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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罗刹雌风英雄短气 故宫禾黍遗老兴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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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何銮保一时高兴,忙着打电话,偏是忙中有错,把电话打到公府卫队处去了。他绝没有料到会错,开口一句,便是请督办说话。那边便说,什么督办,我们这里是卫队处。何銮保一听,连忙说道:“劳驾,错了。”那边问道:“你是哪儿?”何銮保哪里敢说,赶快将电话机挂上。那边还不肯休手,催话的铃子直响。何銮保情急智生,拿下耳机,说了一句“国务院”,那边才不穷追了。何銮保本想抢个先去报喜信,不料遇了这样一桩扫兴的事,没趣得很。但是这也不过是一刻儿工夫的事,他转回想,报功的心事,并不少减,马上穿起马褂,就坐车到唐宅去。那汽车夫也不知道主人翁是什么意思,夫妇两个,这个回来了,那个又去。何銮保到了唐宅,很高兴地就往里面走,一直就要走进唐雁老的内客厅去。他在门外,就听见唐雁老正发脾气,高声说道:“这算怎么一回事呢?命令还是刚下来,荐人的信就这样一大堆。我这还是开工厂呢,还是成军队呢?要不然这些个人怎样用得下去?怪不得人家说北京的寄生虫太多。”何銮保听见了,便缩住了脚,悄悄地问一个听差道:“督办什么事生气?大概这两天贺喜的人来得太多,他烦腻了吧?”何銮保对于这些听差,每逢三节,总是二十块三十块给节赏,所以这些听差,不把随便的客来相待,走近一步,带着笑容,低低地说道:“哪里是?是因为姨太太又在闹别扭。”何銮保听说,吓了一大跳,心想我那条美人计,被三姨太太识破了吗?那我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连忙问道:“三姨太太说些什么?”听差道:“三姨太太没有说什么。”何銮保道:“你不是说姨太太闹别扭吗?三姨太太怎么又没说什么?”听差道:“不是三姨太太的事,是四姨太太和五姨太太生气呢。昨天不是命令下来了吗?三位姨太太都和督办道喜。晚上督办就请三姨太太、五姨太太去看戏。说的时候,四姨太太原不在当面。后来四姨太太来了,督办就请四姨太太也去一个。四姨太太为加了一个也字,以为是顺便请的,没作声就走了。偏是三姨太太高兴,让督办和五姨太太两个人去。这一回来,四姨太太就吵上了,五姨太太又不让,说四姨太太不配看戏,干……”说到这里,他向何銮保一笑,不敢往下说了。何銮保道:“三姨太太呢?”听差低低地说道:“三姨太太直乐呢。”

何銮保一想,三位姨太太正在为着闲事生气,这个时候去报喜音,似乎有点儿不识时务。便对听差道:“我到别处去绕个弯儿,回头再来吧。”走出唐宅,便到赈灾会来,也算应个卯儿。这时,李逢吉坐在办公的桌上,一边摆着算盘一边摆着账簿,一支笔斜插在算盘缝儿里,他正在盘账呢。旁边有一张睡榻,那位李逢吉的助手王佐才先生,捧了一大叠日报在那里看。嘴里一面和李逢吉说着话道:“李先生,你看这内阁又有些摇动了。交通总长应该是谁呢?咦!张德老有做广西省长的消息。这是我的老上司,我很望他成功。你瞧,这筹捐局总办更动的消息,又不确了。”他看一条官场消息,嘴里就说一条,李逢吉也没有许多工夫来理会,只是用鼻子哼着答应。一抬头看见何銮保进来了,笑道:“稀客请坐。”那王佐才两只手捧着一份报,本来把面孔挡住了,听说客来了,一翻身站起来,捧着报给何銮保作揖,说道:“公务忙得很,久不见面。”何銮保道:“还不是给督办办事,此处有什么可忙的!”王佐才把他一副铜钱般大的眼睛,收了下来,用衫袖擦了一擦,然后重新戴上直望到何銮保脸上来。问道:“何銮翁,雁老这一个督办名义,不比平常。很可以做一番事业。”说到这里,又低声说道:“听说可以借到一两千万外款,办理赈务,这是好事呀。”何銮保正色说道:“这是关于机密的事,你老哥怎么随便就说了出来?我们都是自己人,固然不要紧,设若有个第三者在这里听见,很不好。”这几句,碰了王佐才一鼻子的灰,他很不好意思。李逢吉带说带笑地道:“这还不是公开的秘密吗?有什么不能说?就算我们不说,别人还不知道呀?”何銮保因为李逢吉在唐雁老那里,是很有面子的人,就不敢板着面孔说话。也笑道:“我以为我们自己不说的好。昨天雁老对我说,他是有这种计划,现在千万不要对外面露一个字,免得别人引为口实,对我们攻击。至于外面传说,那任他说去,我们一概否认,说这是谣言得了。”李逢吉哈哈大笑道:“有是哉!异乎吾所闻。昨天雁老为这个事,特意叫我去谈话,前后说了大半天。他说向来借款,都是偷偷摸摸的,往往羊肉没吃,惹了一身膻。我这次上台是赈灾,赈灾没钱,到外面去借,这也是很正大的事。用不着瞒人,以免引得人家说,我们有什么秘密。我说,既不瞒人何不索性把我们的办法,宣布出去。也叫人家知道我们公正,全是为灾民设法。唐雁老说,这自然可以。不过现在为对外关系,还不能把办法宣布。至于借款的数目,我们是可以承认的。”何銮保听他说得有凭有据,自己那一段话,简直不值一驳。便笑道:“这大概是雁老到昨晚变了主张,我上半天去会他,他可不是这样说呢。”说了这句,他就把刚才讨论的话,一齐丢开。问这会里发出多少函电,募了多少捐款,一阵说话,就把这事盖了过去。李逢吉原不想十分驳他,因为他教训那位王佐才实在太严厉了,所以举了一个反证。现在他既不往下辩,也就算了。何銮保谈了一会儿,很没有趣味,说道:“有两个饭局,都要到一下子,不知道到了时候没有?”说着掏出身上的金壳表看了一看。又说道:“早到了,明天会吧。”走出大门,吩咐汽车夫,一直开车回家去。

这里李逢吉因算账未完,依旧算账。王佐才理着刚才看的报,在一边默坐了一会儿,他到底忍不住了,半天问了李逢吉一句话。说道:“李逢翁,你看这款子要是借成功,雁老能够组阁不能够组阁?”李逢吉道:“这是政治上未来的事,我们哪里能够预说呢?”王佐才道:“以我看来,雁老就是不组阁,只要把赈务办完了,政府总得设法酬庸,我想他一定能得很好的独立机关。那时,我们靠着这几个月的义务,总可弄一点儿事情。就是不能弄事情,这个保案,也就铁硬了。”这种保案的话,王佐才每天总要谈个一两次,李逢吉真是懒得听了。便道:“你老哥望这保案,也望得太渴了。我不是早对你说了吗?由我担保,决不误事,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王佐才道:“是是!雁老那里,都仰仗老哥提拔呢。我想将来雁老真是组了阁,老兄一定是很重要的人物,兄弟倒也不想大事,我只想在庶务科当个采办员。”李逢吉听说,哈哈大笑起来。王佐才道:“逢翁不要笑这个事小,这实在是个好事,处处可以捞二八回扣。”李逢吉笑道:“我倒不是笑事小,我想你老哥一天到晚计划做官,却只要这样一个小事。”王佐才道:“你老哥交游广大,自然觉得这事很小。但是你要一到内地去,要说在京里做官回来,那就大有意思。就以敝处扬州而论,我们一进了旅馆,说是由北京回来的,他们马上就加倍客气起来,说这是京官,连忙让大房间。就是那旅客一览表上,什么老爷自北京来这几个字,也格外加大呢。至于一下乡,更不要提,所有民团局里的董事、小学校里的校长,都要来拜会。过年一请春饮,这个首席,总是京官坐的。譬方兄弟就经过这种风味。是北京住闲住得久了,老是得不到一个差事,那回家去,乡下人就不很大欢迎,背后他还说你没有本事。所以在京没有事,总不好意思回南。而且写信回去,总得说有事,不过钱少,不能寄回来。有时候也怕家里人不相信,却在那机关办事的朋友家里,偷几个印了机关下衔的信纸信封回来,就把那个写信寄回去,当着一种证明。”李逢吉笑道:“这个样子你大概也试过。”王佐才道:“不瞒老哥说,这都是我阅历之谈。所以我现在的思想,第一,在大机关里找一个事,倒不怕差事小。只要人家一问那贵衙门来,我说在总统府,或者在财政部混差事,那就有面子了。第二,就是要实实在在弄几个钱。至于什么行当,什么名义,我以为像我们这种人,却用不着去考究。”李逢吉听了这一番话,如开茅塞。笑说道:“这虽是玩话,却很有道理。”王佐才道:“绝不是笑话,这都实在情形。我这一番话,老早就想告诉逢翁,打算请逢翁恳求雁老,给我介绍到一个什么机关去弄一个位置。至于这边的事,我还是兼着,以便在将来保案上,也可以弄一个名字。”说时比着两只衫袖对李逢吉一拱手。那颗尖小油腻的脑袋,却在那合抱的拳头上,碰了几碰。那种殷勤诚恳的样子,不由李逢吉不大为感动。李逢吉道:“这事你何必求我,有一条极好的路子,你怎样不晓得走?”王佐才道:“你先生的明鉴,兄弟哪里还有好路子?”李逢吉笑道:“这事也许你不晓得。我告诉你,现在何銮保的太太是唐雁老的干小姐,又新鲜,又亲密,说话没有一句不灵的。你只要一求何君,请他的太太,从中吹嘘一二,你想,还不是合着俗语的那句话,一敲一下响吗?”王佐才道:“什么?何先生有这么好一个消息哪?那还了得,他这以后,就是雁老的姑爷,将来要弄什么差事,比什么保案还硬啦。好事,好事!是几时拜成功的?怪不得他脸上红光焕发,原来是走着这一段子桃花运。李逢翁,你的才具学问,都和何先生不相上下,就是这运气上差些。”李逢吉笑道:“倒不是运气差些,只是少一个善于交际的太太。”王佐才道:“不是那样说,能拜在雁老名下做一个晚辈,男女没有什么关系。你想雁老那样才德具尊,官高爵显的人,我们要有这样一个老子,那还不是三世修的吗?就以我而论,要想当雁老一个干儿子,也不能够呢。”李逢吉听了这话,脸上带一点儿红色,直着脖子,头也不肯转,有些不以为然。王佐才的脸上也未免黄中带紫。笑着解说道:“我原是这样譬方,哪里真有这事。”李逢吉不肯理他,低着头,只是算他的账。王佐才也没有往下说,把那叠好了的报,拿了起来,看了几行广告,把报扔下,然后搭讪着说道:“不早了,吃晚饭去。”说毕,就走出去了。

这一晚上,王佐才盘算了一整夜,心想要用个什么法子,才找得上何銮保。自然人家认了这样一个阔老子,也是一桩喜事,应当恭贺。若是能凑上个六样礼,至少也要三四块钱,八样就不用提了。无论如何送礼这一层,那是办不到。倘若送了礼去,事情弄不到,偷鸡不着蚀把米,那也太不合算。但是不送礼,凭着一张空嘴叫人帮忙,又似乎太硬了一点儿,送礼,舍不得钱,不送礼不好求人。这两个问题忽上忽下,算了大半天,总不能决。一夜想到大天亮,也没个主张。次日清早起来,看见桌上一张包茶叶的红纸,忽然大悟,拍手道:“有了有了。”

他想到,送礼送不起,写信我还写得来。何不买两张红色信笺写他一封贺信。写了这一封信之后。我再去见面,那比较地加一层恭敬了。主意想定了,自己便跑到南纸店里去,买了三张红色八行。买了回来,连忙将自己常带着的分类尺牍,骈体尺牍大全,秋水轩尺牍,一齐搬了出来。先查了一查目录,不料女子拜人做干爹的信,这上头一封也没有,不但女子拜干爹的没有,就是男子拜干爹的也寻不出来。这糟了,先一个难关,就不知用什么格式,第二就是信里面要用什么典故,也找不出来。据自己所知,只有马士鍼拜魏忠贤做干老子,和吕布拜董卓做干老子这两种事。这两对父子,都不高明。而且用男子来做女子的典,似乎不合。有是有一个,那京戏《女起解》里面,玉堂春不是拜解差刘公道做干爸爸吗?但是这也不能用,一来不能把解差当唐雁老,二来也不能把玉堂春比何太太。想了半天,一点儿法子没有。那三张红色信笺,空摆在桌上,本想去请教李逢吉,又怕他对这事根本不赞成,反要受他一顿教训。思前想后,到底得了一个主意,就把自己平常用的名片,用红墨水来涂了。立时,白名片变成了红名片。等那涂的红水干了,然后在名片上加了两行楷书字,恭贺何銮翁、何太太登螟之喜。恭贺两字另行,何銮翁、何太太抬头并写。然后名字上右角,加上“侍教弟”三个字,下面写着踵府亲叩。他写这“登螟”两个字,也曾大加考究,以为义子叫着螟蛉。他拜唐雁老为父,就是往上升的喜事,好像升官发财一般。从前人家说:结婚是小登科,那么这比之于登科,更不相上下了。这样一想,就写了“登螟”二字,觉得四平八稳之至。

名片写得好了,王佐才把它放在皮夹子里面,揣在身上,然后在袍子上面,加上一件旧布灰色马褂,这才到何銮保家里来。何銮保家的门房,虽比不上阔人家里的,究竟见过些场面,他一看王佐才的衣服,阔与不阔,那不必提。衫袖只四尺六,领高两三寸,这是前十年的衣服,现在哪有人穿。这一位客,居然穿着这种衣服出来拜客,他的穷,也可想而知了。王佐才一进门,便对门房道:“你们老爷在家吗?”门房一点儿不用犹豫,硬着脖子,回头斜看着王佐才道:“不在家。”王佐才知道何銮保的脾气,上午在家的日子多,门房先生一定是不高兴的头上,懒得进去回话,所以第二句话也不用问,干脆答应一句,不在家。王佐才既不便说,你主人未必出去了,又不愿意就这样走。只得问道:“你们老爷几点钟出去的?”门房道:“刚出去不多大一会儿,大概晚上才能回来呢。”王佐才一听,这种口气,连等都不让在这儿等,要他进去回话,那是没有希望的了。再看那床上睡着一个听差,手上捧着一本戏本子,正在唱《武家坡》。这个门房,走上前去,就和他对起词来。他把背脊对着王佐才,王佐才要说话,他也不会听见。这种样子,简直无可转圜。刚要出门,里面走出一个内听差来,他常常到赈务会里去,认得王佐才,便道:“王先生刚过来吗?”王佐才道:“刚来呢,你老爷在吗?”听差道:“在家在家。”王佐才便掏出皮夹子来,将那张红名片递给听差。听差知道他和主人是极熟的人,用不着先回禀,便道:“请吧。”他把王佐才引到内客厅里去,便将名片送进内室去,给何銮保看,何銮保一看,皱着眉道:“这位先生,真有些酸溜溜的了。你看,他为这事,还亲自前来贺喜。”何太太正在一边,顺手将名片接过去一看,说道:“人家恭而且敬地来道贺,怎样说人家酸?”何銮保见自己夫人,先有三分愿意,就不好怎样说坏,便说道:“我到外面看看去。”说着,便到外面客厅里来。王佐才一见,举起双手,连拱不已,说道:“恭喜恭喜。”何銮保道:“请坐请坐。你老哥太客气了。我们还拘这个虚套?”王佐才道:“早就应该道贺的了,可是我这人太无用,前几日一点儿不知道。直到昨日,才听李逢翁说,所以今天前来补贺。”他本是坐到沙发椅子上去了,说到这里,他又站了起来。对何銮保一拱手道:“请出嫂夫人来,我还要叩叩。”何銮保道:“得了,你不要再谦逊了。我们都是老朋友,你还这样客气。”王佐才双手又一拱,直拱到鼻子尖上,说道:“老哥真好福气,有这样一位嫂夫人做内助,将来前途发展,不可限量。”直等这一套话说完,他那一直打拱的手才放了下来,然后斜着身子对何銮保坐下。他心里想着,何銮保现在是唐雁老的干姑爷,不能像从前一样,把他当一个阔朋友,总要把他当一个上司,那才对呢。何銮保因王佐才着实夸赞他的夫人,说道:“的确的,她比较地懂点儿应酬。至于在雁老那里呢,他本不肯规定这种名分的,我就说,内人是拜在唐夫人名下,至于銮保,督办把子侄来看待也好,把属员来看待也好,那是无关的。雁老听说,就拉着我的手说,老弟我在政治上活动这么多年,能替我做事的,真没有几个。你替我做事,没有一样不切力,真是自己人一样。我早已不把你当外人,这种什么干亲,那倒是笑话。说完了,他又老弟长,老弟短叫个不了。其实他这样一称呼,我真不敢受领。”王佐才道:“可不是吗?这就见得雁老倚依之殷啦。这真是内结骨肉之亲,外定君臣之分,这样办事,最有力量。像兄弟这样无用的人,连想见雁老一面,都不容易。老实说,看见何翁这样随随便便地去见,随随便便地谈话,我就羡慕得了不得。我不想混什么差事,我只要挣扎到何翁这个位分,我就心满意足了。”何銮保听说,面上很有得色,说道:“大概这也是看各人的缘分。雁老现在有许多事,他都要和我商量一下,然后才肯决定。”王佐才一想,这就好说话了。未开口之前,先哈哈淡笑了一声,然后说道:“所以我就这样想啦,有事要去和雁老商量,怕不能成功,莫不如和何翁请教请教,倒有几分把握呢。”何銮保一笑道:“你老哥也是自己人所以知道。”

王佐才和何銮保这样一拍一合地谈着,这话正说在一条路上。王佐才就趁着这个当口上面,好好诉一诉苦吧。便叹了一口气道:“北京城里,阔的阔得不得了,穷的穷得不得了。就像兄弟,追随诸公之后,办理账务,好像是混得很好,可是抽出工夫来办慈善事业。其实穷得要没有饭吃。”说到这里,皱着眉毛,现出苦相来,然后又干笑了几声,说道:“不瞒老哥说,全凭这个过日子。”说时,在身上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卷当票子来,送给何銮保看。何銮保道:“是啊,这个日子,北京城里混事,真也不容易。”他接过那当票子,看了一张,依旧递还王佐才。王佐才道:“兄弟这种苦况,我想托銮翁和雁老说一说,请他老人家,随便把我荐到哪个机关去混上两个月,救救目前之急。銮翁说的话,就像雁老说的话一样,銮翁也承认的。说不得了,诸事都望提拔。”说毕,站起来打了一个躬。何銮保有话在前,能给雁老做一半主。现在人家这样重托,却是推辞不得。一口答应道:“这很不算什么,回头我见了雁老准给你提一提。”王佐才听说,又作了一个揖,随便谈些话,然后告辞走了。何銮保走进去对他夫人道:“这穷鬼哪里是给我贺什么喜,特意来见我,要我运动雁老替他找个差事呢。”何太太因为昨晚在唐宅回来,很是高兴。这个时候,还在兴头上,便说道:“他既托你,你就给他说一说得了。”何銮保道:“我自己还没有和雁老找事呢,我哪有力量给别人说话?”何太太道:“你不说,我就说去,我包成功。谁知道在哪个时候要朋友,哪个时候不要朋友,何妨替朋友帮一帮忙呢?”何銮保道:“那很好,就请你去说。”何太太把一个食指竖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尖道:“哼,不是我干小姐去说,旁人也就未必生效呢。”何銮保笑道:“一张纸画一个鼻子……”正要说好大的脸,只见何太太两眉一竖脸上有些变色,何銮保一见不妙,把话吓回去了,便做出沉思的样子道:“我还要去打一个电话呢。”说毕竟自走了。

何太太见何銮保走了,也不去追究。他因为唐家三姨太太昨晚约好了,叫她今天去打几圈麻雀牌,便梳头擦粉自己去拾掇起来。何太太梳头已毕,方才吃饭,吃饭之后,又擦了一道粉,然后换了衣服,休息一会儿,坐车到唐宅来。三姨太太一见,说道:“今天这一场牌,打不成功了。”何太太说道:“你有什么事吗?怎么打不成功了?”三姨太太道:“我约的那位万太太,昨天晚上和他们大人闹别扭呢,今天不能来了。”何太太道:“这位万太太,我见过一面,人不是很能干吗,什么事和他的大人生气呢?”三姨太太道:“我也不明白。早几天听说万大人又要弄一个人,大概是为这个事吧。”何太太道:“像万大人这个样子,讨上三五个,这也很平常呀。”三姨太太道:“万大人也不止一两房家眷,添个把人,万太太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不过,他这回弄的人,听说是个戏子,而且又是什么门房里的外甥女儿。万大人花着钱不少呢,有好几千吧?万太太的意思,以为到民国以来,又没有做什么正任的官,在前清时,攒下来几个钱,也花得有个样子了。现在顶着一个空门户,纸老虎一般,就应该好好过日子,他们大少爷三少爷在衙门里挂了几个名,每月还得在家里拿个三百五百的。万大人自己,还要比两位少爷高兴些,听个戏儿,逛个庙儿,像十几岁孩子一般。新近又是有几位骚老头子带坏了,简直儿到天桥去上落子馆,认干……”三姨太太说到这里,心里一想,当着自己的干女儿,骂人家认干女儿,这是什么意思。连忙改口道:“干脆,明天要和拉车的一块儿上小茶馆了。因此上万太太很不乐意,再说有去没来的钱,也搁不起这样花呀。”正说到这里,老妈子来说,万少奶奶来了电话,拿起这屋里放的插销,向壁上插好,递给三姨太太说话。三姨太太说了,便将插销取下,对何太太说道:“这是他大少奶奶来的电话,要我去劝劝她妈呢。你在这儿等等我,我一会儿就来。”何太太知道她干妈最防备她干爹的。自己不在家,一回来就要问老妈子,大人到哪个太太屋里去了,有没有人到这里来。今天出去了,留个干女儿在屋里,没有这样的道理。便说道:“反正牌打不成了,我也回去吧。要是还打牌,打个电话,我还不来呀?”

三姨太太道:“那也好,我们回头再打电话吧。”说完,便叫老妈子出去,吩咐汽车夫开车。他和何太太一路出门,何太太回家,三姨太太却向万大人家里来。这里也是极熟的地方,下了车,便一直进去,走到上房,万太太蓬着一把头,迎接出来。笑着说道:“对不住,你今天约打牌,没有去,反要你过来。”三姨太太听说话的声音,嗓子都哑了。也笑道:“老姐姐看破点儿吧。值得生这样大的气呀。”万太太本也是位三姨太太,因为她的运气好,大太太、二太太都死了,她就无形中扶正了。和别家的姨太太不很来往,以为失了身份。唯有唐雁老的三姨太太,是个掌权的人,而且唐雁老又是有钱的阔佬,所以对于唐家三姨太太,依旧姊妹相称。当时她也说道:“大妹子,这事你叫我怎样忍耐得下去?”说着,大家一同进屋坐下,只见壁上所挂万大人的放大半身相片框玻璃打得粉碎。这个样子,似乎是一样东西碰在上面了。大概万太太和万大人还动了手呢。三姨太太道:“万大人要弄个人,你就让他闹去得了。这个年头儿,男子汉没有好人,还分个老少哇?”万太太道:“为这个,我倒不去管他。”说到这里,放低了声音道:“你不知道,这个女孩子,是有人家的。她本来在天津唱戏,对付着,也就可以唱红了。偏是我们这老鬼上天津去一趟,让他看见了。他一回京,和他那班作诗的老家伙一提,他们偏清楚,说女孩的舅舅,就在我们家里当过听差,不应该不知道。老头子一打听,就是老听差外甥女儿。这老听差在我们这儿下工三年了,他会找着人家,商量这事。他离开了我们这里,上南方去过一趟,知道什么烟酒捐的差事最好。他说只要老头子荐他出京去,在烟酒捐上弄一个分局长,他管保把外甥女儿说了过来。”三姨太太道:“一个听差,也要做局长,这不太难了吗?”万太太道:“这个年头儿,就这样乱来吗?我们老头子,虽没有给他弄个局长,不知道在什么衙门里,真给他弄了一个很好的差事,一样的人家叫他老爷。老听差真也做得出来,立逼着外甥女儿和男家离了婚,又不让她唱戏,在天津把她弄回北京来。就这两桩事,娘婆一家,都把钱去说好了的。大妹子!你瞧费事花钱不用提,这是多么损的事?”三姨太太道:“这也难怪您生气,好在人还没有娶过来,把这事说开了就算了。”万太太道:“那也不怕他不丢手。他若是不丢手,我和他拼上了。”

说到这里,那万大人捧着一管水烟袋,正在廊子上走着,看院子里的花。他听见太太怒气未息,怕当着女来宾来羞辱一场,那可不合算。便不声不响,走了出来,坐了汽车,到林大人公馆里来。这林大人是个考过博学鸿词的翰林院,现在也无非当些顾问咨议的差事。他的公馆,略略有些花木山石,一班在前清同寅的老朋友,常常到他这儿来做做诗钟,谈谈京戏,唱唱昆曲。高兴的时候,也叫上一两桌席面,请唱戏的干儿子、干女儿吃饭。他们朋友班里,大概是些科甲出身的人,连捐班的官儿,都不很多,武官自然没有、唯有万大人,在前清是个将军。因为他住节的地方都在江南,他染了江南一点儿六朝烟火气,一样地会写斗方,作七言诗。此外羡慕彭刚直公那种儒将风流,还能画一笔好水墨梅花,所以这老翰林班子里也有他一个。只因他在前清做官的时候,是在光宣之间,国家太平,他一肚子的孙吴兵法,都不曾卖予皇家,常这样叹息,没赶上曾、左一流人物,若是赶上了,中兴的事业,也用不着他们。民国光复之际,他因为变生肘腋,不曾防备,便跑到青岛住了两年。一直到日德开仗,他才回京。政府因为他资格老,在前清做过将军,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各大机关,都送他一个高等顾问。他以为这是各机关的人情,并不是民国的官,也就拜领。合起来倒也有千把块钱,虽然几个月也碰不上领一回,好在手边还有几个钱积蓄,也不希望这个钱。常常和朋友说:“千古以来,没有不要皇帝的朝代,所以中国的百姓,没有一个不念前朝的。”我若是能够带十万兵,我决计能做第二个曾文正,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这种乱七八糟的朝廷,简直类于儿戏,我真羞与他为伍呢。他一班老朋友,都说万大人忠君爱国之心,到老不变,称得起一个老英雄,因此上大家叫他一万老英雄,万大人对于这种称呼,掀髯微笑,也就居之不疑哩。

这天万大人到林翰林家里来,正值林邀着一班同志在那里做诗钟。他们是用“者来”二字为题。林翰林信口念了两句,是:“作者一人为李白,饥来骗我学陶潜。”他这一联诗钟唱完,这些在座的老头子,都喝起彩来。有的拍着大腿,说是“寄托遥深”。有的闭着眼睛,摇着脑袋说道:“典雅浑成。”有的用手摸着长胡子,点头说道:“文章天成,妙手偶得。”一片喝彩谈笑之声而外,更带着几个老头子笑过去了,咳嗽得鼻涕眼泪齐下,于是摔鼻涕声,吐痰声,与笑声相和,达于户外。万大人在门外也笑道:“什么事笑得这个样子。”说着走了进来。在座的丁鸿儒便把林翰林的诗钟念了一遍,说道:“老英雄你看如何?”万大人也拍手道:“好极,今天这一课,应该让红树村人点元。”林翰林道:“我倒也是现成两个典,算不得什么,只是你今天又误卯,做了场外的举子,要罚不要罚?”万大人道:“不要提起,家里为着柴米油盐的小事,耽搁了不能来。”丁鸿儒道:“不至于是柴米小事,怕不是贾琏偷娶尤二姐,惹得河东狮子吼吧?”他们这些老头子,风流倜傥,放浪形骸惯了的,本也没有什么忌讳。万大人就皱着眉道:“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林翰林笑道:“不是为雪仙的事情,倒罢了,要是为雪仙的事,令正在人背后,岂不要骂煞我这一个红娘。”在座的这些老头子哈哈大笑,又都拍起手来,说道:“好一个红娘,贾宝玉后身,几时又变作女儿身了?”在座的陆仙槎站起来说道:“慢来慢来,今天是玉虹演风尘三侠的日子,已经留了包厢,我们去听戏去吧?”大家听说,都道:“这是一出好戏,我们应该去看看。”丁鸿儒道:“自从那天我看见仙槎一首《女侠歌》,我就知道这戏极好,今天我要去赏鉴赏鉴。然后,你们才知道我老眼之非花。”这时万大人却惦记着他那一个雪仙,不愿去看戏,便私问林翰林道:“你也去听戏吗?”林翰林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别作声,回头我们一块儿去。”这时大家一说听戏,诗钟丢了不做,有吩咐开车的,也有吩咐套车的,林翰林便对众人道:“你们先去,我和老英雄过两口瘾,一会儿就来。”那些人也不一定要他同去,先自走了。停了一会儿,林翰林坐着万大人的汽车,一路来访雪仙。这雪仙就是万大人新娶的姨太太,还没有过门,住在舅舅家里。

这雪仙舅舅名叫孔赞,原本当听差。因为手头上有点儿积蓄。就花了几个钱,到外省去了趟,做了一任催捐委员。这样一来,他尝到了做官的滋味,总想做官。他在北京城里,本乡本土,自己的历史,谁都知道,本也不想混。只打算找一个有力的人,给他写一封荐信,倘若再能到外省去一趟,那就心满意足了。恰好这个时候,旧东家万大人,来找他,他就乘机而入,居然在京里得了两个差,马褂一穿,包车一坐,人家一样地叫“老爷”。这时雪仙住在他家里,万大人常常坐着汽车来探访,大门口放着一辆汽车,就觉得形势雄壮了许多。这天他正在开账,写着某日是某人的生日,某日是某太太的生日,某日是某少爷的生日,忽然听得汽车响,便侧着耳朵去听。汽车到了门口,喇叭连响三声,以后没有动静。孔赞便对家里人道:“现在咱们家里有汽车来往,比不得从前,汽车走门口过,可以不管。现在遇到汽车走门口,总应该留一点儿心,听听有没有喇叭报信。有喇叭报信,还得听一听是谁的汽车。论起喇叭要算万大人汽车上的喇叭好听,像话匣子一般。刚才这喇叭破锣一般,我就知道不是万大人的汽车。”说时,他的儿子小淘气儿手上拿着一串糖葫芦,一跳一跳跑了进来。嚷道:“爸爸门口来了一辆电车,电车上有两个老头子,一个我认得,一个我不认得。”孔赞听了这话,就是一愣。抬头一看,万大人和林翰林已经带着满脸的笑容,一路说着话,踱了进来。孔赞万料不到这两位阔佬,随随便便地进来了,埋怨自己大意,汽车的喇叭声响过去了,不见得没有人进来,总应该出去看看。自己一时手脚忙乱,走上前去,身子一蹲,就请了一个安。

林翰林一走进来,便嚷起来,说道:“我那位雪嫂子,怎样不见?”孔赞便道:“她在里面,和表妹斗牌玩呢,我去叫她吧。”他家原给万大人预备了几间屋子,让他在这儿休息的。万大人引着林翰林,向自己屋子里来,孔赞便到后面来,见他外甥女儿雪仙。这时雪仙和两个唱戏的女朋友,一个表妹在那里斗牌,正是高兴。孔赞隔着窗户喊道:“万太太,万大人来了。”雪仙道:“舅舅,这儿有外人哪,您别这样叫了,知道的呢,说是您客气,不知道的呢,说我有这么一副骨头,就抖起来了。连个上下还不要呢。”孔赞隔着窗户,轻轻地道:“我的太太,你没有懂官场中的规矩呀。对着万大人在这里,要分个甥舅,我怎样对得住万大人啦?古言道得好,做此官,行此礼,你还不知道吗?再说我的衣食父母就是万大人。现在你一样的是万家人,也就是我的恩人,我不叫你万太太,叫什么呀?”雪仙和那三个人斗牌,理也不理,只当没有听见。孔赞道:“太太!您去就快一点儿去吧,还有一个林大人同着来呢。这林大人就是那总统府的顾问,前清的时候,人家还做过一任藩台呢。”雪仙听说万大人到了,本来可以不理。但是林翰林做过文章在报上捧过的。自己在伶界里,所以能够有点儿名声,一半是林翰林的力量,人家来了,怎样好不理。而且自己以后总得唱戏,也不能够得罪他哩,便对两个唱戏的女朋友道:“你二位坐一会儿,我就来。”孔赞听说他外甥女就来,抢了个先,便到前头来报信,站在门口说道:“回大人的话,万太太就来。”林翰林道:“孔赞,他是你的外甥女儿呀,你怎么这样称呼?”孔赞听说,就在门外请了一个安。说道:“万大人在这儿呢,敢没有个上下呀。”林翰林笑道:“君君臣臣,你倒分得很清楚,万太太就应该多给你帮点忙,请万大人多给你弄两个兼差,你看好不好?”孔赞又请了个安,道:“不瞒大人的话,现在什么也是贵的,实在维持不过来。正想请万大人多赏一碗饭吃呢,只是不敢开口。现在林大人提起来了,索性求求万大人吧。”

这时雪仙由后面来了,看见舅舅这个样子,大不以为然,皱着眉一路走进来。林翰林看见她还是穿着长袍子,梳着辫子,便笑道:“你现在是太太了,为什么还这样打扮?”雪仙道:“得了吧。什么狗屁太太呀。”林翰林道:“老英雄,她当面骂你狗屁,你听见了没有?”万大人听说,将胡子摸了一摸,眯着眼睛直笑。雪仙被林翰林一句说破,也不由得笑起来。孔赞在外面说道:“万太太,我这到外面张罗开车的大哥去,大人有什么事,吆唤一声就来的。”雪仙也没有理他,只和林翰林说话。林翰林笑道:“你这位舅舅,真是多礼。”雪仙道:“势利眼嘛。他还说做了官,就得这个样子,我真有些不肯信。”万大人笑道:“那可骂狠了我们做官的人了。”雪仙道:“不是真的吗?你给他两个差事,他就这样,你再要给他一个差事,连……”雪仙原是气头上的话,说到这里,又忍回去了。林翰林笑道:“他可不还在求差事吗!还老说家大口阔,不够用哩。”雪仙道:“你信他的呢,这种人,饿死也活该。”万大人道:“你怎么骂起舅舅来了?”雪仙道:“我就这样爱骂。我骂我的舅舅,又不是骂你的舅舅,你管得着吗?”万大人被她把话一顶,顶得无言可说,只得傻笑。雪仙也不理,就对林翰林道:“林大人,我有一件事,要求求你,不知道成不成?”林翰林笑道:“你说吧,只要办得到的,总可以办。”雪仙道:“我们原打算这一辈子都唱戏的,谁知道有这么一阵好运气,又做起姨太太来了。我是不去管他了,那个给我跟包的老牛,我不唱戏,他就没有饭吃。要想求求您给他想个法子,给他一点儿事做,免得饿死。”林翰林道:“他认识字吗?”雪仙道:“认识字,还能写信呢。”林翰林对万大人道:“老英雄,你看怎么办?给他想个法子吧。”万大人道:“倒有一个朋友家里要门房……”雪仙把脸一板道:“什么呀?还叫人家去当听差吗?我看他的本事,比我舅舅要高十倍,你给我舅舅找了两事,就不能给他找一个小官做吗?所以我搁着你不求,只和林大人讲情。”林翰林道:“既然这样,说不得了,替你帮忙吧。铁路上办事,去不去?”雪仙道:“只要是个官,又能够月月发薪,那就成。什么衙门,那倒不管,反正我也不懂。”林翰林道:“就是这样吧,我替他写一封信,荐他到铁路局去。他叫什么名字?”雪仙道:“他叫牛四狗子。”林翰林笑道:“这个名字,怎好去做官,就是我们荐信上也写不出去。你告诉他,叫他写一个履历来,我再写荐信。”雪仙道:“什么东西叫作履历?”林翰林道:“无非一张帖子。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多大年岁,全得写上。回头他在哪个学堂毕业,在哪里办过事,也得写个清楚。”雪仙道:“他没有进过学堂,怎样写呢?给我跟包,倒是有好几年,以前我听说他在酱园当过伙计,别的我就不知道了。”万大人、林翰林听说,都哈哈大笑。林翰林道:“全不要这个。他没有进过学堂,那不要紧,不过在哪个衙门里办事,有什么资格,总要写上一两处,才像样子。若是他写不来,索性不必写,让我给他写几个,只要他写上姓什么,叫什么,哪里人,多大年岁,那就得了。”雪仙道:“反正是北京人,二十来岁,姓牛。一股脑儿求求你,你就给他全诌上吧。”林翰林遇到这样痛快的荐主,没有办法,只得完全都答应了。又向万大人道:“我是写一封信,恐怕没有顶大的力量,最好说是和你有些瓜葛,这面子就大了,你看怎么样?”万大人想不答应,又伯雪仙的钉子,便道:“可以,你斟酌办办吧。”雪仙见万大人也答应了,便对他一笑道:“怎么着?你也这样痛快。”万大人见她一笑,又大加称许,心里也极舒服。说道:“你叫我办的事,我又有多少没有给你办的?”雪仙道:“这桩事,你为什么不办呢?”万大人道:“你不是对我说的呀。”雪仙道:“我给你说什么,你叫人家去当听差呢。”万大人道:“这是我错了。现在请林大人写信给铁路局长,就说这牛四狗子,是我的内亲,请他格外提拔,你看好不好?”雪仙道:“这样就好。可是还有一件,你得请林大人写上,每月至少给他一百块钱的薪水。”林翰林笑道:“这个题目就难了。不但万大人不能答应,就是他答应了,我也不能写。天下哪有问人找事,还得注明要多少钱的道理。反正有我这两块老面子去说,大概不能少。也许给的薪水,在一百块以上呢。”雪仙听说,给林翰林请了一个安。万大人一想,他为别人求事,这样热心做什么?

林翰林受了一个礼,撑不住呵呵大笑起来。说道:“事还没办,你倒先谢起来。”雪仙笑道:“这是定钱。”林翰林指着万大人道:“那是老主顾,就不用得下定钱吗?”雪仙听说,笑了笑,也就请了一个安。说道:“这还不成吗?”万大人先是一肚皮疑团,只受了这一个礼,马上就笑了起来。在此一笑之后,雪仙也没有再给万大人钉子碰,万大人有说有笑,很是快活。在这一刻儿工夫,孔赞已经在附近饭馆子里,叫了几样菜来。自己又预先烫了一壶酒,叫伺候雪仙的老妈子,一路送了进去,自己也走到房门口来,听万大人有什么吩咐没有。林翰林一见送进酒菜来,便摇头摆脑地说道:“妙极,妙极。雪嫂真想得到,多谢多谢。”雪仙道:“这个人情我可不敢卖,这是我舅舅办的呢。”林翰林道:“那么就多谢你的舅舅。”孔赞在门外头蹲下身去,请了一个安。说道:“你啦,不值什么。”林翰林笑道:“你很能办事。要像你这个样子会应付差事,准可以做一个县知事。”万大人笑道:“你有的是路子,你就荐他去当县知事得了。”林翰林道:“何必要我,你也成啦。”孔赞在外面听见这个,当真像做了县知事一般。不由得心窝里乐了出来。由这种幻想里,便跟着起了一种希望心,心想等他们走了,我趁热就和我外甥女一提,也许真弄一个县知事做做。那就是祖先三代有灵了。这里边屋里,三个人围着桌子喝酒吃菜,却没有理会到他,不然,也要笑起来了。万大人高兴头上,老是端杯就喝,不觉有些醉意。说起话来,也是南天北地,前言顾不到后话。林翰林对雪仙道:“这个样子,他走不动了,你扶他到里边屋子里去躺躺吧。”万大人道:“醉是没醉,躺躺倒是可以。”说着,站起身来,就往前一栽,幸而手扶着房门,不然,要跌个狗吃屎。雪仙看见,皱着眉道:“这是何苦呀?”万大人扶着门道:“老林,他硬说我醉了。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又不见高堂明……”说着,头一扭,人就两边摇摆起来。雪仙真怕他醉了,弄出事故来,只得走上前搀扶着他,他走进里边屋子里去了,还听见他吟诗道:“当时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林翰林笑道:“万大哥,今天真醉了。雪嫂子,你让他好好地休息一会儿吧。”林翰林一个人坐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味,和雪仙又谈了几句话,先走了。

万大人一杯到腹,万事皆丢,一直睡到晚上十一点钟,才醒过来。自己一看壁上的钟,心里有点儿着慌。心想太太正在气头上,这样半夜回去,一定是气上加气,说不定回去要吵上一场。但是事已如此,也没有法子。便问雪仙道:“我的车子还在这儿吗?”雪仙道:“在这儿,不过你刚醒,别忙走,先喝一杯茶。醒醒酒吧。”雪仙是一番好意,万大人也不能拒绝。等着烧了开水来沏上茶,又谈着话,慢慢地喝着,这就十二点多钟了。万大人又擦了一把脸,然后便叫开车。雪仙道:“你为什么这样忙?怕你家的母老虎吗?”万大人道:“笑话,我是因为不早了,所以急着要走。”雪仙道:“天气不早,就该急着回去吗?”万大人道:“那是自然,好回去睡觉呀。”雪仙道:“瞎说,你刚醒,又要回去睡觉。”这几句话,驳得万大人真也没话说,只笑了一笑。雪仙道:“你要说不怕太太,你还要在这儿坐一个钟头。我就信了。再说,这里也可以算是你的家。一定要回那边去,才算是家吗?”万大人被她这样一逼,走是不好,不走也不好。笑道:“坐一个钟头,不算什么,不过我家里还有事。”雪仙道:“你这话,越说越不对了。先前怎样不说有事?有事也不许走,总得在这儿再坐一个钟头。”万大人对于这新娶的如夫人,很不愿意过拂她的意思。便笑道:“坐下来,就坐下来吧。”坐了一会儿,雪仙一想,让他走吧,况且今天这里麻烦了半天,还留他做什么。刚才不让他走,是成心拿他开玩笑的,现既玩笑够了,别让他老抵在眼面前,便叫了老妈子来,吩咐车夫开车。万大人笑道:“还没有到一个钟头呢,怎么就走?”雪仙道:“不走吗?那就不许走了。”万大人哪里敢作声,只是傻笑,又在屋子里徘徊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慢踱出门来。一直到上了车子。像遇着大赦一般,心里才落下一块石头。

万大人到了家里,已经两点钟了。上房里一黑如漆,电灯全都灭了。自己心里私自庆幸,想道:“这倒也罢,太太睡了,省得平地风波,半夜三更,又闹起来。”心里这一安慰,口里就微吟“夜阑闻远语,月落如金盆”的诗,慢慢地踱到上房里来。他轻轻地一掀上房厅屋的帘子,猛不防一样东西,正对胸面前扑来。啪的一声打了一个正着。万大人被那样东西打了一下,倒不觉得痛苦,只是吓得魂飞魄散,眼前一黑,哎哟了一声,人便往后一倒。这时,电灯才亮起来,万太太坐在厅屋中间,满脸都是怒容,万大人倒在地下,半截身子在门限里,半截身子在门限外。脚边一管白铜水烟袋,已经是烟袋水流了满地,臭气扑鼻。万太太正在拍桌子大骂,老贼,老浑蛋,背书一般地骂了下去。低头一看,万大人爬在地下,一丝不动,这倒呆住了,手拍在桌子上,放下去,拿不起来,两眼望着地下说不出话来。旁边伺候的老妈子,早走上前,来搀万大人。只见他口流白涎,脸上发青,两目紧闭。老妈子道:“太太快来,大人不好了。”万太太这才醒过来,赶忙上前,帮着搀扶万大人。上屋里几个底下人,因为太太发气都没有睡,这时见大人晕过去了,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就把万大人送进房去。万太太也没有了主意,便说道:“赶快请两位少爷来。”老妈子听说,分头而去。大少爷躺在床上过晚瘾,已经刚有个七成,喝着龙井茶,拿着点心慢慢地咀嚼。老妈子隔着窗户喊道:“大少爷没睡吗?快,大人不好了。”大少爷吃完点心,喝了一口茶,将点心咽下,然后将睡在高枕头上的脑袋,略微往上抬起一点儿,问道:“什么事?这个时候,大惊小怪。”老妈子道:“大人摔了。太太说,快请大少爷去看一看。”大少爷道:“知道了。”老妈子道:“摔得厉害得很哩,您就快去吧。”大少爷道:“好,我就来。”便坐了起来,自己一看,那烟斗上还插着一个很大的烟泡子,舍不得把它扔了,又睡下来,捧着烟枪,对准烟灯火头,将烟抽上。老妈子道:“我的少爷,人可不好了,你别抽烟了,快去吧。”一句没说完,又来了一个老妈子。她一路嚷了来,说道:“太太请少爷快去。”

大少爷正抽上了那一口烟,一时说不上话来,稀里呼噜一口吸尽,爬起来又喝了一口茶,然后一伸脖子说道:“就来,就来。”他将烟灯吹灭,又整理了一会儿烟家伙,踏着鞋子走出房来。两个老妈子齐声说道:“大少爷快走吧,真不好了。”大少爷骂道:“少见多怪,你们知道什么。”说着,慢慢地走到老子屋里来。只见万大人躺在床上,挤了满屋子的人,大少爷走上前见老子头歪在肩膀上,闭着眼睛,已是人事不知了。伸手一摸老子的手,已经冰冷,便将手一拍,一顿脚道:“父亲!父亲!哎呀人没有用了!这是怎么闹出来的?你们真大意,怎不早早地给我一个信。”二少爷早已来了,他的脾气急些,早和万太太拌了一阵嘴,说道:“听说是三太太一烟袋打的。”原来万太太虽然扶了正,大少爷、二少爷因为是嫡出的,叫姨妈叫惯了,现在还不肯改过来叫母亲。不过因为老子的面子关系,折中办法,背后叫一声三太太,当面称为老人家。两个少奶奶是在万太太扶正以后来的,却又叫母亲。今天万太太闯出大祸来,二少爷就不客气了,当面就叫起三太太来。万太太道:“你看见我把水烟袋打你老子来了吗?”二少爷道:“那反正不假。你看一看,这人顶多只有一两个钟头的事了。”

万太太原以为请二位少爷来,多少有一点儿办法,他们来了,却是把万大人的危险,加了一重证明,她心里一怕就哭起来。这一哭,满屋子里,越发乱了,有的主张退煞,有的主张灌姜汤,有的主张推摩。倒是大少爷有点儿主意,说道:“这是惊骇中风之症。中国医书上说,是痰迷心窍,西医说是脑充血,无论如何,受了刺激则一也。论起来,有华佗那样的功夫,一针就好了。中国针砭之法失传,医法只有汤药,这个样子,灌药的性质,太慢了,是不能救的。算一算,还是请西医吧。西医我虽不信,若论急则治标,还是他们的法子可以试试。快些打一个电话,去请一个西医来吧。”大少爷说了一阵大道理,对听差们决定了一个计划,就是去请西医。当时有个听差过来,便问请哪个西医,大少爷道:“要论西医,我们是外行,不知道谁好,谁不好。中医讲的是水土金火木,心肝脾肺肾,五行相生相克之理。西医讲的是……”二少爷在一边忍捺不住了,便对听差道:“混账东西,你把前次给少奶奶看病的那个日本婆子请来得了。”听差道:“人家是产科,不会瞧别的病。要不,就这胡同外面,有个德国大夫,请他来吧。”二少爷道:“你既然知道,还问我做什么,去请就是了。”

听差听说,便自去打电话。一会儿工夫,德国大夫来了,对病人看了一看,说道:“现在还不要紧,再迟一个钟头,就没有救了。”又对大少爷道:“屋子人太多了,可以出去几位,把窗户打开一扇。”大少爷道:“对了,你们外国人讲究的是空气流通。”那德国大夫,也没有理他,给病人打了一针。打了一针之后,万大人就哼了一声,大家都说好了,不要紧了。依着大少爷,还要请那德国大夫到客厅里去坐坐,和他谈谈。那大夫却老实不客气,在他提的皮包拿出一张单子来,用自来水笔填了一填,交给他们要二十元的诊金。大少爷将钱拿出来,交给了他,他谢也不谢一声,就走了。这样一闹,简直就闹了一整晚,到了次日,万大人病虽好了,可是精神颓丧,已不能够起床,雪仙那里,有三四天没有去。那雪仙听得万大人病了,心里却是一喜,吃了早饭,自己修饰修饰,就出去了。她舅舅孔赞,便是不让她走。但是她一反脸,要和舅舅拼命,也没奈她何。孔赞又有孔赞的思想,万大人上了年岁的人,害这样的病,说不定真死了。他要死了,和外甥女共事的日子长,不犯着为了他,得罪自己的外甥女,也只好马虎一点儿。到了第五天头上,听说万大人的病,可大好了。这日雪仙又要出去,孔赞不肯,说道:“你玩了这几天,也就够了,设若万大人来了,不见你在家里,我怎样和他说话?”雪仙道:“他不高兴,至多不要我罢了,和你们有什么相干?”孔赞道:“姑娘,我有一桩心事,对你实说了吧。前几天万大人和林大人在这里吃酒的时候,不是夸奖了我一阵子,要荐我去做一个小知事吗?他说这个话呢,我就相信他君子无戏言。后来一瞧报,原来万大人有一位朋友,马上要出去做省长,正是用得着县知事的人,只要万大人说一句话,事就成了。这事是我知道的,这一位要做省长的,常常和万大人、林大人在一处作诗,是一个好朋友,只要求得他们肯荐我,我就是个知事老爷了。前两天,万大人病了,我也死心了,现在他病好了,巴结还来不及呢,我们怎样可以得罪他?”雪仙道:“你想做县知事,你去巴结人得了,和我什么相干?”孔赞道:“我的姑娘,我有什么本事,可以混差事,还不是你的力量吗?我要恭维的人,你一得罪了,我还恭维得上呀?”雪仙道:“你总是我一个舅舅,你怎么说这样没志气的话。”孔赞道:“就因为我是你的舅舅,我才配说这个话。我要不是你的舅舅,给你当听差,你还嫌我笨手笨脚呢。”雪仙一听,不由得笑起来。孔赞见他外甥女儿笑了,便道:“你别乐,这是真话,万大人来了,你何妨就和他说一说,请他替我写封荐信。这事要办成功了,不用说我怎样感激你,就是死在阴间里,你的姥姥,她也要笑着说不枉抱你一辈子。”雪仙道:“你们把我当贼犯,大门也不让我出,我还给你们找事呢。”孔赞道:“姑娘,那你错怪我了,那是我一番好意。只要你能早一点儿回来,我决不说什么。再说今天万大人也未必来,你趁着这个时候,出去解一个闷儿,倒也使得。你上哪儿,我这就给你去雇车。”雪仙看见他舅舅这种情形,真忍不住笑,说道:“我不出去了,不用你胡巴结。”孔赞知道外甥女儿没有气,便笑着请安道:“万太太,得了,您行好吧,你只要和万大人说一句,没有不成的。”说毕,又请了一个安。雪仙道:“成不成,我可不管。”孔赞见她有些意思了,接二连三地作揖,说道:“姑奶奶,只要你肯说一声,哪里还有不成的。”雪仙无论怎样不高兴他舅舅,人家这样恭维她,她决不能够依旧不理,只得勉强答应,等万大人来了,一定和他去说。孔赞高兴极了,便问道:“万太太,您要上哪儿,叫我那辆车子拉你去吧。”雪仙道:“不用不用。”孔赞道:“那么,我去找一辆干净的车子吧。”说着往外走,就要替雪仙去雇车子。雪仙道:“我不出去了。不用你忙。”孔赞道:“你还为这事和我生气吗?”雪仙道:“我实在不是和你生气,我懒得出去了。”孔赞道:“不出去也好,我叫几个人陪着你斗牌吧。”雪仙对她舅舅的盛情,觉得有些却之不恭,只好答应。

从这一天起,孔赞恭维他的外甥女儿,真是尊敬得像天神一般。过了两天,万大人病体,完全好了,依着大夫的话,要出来吸一吸新鲜空气。所以万大人出来,万太太却也不敢拦阻。他出门之后,哪里也不要去,一直就来看雪仙。雪仙因为他是病后的人,招待得比往日要好得多,万大人十分欢喜。雪仙取了一根烟卷,抽了几口,然后递给万大人,万大人站起来笑着接住。雪仙笑道:“你客气。”万大人道:“客气一点儿,还不好吗?”雪仙道:“我就怕人和我客气。像我舅舅他就和我客气极了,我简直不过意。”万大人道:“你是他的外甥女儿,你格外要和他客气了。”雪仙道:“我正为这事,要和你商量呢。他和我客气,还不是看你的面子吗?你得给他一点儿好处才好。”万大人道:“我待他也不坏呀。依你说要怎样谢他呢?”雪仙道:“你不是说,荐他去做县知事吗?你就荐他去得了。”万大人笑道:“那是一句笑话,他怎么认真起来?”雪仙道:“他说你有一个朋友,要出京去做省长,这是有的吗?”万大人道:“有这个事,不过成功不成功,还不能知道。他怎样晓得这桩事?”雪仙道:“他还说省长是专管知县的,只要你和那位省长说一声,这县知事他就得着了。”万大人道:“哪有这样容易的事?而且你舅舅也不是做县知事的人。”雪仙一板脸道:“这一点儿面子都不给我吗?我和你荐一个人,你就会推得这样干干净净。好了,以后我永不和你要什么东西。”万大人笑着站起来,拍着她的肩膀道:“这也值得生气,有话慢慢地说呀。”雪仙道:“我都答应人家了,这个时候,你说不成,我把什么脸见人呢?”万大人心想,这位新如夫人,太不懂官场规矩,人家虽有做省长的消息,命令还没有下来,哪里就能够先向人家荐人。本当把这话和雪仙说,又怕她格外要生疑心,只得先硬着头皮,答应下来,预备事后再说,便道:“我哪知道你答应下来了哩。你答应了,就和我答应了一样,只要你和我一说就是了。无论如何,我总可以办到,你放心。”雪仙听他这样说了,才转怒为喜。可是万大人答应着这种硬头差事,口里许过去了,心里却不住地为难。原来传说要实现的这位省长,就是和万大人、林翰林在一处作诗的朋友,丁鸿儒先生。丁先生的诗,神行于空,在他们这一班人里面,算是一个能手。差不多念两句诗的人,没有不知道丁诗豪的。这个时候,公府里面,立了一个早春轩诗社,专约一班老翰林进士,在里面作诗填词。因为丁鸿儒的诗作得好,格外为当轴所器重。有一天早春轩的诗友,开丁香宴,由当轴做东,亲自列席。酒阑兴尽,丁鸿儒想到江南春景,便微吟道:“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大家都说丁先生有鲈鱼莼菜之思了。当轴微笑,说道:“鸿儒请你回南去办一点儿民政,好不好?”丁鸿儒听说这话,当着众人就是一揖。说道:“那只有力图报效,以答栽培之德。”

这虽是一席笑话,丁鸿儒却认了真,极力地在政府方面活动。当轴也就不好十分不理,答应给他设法。不料内容是这样空泛的事,外面却传说得毕真毕显,天天说命令要下来,弄得想到外省去做官的,不分昼夜在外张罗。丁鸿儒家里,除了作诗捧角的人而外,向来没有什么人来的。这两天就情形大异,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些人,络绎不绝地来拜访,客厅里坐满了。丁鸿儒也就大忙特忙,诗社里,连误二邱。万大人也有一个多礼拜,没有见他的面。这天万大人受了新如夫人的重托,只得屈尊,亲自来拜会丁鸿儒。他们究竟是老友,丁鸿儒丢了客厅里的客,到内书房里来,陪着万大人说话。万大人先也少不得恭喜了一阵,回头便问道:“事是内定的了,命令怎样还没下来?”丁鸿儒皱眉道:“我也不解这是什么缘故。秘书长何子平兄,论起来也是好朋友。但是彼此都要避嫌,这事却不好和他去打听。”万大人道:“不要紧,我和你打一个电话探探口气,你看如何?”丁鸿儒抱着拳头,连作两个揖,说道:“好极,好极。”电话机本就在身边,万大人取下话机,将电话要来,那边倒是何子平亲自接话。万大人道:“外边鸿儒出京的空气很浓厚,我打听打听,这事怎样了?”何子平道:“你在哪里打电话?”万大人道:“在家里打电话。”何子平道:“我不瞒你,这事原是没有十分确定的,可是鸿儒包围的本事太厉害了,老头子只好答应考量一两天。我就说,既然可以办到,何必还要考量,就发表吧。老头子经不得我再三说,就叫我办稿。我又生怕稿子一搁,又有变化,连忙就发下去,送到印铸局去了。我对于鸿儒,总算帮了一个大忙……”万大人早懂了他的意思,便答道:“你这一番盛意,我总可以转达鸿儒,叫他替你留两个简任职的位置,你看怎样?”说时,口对话机说话,眼睛却看着丁鸿儒。那边答道:“那很是感谢。反正我在北京,以后总尽量地帮忙。”万大人道:“你老哥这样的地位,他就不讲人情也要敷衍敷衍啦。俗言不是说吗,朝里无人莫做官哩。”何子平道:“笑话笑话。老哥可以顺便知会他一声,今天晚上,命令准可以发表。”万大人道:“今天晚上,就可以发表吗?”丁鸿儒在一边听了这句话,吓得心里噗通一跳,脸上的颜色都变了,两只眼睛,瞪着像桃核一般,望着电话机,静等着下面的消息,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也插上前去。接上万大人说了一声道:“呵!今天晚上准发表,好极了。”说了一声“再会”,就把电话挂上,转身就对丁鸿儒一揖。说道:“恭喜恭喜!命令在今天晚上就要下来了。”丁鸿儒喜欢得心花怒放,忘其所以,也和万大人作揖道:“恭喜恭喜!”万大人笑道:“你对我这一恭喜,是一个好兆头,我也要沾点儿喜气吧?”丁鸿儒这才觉得自己错了,好笑起来。万大人道:“你不要好笑,你对我恭喜是无意的,我可以认为是有意的。因为我有个亲戚,天天望你的省长发表,若是发表,他好托我向你荐一个差事。这不是一喜吗?”丁鸿儒道:“可以,可以,你的令亲,还不像我的亲戚一样吗?”万大人道:“小事他还不要,希望做一个县知事呢。”丁鸿儒正在兴头上,满口答应道:“那是不难。”万大人一拱手道:“一言为定,就不要我重托了。”丁鸿儒道:“老哥说什么话,难道这一点儿事,我还不竭力帮忙吗?”万大人心想,荐一个知事,碰在机会上,两三句话就成了,也是想不到的事。明天见新夫人,这一本卷子,总算交过去了。便对丁鸿儒道:“命令既要下来,老兄有许多事要办理,我就不在此打搅了。明天再来正式恭喜。”丁鸿儒笑道:“自己人,何必客气,以后还要多仗老哥帮忙呢。”万大人告辞出去,丁鸿儒满脸是笑容,一直送到大门口。然后笑嘻嘻地走进客厅,对来的客道:“我真料不到有这样快。今天晚上,命令就要下来了。”所有在座的客,听见这个消息,纷纷给丁鸿儒道喜,又是一阵纷乱。就有人说道:“晚报快要出版了,赶快派人去买几份来看看,报上一定要登出来了。”丁鸿儒笑得坐在一边,只是摸胡子,并没有作声,他也这样想着,晚报上一定会登出来的。在这里能够久坐的人,本来和丁鸿儒就也有些关系,其间少不得还有一两个心腹之士,于是又把商量了几天的问题,像怎样和军事当局接洽,怎样和地方绅士联络,怎样定一个用人行政的方针,大谈特谈。过了一会儿,晚报买来了,大家就抢着看。不料买了四份晚报,从头一个字,看到末个字为止,并没有载丁鸿儒省长命令,要发表的话,有一张报上,居然还说这个消息不可靠。大家的高兴到十分,却兜头浇了一瓢冷水一般。

当时大家就问丁鸿儒,听到说有什么变动没有。丁鸿儒道:“刚才问秘书长的,决没有什么变动。而且问的,又不是我自己,他也不能说谎。”大家这样一听,把疑虑就去了十分之五。不过晚报上并没有载明这个事,总怕命令就下的消息,有些言过其实。丁鸿儒道:“这话是真是假,虽不能断定,但是据我个人的判断,真的成分又居多数。因为秘书长说电话的时候,曾托我那朋友,和我要两个缺。若不是真的,他何必那样作伪。”大家都说,若果如此,那就千真万确了。于是把一团扫下去的兴头,又重新鼓舞起来。丁鸿儒对于别的报纸,本来不很爱看,仅仅地订了一份政府公报,其余都是散买。自从自己有做省长的希望以来,命令稿子来了,便赶紧着要看,以为万一出于不意,竟发表出来了,岂不是一喜。后来又听见人说,命令稿子,由印铸局里印出来,其间有几个钟头的耽误。在这几个钟头之先,还有一种命令很要紧的,比较普通命令,是要快得多的。丁鸿儒听了这个话,满想先睹为快,也就订了一份。天天到了晚上七八点钟,命令也就来了。偏是今天不凑巧,一直八点钟过完,还没有影子。这时客都走了,丁鸿儒捧着一管水烟袋,在院子里踱来踱去。一只手捧着烟袋,烟袋底下,夹着一根纸煤,一只手不住地摸胡子,搔头发,擦大腿。一根纸煤燃完了,又燃上一根,始终还没有吸一筒烟。这样子在院子里走了几十个回转,也不觉得乏。后来实在按捺不住了,心想犯一个嫌疑,打一个电话去问秘书长何子平,那也不要紧。便叫听差打了一个电话到何宅去,偏是何子平又不在家,只得作罢。回头一想,何不打一个电话,问问印铸局,命令到底是发下来没有。自己还怕听差闹不清楚,亲自去叫电话。电话叫来了,那边答应说,刚刚得就快送到了,今天晚上的命令多得很呢。丁鸿儒听了,觉得这话有些相符,便捧着烟袋,坐在屋子里烧烟。装出不动声色十分沉静的样子。可是他耳朵的听觉,却很注意,只要外面有敲门的,心里就是一动,以为是送命令的来了。可是敲了一次门,又敲一次门,都是送煤球的,送信的,一些不相干的人。等到十点钟,才听见听差说道:“命令下来了。”

丁鸿儒听见,脸色一动,然后咳嗽了两声,慢慢地说道:“拿来,我看看。”听差忙着将命令送进屋来。丁鸿儒就叫他放在桌上。等听差退出去,赶忙就拿在手里,仔细地一看。这命令稿一大张纸,每一条都是好几百字。什么几等嘉禾章,几等文虎章,什么步兵上校,炮兵中校,人名字和官衔,印成一片黑,从头看到尾,共有两三千字。不但省长的命令没有,比较重要些的官职,也没有发表一个。自从下午万大人和何子平打电话之时起,一直到现在,一个哑谜,方才揭破。由此,不觉得大恨其何子平,心想没有发表就没有发表,何必在电话里说上那些话,岂不是成心开玩笑。这些由政客堆里造出来的人,真是要不得。半夜起坐不安,不知如何是好,这会儿心安了,什么想头也没有,去睡觉吧。无精打采,走进房去,正要脱衣裳,听差跑来站在屋子外边嚷道:“何秘书长电话来了。”丁鸿儒连忙答应道:“就来就来。”披着衣裳就来接电话。那边说道:“鸿儒兄吗?恭喜恭喜,命令发表了。”丁鸿儒知道是何子平说话,便道:“诸承帮忙,但是命令我已看见了,并没有呀。”何子平道:“那是第一批普通的命令,重要的在第二批里呢。我本来早要打电话过来通知的,因为我早已托万……”丁鸿儒道:“是是!早已知道了,感谢得很,明日亲自拜访。”说毕,又不住地道谢,把恨何子平的念头,就丢到华胥国里去了。电话挂上,也不要睡觉了,复又将衣服穿好,拿了一本书坐在灯下看,等命令来。心里想,必要亲眼看见命令,才落下这块石头。

一会儿工夫,听见外面的打门声,据丁鸿儒自己想,这一定是命令来了,但是不敢存那种过于浓厚的希望,依旧坐着看书,不过两只耳朵,对于外面的动静,格外注意一点儿。可是心思想到别的地方去,眼睛看着书,也不知书上说些什么。他自己似乎看了好久的书,却依旧未见外面有什么动静,他料定这又不是了。正在按捺下念头去,往下看书,忽然听差在院子里嚷了进来,说道:“下来了,这可是真的了,好了好了。”那听差不分青红皂白地这样胡嚷,一直往屋里钻了进来。丁鸿儒站了起来,连忙问道:“怎么了?”听差拿着那张命令纸,递给丁鸿儒说道:“你瞧,发表了。”丁鸿儒家里,是最讲官场规矩的,听差乐糊涂了,随口说出“你瞧”两个字,话后一想,居然和主人你我相称,简直目无上下,恐怕要受申斥,吓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丁鸿儒却是没有理会,接过命令去,就灯下一看,只见开首一行,就是特任本人为省长的命令,不由得嘻嘻地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我说我得的消息没有错的。”便对里面屋里喊道:“喂!快起来。命令下来了。”这是丁鸿儒通知他太太的表示。丁太太睡在里边屋子里,何尝合眼,外边说的话,全都听见了。这时丁鸿儒一嚷,她披了衣裳,就往外跑。丁鸿儒道:“你瞧,这不是?”说时,随手把那张命令递给听差,听差远以为主人叫他转递给太太呢。双手接着,就要转递。丁鸿儒一看,原来错了,便道:“拿来拿来。”一手夺了过来,便迎上去,当面念给丁太太听。丁太太一面点头听着,一面用手扣纽扣,闹了半天,也没有扣上一个。丁鸿儒一看,说道:“嗐!太太,你怎样把我的对襟大马褂穿上了?”丁太太低头一看,说道:“哟,可不是吗?怪不得闹了半天,在大襟上摸不着扣子呢。可是你也怪了,手上捧着一个瓷器笔筒,这算怎么一回事呀?”丁鸿儒一看,果然不错,笑道:“我还当它是水烟袋呢。”那听差因为说错了话,站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看见大人和太太,这样闹滑稽戏,忍不住笑,才退出去了。

丁鸿儒道:“慢来慢来,我们这时都有些乱糟糟的。太太,你先进去换衣裳,我且抽两袋水烟,镇静一下。”丁太太换了衣服出来,丁鸿儒也抽了几袋水烟,人就清醒得多。丁太太道:“别的罢了,这事我们得先谢一谢祖先。你自光绪三十三年以来,就没有拿过印把子,无非混一两趟空头差事,今天居然又做起省长来,这是想不到的事。再说现在的省长也就是从前藩台那个位分,要在前清,我们也未必想得到。这都是祖宗的默佑,我们应该谢一谢。”丁鸿儒道:“使得,家里有的是你敬佛爷的香烛,马上就可以办起来。”丁太太听说,自是高兴,就把家里一些仆役全吵起来,举行叩谢祖恩的典礼。丁鸿儒是个读书人出身,本来不大迷信,家里供的什么佛像祖先牌位,都是丁太太一手主持,平常他不很过问。今天因为做了省长,依着太太的主张,叩谢祖恩,他借此索性讨太太一点儿欢喜。说道:“佛爷那里,也得谢谢不是。”太太道:“什么?你也有谢佛爷的日子。我本来就打算先谢佛爷,后谢祖先,因为怕说了出来,惹上你一篇大道理,冲撞了佛爷,反而不妙,所以没提。让明儿个我自己来磕头,这样说,更好了。”夫妻两人,在这高兴头上,乐得神经错乱,不分什么日夜,马上燃来香烛,顶礼磕头,接上还放了一挂爆竹。这个时候,业已夜深,猛然噼噼啪啪响了起来,把胡同口上的巡警吓了一跳,心想半夜三更,为什么有这种声音。寻声而来,却是丁公馆里。他原知道丁大人是公府里一个顾问,不可当平常人家看。可是半夜放爆竹,关乎治安,事先总得在胡同口上警察阁子里报告一声,免得区里查问起来,好作一个报告。便走上前来,敲丁家的门。听差开开门来,见是警察,便恶狠狠地问道:“半夜敲门,有什么事?”警察道:“怎么这样凶?”听差道:“就有这么凶吗?你不打听打听,我们这儿,不比别的地方,这里是省长家里。胡闯,可不成!”

警察听了这话,正想分辩两句,又出来一个听差,喝道:“什么事?我们这里是省长公馆里,不许胡闹。大概你也不知道:刚才命令下来了,我们大人升了省长。”警察始终没有说一句话,被他一顿吆喝,只得走开了。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丁鸿儒得了省长的命令,连他家里的听差,都像高升了几级。这天晚上,家里人就直闹了一夜。从这天起,那来的贺客,越发是车马盈门,万大人新如夫人的舅太爷,也就一跃而为知县老爷。不知道这个话,怎么传到万太太耳朵里去了,万太太气得两餐没有吃饭,只吃了一点儿燕窝汤,和一点儿火腿稀饭。另外炖了一只鸡,和一小碗银丝面。伺候万太太的老妈子,便告诉万大人,说是太太两餐没有上桌吃饭,要不要请大夫瞧一瞧。万大人一想,看一看万太太脸上的颜色,并没有带病容,就是听她说话,嗓音也是极硬朗的,何尝有病。不过老妈子,既然说太太两餐没有吃饭,不能不去敷衍一番,只得慢吞吞地走到太太房里来,轻轻地问道:“病了吗?”万太太一个人,斜躺在沙发椅上,看见万大人来了,板着脸,低着头,噘着嘴,一声不响。依着她平常的脾气,少不得又和万大人大吵一场,可是一想,若是像那天一样,把他吓死过去,那怎样得了。所以只好发一种闷气,凭着万大人怎样问,她也不作声。万大人见她不作声,也就不和她计较,捧着水烟袋,慢慢地在屋子里踱着,就走到房门口,意思就要出去。万太太究竟忍不住了,大喝一声道:“慢着!我有话和你说。”万大人走得斯斯文文的,方要偷出重围,被她这一嚷,吓得心里噗通一跳,便问道:“什么事又生气?”万太太道:“你娶的那位姨太太,倒让我看一看,究竟长得是怎样一个美人儿,连她当听差的舅舅,你都荐他出去当了县知事,别的还用提吗?”万大人道:“这是哪来的话,全是你多心,疑心生暗鬼。”万太太道:“你做了事,还不认账,你也太难了,我就伺候你这些个年月,你也应该把三分良心待我……”说到此处,哽咽着。便流下泪来。

万大人平生最怕妇人家哭,而他这位太太又是一哭起,带骂带说,带诉冤枉,连成一片的,尤其是叫万大人头痛。万大人一见太太哭了,急得皱着眉毛,只是搓手,不知道怎样好。正在为难之际,听差在外面喊道:“韩都统来了,大人见是不见?”万大人今天被太太围困在屋子里,正在没有法子出去,难得有这支救兵。说道:“呵!是了,他是为一笔款子的事,来和我商量的。我也不要那个钱了,你就说我病了,不能见客吧。”听差听说,在窗户外面答应着。万太太一面擦着眼泪,一面对窗户外喊道:“不许那样说,你说大人就出来得了。”一面对万大人说:“人家为着送钱来,你不见,倒要在这里撑住,和我赌气吗?咱们有账,回头再算。这个时候,你得出去见客。”万大人心里暗笑,脸却不露笑容,口里说道:“反正弄了钱来,也过不了舒服日子。”万太太道:“我都把客留住了,你不去见不成。”

万大人听她如此说,踱出房门,这就浑身爽快走到前面客厅里来。只见韩都统穿着古铜色围龙花纹的长袍,罩着枣红大襟马褂,纽扣上挂着什么胡梳子、牙签子、眼镜盒子,哆嗦哆嗦一大串,光着半边头,后面垂着小指头粗的花白辫子,梳得清清楚楚的。看他这个样子,似乎今天还是在什么喜庆地方做客来,喜气扬扬的。见面之后,两人彼此一揖,万大人就请他坐下,先问道:“老哥今天从什么地方来?喜气扬扬的。”韩都统道:“这个年头,从哪里喜起啊。今天是到卡王府里问安去了,所以换了一身衣服。在那边会到不少的老同寅,真都是出色的人物,这样的老前辈,如今哪里去找。依我说,圣朝就有复兴的指望,不看别的,只看今天在一处的人,没有不念圣上的,就是民心思汉的一个证据。”

万大人听说,也就不胜慨叹说道:“那是自然,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几千年来,都是这样承认为五伦,而今把皇帝不要,什么委员制、总统制,实在不成事体。从前王安石变法也不过变更一点儿法度,苏老泉还说他是大奸大诈,如今变法,变得太离奇,把五伦都变掉了。”韩都统道:“我虽然不能像老哥那样会引古儿词,我觉得把民国的事,和咱们大清比,简直没有一样比得上。就像做官,凭着祖上一点儿功劳,是世袭下来的,那是不必说。就是凭三篇文章考来的,花银子捐来的,也是一层一层爬上去。现在就不然,今天是老百姓,明天可以做大官。今天做大官,明天也可以做老百姓,总不讲究资格,实在不成话说。”万大人对于现在这种新进满目,老成见摈的情形,本来也持不满的态度,韩都统一说,引起他满腹的牢骚,不住地叹息。韩都统道:“我们呢,不犯着在民国做事,也不必与他们计较这些是非,只是小孩子们,总得给他们找个安身之所。而且他们呢,也不必论什么出处。今天早上看报,在命令里面,看见丁鸿儒已经得了省长,他的运气真算不坏。我知道他和老哥交情极好,很想请老哥帮一个忙,把大小孩子荐过去,随便弄一个事情糊糊口。”万大人道:“这位丁兄人是极古板的,托人情这种事,在他面前,恐怕有些说不过去。但是你老哥今天既然亲自到舍下来了,我总要帮一点儿忙,让我晚上和他通一个电话,先试一试看。”韩都统听说,马上站起来,和万大人作了一个揖。这一揖他弯着腰由地下作势而起,伸起腰来,两手合抱,随之而上,一直高举到额角上为止。他那头,和抱着的拳头,碰了几碰,那种毕恭毕敬的样子,在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来。万大人心里虽然不愿意答应,口头上也不好推辞,也拱手还礼,说道:“咱们自己老哥们,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只要能够尽力,我总是尽力的。”韩都统道:“老哥这一番好意,我极是感激,明天叫小孩子登门叩谢。但是总望老哥说得切实一点儿。”说毕又是一揖。

韩都统如此一再的重托,万大人没有法子,只有满口地答应。韩都统道:“咱们见面的日子很少,总难畅谈,过几天一定找个地方叙叙。”万大人道:“笑话了,这一点儿小事,还要谈什么酬谢。”韩都统道:“不是,不是。咱们哥儿俩,还分什么彼此,就不和小孩子荐事,请请老大哥,受一点儿教训,也是应当的。”说时,万大人偶然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韩都统满脑筋里,全是皇朝的典故,见他将客前不可碰的茶杯,居然捧起来了,心里记得清楚,见了这个是要告退的,马上站起身打了一拱,说道:“过天再来请教。”万大人这才醒悟过来,刚才这一端茶是前清的逐客令。拜别皇朝十几年了,把这事居然忘掉。好端端的说话,捧茶送客,韩都统他岂不嫌我不讲交情,拒绝他的要求,心里实在老大不过意,可又不便说出来,说我捧茶,并不是送客,只得说道:“希望常过来谈谈,反正我在家里也没有事,谈谈也就痛快些。”一面说话,一面将韩都统送出大门口。只见大门外停着一辆骡车,那车夫手上拿着鞭子,坐在轿篷口上,见韩都统出来了,便跳下来,拉着骡子,拢了一拢。这时,天气快黑了,那车把上还悬着一个白纸糊的猪尿泡灯笼,也就亮起来了。万大人看见这种情形,不以为韩都统腐败,恍然数十年前,官场驰逐的景象,心里十分感慨。韩都统和万大人一揖,背对车子,一抬腿坐上,然后弯着腰,伸着腿,往车篷里一缩。那车轮子,得儿滴得,得儿滴得,一路响着走了。

韩都统到了家里,自己家里的门房,老早戴着红缨帽子,将那扇古壁中门打开,让韩都统穿门而过。原来这些规矩,都是韩都统当年在任上实行的,到如今都不曾更改。穿过古壁门,照着衙门里的规矩,一样有客厅和小签押房。韩都统自向签押房去休息,桌子抽屉里,摆着有三十年前的一些公事,便拿了几件出来,放在桌上。家里有一位老听差韩得禄,知道都统要过办公事的瘾,赶快点着一支大红蜡插烛台上,捧着放在桌上。自己便垂手并足,站在椅子背后。韩都统在太师椅子上坐下,将公事打开。因为看得太多,字都认识了,知道一件是把总禀到的,一件是外委请饷的,一件是游击请操霜降的。韩都统将桌子一拍,说道:“浑蛋,现在还是四月里,怎样就操霜降。这种办事糊涂的人,我非参他一本不可。”看了一遍,翻到后页,只见上面写着,光绪十三年九月某日。不看这字犹可,看了这字,把年月分清,韩都统的好梦惊醒,心里难过,几乎要掉下泪来。便问韩得禄道:“这一件公事,是谁放在里面的?我不是早和你们说了吗?凡是公事后面的年月,一齐把它裁掉,怎么这件公事,后面还有年月?”韩得禄想了一想,说道:“小的该死。因为昨日捡旧书箱,里面有十几件公事,都还整齐,所以也放在抽屉里面,意思是要热闹些,不想把事弄错了。”韩都统叹了一口气,也没有说什么,把公事放在抽屉里,不要看了,这天晚上,他心里已经是难受。到了次日早上,洗过脸之后,门房戴着红缨帽,手捧红托盆,呈上一封大红禀帖来。在韩都统任上的时候,禀帖上写着前后左右各营将领的名字,请都统安。现在韩都统住在北京狗尾巴胡同里,和老百姓一般,哪来的前后左右各营,上面写着狗尾巴胡同更夫、木宅车夫,率领杂役人等,恭叩都统大人指日高阶。韩都统往日看见,总拈髯微笑。而且门房每日呈上禀帖来,请一个安的时候,韩都统总要吩咐一句:“叫他们好好办事。”今天不但不微笑,而且那一句话也没有了。自从当日早上起,浑身难过,就像生了病一般,到了吃饭的时候,也少吃了一碗半。一直过了三天,一日重似一日,竟好像是什么不治之症。家中纷纷议论,究竟不知韩都统有什么心事。韩得禄跟随韩都统多年,他很知道韩都统的脾气,便对门房道:“你天天捧上去请安的帖子,有几年了?”门房道:“有四年了。”韩得禄道:“有四年了吗?我一向没有留心这桩事,也许这上头出了毛病。你去拿来我看看。”

门房想,这个禀帖,是天天呈上去的,哪里会出什么毛病。自己天天做这种事情,都是托盘拿下来了,就把他放在帐子顶上,明天早上,又从帐子顶上拿下来,呈了上去。那个大红禀帖,放在托盘里,简直就没有拿手去动过它,毛病从何而出?不过韩得禄跟随韩都统多年,他既然说到这禀帖,也许是真有所见,就在帐子顶上,把托盘拿下来,送给韩得禄看。韩得禄一见,一拍手道:“这难怪大人心里不好过了。你瞧!这名叫大红禀帖,其实一点儿也不红,倒很像包什么花生豆的烂纸一般,看了这个东西,有什么趣味。”自己便掏了十几个铜子,买了一个崭新的大红禀帖。请人楷书几行小字,是恭贺都统大人指日高阶。本胡同更夫、粪夫、水夫、土车夫、打扫夫同叩。写得好了,把旧禀帖扔掉,把新禀帖放在托盘里。到了次日韩都统洗过脸,要抽旱烟之时,门房照例将禀帖呈上去。韩都统一见托盘里面,放着一张鲜红灿烂的禀帖,恍如当年在都统任上人家请早安的那个景象一样,心里就是一喜。这两三天心中一桩不好过情形,霍然而愈。喝茶闻见香了,吃饭也有味了。韩得禄见这一剂药,果然对了都统的症,心想索性让他欢喜欢喜,便把小签押房桌子抽屉里的公事,拿了出来,用禀帖纸,请人誊录了几份,放在桌上。到了下午韩都统偶然踱到这里来,只见桌上放着几份新公事,不由他心里噗通一跳。翻过来一看,无非是部下禀报请示一类的事情。韩都统看见那雪白的纸,端正的字,忍不住自己要朱批起来,便喊着韩得禄,快拿朱笔来。这样东西,家里倒是久已缺乏,无处张罗。韩得禄忽然急中生计,就和里面太太,要了一块胭脂,榨了一点儿汁水,用碟子盛着,又洗了一支墨水笔,一齐送到小签押房里来。韩都统虽然不满意,也明知道家里没有红朱,只得模模糊糊的,用笔蘸着胭脂水,在公事后面,逐一地画行。

韩都统把几件公事都批完了,这才一伸懒腰,走出签押房来,手上拿着一根儿旱烟袋,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烟斗子里面,可是一点儿暖气也没有。他心里这时候想着当年做官那种气象,批完公事,马上交给师爷去办,过两天就要实行,这是多么有兴味。今生今世,这个年头儿,恐怕没有了。但是也难说,若是马上出两个有能耐的人,也许还要恢复旧观,那时,凭着我这个资格,花他一点儿银子,也许我还要做官。由这里又想到做官那种划行的事情,提起笔一挥,真有意思。当年初做官的时候,因为学划这一行,练习了两三个月,总是最后那一直,划得不得劲儿,后来学会了,那一笔下去,直是划得俏皮,像只鹤脚一般。想到这里,得意忘情,不觉把旱烟袋当了笔,凭空就是这样一划,声音一响,吓了自己一跳。抬头一看,要想去审察那块玻璃,韩得禄走了上来,请了一个安,说道:“禀大人的话,巡警现在代五省赈灾会募捐,送了几张券来。”韩都统道:“那五省有什么灾?关我什么事?要到我这里来募捐。他不打听打听,我是吃得大清朝的饭,只认识大清国的百姓,现在什么省份闹灾,和他民国的官想法子去,我们大清国的官,不管这个。在大清的时候,哪里像现在这个样子,今天这儿闹灾,明天那儿闹灾。老实告诉他们吧,这就是他们无父无君,丧了天意,老天要惩罚惩罚他们呢。再说你也糊涂,你几时看见我捐过什么款子的。”韩得禄道:“这个怎样不知道?因为他送的这个券可以逛三殿、天坛、先农坛、午门、太庙。我想别的地方罢了,唯有这太庙,是从来不开放的,趁着这个机会去看看,也是纪念旧主子的一点儿意思。”韩都统听了,点了一点头,说道:“你这话很是有理。不过花上十块八块……”韩得禄道:“不,只要五毛钱。”说着,把券双手送给韩都统。韩都统拿着券一看,果然是五毛,便说道:“只要真能去,不像别的地方,钱多少,都不算什么。就是十块八块的,我们也要买它一张。好吧,这张就算我买了,你到太太那里去,领五毛钱给他。”韩得禄答应着“是”,领钱去了。

这里韩都统自言自语地道:“民国的人,口口声声说皇帝不好,为什么像募捐这样小事,还得沾皇上家里的光呢。”他看了一看券上的日子。便是从明天起,他心里一种瞻仰故宫的念头,比什么还急,决定明日就去。到了次日,韩都统洗了一个澡,又梳了一个辫子,这就是他得着祖传的教训,斋戒沐浴面朝。吃过午饭,叫车夫套了车,就先到天安门来。依着韩都统进了三座门,就要下车步行,后面看见来来往往的人,都没有下车的,他也只得罢了。到了太庙门口,韩都统下车,一眼看见两个头垂小辫子的人,在前面走。物以类集,他见人海茫茫,还有这样两个同志,不可交臂失之,便赶上前两步,看看是谁。走近一看,正是熟朋友,一个是戴鲁恩,一个是甘维朴。这两个人在前清时代,一个做过侍郎,一个做过提学使,都是极大的官阶,大家一见,彼此一拱手。戴鲁恩对甘维朴道:“你看韩大人也来了,吾道不孤。”韩都统虽然不解这一句话,可是那个意思,他倒猜想得出,便道:“许久没有主子,到这些地方来看看前朝的规模,心里也痛快些。”甘维朴道:“正是这样。”三人说着话,走进大门,只见两旁柏树林子底下,长遍了乱草,小蚱蜢、黄蝴蝶儿,见了人来,乱跳乱飞。正中的官道,那石板缝里,左一丛,右一丛,都长出乱草来。石板两边,青苔长得一寸多厚,石板上面,还有许多鸟粪,那一股湿气和那股鸟粪味,很有点儿触鼻子。柏树枝上,东一个,西一个的鸟窠,老鸦在上面,呱呱地叫个不断。沿着石道走,看那殿门是歪了,墙头上也长了青草。殿门边碎瓦断石,随地皆是,戴鲁恩道:“唉!怎么弄成这样很腐败的情形。保护陵寝,这个事情,不是载在优待条件上的吗?现在让人家的太庙废坏得不像样,真是不顾信用。”甘维朴道:“他们不理也还罢了,还有些人主张把这地方改作公园,这岂不是奇谈。我们翻一翻二十四史,哪里有把前朝太庙改为园囿的。”

韩都统肚子里面,虽然没有什么墨汁,可是看见殿宇毁坏,空气阴森的景象,也觉得兴味索然。甘维朴道:“这种样子,惭愧我们为圣朝遗民。”戴鲁恩道:“禾忝油油,为千古人臣,最不堪之境。”说罢,泫然欲泣。韩都统听他两人一唱一和,一点儿不懂,看见戴鲁恩那种伤感的样子,大概不外睹物伤怀的意思,百忙中不知道要用一句什么话来互相安慰,也只好低着头,心里把那一股忠义填膺,无可发泄之气,只管往下按捺。一直走到大殿台阶之上,只见一块四四方方,平平正正的石板,正对着大殿正门。他一见那宫殿巍峨,已觉得是天威咫尺,汗流浃背。而今看见这一块石板,想到这是下跪的地方,仿佛圣主在上,必得磕头,不知不觉两个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即甘维朴、戴鲁恩一肚子故国邱墟,不堪回首的念头,差不多要大声疾呼出来。他见韩都统跪了下去,以为他是向列祖列宗朝拜,自己两个文人,还不如他懂礼,大为感动,也就四膝落地,一齐向上磕头。这时游逛的人,红男绿女,正是络绎不绝,忽然看见这三个老头子,在空地里磕头,都引为一种怪事,有几个人便跑过来看。后面的人,看见前面的人跑上前去,以为出了什么事,也跟着跑过来。这一跑,轰动各处的游人,都围了上去。弹压的巡警,越发不知为着什么事,七八个人,舞着指挥刀赶上去。戴鲁恩跪在地上,正要起来,看见巡警跑着汹汹而来,以为是要捉拿宗社党。年纪老的人,究竟不受吓,一声哎呀,便伏在地下。要知戴鲁恩吓着到了什么程度,请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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