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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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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当这些交错快令她喘不过气来时,她就会跳离这个漩涡,以冷静的情感来看待这一切,宛如在安抚小狗一样地,茫然地感受着自己的年轻。

在高岗地带住宅区的高地上,有一个电车交会而成的十字路,在这十字路当中,还有一条连接平地老街的细细斜坡岔道,斜坡岔道中途有一家在卖泥鳅的名产店,店面正对着八幡宫神社的院内。被擦拭得非常洁净的细木条纹门中间有一个入口,上面悬挂着老旧的布帘,布帘上还染有白色的书法般文字“命”。

泥鳅、鲶鱼、鳖、河豚,夏天时甚至有凉拌鲸鱼肉──据说这一类食材很能补身养精,所以当年这家店的创始人,才会在自认非常不错的创意下,将店名取为“命”。相信当年应该是非常令人耳目一新的,不过在之后的几十年里,不知不觉中变成了非常平庸的字眼,再也没有人对它感兴趣。不过就这些食材来说,由于这家店的料理方式非常独特,加上非常平价,因此客人倒是从来不曾间断过。

大约在四五年前时,因为对“命”这个字所拥有的某种不安感的魅力和空虚,激起人们开始外出旅行冒险,或是不断执着地追求黎明──当时是一个非常容易让人们与这些东西做联想的浪漫时代,因此这家店也将已经洗到褪色的布帘上的文字,重新拍干净,拍掉几十年来所蒙上的灰尘,提供附近一带的现代年轻人一个虽即兴却也震撼的感受。年轻人们只要来到店门口,就会眺望着布帘上的文字,然后以一种年轻人特有的忧郁说着:

“累死了,去吃一个‘命’好了。”

周围听到这句话的朋友,一定会提醒说这句话的人:

“小心别反过来被它吃了。”

然后再互相拍拍对方的肩膀,一群人蜂拥而入。

店内只有一间很宽敞的和式坐席,冰冷的藤制榻榻米上,铺设有四方形的细长木板,也是客人用餐时的餐桌。

客人们不是上到和式间里在坐席上坐下来,就是干脆在和室外水泥地上的椅子上坐下来,然后面对餐桌开始吃喝起来。客人们通常不是吃火锅类料理,就是碗装类料理。

被料理热气和烟雾熏得发黑的店内,店员似乎只顾擦拭自己够得到的地方,只见木板墙下面一大半都已经如铜般地发黑发亮,而往上连到天花板的地方,则像是黑色的炉灶内部。室内有一大盏灯饰,明亮地照着店内,即使白天仍不能缺少它的光芒。它漂白性的光亮,不仅让和式坐席看起来像一个洞窟,更能让客人举箸塞进嘴里的鱼肉骨头,看起来像白色珊瑚一般,也能让堆积如山的盘子上的白白细葱,看起来像白玉般灿烂。这种种景色,让满座的客人,看起来就像是一群饿鬼正在举行飨宴一般。其中一个原因,或许是因为客人们对食物的品尝方式并不熟练,才会使得他们看起来像是在紧咬住某种秘密食物似的。

木板墙的另一端里,有一扇中型窗,上面还有一个柜子,客人所点的料理,就从厨房被送到这个柜子上,再由年轻女服务生送到客桌上。另外,从客人端取得的点菜单,也是被拿到这个柜子上来放置,再由坐在窗户内侧旁边所设的结账柜台旁的人,负责监视并接下这些点菜单。长期以来坐在结账柜台旁的女负责人,是拥有白皙脸庞的这家店的母亲,不过现在已经换成拥有小麦色脸庞的女儿久米子坐镇。久米子的主要工作,是偶尔从窗子上窥视外面,监视年轻女服务生的服务态度,以及客席上的种种状况。有时候学生们看到往外窥视的久米子时,会发出莫名其妙的声音来;通常这时候,久米子只好苦笑地如此要求年轻女服务生们:

“他们实在是很吵,我看你就多拿一些佐料去给他们好了。”

当年轻女服务生忍住不笑地,将塞了满满细葱的佐料盒拿到学生们所坐的客席上时,学生们看着满满一堆的细葱,立刻感受到自己对久米子的影响奏效,一种胜利感让他们更加大声地欢呼起来。

久米子是在七八个月前回到店里来,帮忙生病的母亲坐镇结账柜台的。自从久米子开始去上女校之后,就渐渐地对这个如洞窟般的家感到厌烦不已,因为她对自己家里所从事的这种职业,这种如同用食物疗法来疗愈世上的老人家、精力旺盛的消费者一事,非常无法忍受。

为何人们会如此极度惧怕衰老?衰老就衰老,又有何妨呢?世上没有任何一样东西,会比强迫人们充满无耻味道、充满如油脂般发光发亮的精力更卑鄙无耻了。久米子是一个连闻到初夏椎树嫩叶的味道都会感到头痛的女孩,她爱远在嫩叶之上的黄昏时的月亮甚过椎树的嫩叶。或许就是这些原因,使得她全身散发着年轻的味道。

店里代代相传的传统,就是由男人负责进货和掌厨,由媳妇或女儿负责守着结账柜台。自己既然是独生女,总有一天就得招赘,然后一生守住这如同饿鬼窟的女老板娘一职。看着忠实完成这项任务的母亲,为了完成这项任务而将自己毫无个性的柔弱一面完全暴露人前,一副不可靠的样子,以及像能剧里所戴的白色面具和灰色阴影存在般的脸庞。只要想到自己将来有一天也会是这个样子,久米子就觉得全身战栗。

久米子自女校毕业之后,就形同离家出走般趁机离开了家,开始她的职业妇女生活;只是对于在外的那三年,她从来不提起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又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只是偶尔会从所住的公寓里,寄明信片回来联络。久米子自己对于那三年的生活,只记得自己像个蝴蝶般地在职场上到处飞舞、绽放光芒,与男性朋友之间,则是如同蚂蚁擦身而过般地,互相触动触角打招呼而已。这三年的生活虽然如梦一般,但是不论岁月如何流逝,只是不断重复相同内容的生活方式,也让她开始感到厌倦。

自从母亲病倒,她被亲戚们叫回来之后,除了她已经长大一事之外,在亲戚的眼里看来,她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你在外面都过了些什么样的生活?”

母亲曾经如此问她。

“嘿嘿嘿。”

当时她也只是如此地笑笑而已。

从她的反应来看,恐怕她也只是如风不动,不会透露出什么讯息的,再说母亲也不是一个会咄咄逼人的人。

“明天开始,结账柜台就麻烦你看管了。”

母亲只是如此追加了一句。

“嘿嘿嘿。”

听到母亲的叮咛,她仍是笑笑地回应。从小以来,存在这个家里的气氛,就不是那种亲人之间会互相透露心声、或是认真商量事情的气氛,而是一种会互相感到腼腆的气氛。

久米子自身多少有些死心,因此打算稍微积极一点来打理柜台,尽量不让自己再过于厌恶这个店。

就快到了岁末时节,冷冽的风无情地吹起斜坡上的沙子,也无情地将拖鞋上的细菌吹进干燥的地面泥土里。冷飕的风声,似乎要吹响每一根毛发,已经是如此寒冷的夜晚了。斜坡上交叉口所传来的电车响声,夹杂着前面八幡宫神社院内的树木沙沙响声,以及冷飕的风声,如同在耳边用力碰撞似的非常响亮,又如同远处的盲人正在轻微地嗫语。如果现在到斜坡上去眺望的话,或许就能看见老街的灯光如同冬天里的海上渔船灯光一般,正在一闪一闪着吧,久米子情不自禁地如此想着。

客人回去后的和式客席上,弥漫着一股连灯饰都被包围起来的卤菜香味以及香烟的烟雾。年轻女服务生和负责外送的男店员,正在将火锅用剩的木炭回收到石头炉灶里,继续燃烧着。

对着如此令人内心有所感的夜晚,久米子感到有些厌烦,开始翻阅起流行杂志和电影公司的宣传杂志来,试着让自己的心情放松。离关店时间的十时还有一小时以上,看样子大概不会有什么客人上门来了,干脆早点关门算了。正当久米子如此想着时,负责外送的年轻男店员,一副很冷的样子从外面走进来。

“大小姐,我刚刚经过后面巷子时,刚好遇到德永先生,结果他又要我外送,他点了泥鳅汤和白饭呢。怎么办好?”

正在闲着发慌的年轻女服务生,似乎早就等着这种情形发生似的,立刻抬起头来回应:

“那个人真是厚脸皮,都已经积欠我们一百元以上了,不但一毛钱也不付,现在又要来赊账……”

年轻女服务生说完之后,立刻窥视着窗子里面,想要知道听到这番话后的久米子会采取什么样的回应态度。

“真让人伤脑筋耶,不过从母亲那个时代起,就一直都让他赊账着,所以我看还是帮他送去吧。”

听到久米子的这番话,里面正在烧着木炭、从来不多嘴的年长外送男店员,忍不住地抬起头来表达意见:

“那可不行喔,大小姐。已经都年底了,还是应该让赊账的客人清一清账款才是,否则明年还是会继续赊下去的喔。”

这名年长的外送男店员,在店里算是处于指导者的地位,所以他所说的意见,基本上还是应该给予尊重才行。想到这里,久米子也只好顺应地回答:“那就这么办吧。”

厨房人员将水煮好的乌冬面加上咖哩汤汁和油豆腐皮装碗,然后端出来给所有工作人员当成宵夜享用。久米子也端过其中一碗来,对着热腾腾的乌冬面吹气。当大家正好吃完这碗宵夜时,到处巡逻的火灾警戒人员也刚好来到了店门口,并敲打着木板提醒人们小心火源,声音之响亮连薄薄的玻璃拉门都震响了。若听到这个警戒声时,基本上就必须关店,即使还未到结束营业的时间。

突然间,一阵草鞋的啪哒声传了过来,而且越来越近,接着就看到店口的拉门被静静地拉了开来。

长满胡须的德永老人的脸露了出来。

“大家好呀,今晚真的好冷啊。”

店员们全都装作没看到,只见老人稍微看了一下大家的反应之后,立刻歪着头,并用一种既担心又狡猾的微小声音问着:

“请问……我点的……泥鳅汤和白饭还没好吗……”

先前接到老人嘱文的外送店员,大概是因为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吧,打算回应他:

“真是不好意思,因为我们已经关门了……”

不等年轻店员把话说完,年长的外送男店员立刻抬抬下颚,示意着年轻店员:

“你就直接跟他把话说清楚了。”

年轻店员只好对着老人解释,虽然每一次的金额都不是很高,但是长期累积下来,也已经赊欠店里很多了,如果不多少偿还一些欠款的话,店里在年终时也很难结算店里的营业额。

“再说现在负责柜台的,是我们大小姐,已经不是以前的老板娘了。”

听到这番说明的老人,开始神经质地摩擦起自己的双手。

“是这样子的吗?”

老人露出了一副不解的神情来。

“总之外面很冷呢,先让我进来再说。”

老人说完之后,立刻拉开拉门走了进来。

年轻女服务生并没有拿出坐垫来给老人,老人只好独自坐在偌大又冰冷的藤制榻榻米上,还露出寂寞的神情来,看起来就像是正在等待审判的犯人一样。虽然他身上穿得很厚,让他看起来很臃肿,不过实际上他的体格还算是粗大,只是看起来并不太硬朗,左手还习惯性地插在胸前的衣服里,按着肋骨一带。几近全白的头发,梳成了全发型 (1) ,眼睛和鼻子非常端正,甚至是端正得有点过分,让人不自觉地联想到薄命面相。不同于他的儒者风范五官,绑在他和服上的是皱巴巴的衣带以及围裙,当他坐下来时和服衣摆下还露出泛黄的卫生裤。另外他还穿着灯芯绒的黑色日式布袜子,整个装扮完全与他的五官不搭。

老人对着久米子所在的窗子,以及店里的人们,开始一本正经地述说起整个社会的不景气问题,以及自己所从事的雕金工作已经不再被需要等等,还说就是因为这样,自己才会无法偿还赊欠的账款。原本是为了辩解自己无法偿还欠款,而开始述说起自己的工作,但是当谈及自己工作的稀有性时,老人突然开始骄傲地滔滔不绝起来,而且越说越热络。

老人不只在这一夜才如此,而是经常用着一种不知是得意还是感叹的口吻,在述说他的看法。作者仅在此介绍老人的谈话内容。

“我所从事的雕金工作,不同于一般的雕金工作,因为我是采取一种叫做片切雕 (2) 的雕金方式。雕金这种东西,就是用金来雕刻金的技术,一点也不简单呢,这是一种需要坚韧精神的工作,所以如果不每天吃个泥鳅的话,是很难持续下去的。”

老人身上充分拥有一般老师傅都会有的自豪,完全忘了述说这番话的目的为何,只是陶醉在自己的这番话里,不论在什么样的场合里,都能来上一段展现自我的个人即席表演。老人继续滔滔不绝地述说着,依据他的说明,这种片切雕法,是元禄时代 (3) 的名师横谷宗珉所创的雕金法,若比喻为剑道的话,就是一刀定胜负的伟大雕金法。

老人左手作势拿着钢钻,右手作势拿着铁锤,然后定住身体,再深深地吸一口气,将所有力量全部集中到腹部上。虽然这不过是在表现工作时的模样而已,不过老人的姿势倒也非常强劲有力,不但很富有弹性,还非常符合自然原则,即使推他或拉他,似乎都不会让他动摇。外送店员和年轻女服务生,都从老人的这股气势里,感受到一种精神紧绷的魄力,纷纷也跟着绷起自己的精神来。

老人松懈下原本很有威严的姿势,然后嘿嘿地笑着。

“这要是一般的雕金工作,不管我这样做,还是这样做,只要动动手指头就能完成了。”

接着老人像个单口相声家一样地,只是稍微转动一下双手的手腕,以及稍微弯曲了一下后背,就摆出了在操作钢钻和铁锤般的姿势来,同时还露出一种如同贪睡和下流的夸张模样来,简直要让人招架不住,事实上外送店员和年轻女服务生,正在窃笑着。

“但如果是片切雕……”

老人再度摆出先前那种威风凛凛的姿势来,然后慢慢张开闭着的眼睛,在他那如睡莲般的锐利双眼里,深邃的眼眸静静地流转着,接着又往斜下方流转而去。他的左手停在某一个定点上,右手则从肩膀处直直地往前伸,然后整个右手臂完全保持不动,只是动着右手臂上的肩膀,在右上方划出一道很大的圆弧度来。接着他将握住铁锤的拳头,敲打在另一只拳头紧握着的钢钻上。从窗子上往外窥视的久米子,突然想起了以前在学校时,曾经看过掷铁饼青年的希腊雕刻石膏模型。当时青年将铁饼挟在右手上,展现出人类肉体结构的最大极限伸展,他那紧致又美丽的手臂,这一刹那正轻轻地浮现在久米子的脑海里。在老人作势敲打的有力姿势里,充满了破坏的憎恨感与创造的喜悦感,两者似乎正合而为一,发出莫大的绝响。而在他的敲打速度里,又充满了令人分不清是恶魔还是善神的不同于一般人类常识的性质。老人所画的如天体似的轨道,让看到的人无不感受到一种天地无限的感觉,而当他上下画着如天体般轨道弧线的握锤的手,正要往握着的钢钻敲过去时,刹那间在一个固定的距离里停住了,似乎在那个定点里,存在着一个刹车器一般。或许这就是所谓的艺术礼仪。老人重复了五六次这样的动作之后,才终于松懈下身体来。

“各位,明白了吗?”

老人如此问着,接着立刻又说:“所以如果不让我吃泥鳅的话,我实在是很难持续下去的。”

其实这个戏码,是老人每次都会上演的戏码,每次只要他一开始这么表演,店里的人们就会暂时忘了自己正在店里面,暂时忘了自己正在东京高岗地的某处里,每个人只是被一种令人舒畅的危机感、以及常规性的奔放感所媚惑。再度看着老人的脸,却听到老人在一番真挚话语之后,最后竟然还是提到泥鳅的话题,令人不禁莞尔一笑。看到周遭的空气似乎又凝结住了,老人只好说“至于这个钢钻,它的刀尖使用方法又分为阴阳两种……”,再度回复刚刚那一种专家的自负态度。牡丹有牡丹的妖艳生命,狮子有狮子的豪迈生命,只要利用刀尖两边的触感,就能雕刻出不同的生命来,而且只要活用这种技术,就能在硬的金属板上,刻划出有生命的东西来,整个过程也能够充满韵味。老人滔滔不绝地述说着,同时身体动作大增,眼神也更加细腻,宛如在细细品尝一滴滴甜美的甘露似的。不过这纯粹只是他身为专家的个人娱乐而已,店里的人们早已感到厌烦,也因此店里的人为了让老人赶紧结束这一切表演,只好开口对老人说:

“好吧,那今晚就帮你送过去好了,只有今晚喔,请你回去等着吧。”

说完后立刻送老人出去,并立刻将店门关上。

某一个刮风的夜晚里,当巡逻火灾的警戒人员经过,店里的人已将店门关上,并外出去洗澡时,宛如在一旁偷偷等着这一切结束般地,老人又悄悄地开了店门走进来。

老人面向着久米子所在的窗子坐下。隔着窗子,老人只是在宽敞的榻榻米和室里呆坐着,半晌都不作声,只见夜晚的时间慢慢地流逝而去。老人今夜似乎充满了决心,只见他的表情非常消沉。

“我从年轻时就很喜欢吃泥鳅,因为我所从事的这个工作,如果不多吃一点补精养神的东西,实在是很难持续下去。加上我虽然过着这种落魄生活,在小巷内的大杂院里一住就是二十多年,但是不论我的鳏夫生活有多么寂寥,不管我的生活有多痛苦,这种带有柳叶般尾鳍的小鱼,总是能够给我一个安心的慰藉,对我而言,这种小鱼并不单纯只是一个食物而已。”

老人像是要寻求能够与他有所共鸣的人似的,开始毫无组织地述说起来。

即使被人忌妒、被人侮蔑、又或者是内心像被恶魔占据般激动时,只要嘴里含住这种小鱼,然后用前牙喀嚓喀嚓地从头部开始一点一点地咬碎骨头,我就能感受到所有的怨恨似乎都被转移到上面去,也就能涌上温柔的泪水来。

“被我吃掉的小鱼虽然很可怜,吃下小鱼的我同样很可怜,不论是谁都值得同情,如此而已。我并不会很想要一个妻子,但是我很想要一个可爱的东西陪伴我。每次当我想要一个可爱的东西时,只要看到这种小鱼,我悲切的心情总能获得平静。”

老人从怀中拿出毛巾布的手帕来,开始擤着鼻子。“跟你这么年轻的小女孩说这种事,是我太过厚脸皮了。”老人先说了这样一句开场白,然后又继续述说。“这里的老板娘,是一位非常善解人意的人,以前我也曾经像这样,因为迟迟无法清偿赊欠的账款,会在夜里偷偷地跑来,然后像这样每次找着借口跟她辩解,没想到老板娘,每次都会在你现在刚好所在的柜台位置里,态度慎重地托着下巴,隔着窗子稍微往外面窥视,然后对我说:‘德永先生,如果你想吃泥鳅的话,你就尽管说,不用担心,不管多少我都会给你的啦,倒是如果你有雕刻出任何你觉得不错的东西时,就用它来清偿赊欠的账款,或是将它拿来卖我也可以,只要你能答应我这个条件就行了。’她不断重复地告诉我,真的只要这样就行了呢。”老人又再度擤着鼻子。

“老板娘当时还很年轻,就差不多是你现在这个年纪,不过当时她就已经招赘了,只可惜她的丈夫是一个放荡不羁的人,以四处为家,不论是四谷还是赤坂,都没有人不认识他。当时的老板娘也只是吞忍着,一步也不曾离开过这个柜台,只是偶尔从窗子里可以看见她悲伤的脸庞,一种似乎很想抓住某个人让她尽情依靠的悲伤脸庞。想想这也难怪了,她毕竟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活生生的人,要她变成一块毫无知觉的冰冷石头,实在是太难了。”

当时的德永当然也还很年轻,看见年轻的老板娘似乎正在一点一点地被那种生活活埋,当然会觉得非常不忍心。老实说,当时的他曾经有过许多次,想要干脆强硬将她拉出来,让她远离那个困住她的柜台。但是在那同时,一种被这个已经几近半木乃伊的女人给牵绊住,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的思绪,也深深地绊住他。在这种思绪下,他也曾经有过许多次想要逃离这个地方的念头,只是每次只要凝视着老板娘的脸,不论哪一种决心,都会让他在中途完全失去力气。

老板娘的表情曾经如此述说过——如果我犯下了任何过错,就算事后我想要如何弥补,恐怕这个家都会永远留下无法挽回的遗憾。相反的,如果在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给我安慰的话,恐怕我也早就如同灰烬一般,消失无踪了──

“所以当时的我,一心一意只想透过我的职业技术,将生命的气息以及回春的力量,送给已经越来越形同化石的老板娘。我尽情挥洒自己的所有内心力量,不断敲打着钢钻和铁锤,因为没有任何东西能媲美片切雕的艺术品了。”

德永老人还说,为了慰藉老板娘,在不知不觉中努力敲敲打打之下,曾几何时他的雕金技术,竟然成为明治的名师加纳夏雄 (4) 以来最精湛的人。

不过即使如此,他也没有雕刻出太多让人感觉拥有生命的完美作品来。德永后来大致上会从作品里百中选一地送给老板娘,再挑选其次的七八个作品出售,以挣取生活费,至于剩余的作品,则会因为觉得不理想,而将它们全数重新雕刻过。

“老板娘不是将我送给她的发簪插在头发上,就是会拿在手上欣赏,那种时候的老板娘,看起来非常有生气、非常有活力呢。”

不过德永最终只成为一个不为人知的雕金名师,就算这是不可抗拒的命运,岁月这种东西还是太残酷了一些。

“一开始我刻了就算梳高岛田发型 (5) 也能插的银簪,上面有柳樱模样。后来我开始刻圆形发型用的球形发簪,周围刻了夏菊和杜鹃鸟。之后我又利用细纹雕刻技术,刻了如掏耳棒的细型发簪,上面有细细的胡枝子以及败酱草模样。刻到这个程度时,我也已经没有什么新的花样可以雕刻了,所以最后我刻了一个传统旧式的一根型发簪送给她,在发簪颈上我刻了一只代表呼朋引伴的白颈鹤。那已经是二三年前的事了,之后我就再也没有雕刻过任何东西给她。”

德永说完这番话之后,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无力地瘫下来,接着才又继续说:“老实说,我早就没有能力偿还赊欠你们的账款了,我的身体也已经大不如前,也没有精力再投注在工作上,再说老板娘也年事已大,应该也不需要发簪了,只是长久以来,我已经习惯吃泥鳅汤配白饭的宵夜了,如果不吃上一碗的话,我实在是无法度过冬天的夜晚,整个身体就会冻僵,直到白天的来临呢。像我们这种雕金师,钢钻就是我们的一切,除此之外,我们根本无法考虑明天以后的事。如果你是那个老板娘的女儿,就请你今晚也赏给我五六只那种细小的鱼,就算要我死,我也不想死在这种草木皆枯萎的凄凉冰冷夜晚里。今晚就让我好好品尝那小鱼的生命,让我的骨髓也能够感受到生命的力量,让我继续活下去……”

德永的恳求模样,像极了阿拉伯人在膜拜落日一般。他以诚恳的心灵面向着天花板,并像神社前的石犬一般蹲坐着,哀怨的声音则像是在念咒语一般。

久米子不知不觉地从柜台处站了起来,一种像似陶醉的心情布满全身。她慢慢地踱向厨房,厨师已经都走了,没有半个人在厨房里,只有滴落在鱼篓里的水滴声传了过来。

久米子在唯一亮着的一盏灯下环顾四周,只见大缸都盖上了盖子。久米子将盖子掀开,看见里面正躺着用酒浸泡着的泥鳅,这是明天要营业用的泥鳅,有些泥鳅甚至还摇摇晃晃地将头伸出液体表面。平常连看都觉得恶心的小鱼,现在看起来是如此地亲近。久米子卷起小麦色手臂上的衣袖,然后一条一条地将泥鳅抓到带柄的锅子里。没想到握在手中的小鱼还会蠢动,如同一阵电流似的传到久米子内心里。刹那间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传了过来,一个有意义的语词轻轻地闪过心中──生命的呼应。久米子将高汤和味噌汤加进锅子里,再抓起一把切成细丝的牛蒡丝加进去,然后开始在瓦斯炉上搅拌起来。久米子将白肚翻在上面的小鱼热汤,盛装在上有朱漆的大碗里,然后抓起一小撮山椒放在碗盖上,再连同饭桶一起从窗子里递出来。

“白饭可能有点凉了。”

老人用着一种既不虚荣也不好面子的愉悦心情,抬起灯芯绒布袜子向前走,接过久米子所递过来的佳肴美食,慎重地放进向店里借的外送用料理提盒,然后再打开店门,像一个窃贼似的消失无踪。

自从被宣告患上不治之症的癌症之后,长期以来始终躺在病床上的母亲,最近心情突然变好,还说她的身体终于能够听从她的使唤了。她将病床对着早春的向阳处,起床后总是尽情享受着她想吃的各种早点食物,并难得地一边对着久米子述说起她的一生来:

“实在是很不可思议呢,这家店的老板娘,代代都是嫁给放荡不羁的丈夫呢,像我的母亲、还有我的祖母,都是这样呢,实在是颜面尽失。不过只要忍耐,静静地待在柜台里忍耐这种耻辱,总还是有办法继续挂招牌经营下去的。而且更不可思议的是,只要坚持下去,总会有人用尽生命来安慰你呢。我母亲就是这样撑过来的,我的祖母也是一样呢,所以我也要先提醒你,万一你也遇到相同的命运,可千万别太早泄气喔,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件事……”

母亲在她即将临终之时,说自己的脸太脏了,坚持用白粉等淡淡地化了妆,还让人从柜子里拿出弦柱箱来。

“只有这些东西,才是真正属于我自己的东西呢。”

母亲说着就将箱子贴在自己脸颊上,还露出一副非常怀念的神情来摇了箱子两三下,结果立刻从箱子里传来德永用尽生命所雕刻的许多金银发簪的响声。母亲听着这些响声,开心地“呵呵”轻笑着,虽然她一点也没有发出笑声来,却是一种近似天真无邪的少女笑声。

在那之后,一种任凭命运处置的不安,以及一股打算接受宿命的坚毅勇气,加上一种相信救赎的既寂寥又虔诚的心情,朝夕不断地在久米子内心里交错着,而当这些交错快令她喘不过气来时,她就会跳离这个漩涡,以冷静的情感来看待这一切,宛如在安抚小狗一样地,茫然地感受着自己的年轻。有时候她也会接受别人的邀约,和几个常客学生们一起吹着日之丸进行曲 (6) 的口哨,走到斜坡上去看看。山谷另一端的都会天空里,正被低矮的晚霞覆盖着。

久米子将学生们给她的水果糖含进嘴里,一边想着,如果在这几个年轻人当中,有谁将来会和自己有所牵连的话,那么不知道其中的谁会变成那个放荡不羁的良人?谁又会变成那个用尽生命来救赎自己的人?久米子开始对这种漫无边际的推理游戏感到兴趣,只是没多久工夫,立刻开口对学生们说:

“店里正忙着呢。”

久米子说完,就拉起衣袖抱在胸前,然后独自一人走回店里去,接着在窗子后面坐了下来。

德永老人越来越消瘦,不过他仍然每晚来到店里,死命地恳求给他泥鳅汤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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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将留长的头发,全部束在头顶上的一种发型,也是日本江户时代里老人、苦行僧、医师等人所留的发型。

(2) 雕金法的一种。要在金属面上雕刻图案之前,会先在金属线的一端上垂直雕刻,另一端采斜面雕刻。这种雕金法为江户中期的雕金师横谷宗珉所创,1670-1733。

(3) 指江户前期,以元禄年间为中心的时代,1688-1704。

(4) 幕府末期明治时期的雕金师,生于京都,后来来到江户(亦即现在的东京),独自学习而有所成,被誉为明治前期的雕金代表大师。明治维新之后,还帮忙制作金、银货币以及勋章的原型,后来担任东京美术学校的教授,代表作有《月雁图铁额》,1828-1898。

(5) 发髻高耸的日本妇女发型,原本为宫廷仕女所梳的发型,到了明治时代以后,反而成为女性的正式装扮发型。

(6) 一首军歌,是东京日日新闻社、大阪每日新闻社于昭和十三年四月时,悬赏募集来的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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