些什么人来往?”李逢吉看他脸上的神气,料他去而复返,就是问这句话的。便道:“我和他也是浅交,哪里知道?天禄兄为什么问这句话?”白天禄抽了一口气,呼了出来,说道:“听说他在北京骗了人家一笔大款。你想,我们和他都是朋友,讨厌不讨厌?人家还要说我们交骗子朋友啦。”李逢吉明知道他话出有因。但是头一次来那样说,这一次来又这样说,不知什么缘故。决定主意,离得远远的。便笑道:“我要检你的话说了,谁不交朋友哇,谁能管朋友不出岔事呢。我刚才怕受他的累,你还能给我保险呢。你和他的交情更浅了,有什么相干呢?你若不放心,我也可以给你保险。”白天禄被他一问,弄得无话可说,只得笑道:“我不过白说一声,当真我们还成了骗子吗?”他本是想来找陶融的根底的,反弄得一句话也没说,只说了一阵子闲话。李逢吉道:“今天天气很好,公园里喝茶去。”白天禄道:“树叶子还没有发芽呢,没有什么意思。”李逢吉道:“我还在那里有一个约会,何妨同去走走?”白天禄心里像猫抓了一样,哪有心事去逛公园。李逢吉这样说话,是要出门的样子,只得起身告辞出去。他既找不着陶融的下落,又不敢去见卫五爷,十分为难。他想了一想,丑媳妇总要见公婆面,若是不把这话说破,在李逢吉那里,是讨不出口气来。便托了他一个好友曹望白来见李逢吉,说白天禄如何介绍陶融到卫宅去,卫五爷如何信任他,他如何骗去五万块钱。却不肯说白天禄瞒着李逢吉,把事往陶融身上一推,说是他要保守秘密,白天禄不能不依从。所以昨天他先来那样说。后来到卫宅去,知道了情由,所以又打算来问你。因为说出来了,先对不住朋友,不好意思,只得托我出来说话。李逢吉道:“原来如此。彼此说破了,也不要紧,何必还托你老兄来呢。老实说,这个人的来路,我也找不清楚。是富优仕上任的时候,介绍给我的。写一封信去问问他,也许知道。”曹望白道:“不好,那样一来,就要闹得外面都知道了。”李逢吉道:“要不他有一个外国朋友,我倒知道。何不去问一问外国人。”曹望白道:“外国人,不惹也罢。”李逢吉道:“问富优仕呢,怕走漏了消息。找外国人呢,又怕惹他,那也就没有别的法子了。”曹望白和李逢吉谈了半天,一点儿也没有头绪,说了几句闲话,他也就走了。

李逢吉想道:“幸而白天禄他先存了摆脱我的心事,意思是怕我分了他的财喜,不料他倒替我省去了许多纠葛,这也叫塞翁失马,未始非福了。”自己这样一想,觉得天下的事,似乎有个定数,也不全是人力可以争得过来的。想到这里,心里空洞得多。他本来每天上一次青云阁,在那里喝茶闲坐的。今天高兴,便先去一步。这个地方,专有一班混小差事的人,在这里消遣。他们是有规矩的,天热上公园,天凉上茶馆。到这儿来,也无非是白坐坐,喝碗茶,看两份报。或者约两个朋友,闲谈几句。在旁人看了,实在无聊,可是来惯了的,就有一种茶馆瘾,非来不可。李逢吉他就是有茶馆瘾的一个。他走到楼上雅座里,伙计说道:“今儿您早。”李逢吉点了一个头,取下帽子,便在靠壁的一张活椅上坐下。因为时间早,雅座里一个人也没有,只他一个人躺着。伙计沏了茶,摆在自己面前茶几上,他便斟上一杯,喝了一口,依旧躺下。这时听得隔壁屋子里,有人说话,一句一句送进耳朵来。一个人道:“我明知道是没有好处的,但我有我的打算。只要这样办,一来可以认识几个阔佬,二来这个会,办个三月两月,总有一个保案,至少我们弄个荐任职。这个年头的官场,谁也说不定。你说他不论资格,他又很讲究资格。反正我们弄一个资格在身上,总不算坏。平常要买一个荐任职,要花两三千,还得找路子,碰机会呢。”说到这里,这人把声音放低些,但是还听得清楚,他又道:“我还有个打算。我们那乡下,不脱旧俗,在外面的人,若是捞个一官半职回去,就可以刷泥金捷报,发帖子,开贺。亲戚朋友,谁也要凑个份子。平常一个毕业学生,开贺办得好,总可弄个千把几百块钱。我要弄个荐任职,对乡下人说就是从前进士出身,候补知县了。这要和毕业学生相比,就有天渊之隔。况且家严在乡下又是一个绅士,他要发帖子出去,谁也要应酬一下。所以我不打算在北京挣钱,只要弄一个真凭实据的官衔回去,就可以开贺。至少说,发一千份帖子。至少说,一份帖子,收一块五毛钱。除了酒席开销,一千块钱,是可以坐在家里收到的了。”李逢吉听了,不住地点头。又一个道:“呵!原来你还有这一番打算,我就没有想到。我且这样想,他这次赈灾会,虽然是大佬出来办的,总是慈善机关。慈善事业,是要拿钱出去的,哪里有钱拿回来?我们就算不拿钱出去,做事总是要尽义务的。就是每天由会馆里到会里去的这个车钱,一月三十天,算起来也就可观,所以我没打算加入。现在照你这个办法,贴几个本钱,却是合算的事。但是有一层,他们大佬不办保案,又怎样办呢?”那一个道:“这是你过虑了。你想他们大佬,又不是傻子。让我们尽了几个月的义务,不弄点儿好处给我们的,以后怎样支使人?他们大佬办慈善事业,无非图个名儿,我们干什么的,也是去图个名儿呀?他们大概不至于比我们糊涂,我们为着什么去的,他早知道。不过大家戴上一顶善人的帽子,这将来有报酬的话,却是说不得。你想一想,是不是?再说,就让没有保案,你想这会长赵鼎老,副会长唐雁老,岂是我们平常可以认识的?我们这要在赈灾会里一办事,就有熟识的机会。办事上再要勤快,说不定引得老头儿喜欢起来,要特别提携呢。我是只怕没有认识人的机会。只要能认识人,就不怕找不到路子。我有一个朋友,他的儿子在中学毕了业,他就不要他念书,让他到北京来,住在做官的亲戚家里,花了几百块钱的运动费,弄了一个小录事。人家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说得好,不认识字,无非不会读书;不认识人就没有饭吃。我就最相信他这两句话。老哥,我看还是认识人要紧啦。”那一个听了,连连称“是”。说道:“我明天就去托人,我们一起加入赈灾会。万一没有什么希望,就当多住几个月的闲得了,这也不算什么。”

李逢吉躺在椅子上,将隔壁两人说的话,前后听了一个有头有尾!心想连办慈善事,也是为做官,做官的法子,也就真多了。他说唐雁老是个什么副会长,我倒没有听见说过,今日何不去问问看。与其让别人去尽义务弄保案,我何不试一试。他这样一想,便打了一个电话,到熟识的汽车行里去,叫他开一辆汽车到青云阁门口来。他这时已不坐包月汽车了,只是去拜访阔人,或者赴很大的宴会,方才坐汽车。这时要去会唐雁老,当然有坐汽车的必要。一会儿汽车来了,小汽车夫找到楼上雅座里来,请李逢吉上车。李逢吉到了唐宅,只见门口停了许多车辆,不像往常的样子进到大门里。那号房的耳朵和眼睛,都是异乎常人的,听见汽车响,先就伸出头到房门口来看,一看是李逢吉,这是主人翁的亲切同乡,常常见面的,他先就走出房门来,站在一边,笑道:“外面客厅里人很多,在小客厅里坐吧。”李逢吉在前面走,他送到第三进的门口,这里另外有个听差抢先一步,开了小客厅的门,让李逢吉进去。李逢吉道:“今天怎么这样多的客?”那听差知道李逢吉和这边的关系,是不敢撒谎的,说道:“咱们督办和赵将军要办一个什么赈灾会,这两天正为这个忙着呢,你还不知道。”李逢吉道:“我听说督办上天津去了,三天没来。”听差道:“难怪您不知道,这话就是前天起的。我这替您回督办去。”李逢吉道:“不忙,我没有什么事。”李逢吉见这听差很是伶俐,便问道:“你姓什么?”那听差垂手站着说道:“我叫李福。”李逢吉道:“你一个月能挣多少钱?”李福勉强装出笑容来,说道:“混饭吃罢了。督办在北京的时候,客来得多,也就百十来块钱,督办出京去了,那就有限了。”李逢吉在身上拿出一个皮烟夹子来,取出一根雪茄衔在嘴里,李福连忙在桌上的烟插子上,取了火柴,擦着一根,弯腰给李逢吉点上烟。李逢吉呼了一口烟,然后笑道:“那也就很不错的了。”李福仍旧垂手站着说道:“上面有四五个人,也就分不到什么。好还是唐得贵好,他每月比我们多上四五倍呢。”

李逢吉道:“就是住在前面号房里的那个短胡子。”李福道:“不错,是他。”李逢吉道:“他好像不是北方人,说话带南方口音。”李福道:“是的。不过也可以算是北方人了。他在这儿讨了两房家眷,又买了三座房子,是不回南的了。”李逢吉道:“这样说,他有上万的家产了。”李福笑道:“不止这些呢。同事的说,他手边有五万挂零了。”李逢吉听说,心里想道:“唐雁老这种奢侈,真也不可估量,一个平常的仆人,都是家产巨万。咳!我们真该愧死了。”便又笑着对李福道:“那么,你也应该不错吧?”李福手拧着衣裳角,笑道:“乡下也置了几顷地,将来凑付着过日子吧。”李逢吉听了,笑了一笑。他见李逢吉没有什么问的了,便退了出去。一会儿工夫,唐雁老走了进来,李逢吉站了起来。唐雁老道:“我正要打电话找你,你来了,很好。”李逢吉道:“听说督办和赵鼎老办赈灾,特意来请示,有什么可以办的事没有?”唐雁老坐下,将胡子一摸,说道:“今年这北五省的水灾,灾情重大,春耕是无望的了,赶快要替这些饥民想法子,政府里是不能办事的。下一道命令,一省拨一两万赈款,你想这何济于事?前天鼎老到我这里来看石佛图,闲谈到这件事。鼎老叹息得了不得,说要和政府里几人谈谈。我就说谈谈也没有用,他们除了筹军饷而外,哪里还能一口气拿出百十万款子来办事呀?我想不如鼎老出来号召一下,开一个赈灾会,大概要比政府办什么赈灾要好上几倍。他很高兴,就答应了,又叫我帮忙,我也只好答应了,担任了一个副会长。不过这是纯粹尽义务的事,办事的人,总要有工夫,而又没有经济问题的人,才可以相约,所以倒觉得人才缺乏。若是别的什么新立的机关,荐人的八行,早就堆满桌子了。我早就想到你,一定可以帮忙,又怕你有别的公干。”李逢吉连忙说道:“督办出来办慈善事业,自然要来效劳,而况也没有什么事。”

唐雁老道:“那就好极了。”说着又一摸胡子,偏着头想一想,说道:“你是什么事相当呢?这样吧,这一动手,就有许多稿件要办,你来当个总文牍吧。”李逢吉笑道:“文字荒疏得很,怕办不过去,分一个卖苦力的事得了。”唐雁老道:“这样的事,不是你干的,庶务主任如何?”李逢吉先说一句话,原是谦辞,总文牍就愿意干了。不料唐雁老更说出好的来,居然叫他办庶务主任。他本是坐下的,便站起来道:“随督办分派吧,反正办什么事,都要请示的。”唐雁老道:“好!就是这样一言为定。鼎老上了几岁年纪了,遇事只挂一个名儿,他是叫我全权主办。不过他是个正会长,在手续上总要先去见见他。此外还有几个发起的人,有许多事也要他们出面。你挑几个人,先去见见得了。”说着在身上摸索了一会子,摸出三张宣纸八行书,递给李逢吉。接过来一看,是一个通电草稿,大意说:北五省水灾奇重,哀鸿遍野。同人等目击心伤,未忍坐视。爰组织北五省水灾赈济会,共商济之法。并推赵将军鼎勋为正会长,唐督办雁程为副会长,以便领袖进行。此外还有些客气话都是老套头,后面便是一些阔佬自己签的名字。最后还有些空纸,留着别人签名字的。这一个通电,把什么发起的会议,选举的手续,完全都省了,倒也干净。唐雁老道:“这上面签名的,你拣个一两位,和他们接洽接洽,其余的人,反正加入这会,就是应酬赵鼎老和我的。你去和他们接洽,他倒嫌你把事太认真了。”李逢吉答应几个“是”,仍旧把那电稿,送给唐雁老。唐雁老道:“外面客厅里,坐了一屋子人,都是为这事来的,我介绍你去见见,以后也好在一处办事。”说着他先在前面走,李逢吉也就在后跟着,走到客厅里,那些人就像被人喊了口令一般,一齐站了起来。李逢吉一看,倒都是些长袍马褂,官气十足的。唐雁老却不十分客气,像点头又像没点头的样子,对大家微笑了一笑。回转身来,他便将李逢吉指给大家道:“这是李逢吉先生,就是本会的庶务主任。以后我或者没有工夫的时候,诸位有什么事,可以和李君接洽。”

大家听了,站得近的,各和李逢吉点了一个头,站得远的,也就含着微笑,鼻子里头,不觉哼出一个字来。大家心里想着唐雁老这样郑重的介绍,这人起码做过一个司长,再不然就是唐雁老的亲信秘书,哪个不愿意和他接洽。这时,有一个人,戴着尖顶瓜皮小帽,眼睛上罩着铜子儿大的一副眼镜,尖尖的枣核脸,稀稀地有两三根黄鼠狼的胡子,身上倒也照样的旧红呢长袍,黑布大马褂。他走上前,弯腰给李逢吉作了一个长揖,真是一躬到地。两手由下而上的时候,揖作完了,手上却合捧着一张名片,笑嘻嘻地,伸着头递了过来。李逢吉一看那名片,是“王佐才”三个字。名片上面,有许多头衔,最阔的,要算是前清候补县和前农工商部主事。他送过了名片之后,两只手捧着拳头在鼻子上碰了几碰。口里说道:“以后望多多指教。”李逢吉看这人的样子,似乎是个末路的官僚,也拱手还礼道:“不必客气。”王佐才又拱了一拱手,退到一边椅子上坐去了。李逢吉少不得一个一个和人家问了一问名姓,然后才坐下。这些客因为唐雁老在座,都是极不自然的样子。唐雁老把眼睛望着谁,谁就半站半坐地回话。若是唐雁老不望着,大家就静沉沉地坐着。唐雁老对于他们,就不像对于李逢吉那样客气,你做什么事,他做什么事,都当面指定了。轮到那王佐才,唐雁老远远地坐在沙发上,用眼睛对他浑身打量了一番。他这个时候,早把那两个铜子式的眼镜,拿着在手缩在衫袖里,不由自主地站起半截身子。唐雁老还没有开口呢,他先就拱了一拱手,口里接连地冒出两三个“是”字来。李逢吉在一边看见,心里都有些不过意。唐雁老皱了一皱眉,回头对李逢吉道:“你看怎么样,叫他替你帮一帮忙吧。”李逢吉还没有开口,王佐才先和唐雁老一拱手,后又和李逢吉一拱手,说道:“李先生多多指教。”李逢吉这样一看,觉得他多礼得有些腻人,口里可说不出不要你帮忙,也就答道:“很好,很好。”这个时候,听差进来了,走到唐雁老面前,站着轻轻回了一句话。唐雁老道:“他来了吗?耳朵也长,叫他进来吧。”

听差退出去,一会儿走进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嘴唇上面,有蚕豆大的两块黑点,这是短胡子。穿了一身细呢衣服,可在朴实里面看出他的奢华来。他走进来,早就拿了帽子在手上,和唐雁老一鞠躬。唐雁老便对李逢吉道:“会过没有?”李逢吉道:“没有会过。”那人见唐雁老从中介绍,逆料李逢吉就不是个等闲的人,马上在身上掏出一张名片,笑嘻嘻地递了过来。李逢吉接着名片一看,见上面是陆军少将,简任职存记,南洋华侨驻京代表,此外还有顾问咨议,六七个头衔,竟是一个能文能武,而且和商界有关系的人。名字却很熟,是何銮保,仿佛什么政治上的小聚合,他都加入的。李逢吉当时也就拿出一张名片和他交换。他就不像李逢吉那样老老实实地接着,看了一看名字,就连说“久仰久仰”。然后这才坐下,坐下之先,他还前后左右,和在座的人点了一个头,似乎在座的人,他都能够认识。唐雁老首先问道:“这么久看不见你,说是你到上海去了,几时来的?”何銮保道:“早就回到天津来了。今天上午到京的。”唐雁老道:“我这里办了一个赈灾会,你知道吗?”何銮保道:“不知道。”唐雁老就把组织这会的话略说了一遍,何銮保道:“这就好极了。督办有什么事,可以派銮保去做的吗?”唐雁老一摸胡子,笑问道:“你愿意做什么?你很能跑,你就办办交际吧。”何銮保站起来,答应了一个“是”。唐雁老道:“这事已然办得有点儿头绪,应该找一个会址;你马上就可以去办一办。”何銮保又答应了一个“是”。唐雁老回头对李逢吉道:“这些琐琐碎碎的事,我就不问了,由你一个人办吧。你明天可以到我这里来拿一千块钱去做开办费,会址一定,就要用钱了。”李逢吉道:“这会里,似乎要定一个章程,内容怎样组织,分作几股,也得请督办吩咐一句。”唐雁老一皱眉道:“我哪有这些工夫,就由你随便拟一个吧。至于要置要买的东西,你也可以先开一个单子去办,将来开成立会的时候,在会场上报告一下,大家没有什么话说,也就得了。”李逢吉知道唐雁老是一个办大事的人,像这种赈灾的事情,无非一时高兴,做一个提倡的人,真要他一样一样举真过问起来,显得积善婆婆似的,有些损失大佬的身份。所以唐雁老这样对他说,他倒也极为相信。

那何銮保坐在一边,看见唐雁老对于这赈灾会很是随便的样子,心里颇不谓然,以为聪明像唐雁老这样的人,真把这当慈善事业去办,岂不是把一个好题目白糟蹋了。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便对唐雁老道:“在天津的时候,张仲老有一封亲笔信,叫銮保带来,大概很重要,刚才出门的时候,听说督办到西山去了,没有带来。现在銮保就回去,晚上送过来。”唐雁老会意,说道:“也好,你晚上十一二点钟送来,大概我总在家里。”何銮保答应了“是”,他就告辞先走。他出去之后,在公园里走走,游戏场里逛逛,到晚上十二点钟,他又到唐宅来。唐雁老以为他真带着什么机密信来,就叫他到里面小办事室里来坐,自己预先坐在公事桌边的转椅上抽雪茄烟。何銮保进来了,他用手一指,叫他在一张沙发椅上坐下,何銮保且不坐,先满面堆下笑来,鞠一个躬,说道:“求督办原谅,白天我是一句谎话,并没有什么张仲老的信。因为有几句的话,要陈明督办,当着众人的面,不好提起来,所以这样说。”唐雁老对于弄这些小智小慧的人,他最相信。何銮保这样说,他并不见怪。说道:“你又有什么话,你坐下,说出来听听看。”何銮保又鞠了一个躬,后退一步挨着沙发椅子坐下。坐下了,他轻轻地咳嗽两声,然后直挺着身子,装出很郑重的样子,对唐雁老道:“督办这次办赈灾,和政府没有什么接洽吗?”唐雁老道:“政府穷疯了,左一个人来,右一个人来,叫我替他想法子呢。你想哪个在台下的人,肯把自己能设的法子,让别人去受现成的利益?他们自己恨不得人家去赈济他,他哪有心事去管灾民。我去和他们接洽什么?”何銮保道:“銮保以为督办出办赈灾会,一定是政府要求出来的,原来完全是慈善性质。”唐雁老笑道:“不是慈善性质,难道还有什么作用不成?”何銮保站了起来,说道:“銮保的愚见,以为这桩事,很可以活动赈灾借款。只要督办能拟出一个办法来,分出若干来做政费,政府没有不赞同的。”

唐雁老办这场赈灾,实在是一番好意,决计没有想到什么政治作用。何銮保这样一说,倒提起他一桩心事。他举手伸出三个指头,将上嘴唇的胡子,一边一下地抚摸着。然后又将两个指头,夹着雪茄,放在嘴里,吸了两口,方才放出淡淡的笑容来问何銮保道:“这话你从哪里听来的?”何銮保道:“并不是从哪里听来的,銮保这样想,以为这实在是个好机会。”唐雁老衔着那支雪茄又默默地抽了一会儿,说道:“这个时候,真要说举办赈灾借款呢,政府没有一个不赞成的。就是拿着这样一个大题目对外国银行开口,外国银行也不能十分挑剔。只是我是一个在野的人,怎好出来主办这个事?”何銮保道:“我想灾情这样重大,政府就应该有一个赈务机关,督办似乎可以出来替国家办点儿事。”唐雁老道:“这又是笑话了,难道我办了这样一个赈灾会,就开口向政府要缺不成?”何銮保道:“这也很容易。只要放出一点儿口风,说是有款可偕,政府自然会来借重的。然后何銮保邀集十几个赈务机关,具一个呈子到政府里去请愿,没有不成功的。”唐雁老笑道:“一个赈务机关还没有成立呢,你倒要集合十几个,那不是笑话。”何銮保也笑道:“要都像督办这样办赈灾会,自然不容易,若要模糊一点儿办十几个那是不费事的。只要借好一处地点,门口挂上赈灾会的名目,然后油印几十份章程,和快邮代电,用几毛钱邮票,寄了出去,这会就可以算成立了。”

唐雁老笑道:“你真说得这样容易。”何銮保道:“在督办面前不敢说谎,这样的事,北京很多很多。有许多同乡,他们组织什么省政促进会,省治改良会,都是用这种手续。他们闹什么省长请愿,就是这样的。”唐雁老道:“这事呢,也未必成功。不过柳芝瑚他现在新做财长,很在那里打钱的主意。明天有个地方的约会,我和他同席,我和他谈谈看。”何銮保见唐雁老意思有点儿活动了,就极力地说这事可办,而且名利双收。唐雁老笑道:“容我考量考量。”何銮保知道“考量”二字,就是答应的代名词,明是唐雁老依允了,自己这一道条陈,居然蒙他采用,其功不小,很是高兴。当晚上他辞了唐雁老,就到展转通讯社,去找他的朋友黄素心。黄素心是这通讯社的社长兼总经理,也是新闻界的有名人物,他和何銮保倒能互相协助。这时已经十二点多钟了。黄素心左边摆着一本详细分县地图,右边摆着一册子军队调查表,坐在煤油灯下的桌子上,在那里预备明天的稿子。何銮宝进来,他才推开地图站起身来。何銮保将那册军队调查表翻了一翻,原来是报上剪下来的新闻。分门别类,一省一区地分着,贴在簿子上,倒也煞费苦心。何銮保问道:“费这么大力,弄成这个做什么啊?”黄素心道:“编稿子的时候,参考参考。”何銮保道:“我给你在这书面上题四个字,你看好不好?”黄素心道:“题个什么字?”何銮保笑道:“谣言之祖。”黄素心也笑道:“胡说了。难道我们天天还在这上头抄下来算稿子?”何銮保道:“抄是不抄,你在地图上抄下几个极小的地名,加上这簿子上的某团某营长的名字,你就是一条新闻。我也算一个军人,稍为总懂一点儿军事,战线上哪里进哪里退,除了几个上级军官而外,谁也弄不清楚。你贵社的稿子,我天天看见,几千里路外的军事,某村某镇某时开火,你都亲自目见一般,我就很有些疑心,今天我寻到你这囊中的秘宝,我才恍然大悟了。”黄素心红着脸道:“你这样一说,我就给你毁完了。”何銮保道:“这是我们的私人谈话,难道这话,我还和别人说不成?”黄素心笑道:“你这半夜三更地找我,是为查禁谣言来了吗?”何銮保道:“我这时来,倒真有一桩事要和你商量呢。”就把唐雁老办赈灾会和本人的条陈,略说了一说。又说道:“你这里现成的是油印,我们先拟一个通电,油印几十份。随便用纸写一个赈灾会的招牌,贴在门口,这就成了一个机关了。将来借款真办成了,自然有些利益,就以目前而论,多少也可以弄两文宣传费,你看怎样?”黄素心道:“好极了,房东是没有问题的,由我怎么办。就是糊里糊涂挂一个招牌出去,怕警察要干涉。”何銮保道:“这是慈善事业,怕他干涉什么呢?我们明天贴招牌,明天要报区,我敢担保没有一点儿事。”黄素心道:“好。就依你这样办。起个什么会名呢?”何銮保道:“题目是越大越好,就是中国慈善赈济水灾会吧。”黄素心道:“这一做快邮代电,总要弄几个领衔的人才好。就是报区和到警察厅去递呈子,都得开上几个发起人,找谁呢?”何銮保道:“这有什么难,你一个,我一个,就是两个了。加上你们先生,就是三个了。”黄素心道:“这样找发起人就填上一百个,也不算什么。不过没有两个有名望的人出面子,怕人家不肯信。”何銮保道:“你的后台老板克斋,是一个前任总长,你把他名字填上,慈善的事业,他还有什么不承认。我给你帮一个大忙,介绍三位同乡议员,再找一两个下台的将军、省长之流,就敷衍得过去了。”黄素心道:“若是不征求人家同意,那我也能开上十个八个,就是怕人家否认。”何銮保道:“呆话!世上只有否认做恶事的,哪有否认做善事的呢?他就是否认,也只能否认当会长当干事,发起人是不会否认的。况且这事不办就不办,一办自然双管齐下。我们一面挂招牌,一面自然要和列名的人去疏通。若等到人家同意再填上名字,那太把事情看死了。”

两个人商量了一会儿,都依照何銮保的办法进行。何銮保一看身上带的表,还只有一点多钟,他觉得余勇可贾,今晚上还可以接洽一家,他又坐着车子,到他们的省县同乡会去。这个会本设在会馆里,正是按着何銮保那种计划成立的,只会馆门口多了一块木板牌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不过这会馆里的人,三、四等官僚不少,他们每日无事,只是谈谈逛窑子,和打牌、抽鸦片烟。虽然清闲自在,照例却是每天弄到两三点钟睡觉。何銮保来了,他们都正在兴头上。这里面有个下任的县知事,叫邹常合,是何銮保的好友。何銮保进门,一直就到他屋子里去。他屋子里,这时有四五个人,团在一处,嘻嘻哈哈笑成一片。屋子角上,坐着个妇人,穿一件绿褂子,擦了一脸的胭脂。床上坐着一个女孩子,有十八九岁,脸上倒只薄薄地抹了一点儿粉,梳着一个拖水辫子,架着一副圆框眼镜,倒有几分时髦。他们见了生人进来,也不害臊,也不起来,只是怅怅地坐着。邹常合连忙对何銮保道:“呵呵!贵客来了,请坐请坐。”那屋子里的人,看见来了客,一阵风似的走了,那个女孩子和那妇人,也就低了头走出去。何銮保一看,满地上都是瓜子壳,茶杯茶碟,满桌子也闹得凌乱无次,便笑着说道:“你们住在这里进行省宪,就是这样地进行吗?这是哪里弄来的这样两副角色?”邹常合笑道:“谁知道呢?是长班替他们叫来的。”何銮保道:“北京的会馆、公寓、旅馆,都是害人的陷阱。长班、伙计,就是勾魂使者。你要做什么坏事,他都能够引你们去。这些少爷式的学生和混小差事的,那不去管他了,你怎样也和他们在一处闹?”邹常合指着床上的烟灯、烟盘子道:“他们哪是和我合伙,他们是和这东西合伙呀。而今年轻的人,上瘾的多着呢。禁了二十年的烟,不但我们有得抽,后出世的,也还赶得上呢。我猜你这时来,没有别的事,无非也是要玩两口,来来来。”说时,邹常合先就在床上躺下。何銮保道:“我来到不是一定要抽烟。”说着,也就在床上躺下去。又说道:“我现在有一桩很要紧的事和你商量,说不定就是一条很好的出路。”邹常合将烟枪伸了过来。说道:“老哥能携带一二,小弟就感激极了。我住会馆,也就住得实在够了。家里前后寄了八百块钱来,都用光了。”

何銮保一面抽烟,一面和他说话,就把办赈灾会的话,和邹常合说了。邹常合究竟是老手,把烟枪一放,一翻身坐了起来。说道:“这是一桩好事,不可错过,而且办起来,也并不费力。我们这郡馆里固然可以组织一个会。就是县馆里门面极好,也可以组织一个会。”何銮保道:“我们成立一个会得了,什么门面,倒不必去管它。”邹常合道:“不然!有好房子,再又体体面面地,挂上一块极大的招牌,人家不必进门,也就猜你这会是个规模宏大的团体。若是在小门户去办,人家先就瞧不起你。再说关于宣传一层,最要注意。会场门口不妨多弄些令人注目的东西,内容我们尽管模糊一点儿,表面总要轰轰烈烈的。你刚才说展转通信社用纸写招牌一节,我绝对反对。你愿团体成立多而且快,好和唐雁老去请愿,你就不给各团体本身打算吗?”何銮保也坐起来了,用巴掌一拍大腿道:“着着着!我竟没有想到此层。”两个人磋商一阵,邹常合独立担任郡县两馆,开两个赈灾会。限三天以内把挂招牌印快邮代电,发表宣言,一齐都办成功。这个时候,也不过晚上三点钟,三小时内,何銮保就做了三个赈灾会的发起人,这事总算办得很有起色了。先后五日,他就在北京城里,找出十三个地址,组织了十三个赈灾团体。这时,唐雁老主办的赈灾会,也只刚借了一所公产的房子,开始布置。门口也不过只贴了一张赈灾会筹备处的条子。那何銮保凑合的十三个团体,轰轰烈烈,已经先后宣告成立了。他们这些会里,用了邹常合的计划,有几个通讯社的记者,在家里访了许多赈会的消息,尽量地发稿子。

这个时候,报上登着,各省打来求赈的电报,一天总有数起,凑上北京这些赈灾会的消息,热闹极了。凡是阔人,是不很大看报的,不过嘱咐手下人,将有关系的,剪着贴在本子上看一看罢了。唐雁老也是这样。这天,他坐汽车出去,叫听差拣了两份报,送到汽车上来看。他一翻开报,水灾的新闻,载了大半版。里面有一条新闻说:北京的赈灾会,现在已经有了十四处,都是些名流主办的。这些会里,以周鼎勋、唐雁程主办的华北水灾赈济会,规模最为宏大。现在正拟互相联络,以资进行云。唐雁老心里想道:“什么!何銮保在这几天之内,他果然组织了许多机关,恐怕也是适逢其会。不过他们真要拥戴起我来,我倒可以借此活动。这两天是我到北戴河去了一趟,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下。他若是知道我回来了,今天晚上,或明天早上,他必定来见我的,我看他怎样说。”自己这样想着,以为就很料得定了,谁知自己一到家就看见一辆汽车,停在门口,看一看那汽车的样子,并不是熟人的车子,自己一下车,便问门房,是谁来了。门房说:“是何銮保先生来了,在外边客厅里,等了半天呢。”唐雁老一个人自言自语道:“他也坐汽车了,叫他进来吧。”唐雁老进上房去,自己休息了一会儿,再到内客厅来,何銮保又坐在那里等,面前摆着一大叠稿子。何銮保见唐雁老进门,便站起身来。唐雁老笑着问:“你的事,办得有些成绩?”说着,自己先坐下来。何銮保便将面前摆的稿子,分作几叠,双手捧着,弯着腰直送到他面前来。说道:“督办请看,这就是新组织的团体,拟的章程和宣言。”唐雁老接过来一看,有铅印的、有油印的,章程订得十分详细,宣言书和通电,也做得头头是道。唐雁老笑了一笑,说道:“是这样办,你都认识吗?”何銮保道:“这就是銮保和一些朋友办的,不过分作十三处。”唐雁老听说,又翻了一翻章程。见所设的会址,都注明了有电话,有两处,还有电报挂号的码子。单这一层,就不是仓促可办的。便问何銮保:“有十三所会址,就不容易了。这上面都注明有电话,自然不是小局面,怎样就成立得这样快?”何銮保道:“凡事都是这样,若要办得有声有色,总不要认真,若是认真去办,总要费许多心力,费力的事,哪里能够有声有色呢?”

这一类的政治哲学,唐雁老最是爱听,用两个指头,抽着嘴角的胡子,点了一点头,又摆了两摆头,笑道:“这是阅历之谈。”何銮保见唐雁老赏识他,这一喜,像吃了化骨丹一般,浑身都觉得受用。说道:“这原不是空话。像銮保办成这十三个会,就是这个办法。所有的会址,都在现成的团体里面,什么也不用办,只在门口挂起一块牌来就行了。若是认真去办,又要赁房子,又要办家伙,还要费许多事,邀请发起人。”唐雁老道:“难道这么多会,就是发了宣言书了事,没有人主持的吗?”何銮保一想不好,这句话有些露马脚,他垂着的手在身上擦了两擦,连忙说道:“不!不!”唐雁老道:“坐下谈吧。”何銮保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得意忘形,还是站在这里说话,这才退倒了两步,在椅子上坐下。接上说道:“这自然有人主持。并且这些发起人听说有督办创办赈灾在前,跟随着督办共成善举,他们十分踊跃加入。因为他们都是现成团里的人,所以銮保刚才说没有邀请发起人。銮保想两三天之内,在西车站请一回客,让各会里的人见一见面,以后就可联合办事,进行第二步。不瞒督办说,这几天为这事跑得很忙。只得雇了一辆汽车坐坐。”唐雁老道:“既然真往下做去,应酬费是少不了的,回头我叫房里拿出几百块钱给你,用不着要你垫。”何銮保站了起来说道:“现在还不需要。”他自己想这一句话,最是得体,要了显得看钱说话,不要岂不是傻子?所以含糊着说。唐雁老道:“这也用不着客气,你回头到账房里去拿,也可以,我招呼他一声就是了。”何銮保答应了几个“是”。这日,他就在唐宅账房里,拿了六百块钱去了。有了钱,就好办事,当日他就发了五十封请帖请这些办赈务的人,在西车站食堂聚餐。他因为李逢吉是这赈灾会的重要人物,也发了一封帖子。

李逢吉未接到这请客帖子之先,他已听见唐雁老说过,已经委托了何銮保出来办赈灾会,做个里应外合。现在何銮保出来请客,当然与此事有关,不能不到。到了请客的这一天,他如约到西车站食堂来。请客帖子上写明是六时,他扣足了中国人请客的时间,迟了一点钟再去。谁知到了那里,还只有两三位客。何銮保请客有四五十位,这和请的人数还差得远啦。李逢吉和这些客人,坐在一处谈谈,一直挨到八点钟,才来了三十多位。李逢吉早常总是六点钟吃晚饭,现在过了两个钟头,肚子里未免有些饥荒。等得实在不耐烦。主人翁何銮保看一看手上的表,也觉得实在候久了,便请大家入座。这是三张大餐桌,拼成凹字形的摆式,李逢吉坐在东边桌上,对面是三个新闻记者,左右手是几个机关里的人,都是生朋友。他除了吃菜喝白兰地而外,无甚可说。对面的三个新闻记者,谈得都很得劲儿。一个说:“你们的稿子,近来很不错。”当时就有一个人郑重其事的样子说道:“你不知道。现在我们不能够和从前相比。每天有两份寄到南京去,总要像个局面。”一个又笑着说:“怎么样?老大哥,给我们介绍介绍吧?”那一个说:“你还少了路子吗?这一趟老金来京,都是你给他招待。”这一个说:“他是一个可怜的省长,不很好意思请他帮忙。而且我和他的私交太厚了,我也不便于和他开口。”这边同坐的几个人,也就谈起来了。上手的一个人说:“我们次长的二姨太太,添了一个少爷,这一回份子,要摊得很重哩。”下手一个皱了一皱眉道:“薪水呢,是一个月压一个月,欠上一年多了。到了出份子,庶务科就有钱垫出来。这一个月听说只有三成的希望,总长老太太过生日,次长娶少奶奶,司长的老太爷病故,就出了三回重份子。此外还有几次小的,倒也不必提。将来发薪的时候,庶务科一笔扣将起来,又是一场空。”又有一个说:“北京的差事,真不能干了,我想到京外去走一趟。舍亲现在湖北办矿,他虽然是卸任的省长,前途未可限量。”

这一个说:“现在朱督军的秘书长,是我的同学。上次他到北京来,我亲自送他到车站。临别的时候,他握着我的手,叫我给他去帮忙。”

当时这席上的人,议论纷纭,刀叉乱响,倒很热闹。所有迟到的客,也就纷纷地赶来,加入战团。这时坐在主席座上的何銮保,用手上捏的刀子,将盘子敲得咣咣地响。大家掉转头一看,他已站了起来。何銮保两只手撑着桌子,眼睛望着大餐桌上的瓶花,口里说道:“今天蒙诸位光临,是很荣幸的。诸位都是公务很忙的人,本来不敢劳动,所以请了过来,有几句话,要和诸位说一说。”说到这里,目光射着大众,然后说道:“今年北五省的水灾,这是数十年来未见之事。”说着,举起一只手,捏着一个拳头,在空中击了一下,表示很痛切的样子。然后又说道:“幸蒙在座的诸位,奔走呼号,出来举办赈灾,这真是灾民之幸。不过我想,凡事合作的成绩大,分功的成绩小。现在北京城内,有十四个赈灾团体,不为不多,只是各行各事,是一个缺憾。所以兄弟约着各团体的人,今天到此一叙,以便联合一气,对于灾民,共同想赈济的法子,对于政府,也好凭我们许多团体的结合力,向他提出赈灾的计划。为一万万五千万灾民请命,敦促政府进行。”这一句话,好比算学教员,给学生解释几何难题,说一个正对。听的人这一阵痛快,从心苗上发出来,非言可喻。当时在座的人,轰雷也似的鼓了一阵巴掌。何銮保静静地站在那里,等鼓掌的声音过去了,他才接上说道:“我们这种联合,不是空口说的,要实实在在地联合起来。因此,我又主张成立一个赈灾团体联合会。”说到这里,大家又是一鼓掌。何銮保接上又把水灾情形,说了一番。说时,紧捏着拳头,在空中乱击,表示他心里的沉痛。满脸通红,似极悲惨,眼睛夹了几夹,似乎要掉泪。在座的人,又鼓了一阵掌,为答谢这顿吃最后的人情。当时许多来宾,先后演说,都赞成何銮保的意思。有几个人,是代表旁人来的。简直觉得何銮保请许多人吃大菜,喝外国酒,够得上交朋友,最好就请何銮保出来,办这个赈灾团体联合会。

大家议论一番,就决定明天在何銮保家里开会,商议一个章程,好即日开成立大会。席散之后,何銮保就一定要李逢吉到他家里去坐坐。李逢吉情不可却,只好答应和他去。临到要走的时候,又有一个人要同去。何銮保从中一介绍他是初卸任的一个运副,名字叫夏德留。李逢吉见他穿着一身银灰索缎袍子,外套青呢马挂,手指头上,带着两个钻石戒指,一身富贵气象。一个大胖脸,黑中带紫,翻着两块厚嘴唇皮,一口宁波话,说着直露满嘴的金牙齿。李逢吉一看,就知道他经常起家,曾充优差的人,多少要带些生意经的气味。他在北京混这么久,知道这一类的人,于冤桶之中,带些狡狯,又好交又不好交,先就有三分不愿意。不过何銮保从中介绍了,当然要勉强周旋一番。何銮保是有汽车的,马上就请他二人,一路坐到他家里去。何銮保虽然不过是政界上一个上等跑腿的。但是他家里却是布置得不错,听差厨子、老妈丫头,各样人都雇得有。他的意思,就是家里常常有人借着宴会,不能不样样俱全。汽车到了门口,就有两个听差接了出来。何銮保一下车,便对一个听差说道:“上房去坐。”那听差抢先走了。何銮保领着夏德留、李逢吉二人一直就往上房里走。走进两重屋,才看见一个听差敞着正屋里的门,让他们进去。李逢吉心里想道:“这是他的内室,怎么把我们请了来?”走进屋内一看,一律西式的陈设,十分阔绰,地板上的地毯,就有一寸来厚。他们三人在沙发椅上坐下,两个听差都不见了。走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穿着一身半新旧的绸衣服,送烟送茶。那女孩子,虽没有十分修饰,五官却也端正。脸上薄薄地敷了一点儿粉。梳着一个烫发辫子,还插了一朵淡红结子。看那样子,却是一个丫头。那夏德留斜射着一双肉泡眼,早是看了一个饱。那丫头倒大大方方的,擦了一根火柴,斜弯着身子,给夏德留点雪茄烟。夏德留乐得一伸头就上来,百忙中说了一句土话,对勿住。那丫头嫣然一笑。丫头周旋完了,将旁边屋里的门帘子一掀一阵粉香,里面走出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来。那妇人短衣、长裙、皮鞋,加上一头的烫发。十分时髦,耳朵上拖着一挂四寸长的环子,一路是四粒钻石,走一步,环子一摆,光耀射人。她那里对着这边走来,早是满面笑容。李逢吉一看,就猜是何銮保的家眷,先站了起来,随后夏德留、何銮保也站起来了。那妇人见两位客站起,就对各人一鞠躬。何銮保对李、夏二人道:“这是内人。”李、夏二人赶紧还礼。

何銮保又给他夫人介绍两位客,先指着夏德留道:“这是广州盐运副使夏德留先生。”又指着李逢吉道:“这就是我对你说的唐雁老方面的李先生。”何太太听说,又给他二人笑着点了一个头,说道:“久仰得很。”说毕,大家也就在一处坐下。李逢吉心里纳闷,我们随便来坐坐,有和你的内眷相见之必要吗?我平生就怕和女宾在一处,样样都要受拘束,老大不便。谁知他的理想却错了。那何太太言论风生,一点儿不用来宾受拘束,上而时事新闻,下而应酬场中的宴会,她没有一样不懂。后来谈到鸦片烟,夏德留道:“这样东西,听说北京也极普通了,恐怕还不像上海租界上那样方便吧?”何太太笑道:“我这里预备得现成,夏先生要不要玩两口?”夏德留道:“不用,不必客气。”何銮保道:“在我这里你还当是外人吗?”何太太便提着嗓子喊道:“小香,来!”一声叫完,又进来一个女孩子,稍为比先进那一个大一点儿,衣服也穿得十分整齐,大概又是一个丫头。何太太便对她道:“把那烟家伙摆出来。”小香答应着去了。一会儿工夫,她走出来,说是摆好了,请房里去坐。何銮保夫妇,先站起身,就将他二人往内室里引。李、夏二人虽然觉得有些不便,但是人家主人翁既毫不在乎,又殷勤地往里让,倒似乎有些却之不恭,也只得跟了进去。走进那房里一看,也像个小小客室,不过多一张铜床,似乎这地方,就专为客人来烧烟而设的。

何銮保道:“我们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气,宽一宽衣吧。”说时,何太太首先转进铜床头边的屏风后去,脱了裙子,走了出来。何銮保也跟着脱马褂子。李逢吉一想,夹袍外面套一件马褂,实在也无脱下之必要。不过那夏德留听到说宽衣,毫不怠慢,解开纽扣,将马褂往后一翻,剥了下来。李逢吉若是不脱马褂反是拘礼了,所以也脱下来。那铜床上的鸦片烟灯,早已亮好,何銮保便指着床上道:“哪位先玩两口?”李逢吉道:“这东西与我无缘,我只会吸一两口,夏先生请吧。”夏德留道:“何妨也躺躺。”李逢吉道:“这倒可以。”两人便对面对地在烟盘子两边躺下。就这个时候,何太太叫了一句“小桃”,起先那个丫头又来了。何太太道:“给两老爷烧烟。”小桃答应了一声,在一旁搬了一张矮的沙发椅子移到床边。椅子的靠背离床上睡着的人,正好伸出脚去搁上。小桃坐在他们四只脚中间,便伏着在床上烧烟,烧好一口烟,插进烟斗里去,小桃一笑道:“哪位老爷先抽?”夏德留见她两只雪白的手捧着烟枪。鬓边又新戴了一朵玫瑰花,他心里先就有三分愿意。一咧嘴笑道:“这位李老爷,他不过躺躺灯呢。”小桃明白他的意想,马上将烟枪伸了过来。夏德留连忙伸出两只手去,将烟枪接着。伸出头去将口对着枪口,一口气就把这一筒烟抽完,舒服极了。何銮保夫妇,坐在一边沙发上,只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和他们陪话。后来李逢吉起来了,说是让何銮保躺躺。何銮保道:“我也没有瘾,不必客气,请便。”那夏德留随口说一句道:“嫂子也会玩一口吗?”何太太会错了意思,以为夏德留叫他烧烟呢。笑道:“可是烧得不大好呢。”说毕,她也坐到床上来,一歪身子,就在夏德留对面躺下了。这一来,不但李逢吉觉着可异,就是夏德留他是三教九流都曾涉足过的,也就不料何銮保的夫人这样开通。

何太太这里和夏德留对躺着抽烟,李逢吉坐着和何銮保谈天。那小香丫头,就递了一个手巾把子给李逢吉。手巾看起来是雪白的,擦到脸上,有一种奇香,沁入心脾。大概上面有最上等的香水。手巾擦过,接上在面前桌子上摆了一桌新鲜果子,和精致点心。一会儿又用瓷盘子托着四杯茶来,在主客面前放下。那热气腾腾之中,有一股清香。据何銮保说:这是上等的碧螺春,是藏着的腊雪泡上的,并不是平常的什么水呢。李逢吉觉得自进门以来,何銮保的招待没有一样不周到,没有一样不特别。像这样的主人翁,真也不容易呢。在他家里,整坐了四个钟头方才告辞回寓。到了次日李逢吉为着赈灾会的事去见唐雁老。唐雁老问道:“昨天晚上打电话找你,直到一点多钟,你还没有回寓,你到哪里去了?”李逢吉和唐雁老相处这么久,已经是无话不谈了。他将昨晚的事,只把何太太陪着烧烟的话没说,其余就一字未瞒,告诉了唐雁老。唐雁老不由得呵了一声,笑道:“銮保家里还有这样款式。”李逢吉道:“我们去了,他们就是这样款待,若是督办去了哩,不知道要怎样特别的周到呢。”唐雁老听了,摸着胡子笑了一笑。李逢吉因为那边赈灾会新开办,要去布置一切,没有往下深谈就走了。

可是这几天,何銮保也天天到唐宅来。唐雁老首先一句便道:“逢吉昨天到你家里去了吗?”何銮保道:“是,是我请他去的。”唐雁老笑道:“据他说,你太太极会当家,招待得很好呢。”何銮保道:“这是逢吉兄夸奖过分,其实不算什么。他是屡次要来见督办和唐夫人。”唐雁老早听说何太太是个东洋留学生。日本人曾送了他一个名字,支那之花,究不知道是怎样一个人物。如今何銮保提起要来见见,心想就让她来见一见。他便笑着对何銮保道:“过来玩玩也不要紧。”何銮保道:“是,明天就让她过来。”唐雁老摸着胡子想了一想,然后笑道:“听说你家里还有两个女孩子,很是聪明。”何銮保道:“两个做粗事的丫头罢了。明天也让她们过来和督办请安。”唐雁老笑道:“我倒要见见。”何銮保又说了一点儿赈灾会的事,便高高兴兴地回家去,把这事全告诉了他的夫人。何太太也笑道:“唐督办真算看得起我们,几个平常的人,能到他家里去呢?”何銮保道:“他说将小桃、小香也带了去呢。”何太太听了这句话,立刻减了好几分高兴,板着脸说道:“这是什么话,堂堂一个督办,要见人家家里的丫头。”何銮保怕夫人错会了意思,连忙分说道:“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无非听见旁人说,小桃、小香会烧烟,他要看一看,难道我还保荐她两个人去不成?至于你带她们去不带,我并没有成见。”何太太道:“人家督办都说出来了,我好不带她们去啊?”何銮保道:“随便你吧。”何太太见何銮保始终没有保荐的意思,她的气又平了。到了次日,何太太和这两个丫头,打扮得花枝招展,共坐了一辆汽车到唐宅来。他知道唐督办的正夫人在上海,这里是三、四、五三位姨太太。所以她一下车,就叫小汽车夫去告诉门房,说是来见督办和三位太太。这里门房早得了唐雁老的命令,说是有何太太要来,所以不用传禀,一直就引她主仆三人进去,先见唐雁老。这时唐雁老早在客厅上等候了,何太太见了,先行了个鞠躬礼。小桃、小香却蹲下去轻腰款款,请了两个安,脸上有点儿笑容。唐雁老笑嘻嘻地对何太太说道:“请坐。”那眼睛却不住地对小桃、小香两人身上射来。何太太坐下,小桃、小香站在她一边。唐雁老无甚可说的,只问了一问何太太在日本留学几年,到京多少年,其余就没有什么话了。便对听差道:“你去对三太太说,何太太来了,请出来陪客。”何太太道:“不敢当,我应该先去拜见哩。”说着站起身来。唐雁老究不肯失大佬的身份,便叫听差引着何太太到上房去。走进两重院子,早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满身珠环翠绕,笑靥相迎。她身前身后,几个老妈子、丫头簇拥着,像众星拱月一般。何太太一看,不用提,这一定是唐督办一位持家的三姨太太了。便抢前一步,迎面一鞠躬,叫了一声“唐太太”。三姨太太笑着先呵了一声。然后说道:“这是何太太,请屋里坐。”说时,眼睛却瞟着她身后两个少女。小桃、小香都是久擅应酬的,马上各走上前,行了个三鞠躬礼,脸色都是毕恭毕敬地。趁着这个机会,何太太便道:“是家里两个使女。”三姨太太道:“很好,都是聪明的样子。”说时,她拉着何太太的手,便一路到上房里来。

三姨太太就不像唐雁老那样没有话说了,内而家里有些什么人,开销要多少,外而哪家戏好,哪家电影好,都随便地说。何太太迎合着三姨太太的心理,她说哪样好,也说哪样好,她说哪样坏,也说哪样坏,说得三姨太太满心欢喜。三姨太太便问何太太,你们何老爷,有几位太太。何太太明知人家是屈居第三的了,要说不许何銮保娶姨太太,这话有些不便说。便道:“我们混小差事的人,这样过日子,就很有些勉强了,哪里容得几房家眷。”三姨太太道:“这样就好。”说时,皱了一皱眉,接上说道:“我们,这边,上海、北京共是五房。北京是我勉强撑住这个家。闲事就不很大管,听个戏儿呀,逛一趟公园呀,都不很放心,忙着去,忙着来。”说着右手一伸四、五两个指头,又道:“这两位淘气极了,受了许多的闲气。”何太太还想去拜见四、五两位姨太太的,听三姨太太这样一说,才知道她们感情间大有问题。不然,不会对初见面的人,说上这些家庭公案。她那要去拜见四、五两位太太的话,不由得说到口头,完全吞了下去。便附和着道:“北京这面,有太太主持就够了,用不着要这许多人。再说,越是年轻的人,越是好玩,自己阅历浅,是不知道的。”这几句话,一直打入三姨太太心坎里去。说道:“何太太这话真不错,你算是我一个知己,若是我有这样一个妹妹,常常和我来谈,我就痛快许多了。”何太太连忙站起来道:“这就不敢当!”三姨太太道:“我不配罢了,怎说不敢当啦。”何太太生怕这一句谦逊的话,得罪人家,连忙说道:“你老人家这话,越发折煞我了。我是想不敢那样高攀罢了。要不,我就大着胆子,拜在你老人家名下,做一个干女儿吧。”三姨太太道:“那越发不敢,我年纪还小哩。你贵庚是?”何太太道:“痴长三十岁了。”三姨太太道:“我还只二十六岁啦,这个称呼,使不得。”何太太道:“我敢和你老人家年岁哇。拣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天拜娘吧,以后也好称呼些。”说着就在地毡上拜了下去。三姨太太要伸手来拉扯,已经是来不及了。只得弯腰还礼,不住地说:“这是怎么好?这是怎么好?”何太太爬了起来,又叫小桃、小香重新磕了几个头。她便对三姨太太道:“干娘,我还许对干爸爸磕个头哩。”三姨太太大笑道:“那倒罢了。”何太太道:“这一个磕头就不是外人了,若不拜一拜干爸爸,他老人家岂不是要说女儿总是站在娘一边的,干亲认上了,连干老子都不见一见,这个罪名担得起呀?干娘!你说是不是?”这一篇话带说带笑地,送进三姨太太的耳朵,真叫她满心搔不着痒处,笑道:“那么,也叫他见见吧。你可不要行那个大礼,见面叫一声得了。”便吩咐老妈子到前面去请督办。一会儿工夫,唐雁老笑着进来了,口里说道:“这实在不敢当,这实在不敢当。”何太太让唐雁老走得近了,红着脸叫了一声。那声音极细,也不知道叫的是干爹,也不知道叫的是干爸爸。这一句说完,马上就拜了下去。唐雁老说道:“请起。”何太太拜后,小桃、小香插花也似的拜了下去,和唐雁老道喜,唐雁老一伸手,就把她两人一齐扶了起来,笑得嘴角歪了过去,几乎不能还原。马上就退到旁边屋子里去,开了两张一百元的支票,一人给了一张。便笑着对三姨太太道:“恭喜你今天得了一位大小姐,你预备了什么见面礼没有?”三姨太太笑道:“匆忙得很,一刻儿哪有现成的呢。”低头一看,手上带着一个钻石戒指,便取了下来。递给何太太道:“小意思,不过是我常带的,拿去做一个纪念吧。”何太太双手接过,乐得忘其所以。和唐雁老鞠了一躬,后来一想错了,又重新和三姨太太道谢。唐雁老见她这样,倒以为她懂礼有先有后呢。这日,就留何太太在宅中便饭。一直周旋到晚上,何太太才回去。何太太一到家,见了何銮保,便说道:“恭喜,恭喜,姑老爷。”何銮保道:“什么事恭喜,我又怎么做上姑老爷了?”何太太眉飞色舞,一伸大拇指,笑道:“我现在是督办的干小姐。你这个姑老爷还称呼不过去吗?”说着把手上那个钻石戒指,对何銮保脸上一扬,说道:“你瞧瞧,这是什么?我问你要一个钻石戒指,要了两年。和这个比,就小得没有了。”

何銮保看她那样高兴,莫名其妙,不知道什么事,道:“你疯了吗?”何太太笑着弯了腰,耳环上的一串珠子,前后乱摆,然后才把拜三姨太太做干娘的事,前后说了一遍。何銮保见她和三姨太太加上这一层关系,以后多一条进取的路子,心里也就十分欢喜。这天晚上,那些赈灾会的代表,都在何銮保家里开会。他在里面和他太太欢喜了一阵子,依旧到外面去陪客。那列席的代表,对于赈灾联合会的章程都已议妥了,现在便议主办会务的人员。会长一席,那是不必提,大家是众口一词,公举唐雁老,便拟定派十个人去见他,表示众人拥戴的意思。这十个人里头,就也有何銮保一个。何銮保道:“诸位在一个钟头以前,派我这个事,我都可以担任,现在不敢遵命。何以呢?刚才兄弟不是进内室去了一趟吗?原来是内人在唐雁老那里回来,和我有话说。据她说:唐太太十分和她亲热,硬要和她结姊妹,她是不敢当,就拜在唐太太名下,做了一位大小姐。这样一来,我和唐雁老,倒有翁婿之谊,你想,世上有一个女婿充代表去见岳丈的吗?所以这个时候,我不能不避嫌,以免外面说闲话。”大家听了何銮保的话,都以为十分有理,有几个人马上和何銮保道喜,说道:“将来何兄的前途,未可限量,这种知遇,是不容易碰到的呢。”何銮保笑道:“这倒不是我的力量,全靠内人,我想在外面混事的人,能夫妻合作,办事就容易多了。”

大家一听,都觉何銮保说得有理。以为在外头混事,实在有得一个交际夫人之必要。何銮保见大家羡慕,他越发得意之至,把这桩事,看作奇荣殊宠。次日他特为此事,到唐雁老那里去叩谢。对唐雁老道:“昨天内人回去,告诉銮保,说是很蒙督办的抬爱。”唐雁老笑道:“这是她们妇人的行动,管她呢,玩笑而已。可是我看令夫人的手腕,在你之上,不在你之下。”说毕,打了一个哈哈。何銮保道:“这是督办夸奖,其实也不懂什么。”唐雁老道:“你那两个女孩子,都极聪明伶俐,我家里空有几个使唤的丫头,都粗俗不堪。”何銮保道:“只怕她们不懂这边规矩,要不然,銮保送她们进宅里来,听候督办使唤。”唐雁老笑道:“这使不得,君子不夺人之所爱。”何銮保站起来道:“督办这话太重了。而且这两个女孩子,向来是和内人在一处的,銮保向不过问。”唐雁老笑道:“那么,你怎样可以将她的人送礼?”何銮保道:“她蒙督办这样抬爱,这一点子孝敬,还不是应该的啊?”唐雁老听说,笑得眼睛都合了缝儿。将手摸了一摸胡子,说道:“你若是真要送过来,我家也不多这两个人吃饭。可是有一层,你不要直接送给我。你可知道你那位干岳母,却有点儿不好说话。你要一老一实说是孝敬我的,你这个人情,在令夫人方面,恐怕有些大逆不道呢。哈哈!”何銮保听到唐雁老说了一句“干岳母”,真个浑身都酥软起来。也就跟着说道:“这个我很明白,就让这位干小姐出名,孝敬她的母亲得了。那时,督办要怎样办,很容易解决的了。”唐雁老笑道:“呆话,我又要怎样办呢?”何銮保也就跟着笑了。后来又谈到赈务的事情,唐雁老笑道:“天下真有这样弄假成真的事情。昨天晚上在一个地方吃饭,新财政总长柳芝瑚,他就拉我到一边去,问外边传言,赈灾可以办借款,果然可以办得动吗?我含糊地答应他,说是这也看人说话。他以为我果然有几分把握。极力地恭维我,过两天就要请我呢。这不是弄假成真吗?”何銮保道:“所以銮保老早就对督办说,只要有一点儿空气,他们自然就会来相就,哪用得先和他们商量呀?柳总长若真来请的时候,督办的意思怎样?”唐雁老道:“那也看事再说。政府非给我一个名义,我也不便过问。”何銮保道:“督办说得极是。名不正,则言不顺,随随便便就和政府筹大批的款子,反而显得是我们主动了。”唐雁老听说,微笑了一笑。何銮保道:“这些赈灾会的人,都打算集合一下了,马上要求政府,请督办出来,督办看这事早不早?”唐雁老笑道:“你既然很热心,就由你办吧。”

何銮保得了这句话,便已心领神会。当日就把各赈灾会的办事人召集起来,在南方会馆开联合成立大会。到会倒也有六七十人,自开会起,到散会止,不到两个钟头。请愿的代表举定了,上府院的呈文,也拟好了。通电的稿子,都也油印出来了。原来事先都已经何銮保布置妥帖,这不过在会场上报告一下罢了。从这天起,除唐雁老自办的那个赈灾会,避嫌不参与政治运动外,其余十三个团体,分作甲、乙、丙、丁四组,轮流推代表到政府里去请愿,说是全国灾情重大,要设一个专办机关,才能办一点儿头绪出来。而且这种主持全局的人非老成持重的名流,不能胜任,又要政府特任唐雁老为全国赈务督办。政府未尝不知道他们的用意,照例派一两个不相干的人出来接见。接见之后,说了一句,一定将诸位这番意思转陈,也就算了。但是请愿生效没生效,他们自己也不晓得,不过过了几天,政府果然下了一道命令,派唐雁程为全国赈务督办。

何銮保得了这个消息,连忙对他夫人道:“我催你好几回,把小桃、小香送到唐宅去,你总是犹疑不决,现在正好借这个机会,到那里贺喜,顺便就把她两个人的事提一提。若是你干妈肯了,我们赶快就送去,讨干爸爸一个欢喜。若是你干妈不以为然呢,你就轻描淡写带了过去,我也好回复干爸爸的信。”何太太笑道:“你左一声,右一声,不住地叫干爸爸,你说的是谁呀?”何銮保笑道:“我说急了一点儿,把你的两个字没有提出来,你就挑眼。谁会沾了你的干老子去?”何太太将一个食指搔着脸道:“你也不害臊呢,人家办得现成了,你也要认亲戚了。”何銮保道:“世上只有抢钱抢饭碗的,没有抢老子的。你的干老子,就是你的干老子吧,我争些什么?”何太太道:“好!只要你说这一句话,以后你和你的督办说话,我和我的父亲说话,看是谁行谁不行。”这一句话一说,就把何銮保制住了。笑着央告道:“得了,算我占了你的便宜,还不行吗?”何太太道:“哼!真要说起来,我做人家的闺女,自己就看着不配,你还打算做人家的儿子,越发不够资格了。”何銮保道:“得了,得了,都算我承认了。我要求你的事怎么样?”何太太道:“反正不是把两个女孩子送给别人,又有什么不可以。不过这一个礼若送成了,你一定有一场大好处,得先运动运动我。”何銮保道:“怎样运动呢?”何太太道:“你痛痛快快让我玩三天。”何銮保道:“这就奇怪了,我哪一回拦阻过你,不让你去玩吗?”何太太道:“不是那样说,你给我五百块钱,让我应酬应酬朋友。”何銮保道:“哪要许多钱?而且我一刻儿也拿不出来。”何太太道:“我原是看你拿不出来,才说五百块钱,若是给我的手花,至少也要八百块钱呢。今天晚上,我打算到培根饭店去跳舞,顺便约几个朋友,明天在那里午餐。再说明天晚上义务戏,要请几个外国人,不能不包两个厢。一个厢是六十块,这两笔账就可观呢。”何銮保道:“你请客就缓一点儿吧,等我有钱再说。”何太太道:“等到什么时候!我还有几个钱,先垫出来花,你再还我得了。”何銮保道:“那当然可以!”何太太也不再和何銮保说话,便取下墙上的电话耳机,向外边打电话。一会儿说上话了。何太太道:“王先生吗?今天晚上,培根饭店去不去?”停了一停,笑道:“好极了。我在家里等,请你坐汽车到我这儿来,回头我们同去得了。”说毕,挂上电话,自去擦粉换衣裳去了。何銮保满想他夫人今日就到唐宅去的,现在她既然约男朋友去跳舞,不便阻拦,只得由她。

一会儿何太太的朋友来了,何太太穿得香蝶一般,出来招待。略为在客厅里谈了一谈,没有多大工夫的耽搁,就和客坐着汽车一路走了。何銮保自在他写信办事的那间屋子里坐着,也不接客,也不送客。太太走了,他自打电话出去,约了几个极熟的朋友,在家里打小麻雀。到了次日上午,何太太才坐了汽车回来了。她一进门,便问何銮保道:“几点钟了?”何銮保道:“怕有十一点了呢。”何太太道:“早啦,误不了你的事。”说着自回她的房间,洗脸梳头换衣服。吃过早饭,已经是一点多钟了。何太太又重新擦了粉洒了香水,然后坐了自己家里包的汽车到唐宅去。这里已经算是熟地方了,一直便往上屋走来。三姨太太吃过了点心,正坐在梳头桌边,一个老妈子正替她梳头,一个老妈子在旁边伺候茶水。她看见何太太进来了,笑道:“早哇!”何太太道:“快两点钟了。今天特意来给干爸爸、干妈道喜。”说时,便是一鞠躬。三姨太太站起身来道:“哎哟,这样多礼,坐下吧。这个赈务督办,是个尽义务的差事,自家人道什么喜呀。”何太太道:“干妈只管梳头,我在这里陪你老人家呢。”三姨太太道:“你坐一会儿吧,回头咱们一块吃饭。”何太太道:“午饭这样早吗?”三姨太太道:“不知道是早饭还是午饭啦,反正我只吃了一点儿点心,还没吃饭呢。”三姨太太一面梳头,一面对着镜子里何太太的影子说话。头梳完了,三姨太太也是洗脸扑粉,忙了一阵,然后引着何太太到自己卧室里坐着谈心。三姨太太除了一些闲话之外,复又谈到四姨太太、五姨太太两位的事。三姨太太道:“这简直是两位妖精,我眼里委实看不下去。你以后少和那两个东西说话,她俩除了在你干爸前讨好而外,还知道什么。”何太太不敢答应“是”,也不敢说“不是”,只是装着笑容点头。

一会儿三姨太太的早饭,已经开上来了,三姨太太便要何太太一路去吃饭。何太太虽然是在家里吃饱了饭来的,但是干妈叫她吃饭,无论如何,总得陪着人家吃一碗,所以她只好饱上加饱,和三姨太太一路吃饭。两个老妈子站在身边,等候盛饭。有一个小丫头,不过十二三岁,也静悄悄地站在门边。何太太一看,这是说话的机会了。便对三姨太太道:“干妈,你这个女孩子不太小了吗?”说时,把手捏的筷子,指着那小丫头。三姨太太道:“原有两个大些的,我都把她们嫁出去了。要买一个吧?不是狐狸似的,又是太笨了,所以就耽搁下来了。你那两个女孩子不坏,又伶俐、又听话。”何太太心想,这是哪里说起,恰好是一针插在血眼里,正就上了我的计划。连忙说道:“干妈既然喜欢她两人,我明天就一齐叫她俩进来伺候干妈。”三姨太太道:“我不过是这样譬方说,抢了你的人给我使唤,那使不得。”何太太道:“哟!你老人家还和我分个彼此呀?我原知道您是譬方说,敢说您短人使,反向干女儿找人不成?不过我是借着这个尽点儿心,叫她们伺候伺候,二来也长长见识。好呢,是她两个人的造化,就在这里伺候两年。不好呢,你老人家说一声,我就带她俩回去,再给您找一个相当的,您看好不好?”三姨太太将手上的筷子头,反过来一拨何太太的耳坠子,笑道:“说得这样四平八稳的,你真会说话。”何太太也笑道:“不是啊,怕您错会了意思啊,总得说清楚这点儿孝心呢。”三姨太太道:“好吧!你明天叫她们进来吧。就在我这卧室边的小屋子里放一张小铁床,也不用得另找屋子住。”何太太故意问道:“也要对干爹说一声吧?”三姨太太摇着头道:“不用,不用,这事不要他干涉。”何太太见事已完全成功,心想这一个连环计,走来就用上了,真是料不到的事,就不必再往下说了,免得又出岔事。便找些别的事,和三姨太太谈谈。吃完了饭,又坐了两个钟头,才告辞回去。一到家何銮保接着就问事情怎么样了。何太太把三姨太太答应的话说了一遍。何銮保听了,快活得了不得,心里急着要和唐雁老去报告这一个喜信,丢了他夫人连忙去打电话,意思是要把他的消息,抢在他三姨太太之前发表。不料一打电话,事情大糟,连忙将电话机挂上。要知生出什么变化来,请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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