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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北海樽翻群英袖手 《南华经》在一士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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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朱督军拟了一个电稿,念给鲁老头听了,就要他回县去接事。鲁老头一想,上面有大帅做主,下面又有一营卫队,保护上任,料无妨碍,便给朱督军请了一个安,说一声“谢谢大帅”。朱督军笑道:“我做人情,就讲究做到底。我看你这样子,衣帽不周,也不像个县太爷。”一回头,看见身后的马弁,便道:“在账房里支三百块钱,给这个穷知县老爷上任。你有什么亲戚朋友,要找事没有?趁着这会儿县老爷没有上任,你就荐给他。别让他到了差,你再讲人情。你要知道县太爷一上了任,那个威风就大了,比你大帅在北京这一股子劲儿还要强十倍。”朱督军这一套话连李秘书和站在身边伺候的姨太太,都引得笑了。朱督军又站起身来,对鲁老头拱了一拱手道:“你瞧大帅讲交情不讲交情?我因为你还记得我,不像你姑奶奶那样黑眼儿,所以提拔提拔你。”说到这里就对身边的姨太太笑道:“这事就只一遭儿,下不为例。若是你明日跑了,你老头儿也来找,我可没有这样客气。”说得那姨太太只是抿住嘴笑。鲁老头心里一想知县到手,还在这里尽等什么?于是又趴在地上给朱督军磕了一个头,然后千恩万谢而去。朱督军伸了一个懒腰,笑道:“这事做得痛快,把我一场午觉也耽搁没睡。”说着将手牵着姨太太道:“我进去睡吧,你给我捶腿去。”说着,和姨太太一路进上房去了。

鲁老头跟着马弁到了账房,照数支了三百元款子。马弁却对他笑道:“您现在是老爷了,鲁老爷,咱们交个朋友,去吃一餐小馆子,您也肯吗?”鲁老头道:“老总,这是我的事啦,我请我请。”马弁将他引到了酒馆,先是用好话一说,后来就说:“大帅的意思,怕你不会做官,叫我跟了你去,有什么事就给大帅来信,我想这一去,咱们就成了对头了,很好的朋友,何必呢?二来我也丢不下这里的差事,还想往上升呢。这么样吧,咱们两下不吃亏。你那三百块钱分我一半,我就对大帅说,您很会做官,不用跟了去,你瞧好不好?”鲁老头一想,这明是敲竹杠。但是不答应他,又怕他从中捣漏子,心里很怕,只得说道:“以后还全仗你老哥帮忙,你怎样说,就怎样好。”这马弁也丝毫不客气,当时就分去了一百五十元,吃过之后,马弁将钱揣在身上,饭钱也没有给,就大摇大摆地走了。也是他要犯事,酒喝得过量一点儿,一回公馆,就掏出钞票来,一张一张地数着,口里可就唠唠叨叨地说道:“他妈的,活该!昨天吃狗肉,输了二十多块钱,正没有乐儿,偏是今天遇到这么个老头子,送了我一百五十块钱的礼。”旁边就有人说道:“人家也不过得三百块钱,怎样就会送你这么些个?”这个马弁道:“你别瞧老头子,是有点儿傻相。可是他也知道钱是好东西,不是我硬敲他一下子,他哪里肯拿出来?”人家听他这样说,话里套话,更问得厉害。马弁趁着一阵酒兴,就把实话全说出来。竖着一个大拇指,对大家说道:“真不含糊。”这马弁的声音,越说越大。恰好朱督军在院子里散步,把这话听见了,立刻叫人传这马弁问话,因道:“你的本领很不错,讹钱会讹到我们老丈人头上来了。他不过三百块钱,你就要他一百五。若是只有一块钱,你也要分五毛了。”说到这里,脸色一变,两只眼珠,睁得要暴露出来,大喝一声道:“来!拿去把他毙了。好久不杀人,我要见一见红了。”这马弁万料不到这样芝麻大的小事,大帅就要军法从事,赶紧双膝向地下一落,哭丧着脸说道:“大帅开恩!大帅开恩!马弁死了不要紧,家里还有七十三岁老娘,可没有人奉养。求求大帅,念在马弁老娘头上,饶了马弁一条狗命吧!”说毕,噗通噗通,将头磕着地直响,朱督军道:“你家里有老娘吗?你跟我这些个年月,怎么一向没有提到。”马弁又连连磕头道:“实在有,实在有,大帅不信,问一问就知道了。”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又一个马弁来说,唐总理家里来了电话,请大帅过去谈一谈。朱督军道:“这老头儿真有些讨厌,天天打电话找我,我倒成了他家里的听差了。你告诉他,等着吧,我就来。”马弁答应一个“是”,就要去回复电话。朱督军道:“浑蛋,你怎么就这样答应着。这是我告诉你的话,你可别这样告诉人家。叫他们开车,我这就去。”说毕,他自转身去换衣服,地上跪着一个人,他只当没有瞧见,这马弁在生死关头,不得他的许可,也不敢起来。朱督军心里想着,唐总理知道我要走,也许叫我去,是商量军饷的事,机会倒不可错过。心里一味地记挂着钱,面前跪了一个人,他也没有看见,立刻坐了汽车到唐宅来。今天唐雁老是特别客气,听说他来了,一直迎接到重门边,先就笑道:“还没有用过午饭吗?我预备了一点儿菜,请老弟台便饭。”朱督军笑道:“我以为总理叫我,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原来是叫我吃东西。”唐雁老抢上前一步,携着朱督军的手,一路到客厅里去。大家一坐下,雁老在桌子上雪茄烟盒子里,取了一根烟,自己抽着,却将盒子拿着,向朱督军面前伸了一伸,笑道:“请抽烟!”朱督军心里很纳闷,这老头儿向来高傲,今天如何这样客气?只得欠了一欠身子,取了一根烟抽着。唐雁老笑道:“你过了午瘾没有?我们到里面去躺躺灯,慢慢地谈着,你看好不好?”朱督军道:“我是毛毛瘾,有没有,没关系,倒是不用。”唐雁老见他不肯抽大烟,也就算了。先是闲谈,后来慢慢谈到政治上,唐雁老就笑道:“老弟台你平心说一句,我在政治上的人缘怎么样?”朱督军笑道:“总理是宽宏大量的老前辈,谁能说个‘不’字?”唐雁老沉默了一会儿,笑道:“老前辈这句话,我是不敢当。但是大家在政治上的计划,无非是彼此帮忙。”说到这里将雪茄烟弹了一弹灰,又一皱眉道:“我就不解两湖方面,总要和我过不去,不知什么意思?”

朱督军听他说到这话,心里有些明白,便道:“他对总理,也很表示拥护的,有什么事,办得不对吗?”唐雁老笑道:“老弟台,你还有什么不明白,他的主张,和我是不大对的。他最近打了两个电报来,对于现阁的财政,攻击得体无完肤。这都是误会,让我慢慢地来解释。”朱督军就怕人谈政治问题,就不由哈哈大笑道:“不要紧,回头我打个电报给他。”唐雁老道:“我找老弟来,这是一件事。还有一件,就是老弟所要的款,我也曾再三吩咐丽源,叫他十天之内,务必筹划出来,现在已经有些眉目,这是你可放心的。”朱督军心里想着你既来求我帮忙,总得给我钱。我原要了一百二十万,打个七折,也该给我八十多万,怎么事到如今,还不肯说出一句实数目来,真是岂有此理!便故作痴聋笑着问道:“雁老的盛意,我早就知道,但不知有些眉目的,究竟是多少,我要没钱真有点儿不敢回任,伸着手和我要钱的弟兄们,他可是不知道什么叫作财政困难呢。”唐雁老皱眉道:“这正是各有各的困难,但是五万以上的现款,明后日准可以交付过去。”他不说送钱,朱督军还不生气。现在提到只有五万块钱,朱督军不由得怒从心起,因为一时不便翻脸,便说道:“这事再谈吧。”说这话时,却很淡然的样子,取了一根雪茄,躺着随吸随喷那烟。

唐雁老见他不高兴的样子,便笑道:“这也不过是我预定下最小的数目,我想总还可以设法。”朱督军道:“那就更好了。”二人随便说说,朱督军就忽然站起身来说要告辞,唐雁老道:“我特意请过来吃便饭的,为什么就要走?”朱督军道:“原来是抽了空来的,现在想起几件事,非回去办理不可。雁老要请吃饭,有的是日子。”说毕,便开步走,唐雁老见这样子,是无法挽留的了,只得送他出门而去。他另外一个客厅里,早已坐满了谋士,静听好音。这时唐雁老脸色沉郁,缓步进来,说道:“敬铭真是岂有此理!一年以来,我是常常帮他忙。现在我在困难的时候,他也不能就这样白看着。况且我还当面说明,正在给他筹款,几天之内,就可以先交他五万元。不料他嫌五万元过少,价也不过,竟自走了。”在场的人,本都觉得这回事情重大,非朱督军出来做调人不可。现在听到朱督军大有谢绝调停之意,大家便是着慌。在座的龙际云摸着胡子半晌,摇着头道:“他不会为几句话,就这样决裂的。近来他和两湖方面,也有些往来的,不要他对两湖的举动,也有些关系吧?”唐雁老道:“我并不是恋栈,为着地位,去联络他们武人,很犯不着。但是我就职以来,许多伟大的计划,都没有实现,若是走了,很受人家议论的。我只要再得十月八月的工夫,政策实行了,不必他们反对,我会挂冠归隐。”

财政总长洪丽源,这时也在座。他口里衔着一支极粗的雪茄,沉默着一语不发,右手按着沙发椅子的扶手,把五个指头,像车水一般,只管打着。半晌,才淡笑了一声道:“他们最不满意的,就是财政问题,何妨让他们派人,试办一下呢?我们正是因为总理要替国家办点事情,所以大家忍辱负重,维持到现在。若不是为了总理,大家何必这样牺牲?”唐雁老皱了眉道:“现在不是说这样丧气话的时候了,我看你们哪个和敬铭感情好一点儿,谁就去和他谈一谈。他没有别的什么要求,无非为的几个钱,关于这一层,我可以想点法子。”龙际云笑道:“他和人交朋友,是无所谓,一刻儿好,一刻儿又不好。这个时候去,他知道为了要紧的事,恐怕是爱见不见,莫如挨到晚上,趁他在家里烧烟的时候,只当前去凑趣。那么,趁他高兴,和他一谈,也许可以得着一点儿办法。只要他能够出来打一个电报,这风潮就可以平息一半。”唐雁老道:“我在政治上生活几十年,游历过七八个国家,我不知道什么叫着怕事。但是我们是来替国家办事的,不是和人来生气的。所以在能够忍耐的地方,我总是忍耐。有生气的力量,何妨拿来替国家做事呢?我就不下台,看他们怎样办,难道还能把两湖的兵,杀到我家里不成?”起先大家见雁老发愁,都无精打采,现在唐雁老说不怕事,各人的胆子,又壮起来了。议论了一阵,就不觉到了晚上,聚议的人,在唐宅吃过晚饭,正要打电话去朱督军家里,问有些什么客。忽然外面电话报告,说是朱督军已经上了东车站,坐专车回任了。唐雁老听了这话,首先惊讶起来,连说道:“这这这是拆台了。上午,我正请他帮忙,下午他就跑了,这不是拆台,还有什么意思呢?”

大家一想,面面相觑,真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这天晚上,保定忽然来了一封通电,却是响应两湖方面质问财政案子的。唐雁老本来就靠保派几位朋友撑腰,这一回事情,虽知道保派不肯出面转圜,也不至于拆台,所以一向没有理会。现在这电一打,唐雁老只是衔着吕宋烟冷笑,口里连说:“下台,也好,我还有什么留恋?”背着两手只在大客厅里踱来踱去。回头看见李逢吉坐在一边,便将头摆了一摆道:“你去打辞呈稿子,事到如今,我们还等什么?非人家派人来轰我们不可吗?”李逢吉见唐雁老脸色变了,说起话来,嘴唇都有些颤动。料想这回辞呈,决不是口头禅,便站起来问道:“这稿子大概就要吗?”唐雁老背了手衔着烟,望着天花板出了一会儿神,说道:“自然是越快越好,内容说得沉痛些,但是……似乎也不必那样决裂。我们只说我们的话得了,不要对谁发什么牢骚。我们并不是和人负气,无非是一事未举,不愿意这样因循下去。只要负托有人,我马上就可以走。”李逢吉先是猜他的态度,非常坚决,后来越说越软,最后简直还是要干。李逢吉心里知道这张辞呈,无非是一道手续,大可不办。因此,口里答应,心里却在暗笑。

这一天晚上,唐雁老家里,就开了一晚上的会,一直闹到天亮,一点儿结果也没有。唐雁老左想右想,居然他想出了一个法子,就是把在北京的一些名流阔佬,请到家里来吃饭。第一个被请的,就是帮助唐雁老上台的蒋子秋。平常唐雁老有一个脾气,有一点儿芝麻大的小事,就请人在家里吃便饭。一个总理公馆里,岂有没事的道理。所以除了早上那一餐稀饭而外,其余午、晚两顿,几乎是座上客常满,开起饭来,多是五六桌,少也有两桌。唐雁老是个好要面子的人,花几个钱,倒是不在乎。所以闹惯了,若是没有特别的缘故,客厅里不得两桌人吃饭,他心里就不痛快。因此有那窥伺唐雁老意旨的人,送他一副对联,乃是:“满座春风孔北海,一天绿竹谢东山。”唐雁老大喜,就把它挂在常请客吃饭的客厅里。在他这样自负的情况之下,决计没有请客不到的道理。不料这一回的情形,大不相同。请十个客,却有六个推辞不到。唐雁老所认为唯一的镖客蒋子秋,老早地上西山别墅去了。这种情形,也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只好罢了。这一天晚上,唐雁老叫了李逢吉来,问昨天吩咐预备的辞呈,已经预备好了没有。李逢吉道:“得了,昨天就得了。”说时,转身就要出去。唐雁老连连摇头道:“现在不忙看那个,你给我上一个呈子,请五天病假。好在我已派人上保定去了,五天之内,总有一些回信。到了假满再做道理。”李逢吉道:“说是什么病呢?”唐雁老抽着雪茄静静地想了一会儿,说道:“这倒很难,我向来没有什么老症,说不上旧病复发。若是说突然得了重病,又怕真个相信,闹得荐医探病,更是麻烦。要说小病,就不必请假。”李逢吉见他这一分为难,倒忍不住要笑。唐雁老道:“的确,现在叫我挑一场病来害,我都不知道怎样病好。你就替我写上什么病,事到如今,也用不着什么忌讳,只要能应付环境就是了。”李逢吉因为唐雁老说了不必忌讳,就有了主意,于是起了一个假呈子,说是久患心冲之症,因不以为意,照旧治公。不料近日以来,病象日深,据医诊治,非静养则前途殊甚危险,拟暂请假五日,以资调养。这样一说,病也来得不奇怪,而且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好的病。形势不好,可以一次两次,向前续假,形势好了,马上销假,还落个力疾从公的好话。唐雁老见了这个呈子,很是合意。次日早,呈子送达公府,唐雁老就没有上衙门。几个亲信阁员,还来看一趟,见老总满面忧愁,无甚可说,坐一会儿就走了。至于原来戚阁过来的光求旧、张成伯,早半个月就知道唐阁形势不好,借着一点儿小事,和唐雁老反对,就发生了意见,没有大事,就不到唐宅来。

唐雁老几个亲信的人,像洪丽源、龙际云,那是跟着台柱子同起同落的,倒是不分昼夜,都在唐宅,共商挽救之策。此外的人,知道唐阁靠不住了,各人自奔前程要紧,谁来管你的闲账。因此唐宅饭厅上,大不如以前热闹,每餐只有唐雁老自己相陪的一桌客。别人不来,犹有可说,何銮保是唐三太太的干女婿,遇到丈人这样生死关头,应该出来卖一卖力,才是道理。偏是有三四天之久,不见何銮保的影子,唐雁老很是生气,说道:“他不来找我,我倒要找他。”便吩咐打电话到何家去,叫何銮保立刻就来。这时,他正在家里过早瘾,一听说是唐宅来的电话,就由听差回话,说是已经上保定去了。何銮保躺在床上抽烟,见夫人换了鲜艳的衣服,套上裙子,那样子是要出门,因问道:“你上哪里去?据我看,你可以到唐家去一趟,敷衍敷衍两天再说。”何太太道:“有什么敷衍头,不能唐雁老去死,我们也跟着去死。”何銮保道:“不是那样说,我们现在虽然走保定这一条路,但是戚阁的人也很多,未见得所许我的次长,十拿九稳,就可以到手。他虽然一定要下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将来一定还有我们找他的日子。自然我们一到戚阁去做事,和他一定要翻脸的。但是我们要做不成呢,这里又把他得罪了,去不成,又回不来,岂不是两头失错?”何太太道:“人家又不是傻子,你许多天躲了不见面,他就不知道吗?”何銮保道:“我虽躲了不见他的面,我是撒谎到保定去了。将来问起来,我还可以说,是为了他的事去的。这个日子,我若是天天在他那里跑,这一方面,一定疑惑我们还没有脱离他的关系,怎样肯信任我们呢?”何太太道:“余大帅,不是叫人来说过,要把铁路借款的合同,抄给他一份吗?你老不到唐家去,这东西怎样能得到手?”何銮保道:“这一件事,我早就拜托曹伯仁了。他答应了,我们内外合作,将来给他安插个好位置。这个时候,要抄什么文件,他都可以设法。”何太太笑道:“这样说来,老头子用的人,全是些汉奸。”何銮保道:“他反正要下台了,我们有多大一点儿力量,哪里能够维持他?”何太太道:“不是要我们维持他,我们也不应该去坏他的事。”何銮保道:“你以为我抄两道秘密文件,这就坏他的事吗?你不知道,余大帅方面,既许了很重的报酬来找,古言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们不干,也有旁人去干,何必把一笔好财喜让给别人?得了,不说这些闲话了。蒋督练刚才由汤山打了电话回来,叫我去一趟,不知道是不是问这文件的事,我这抽完烟,就要去了。你出门若是没有大不了的事,你就快点回来。怕家里有什么人要来,你可以照应一点儿。”何太太道:“我下午还有人约我打牌呢。”何銮保道:“这两天我很忙,你就帮着我一点儿吧。要打牌,将来我事情妥了,你有的是工夫,尽量地打,现在就忍一忍吧。”

何太太是个能和丈夫合作的人,何銮保既然要趁这个机会活动活动,说不得了,不能不牺牲一点儿,来助他成功,因此他就笑着说道:“今天是钱次长的二姨太太做东,这场牌会,照理是不能不去的。既然你要我和你在家里陪客,我只好失约了。”何銮保将烟枪一扔,一翻身坐了起来,笑道:“钱次长算什么?我的次长若是到了手,比他那个次长阔得多。”何太太道:“我并不是说她是次长的姨太太,我就得去。不过不去,就要得罪一个人。”何銮保道:“你不去,不过是得罪一个人。你若是去了,家里没有人做主,就要得罪好些个朋友,你看是依哪一层好呢?”何太太道:“别的事都能,唯有为你陪客这一件事,我真有些腻。”何銮保道:“这事也不久了,我一把次长弄到手,差不多的应酬,我就要减少些,就不必要你替我当代表了。”何太太道:“也要这样才好,我们老是拍人,应当也让人拍拍我们。”何銮保道:“不说闲话了,你坐了家里的车子出去吧。一会儿工夫,张总长会来,我可以坐他的车子上汤山去。”何太太听说,便坐了自己的汽车,先到一个朋友家里去坐了一会儿,回头就到唐雁老家里来,一直到三姨太太这边来。三姨太太,铺开一副牙牌,在窗户下的桌子上,一个人取牙牌数。隔着玻璃,一见何太太沿着回廊走了来,便先笑道:“哎呀!何太太,稀客呀。”何太太朝着玻璃窗户,就是一鞠躬,走进房来,笑道:“这几天,身体不大舒服,所以没有来看干爹干妈。”三姨太太道:“你既然身体不舒服,怎样也不打一个电话告诉我哩?”何太太道:“本来想打一个电话,告诉干妈的。转身一想,也没有什么大病,别让干妈知道了操心。你老人家一个人抹牌,很寂寞吧?干爹在家吗?”三姨太太将牌一推,叹了一口气道:“政界上的事,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干头。老头子还没有上台的时候,大家风起云涌地,都推他上台。上台还没有干多久,又都要来推翻他,不是开玩笑吗?这几天,老头子很生气,就在他那间小书房里,不大出来。我不愿意看他那一副脸子,也没有去见他。我怕他说,他心里不受用,你们倒快活,因此我哪里也不敢去,就在家里闷坐着。我又不知道你什么事生了我的气,我又不敢打电话叫你。”何太太笑道:“哟!你老人家说这种话,我怎样承受得起?我是不怕碰钉子的,既然干爹在家,我去瞧瞧他老人家去。”三姨太笑道:“你去吧。你是客,他总不能不客气一点儿的。”三姨太太于是先吩咐一个老妈子前去通知一声,说是何太太来了。然后何太太缓缓地走了去。走到窗户外面,牵了一牵衣襟,然后又咳嗽了一声,于是推着门,踏着高底鞋,一步一步向前。只见唐雁老,捧着一本木板大本书,躺在软椅上看。见了何太太,微笑道:“稀客!”何太太也来不及鞠躬,向着唐雁老一蹲身子,就请了一个双安,站起来从从容容地说道:“这几天身子不大舒服,没有来看你老人家。”唐雁老道:“你不舒服,銮保也有病吗?”何太太一听这话,心里想道:“这老头儿说话好厉害,这样子来头不善。”因走近一步,对唐雁老笑道:“干爹,您还不知道吗?他不是为您的事到保定去了吗?我还来问您呢,他有没有电报来?”唐雁老道:“我并没有叫他去,他什么时候去的?”何太太道:“去了三四天了。”说这话时,看唐雁老的颜色,已经和缓了许多。见旁边茶几上,放了一壶茶,于是将茶斟上一杯,放在唐雁老面前,笑着低了声音道:“干爹,您喝茶。”当她走近的时候,还有一阵衣香,直扑人的鼻端。唐雁老不觉一笑,说道:“你在我家里,你是客,怎样倒反给我倒茶了。”何太太道:“您怎样还和干闺女客气起来,晚辈侍候老前辈,那还不是应该的吗?”她左一声“干爹”,右一声“干女儿”,把唐雁老一肚子牢骚,都已叫了下去。唐雁老因笑道:“你今天怎样有空来看我?”何太太将手一摸脸道:“您看看,我不是瘦了吗?害了好几天的病。”唐雁老在袋里摸出眼镜盒,取了眼镜戴着,伸着头对何太太脸上看了一看道:“还好,稍微黄一点儿,不留心是看不出来的。”

正谈到高兴之际,只听见窗户外面咚咚几下加重的脚步响,接上又是咳嗽了几声,唐雁老一听,知道是李逢吉的声音,因道:“逢吉吗?进来吧。”李逢吉手上捧了一张誊录过了的电稿,愁容满面地进来,何太太见了,先是一鞠躬,李逢吉微点了一个头,唐雁老看了他发愁的样子,心里早是噗通一跳。李逢吉双手将电稿呈到唐雁老手上,因道:“总理请仔细看一看,这一道电报,似乎和平常的电报不同了。”唐雁老接到手上,默然不语地看看。何太太怕是什么机密电报,也不敢插嘴问话,只见唐雁老手上拿那报纸,只是抖颤不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唐雁老看毕,淡笑了一声,问李逢吉道:“是刚到的吗?”李逢吉道:“是刚到的,因为情形重大,不敢耽误,就呈上来了。”唐雁老道:“这岂不是欺人太甚吗?我已经请了假了,还发这样的联衔电报做什么?看他们这样子,倒要为我一个人兴师动众了。”何太太早就听到说了,有十一省区的疆吏,要联衔通电,反对现内阁。听这个话因,一定是电报到了。因此不敢作声,坐在一边。唐雁老对李逢吉道:“无论如何,我不能干了。你把我的辞呈,马上誊好,就送进府去。我们只装模糊,没有接到这个电报似的。现在要坐票车,是来不及了。马上打个电话给龙总长,替我要辆专车,我立刻就到天津去。我也顾不得他们了,你随便打一个电话,告诉告诉他们吧。”李逢吉听到唐雁老说要走,还在意中,何太太听到唐雁老要走,却很是诧异,又不敢问究竟,只是睁着眼睛,望着唐雁老的脸。唐雁老笑道:“你不懂吗?现在人家不愿我干了,我也就不干。我马上就到天津去了。以后你要有工夫,可以到天津去玩玩。以后我有的是工夫,可以常常打二百块一底的小牌了。”何太太听说,笑道:“你老人家是开玩笑了,哪有说走就走的呢?”唐雁老微笑道:“说走就走,那还是便宜了我。若说走不就走,恐怕有人来轰我走了。我很忙,不能和你细谈了,你进去坐吧。”何太太看唐雁老那种匆忙的样子,也不便怎样追问,自进上房去了。李逢吉看那样子,知道唐雁老决意要走,便四处打电话通知,意思叫这些显贵,来欢送他一阵。不料打了电话出去,不是人不在家,就是随便答应一声。

唐雁老因电报已到,急于要走,好在天津有一房家眷,铺盖行李,全不用带,因此只犹豫了一个钟头,就坐了汽车上东车站。来送行的,共总还不到十个人。只龙际云、洪丽源是和唐雁老一般受攻击的,和唐雁老同车出京。李逢吉因为院里还有许多事要他维持,留京没有走。当时他一见送行的人,还没有平时宅里吃便饭的人多,觉得人生在世,不但不可一日无钱,而且也不可一日无权,以唐雁老之声名赫赫,一下台却是这样凄凉冷落,可见人类的共同事业,都是在片刻间的互相利用,到了这个时期,谁不能利用谁,就反眼和路人一般了。在政治上活动,极高的程度,也不过是做到国务总理。可是做到了国务总理,依然还不免受人的冷眼看待,热心待人,热心干事,有什么好处?正在独自默想,到了唐宅。车子停了,李逢吉才觉得这一来是无所谓。但是既然到了,也不能不下车。不料刚下车,就见何太太在大门洞里,来往徘徊着。她看见李逢吉,笑道:“李先生来了,这倒巧了。我和您商量一件事,可以不可以?”李逢吉笑道:“何太太有什么事,能够办到,无不从命。”何太太笑道:“您这话太客气了,我是车子坏了,不能回去,您的车子,借我坐一趟,可以吗?”李逢吉道:“总理走了,我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事。我正要去找一个朋友,我送您一趟吧。”何太太笑道:“那就好极了。”说毕,她就踏上李逢吉的车。

李逢吉送她到了家,何太太一定要他进来坐坐。李逢吉情不可却,只得跟她进去。在何太太的意思,以为何銮保说上汤山去了,这时一定不在家。所以将李逢吉引了进去,不料何銮保随后又接了蒋子秋来的电话,告诉他不必去,自己马上就要进城来。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没出去。这个时候何太太一直把李逢吉引进来,避之不及,只得相见。原来何銮保家里,最是没有男女的界限,差不多的人,都可以直引进内室去。这内室里,有好茶可喝,有鸦片可烧,倒也座上客常满。李逢吉知道他们的内室,就是客厅,所以也不避忌,跟了进去。这时见有几份报放在茶桌上,何銮保口里衔着烟卷,拿了一份报,躺在沙发上捧着看。早就想到他已上保定去了的那一句话,这一见面,彼此倒有些不合适。何銮保却不以为意,一坐起来笑道:“我正要打电话请你来呢。”李逢吉明知他是一句敷衍的话,但是又不好不应酬,因笑道:“那倒很巧,您要找我,我就来了。”何銮保指着床上点的烟灯,笑道:“没有什么事吗?玩两口如何?”李逢吉道:“不吧,我一闹这个就要头晕。”何太太回房去,这时另换一套衣服出来陪客,就把唐雁老匆匆出京的情形,告诉了何銮保。何銮保本来早已接着电话了,却装出不知道的样子,说道:“你怎么不先打一个电话回来。你知道我今天下午,一定可以由保定回来的。一来我在保定接洽的情形,要告诉总理。二来我至少应该送到东车站。”李逢吉道:“自己人,送不送,倒没有什么关系。”何銮保道:“逢吉兄这一来不但不能闲着,反更要忙了。雁老留下的事,不都要你一人去办吗?”李逢吉道:“我不过留在这里办结束。一两天之内,我也要上天津去的。”何銮保本和他同坐在一张长的沙发上,这时将身子挪了一挪,靠近李逢吉,带着微笑轻轻地说道:“我们都是自己人,说话不妨公开。你老兄还打算和雁老同进退吗?当然,秘书长这一席,下手原有自己人。但是你老兄的才干,下手是很钦佩的。趁这个时候,稍微努一点儿力,可以弄个外缺。别的不说,弄一个运使,干上一年半载,也可以发个小财。”李逢吉笑道:“我们和雁老这样深的关系,不好意思吧?”何銮保将右脚一抬,架在左腿上,将头一摆道:“这是傻话了,难道雁老不做官,我们也不做官,设若他因此断绝了政治上的生命,我们也跟着他一辈子穷死吗?”李逢吉道:“虽不能跟着他穷一辈子,但是人家下台,我们马上翻脸,究竟也有些不好意思。做官不过是碰机会,一次机会丢了,还有第二次。做人可是不论机会,事在人为。一次失了脚,终身都是恨事。我们不能为了做官,就不做人。好在还有一碗饭吃,就是没有饭吃,穷也只好认命了。”何銮保见他这样说,未免有些不好意思,强笑道:“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了。我是劝老兄找事干,并不是劝你老兄和雁老翻脸。”李逢吉道:“虽然不和雁老翻脸,但是雁老很没有面子下台,我们这个时候,兴高采烈地去做官,岂有不和他翻脸之理?”何銮保道:“雁老自己不做官,岂能禁止旁人不做官?凡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罢了。我们做官是谋本身的发展,和雁老有什么关系,更谈不到翻脸。”李逢吉见他说话形势很紧张,恐怕再向前说,就要伤感情,因笑道:“我也并不是什么高蹈,不过机会很不容易找得,落得说两句大话。你想,我们和雁老的关系,谁人也知道的,这个时候,我们要去给旁人找事,人家岂有不疑心之理?”何銮保道:“那倒不然,政治舞台上,无非是你来我往,大家凑合。我倒有一件事,想和你老兄合作,不知道你老兄的意思如何?”说毕,把手上一截雪茄烟头,扔到痰盂里去,重新取了一根雪茄点了吸起来。于是把身子挪一挪,更靠近李逢吉一点儿,笑道:“实不相瞒,我在新阁方面,有些路子了。”李逢吉点点头道:“我也相信你老哥有这样的能力,但不知成绩如何?”何銮保听说,将手拍了一拍李逢吉的腿,笑道:“有个乐儿,我们总不算是外人,有话可以直说。大概交通的第二把椅子,我有些希望。喂!以后各事,还求自己人多多帮忙。”李逢吉听了这话,心里很有些疑惑,凭他这样的才干和声望,怎样凭空一跳,就是交通次长!这话恐怕十成之八九是假的。何銮保见他有些不大相信的样子,便装出很沉重的样子,说道:“我绝不是吹牛,真有几分希望。老兄若是愿意合作,在交通方面的事,我总可以助一臂之力。老实说随便有一条铁路在手上,比谋一个平常的独立机关,那是好得多。”说到这里,他就把他自己和各方面发生的新关系,略说了一遍。最后说到这次上保定去,和铁处长见面。铁处长说了,财政保定是要整个的,交通却要一半。他说这话,拉了我的手,很沉重地声明,只要我能牺牲一点儿,这交通的次席,就决定给我。我当时还有些疑心,他把真心话都说出来了,说是我上次拟的整顿交通条陈,老总非常满意。这老头子有一种怪脾气,他要用这人,就会连叫这人几声“小子”。他看了我的条陈,就连连拍着桌子说,姓何的这小子不错。好小子,我非见见他不成。你看,他这样骂我,正是要用我的表示。我这事不是有几分希望了吗?临走的时候,铁处长又一定要和我换帖,真是客气。李逢吉笑道:“这样说,你老兄的前途,是大有希望了。要我帮忙,要怎样个帮忙呢?”何銮保一想,你知道我实在有把握了,你就这样来靠拢我,可见你先前所说一派高蹈的话,完全是靠不住,因笑道:“我是极愿和你老兄合作,但不知道你老兄的意思如何?若是老兄果能和兄弟合作,我只有一件事情要求,而且在逢吉兄也绝对不难办。”李逢吉一听,心里就惊讶起来,想着他真要和我合作吗?便道:“既然不难办,那自然没有什么大问题,请你指示我一条前进的路径。”何銮保道:“也没有别的事,您不是经手雁老许多重要的文件吗?倘若你能把要紧的文件,提来几件,让前途参观参观,就是一件大功劳。”李逢吉听了他这话,就不由心里噗通一跳,但是外貌依然很是庄重,不露出一些痕迹来,笑道:“这是小事,怎样算是大功劳?”何銮保笑道:“你有些装傻吧。难道这样一件事,你会不知道?”李逢吉道:“我并不是装傻,我一时想不出来,这里面会有什么玄虚?”何銮保望了一望他夫人,又望了一望李逢吉,笑道:“这屋子里没有外人,我可以把这话公开出来。现在前途倒阁运动,不过做了一半,总怕雁老死灰复燃,还要奋斗。因此要拿雁老几样不大光明的证据放在手里,重重地挟制他一下,不但不让他做官,而且不让他做人。这种事,除了雁老自己人,别人是不能胜任的。他们虽找了我,我还觉着隔一层手。”李逢吉微笑道:“人家下了台,就算了,为什么还要逼他一下?”何銮保道:“不逼他一下,就再要上台,而且雁老是不是真要下政治舞台,这话很难说,所以对方必要紧逼一步,让他不能再来。”李逢吉道:“大家说穷寇莫追,现在连穷寇都放不过,实在厉害。”何銮保道:“这样子说,逢吉兄是不肯合作的了。”李逢吉笑道:“我不过是这样比方说,若有很好的机会,我哪里又肯失掉?不过这事情很重大,我得仔细考虑一下子。”何銮保道:“这无所谓重要,逢吉兄不过拿出一点儿东西来,雁老又不是上司了,你还对他负什么责任不成?”李逢吉受了他一顿劝,也就点头称“是”,何太太见他能合作,又要留他吃便饭,李逢吉道:“我还有些零碎的事,没有安接妥当,要吃饭,明后天再来吧。”李逢吉告辞出来,坐上汽车,就叹了一口气。心想雁老待何氏夫妇,总算不错,何以他们反过脸来,倒要尽量地逼雁老一下?想到这里,又是叹两口气。回到家中,饭也懒得吃,坐着也觉不安,于是想到找一两本消消气的书解闷,走到书房里去,在书架子上找了一本庄周《南华经》,躺在沙发上看。随手一翻,正看到“剖斗折衡,而民不争”的那一段。这书页夹层里,却好夹了一张纸条,上面行书带草,有几行字。那字写的是:

惟穷则读书,读书乃可养气,以我观之,穷而愤愤不平者,盖未读书之故耳。以予而论,老且潦倒,每读此篇,心地旷达了,无痕迹,不其然乎?

李逢吉一看这字条,原来是他先生魏节庵的笔迹。当李逢吉正在政界兴高采烈的时候,几个月不能去看他一回,倒是常常封着整包的洋钱,送了过去,而且还和魏节庵商量,给他另赁一幢房子。魏节庵回了一封信,说是小房子住惯了,搬了好的屋子住,恐怕反不舒服。至于送来的钱,只要够用,多了就写信给李逢吉,叫他不必再送。李逢吉见先生如此,不过认他赋性孤洁,也就听他的便,不去勉强。有一天偶然由魏节庵门口过,便停了车进去奉看。魏节庵正把烧酒喝了个五成醉意,拿了一本《陶渊明诗集》,躺在一张破藤椅子上看,见李逢吉进来,略微起了一起身,笑道:“你现在是阔人了,还有工夫来看我。”李逢吉道:“无论怎样阔法,难道还盖过先生去吗?学生所以不大来看先生,就因为先生不喜欢和政界人士接近。学生来了,一定要受教训的。这样大的人,岂有愿跑来挨骂之理。”魏节庵听他这样说,就笑着点了点头道:“你虽然做了官,倒是还肯说良心上的话。你果然这样做去,就是爬得很高,大约也不会有什么大闪跌。我用不着教训你,就是教训你,也无非是圣经贤传上几句古董,难道你还不晓得吗?我平生淡泊自甘,得益于两部书,一部是陶靖节的诗,一部是庄子的诗文。是你不大喜欢的,我就把一部素日读的《南华经》送你。嫖赌吃喝有空的时候,我愿你翻着看看。”李逢吉当时也不能不将书受下,不过心里说先生有些古董罢了。这书拿回来放在书架上,足有一年,也不曾翻过一回。这天偶然翻着书,看见魏节庵这一张字条,想起先生所说的话,觉得人生淡泊自甘,虽然物质上的享受,稍微差一点儿,但是总是光明的。譬如何銮保,他并不是没有饭吃,没有衣穿,只因为有了钱还想要钱,所以做出这种卖友求荣的事来。人生一百年,也不能把财产带进棺材里去,伤天害理,求一点儿物质上的享受,那又何必?像何銮保和我商量偷文件的时候,吞吞吐吐,心里未尝不知道是不道德,只好厚着脸说。无论如何,他是一个坏人,总瞒不过我去了。这样看来,政治舞台上做事,不是我负人,就是人负我,发了财,也是心里一辈子不安。趁现在还有几个吃饭的钱,就下台吧。想到这里,觉得还是先生这人不错,有身可安,便觉有一个钱也是多的。这样省得用心去算计,也省了好些麻烦。这样想着,把一部《南华经》,索性看了一个爽快。在书里面看见先生许多批语,都是说着安分守己,遇事听其自然的话。于是越想先生越对,买了几瓶好酒,又在酱肘子铺里,切上许多荤菜,用荷叶包了一大包。也不坐汽车了,在街头雇了一辆人力车,一直拉到魏先生门口,魏先生那小院子里,这时正种上三二十根玉蜀黍,因为地肥,长得高过屋檐。挨着大门,一路种了四棵九子灯的葵花,开得正好,一进门来,也就是绿油油的。这院子犄角上,本有一棵枣子树,正长了一树半青半红的枣子,靠着树,支了几根竹竿,撑起个小瓜棚儿,上面牵着许多倭瓜、扁豆藤儿。院子里地下,也散种了一些马齿苋、凤仙花、鸡冠花之类。虽然是草藤儿,倒显得清雅。院子中间,摆了一张小桌子,桌上摆着拌黄瓜、炒鸡蛋两碟菜。魏节庵,正备了杯筷,在那里喝酒。他见李逢吉提着荷叶包、酒瓶子进来,笑道:“你又记起我来了,送着酒来给我喝。”李逢吉将酒瓶、荷叶包,都放在桌上,笑道:“以前是忙,以后有工夫陪先生喝酒了。”魏节庵叫他秀玉大姑娘,端了一张方凳来,让李逢吉在一边坐下,因问道:“那为什么,你辞了职吗?”李逢吉道:“你老人家,又不愿看报,所以时事一点儿也不知道。唐总理让军阀逼不过,已经到天津去了,现在算是内阁全体坍台。逢吉当然是以总理为转移,也不干了。”魏节庵道:“我就早对你说过,‘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不要把军阀保镖,认为靠得住,现在怎么样?好,我恭喜你,你总算太太平平地下台了。你带来的自然是好酒,先把那个酒瓶打开,我先喝两杯。”李逢吉将酒瓶打开,给他斟上酒,又把荷叶包打开,要了一个碗盛了。魏节庵笑道:“坐在倭瓜棚底下,整瓶喝酒,大碗吃肉,你还没有尝过这个风味吧?我觉得这样吃法,比你坐在大屋子里吃宴席,要舒服得多。”李逢吉笑了一笑。秀玉大姑娘,给他们添上杯筷,师、弟二人,吃喝起来,那时夕阳西下,暮霭横空。一阵一阵的晚风,吹着瓜架上的藤叶翻动。大家身上,不带一点儿汗渍,好不痛快。李逢吉喝了几杯,酒兴上来了,就把何銮保要偷文件的话,说了一遍。魏节庵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说道:“你不理他,固然是你还有些天良。但是你不知道这样一来,他的黑幕,被你知道,他可怀恨在心。他既然和下任有些勾结,他就不难在下任面前说你的坏话,而且下任也是主张这一件事的,你没有和他们共事,他也极不高兴。到了那个时候,他要陷害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逢吉道:“先生说得固然是,但是我也不明白拒绝他们,只延宕日子,敷衍过去就是了。”魏节庵举着酒杯,又喝了一口,然后将酒杯在桌上使劲儿按着,一摆头道:“不!大丈夫做事磊磊落落,何必敷衍?你只管明明白白拒绝他。可是一层,暂时不要想升官发财,把事情结束了,赶快就南下回家,离开这政治旋涡。眼不见为净,你不在这里,他们也就不会追究了。”李逢吉道:“学生也是早有这个意思,打算回南方去,所以趁在京的时候,多在先生面前领教。”魏节庵放下筷子,用手捋着胡子道:“你早有这个意思了,不见得吧?”李逢吉道:“是真的,学生本来打算到天津去住几时,今天在家里看了先生手批的《庄子》,发生许多感触,觉得苦事名利无味,所以愿回去。”正谈到这里,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把满院子玉蜀黍,吹得呼啦啦向一边歪倒。瓜棚上的瓜叶子,被风一吹,全翻将转来,连全架子都翻动了,桌上两张包花生豆的草纸,吹起有三四尺高,飘飘荡荡,在空中盘旋。大家被风刮得头发纷乱,都侧过脸去。这风势子很猛,可就是这阵,风刮过去了,一切都如平常。魏节庵笑道:“逢吉,你看见了没有?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都是这一样。你在外面混事,保得住什么时候不出危险呢。你现在大概还剩有几个钱,半生温饱,是不成问题的。所以我的意思,趁此你就可以回家乡去走一圈。你真是难甘淡泊,过个一年半载再来,也未尝不可。”李逢吉道:“先生既然这样说,我赶办收束,过几天就走,不过这样一来,又不能在先生面前领教了。”魏节庵笑道:“你不要说什么领教不领教,你只要听我的话,淡泊自甘,这一生就行了。”魏节庵越说越高兴,喝得陶然大醉,让家里人扶着进屋去睡觉。李逢吉也就告辞师母回家,路过张成伯家,见他大门外,电灯灿亮,沿着墙停上许多辆汽车。看这样子,似乎里面又有什么宴会。忽然想起有一件事还要和张成伯谈谈,本来打算回去后,再打电话给他的,现在既由他门口经过,不如就进去见他。李逢吉是坐了一辆破人力车来的,就叫车夫停住,一直进门。恰好张成伯家里新换了门房,见李逢吉是雇人力车来的,便走出门来喝道:“找谁?往里面这样胡闯。”李逢吉向来没有受过人家门房这种侮辱,恰好又在酒后,那心里的气,便有些按捺不住。且不理他,一直向里走。那门房见他不理,走上前,一把将李逢吉的旧纺绸大衫扯住,说道:“你找谁?往里面直走。”李逢吉虽然有气,究竟不愿意和这种人计较,便道:“我自然有人找,说话客气一点儿,何必这样凶呢?”那门房见他说话和气,料他没有什么来头,便道:“我说话,就是这样凶,你懂规矩不懂规矩,找人也不到门房说一声。”李逢吉见他还扯住衣服,将手一摔,把门房的手摔下去,说道:“你这样凶,就是你总长教给你的吗?不到门房,是我的错处,你开口就骂人,你也有错处。”门房见他自己都认了错,越发瞧不起他,说道:“我骂了你,你又怎么样吧?”李逢吉见他如此猖狂,情不自禁,伸手出来,啪的两声,就打了他两个嘴巴。门房猛不提防,打得脸向两边一歪,还未曾发言,迎面早跑来一个熟听差,赔着笑脸,给李逢吉请了一个安,说道:“秘书长,您别生气,这是一个新来的听差,他不知道,您请进吧。”李逢吉道:“他什么不知道,不过我是坐破洋车来的。身上又穿得不好,所以瞧不起我,我不见你们总长了。”那门房红着脸站在一边,悄悄地向后就退走了。李逢吉余怒未息,也不见成伯了,转身就走,依旧雇了一辆车,就回家去。到了家中,又好气,又好笑,看起来,这北京城里,简直是个势力世界,一个人一刻也不能丢了权势和排场,一刻没有权势和排场,就要受侮辱了。李逢吉这样一想。天下最靠不住的场合,也莫过于政界。有人当面恭维你,也许你掉过身,他就要来骂你害你。若是把所认识的朋友,当面背后,看一个穿,觉得自己是和禽兽为伍了。先生劝我回家,我想这事很对。自从这天起,他真个就浩然有去志,赶着把院里的事结束。一刻结束不了的事,就交给科长去办,三天之后,就不到院办公了。李逢吉当秘书长的时候,每日家中总有不断的朋友来找,甚至于自己在衙门里,或在唐宅,来访的人,都会打听得清清楚楚,跟着追了来。待到唐雁老一下台,形势突然不同,每日也不过几个较为亲密的朋友,前来谈谈。这两天自己要走,亲密的朋友也不见来,每日不但不必办公,连说话的工夫,也减少得多了。忙人一清闲,反而觉得无聊,每日只把那部《庄子》,躺在榻椅上看,却吩咐家里人去收拾行李。几个高等听差,见老爷快要走了,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事,就见了李逢吉告假要回家去。李逢吉自然不能留难,笑着让他们走开。自己因为不愿意应酬,要走的话,事先并没有通知别人,有几个朋友,知道他要走,因他不宣布,也就装模糊不过问了。到了要走的那一日,人都走光,只剩一个老门房,一个听差,家里冷冷清清的。这两个人却也有一样条件,是李逢吉家里,丢下零零碎碎的东西,交给他二人去卖,所以他俩守着没走。这日上车,行李先搬到车站。李逢吉背着手在回廊踱来踱去,要等到时候再走。一见屋子空空,四处是零碎尘土,真个凤去台空,令人有些感触。因见窗台上还有一副旧笔砚,便提笔在白粉墙上写了一首五律,以为纪念。那诗道:

大笑出门去,前程是五湖。

梦真十年觉,胸幸一尘无。

时异知交淡,官休僮仆疏。

料得后来者,依样画葫芦。

他把笔一丢,就出门上车站去了。正是:

撒手本知一曲戏,

到头谁是百年官。

(全文完)

(原载1926年5月1日—1928年9月12日天津《益世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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