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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姜女故事的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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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姜女的故事,论其年代已经流传了二千五百年,按其地域几乎传遍了中国本部,实在是一个极有力的故事。可惜一班学者只注意于朝章国故而绝不注意于民间的传说,以致失去了许多好材料。但材料虽失去了许多,至于古今传说的系统却尚未泯灭,我们还可以在断编残简之中把它的系统搜寻出来。

孟姜女即《左传》上的“杞梁之妻”,这是容易知道的。因为杞梁之妻哭夫崩城屡见于汉人的记载,而孟姜之夫“范希郎”的一个名字还保存得“杞梁”二字的声音,这个考定可说是没有疑义,于是我们就从《左传》上寻起:

《左传》襄公二十三年云:

齐侯(齐庄公)还自晋,不入,遂袭莒,门于且于;伤股而退。明日,将复战,期于寿舒。杞殖、华还载甲夜入且于之隧,宿于莒郊。明日,先遇莒子于蒲侯氏。莒子重赂之,使无死,曰:“请有盟!”华周对曰:“贪货弃命,亦君所恶也。昏而受命,日未中而弃之,何以事君!”莒子亲鼓之,从而伐之,获杞梁,莒人行成。齐侯归,遇杞梁之妻于郊,使吊之。辞曰:“殖之有罪,何辱命焉?若免于罪,犹有先人之敝庐在,下妾不得与郊吊。”齐侯吊诸其室。

这是说,齐侯打莒国,杞梁、华周(即杞殖、华还,当是一名一字)作先锋,杞梁打死了。齐侯还去时,在郊外遇见他的妻子,向她吊唁,她不以郊吊为然,说道:“若杞梁有罪,也不必吊;倘使没有罪,他还有家咧,我不应该在郊外受你的吊。”齐侯听了她的话,便到他的家里去吊了。在这一节上,我们只看见杞梁之妻是一个谨守礼法的人,她虽在哀痛的时候,仍能以礼处事,神智不乱,这是使人钦敬的。至于她在夫死之后如何哀伤,《左传》上一点没有记出。她何以到了郊外,是不是去迎接她的丈夫的灵柩,《左传》上也没有说明,华周有没有和杞梁同死,在《左传》上的也看不出来。

这是公元前549年的事。从此以后,这事就成了一件故事,这件故事在当时如何扩张,如何转变,可惜我们现在已经无从知道。

过了二百年,到战国的中期,有《檀弓》一书(今在《小戴礼记》中,大约是孔子的三四传弟子所记)出世。这书上所记曾子的说话中也提着这一段事:

哀公使人吊蒉尚,遇诸道,辟于路,画宫而受吊焉。

曾子曰,“蒉尚不如杞梁之妻之知礼也!齐庄公袭莒于夺(夺即隧),杞梁死焉。其妻迎其柩于路而哭之哀。庄公使人吊之。对曰,‘君之臣不免于罪,则将肆诸市朝而妻妾执。君之臣免于罪,则有先人之敝庐在,君无所辱命!’”

这一段话较《左传》所记的没有什么大变动,只增加了“其妻迎其柩于路而哭之哀”一语。但这一语是极可注意的。它说明她到郊外为的是迎柩,在迎柩的时候哭得很哀伤。《左传》上说的单是礼法,这书上就涂上感情的色彩了。这是很重要的一变,古今无数孟姜女的故事都是在这“哭之哀”的三个字上转出来的。

比《檀弓》稍后的记载,是《孟子》上记的淳于髡的话:

淳于髡曰:“……昔者王豹处于淇而河西善讴,绵驹处于高唐而齐右善歌,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有诸内,必形诸外。为其事而无其功者,髡未尝睹之也。……”(《告子》下)

在这一段上,使得我们知道齐国人都喜欢学杞梁之妻(华周之妻,或在那时的故事中亦是一个善哭的人,或华周二字只是牵连及之,均不可知;但在这件故事中无关重要,我们可以不管)的哭调,成了一时的风气。又使得我们知道杞梁之妻的哭,与王豹的讴,绵驹的歌,处于同等的地位,一样的流行。我们从此可以窥见这件故事所以能够流传的缘故,齐国歌唱的风气确是一个有力的帮助。

于是我们去寻战国时歌唱中哭调的记载,看除了杞梁之妻外,再有何人以此擅名的。现在已得到的,是以下数条:

雍门子以哭见于孟尝君。已而陈辞通意,抚心发声,孟君为之增 唈,流涕狼戾不可止。(《淮南子·览冥训》)

韩娥、秦青、薛谈之讴,侯同曼声之歌,愤于志,积于内,盈而发音,则莫不比于律而和于人心。(《淮南子·氾论训》)

薛谭学讴于秦青,未穷青之技,自谓尽之,遂辞归。秦青弗止,饯于郊衢,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薛谭乃谢求反,终身不敢言归。秦青顾谓其友曰:“昔韩娥东之齐,匮粮,过雍门,鬻歌假食。既去而余音绕梁欐,三日不绝,左右以其人弗去。过逆旅,逆旅人辱之。韩娥因曼声哀哭。一里(一本作十里)老幼悲愁,垂涕相对,三日不食。遽而追之。娥还,复为曼声长歌。一里老幼喜跃抃舞,弗能自禁,忘向之悲也。乃厚赂发之。故雍门之人至今善歌哭,放娥之遗声。”(《列子·汤问篇》。《列子》一书虽伪,但它原是集合战国时诸书而成,故此条可信为战国的记载。)

这三段中,都很明白的给与我们以“齐人善唱哭调”的史实。雍门,高诱、杜预都说是齐城门。雍门的人既因韩娥而善哭,雍门子周(依《说苑》名周)又以善哭有名,可见齐都城中的哭的风气的普遍。秦青、薛谭之讴,《淮南》既说其“愤于志,积于内”,薛谭的学讴又因秦青的“抚节悲歌”而不归,又可见他们所作的歌讴也多带有愤悱悲哀的风味的。用现在的歌唱来看,悲歌哀哭,以秦腔为最。秦腔中用“哭头”(唱前带哭的一呼,不用音乐的辅助)处极多,凄清高厉,声随泪下,足使听客欷歔不欢。齐国中既通行一种哭调,而淳于髡又说这种哭调是因杞梁之妻的善哭其夫而相习以成风气的,那么,我们可以怀疑这话的“倒果为因”了。杞梁之妻在夫亡之后,《左传》上绝没有说到她哭,绝没有提到她悲伤,而战国时的书上忽有她“哭之哀”记载,忽有她“善哭而变国俗”的记载,而战国时正风行着这种哭调,又正有韩娥、秦青、雍门周一班善唱哭调的歌曲家出来,这岂不是杞梁之妻的哭调中有韩娥、秦青、雍门周的成分在内吗?又岂不是杞梁之妻的故事中所加增的哀哭一段事是战国时音乐界风气的反映吗?《淮南子·修务训》云:

邯郸师有出新曲者,讬之李奇;诸人皆争学之。后知其非也,而皆弃其曲。

邯郸师为什么要这样呢?《修务训》在前面说明道:

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贱今,故为道者必讬之于神农、黄帝后能入说。乱闇主高远其所从来,因而贵之,为学者蔽于论尊其所闻,相与危坐而称之,正领而诵之。

读此,可知音乐界的“讬古改制”,与政治界原无二致,为的是要引人的注意,受人的尊敬。所以杞梁之妻的哭和她的哭的变俗,很有出于韩娥一辈人所为的可能。既不是韩娥一辈人所讬,也尽有听者把他们的哭调与杞梁之妻的故事混合为一的可能。何以故?歌者和听者对于杞梁之妻的观念,原即是世主和学者对于神农、黄帝的观念。

用了这个眼光去看战国和西汉人对于杞梁之妻的赞叹和称述,没有不准的;上文所举的两段战国时的话——“哭之哀”和“善哭而变国俗”——不用说了,我们再去看西汉人的说话。

《韩诗外传》的作者韩婴,是西汉文、景时人,《外传》上(卷六)引淳于髡的话,作:

杞梁之妻悲哭,而人詠。

“称詠”,即是歌吟。这是说把她的悲哭作为歌吟。

《文选》所录《古诗十九首》中的第五首,《玉台新咏》(卷一)归入枚乘《杂诗》第一首。枚乘亦是西汉文、景时人。诗云: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鸣鹤,奋翅起高飞!

这写一个路人听着高楼上的弦歌声而凝想道:“哪一位能唱出这样悲伤慷慨的歌呢,恐怕是杞梁之妻吧?”他叙述这歌声道:“清商随风发”“慷慨有余哀”,可见这种歌声是很激越的。又说“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叹,是和声),可见这种歌声很缓慢的,羡声很多的,与“曼声哀哭”的韩娥之声如出一辙。

王褒是西汉宣帝时人。他做的《洞箫赋》(《文选》卷十七)形容箫声的美妙道:

钟期、牙、旷怅然而愕立兮;杞梁之妻不能为其气!

钟子期、伯牙、师旷是丝乐方面著名的人,杞梁之妻是歌曲方面著名的人。他形容箫声的美,说它甚至于使得钟子期等愕立而不敢奏,杞梁之妻失气而不敢歌。在此,可见杞梁之妻的歌是以“气”擅长的。这亦即是“曼声”之义。曼声,是引声长吟;长吟必须气足,故云“为其气”。十年前,我曾见秦腔女伶小香水的戏。她善唱哭头,有一次演《烧骨记》,一个哭头竟延长至四五分钟,高亢处如潮涌,细沉处如泉滴,把怨愤之情不停地吐出,愈久愈紧练,愈紧练愈悲哀,不但歌者须善于运气,即听者的吸息亦随着她的歌声在胸膈间荡转而不得吐。现在用来想象那时的杞梁妻的歌曲,觉得甚是亲切。

所以杞梁之妻的故事的中心,在战国以前是不受郊吊,在西汉以前是悲歌哀哭。

在西汉的后期,这个故事的中心又从悲歌而变为“崩城”了。

第一个叙述崩城的事的人,就现在所知的是刘向。他在《说苑》里说:

杞梁、华舟……进斗,杀二十七人而死。其妻闻之而哭,城为之阤,而隅为之崩。(《立节篇》)

昔华舟、杞梁战而死,其妻悲之,向城而哭,隅为之崩,城为之阤。(《善说篇》)

叙述得较详细的,是他的《列女传》(卷四,《贞顺传》)。这书里说:

庄公袭莒,殖战而死。庄公归,遇其妻,使使者吊之于路。杞梁妻曰:“令殖有罪,君何辱命焉!若令殖免于罪,则贱妾有先人之弊庐在,下妾不得与郊吊!”于是庄公乃还车诣其室,成礼,然后去。

杞梁之妻无子,内外无五属之亲。既无所归,乃就(一本作枕)其夫之尸于城下而哭之。内诚感人,道路过者莫不为之挥涕。十日(一本作七日)而城为之崩。既葬,曰:“吾何归矣!夫妇人必有所倚者也:父在则倚父,夫在则倚夫,子在则倚子。今吾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内无所依以见吾诚,外无所依以立吾节,吾岂能更二哉!亦死而已!”遂赴淄水而死。

君子谓杞梁之妻贞而知礼。诗云:“我心伤悲,聊与子同归。”

下面颂她道:

杞梁战死,其妻收丧。

齐庄道吊,避不敢当。

哭夫于城,城为之崩。

自以无亲,赴淄而薨。

其实刘向把《左传》作上半篇,把当时的传说作下半篇,二者合而为一,颇为不伦。因为春秋时知识阶级之所以赞美她,原以郊外非行礼之地,她能却非礼的吊,足见她是一个很知礼的人;现在说她“就其夫之尸于城下而哭”,难道城下倒是行礼的地方吗?一哭哭了十天,以致城崩身死,这更是礼法所许的吗?礼本来是节制人情的东西,它为贤者抑减其情,为不肖者兴起其情,使得没有过与不及的弊病。所以《檀弓》上说道:

弁人有其母死而孺子泣者。孔子曰:“哀则哀矣,而难为继也。夫礼,为可传也,为可继也。故哭踊有节。”(《檀引》上)

子游曰,“……直情而迳行者,戎狄之道也。礼道则不然。”(《檀弓》下)

孔子恶野哭者(《檀弓》上)。郑玄《注》:“为其变众。《周礼》:衔枚氏‘掌禁野叫呼叹呜于国中者,行歌哭于国中之道者’。”陈澔《注》:“郊野之际,道路之间,哭非其地,又且仓卒行之,使人疑骇,故恶之也。”

由此看来,杞梁之妻不但哭踊无节,纵情灭性,为戎狄之道而非可继之礼,并且在野中叫呼,使人疑骇,为孔子所恶而衔枚氏所禁。她既失礼,又犯法,岂非和“知礼”二字差得太远了!况且中国之礼素严男女之防,非惟防着一班不相干的男女,亦且防着夫妇。所以在礼上,寡妇不得夜哭,为的是犯了“思情性”(性欲)的嫌疑。鲁国的敬姜是春秋战国时人都称为知礼的,试看她的行事:

穆伯(敬姜夫)之丧,敬姜昼哭。文伯(敬姜子)之丧,昼夜哭(《国语》作暮哭)。孔子曰:“知礼矣!”(陈《注》:“哭夫以礼,哭子以情,中节矣。”)

文伯之丧,敬姜据其床而不哭,曰:“……今及其死也,朋友诸臣未有出涕者,而内人(妻妾)皆行哭失声。斯子也,必多旷于礼矣夫!”(以上《檀弓》下)

公父文伯卒,其母戒其妾曰:“吾闻之,‘好内,女死之’。……今吾子夭死,吾恶其以好内闻也。二三妇……请无瘠色,无洵涕,无掐膺,无忧容,……是昭吾子也!”仲尼闻之曰:“……公父氏之妇智也夫!欲明其子之令德。”(《国语·鲁语》下)

由此看来,杞梁之妻不但自己犯了“思情性”的嫌疑,并且足以彰明其丈夫的“好内”与“旷礼”,将为敬姜所痛恨而孔子所羞称。这样的妇人,到处犯着礼法的愆尤,如何配得列在“贞顺”之中?如何反被《檀弓》表彰了?我们在这里,应当说一句公道话:这崩城和投水的故事,是没有受过礼法熏陶的“齐东野人”(淄水在齐东)想象出来的杞梁之妻的悲哀,和神灵对于她表示的奇迹;刘向误听了“野人”的故事,遂至误收在“君子”的《列女传》。但他虽误听误收,而能使得我们知道西汉时即有这种的传说,这是应当对他表示感谢的。

从此以后,大家一说到杞梁之妻,总是说她哭夫崩城,把“却郊吊”的一事竟忘记了——这本是讲究礼法的君子所重的,和野人有什么相干呢!

王充是东汉初年的一个大怀疑家,他欢喜用理智去打破神话。他根本不信有崩城的事,所以他在《论衡·感虚篇》中驳道:

传书言杞梁氏之妻向城而哭,城为之崩。此言杞梁从军不还,其妻痛之,向城而哭,至诚悲痛,精气动城,故城为之崩也。夫言向城而哭者,实也;城为之崩者,虚也。夫人哭悲莫过雍门子,雍门子哭对孟尝君,孟尝君为之于邑。盖哭之精诚,故对向之者凄怆感动也。夫雍门子能动孟尝之心,不能感孟尝衣者,衣不知恻怛,不以人心相关通也。今城,土也,土犹衣也,无心腹之藏,安能为悲哭感恸而崩!使至诚之声能动城土,则其对林木哭能折草破木乎?向水火而泣能涌水灭火乎?夫草木水火与土无异,然杞梁之妻不能崩城明矣。或时城适自崩,杞梁妻适哭下,世好虚,不原其实,故崩城之名至今不灭。

他不以故事的眼光看故事,而以实事的眼光看故事,他知道“城为之崩”是虚,而不知道他所认为实事的“向城而哭”亦即由崩城而来,这不能不说是他的错误。至于“城适自崩,杞梁妻适哭下”,欲为理性的解释,反而见其多事。但我们在这里,也可知道一点传说流行,大家倾信的状况。(《变动篇》中也有驳诘的话,不复举。)

东汉的末年,蔡邕推原琴曲的本事,著有《琴操》一书,这书中(卷下)载着一段“芑(即杞)梁妻叹”的故事。《芑梁妻叹》是琴曲名,是琴师作曲以状杞梁妻的叹声的,但他竟说是杞梁之妻自做的了。原文如下:

《芑梁妻叹》者,齐邑芑梁殖之妻所作也。庄公袭莒,殖战而死。妻叹曰:“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外无所依,内无所倚,将何以立!吾节岂能更二哉?亦死而已矣!”于是乃援琴而鼓之曰:

乐莫乐兮新相知!

悲莫悲兮生别离!

哀感皇天城为堕!

曲终,遂自投淄水而死。

这一段故事虽是和《列女传)所记差不多,但有很奇怪的地方。她死了丈夫不哭,反去鼓琴,有类于庄子的妻死鼓盆而歌。歌凡三句:上二句是《楚辞·九歌》“少司命”一章中语,似乎和他们夫妇的事实不切;下一句是自己说“我的哀可以感动皇天,使城倒堕”,堕城只是口中所唱之辞。歌曲一完,她就投水死了,也没有十日或七日的话。把它和《列女传》相较,觉得《列女传》的杞梁妻太过费力,而《琴操》的杞梁妻则太过飘逸了。

自东汉末以至六朝末,这四百余年之中,这件故事的中心——崩城——没有什么改变,看以下诸语可见:

邹衍匹夫,杞氏匹妇,尚有城崩霜陨之异。(《后汉书》卷五十七《刘瑜传》)

臣伏以为犬马之诚不能动人,譬人之诚不能动天。崩城陨霜,臣初信之;以臣心况,徒虚语耳。(《文选》卷三十七,曹植《求通亲亲表》)

贞夫沦莒役,杜吊结齐君。惊心眩白日,长洲崩秋云。精微贯穹旻,高城为坟。(《乐府诗集》卷七十三,宋吴迈远《杞梁妻》)

以前只是说崩城,到底崩的是哪地方的城,还没有提起过。西晋崔豹的《古今注》(卷中)首说是杞都城。

《杞梁妻》,杞植妻妹明月之所作也。杞植战死,妻叹曰:“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生人之苦至矣!”乃抗声长哭,杞都城感之而颓。遂投水而死。其妹悲其姊之贞操,乃为作歌,名曰《杞梁妻》焉。

这一段以杞殖作“杞植”,又忽然跑出一个妻妹明月来作曲(这或因夫死不应鼓琴之故),与蔡邕《琴操》说不同,暂且不论。最奇怪的,是“杞都城感之而颓”。杞梁只是姓杞,并非杞君,他和杞都城有什么相关。况杞国在今河南开封道中间的杞县,莒国在今山东济宁道东北的莒县,两处相去千里,何以会得杞梁战死于莒国而其妻哭倒了杞城?这分明是杞地的人要拉拢杞梁夫妇做他们的同乡先哲,所以立出这个异说。

在后魏郦道元的《水经注》(卷二十六《沭水》条莒县)中,却说所崩的城是莒城:

沭水……东南过莒县东。……《列女传》曰:“……妻乃哭于城下,七日而城崩”,故《琴操》云:“……哀感皇天,城为之坠”,即是城也。其城三重,并悉崇峻;惟南开一门。内城方十二里,郭周四十余里。

杞梁之妻所哭倒的,无论是东汉人没有指实的城,还是崔豹的杞城,是郦道元的莒城,总之在中国的中部,不离乎齐国的附近。杞梁夫妇的事实,无论如何改变,他们也总是春秋时的人,齐国的臣民。谁知到了唐朝,这个故事竟大变了!最早见的,是唐末诗僧贯休的《杞梁妻》:

秦之无道兮四海枯,

筑长城兮遮北胡。

筑人筑土一万里,

杞梁贞妇啼呜呜。

上无父兮中无夫,

下无子兮孤复孤。

一号城崩塞色苦;

再号杞梁骨出土。

疲魂饥魄相逐归,

陌上少年莫相非!

这诗有三点可以惊人的:

(1)杞梁是秦朝人。

(2)秦筑长城,连人筑在里头,杞梁也是被筑的一个。

(3)杞梁之妻一号而城崩,再号而其夫的骸骨出土。

这首诗是这件故事的一个大关键。它是总结“春秋时死于战事的杞梁”的种种传说,而另开“秦时死于筑城的范郎”的种种传说的。从此以后,长城与他们夫妇就结成了不解之缘了。

这件故事所以会得如此转变,当然有很多复杂的原因在内。就我所推测得到的而言,它的原因至少有二种:一是乐府中《饮马长城窟行》与《杞梁妻歌》的合流;一是唐代的时势的反映。

《饮马长城窟行》最早的一首(即“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之篇),《文选》上说是古辞,《玉台新咏》说是蔡邕所作。此说虽未能考定,但看《乐府诗集》(卷三十八)此题下所录诗有魏文帝、陈琳……直至唐末十六家的作品,便可知道这种曲调是三国、六朝以至唐代一直流行的。他们所咏的大概分两派,雄壮的是杀敌凯还,悲苦的是筑城惨死。建筑长城的劳苦伤民,虽战国、秦、汉间的民众作品并无流传,但这原是想象得到的。(《水经注》引杨泉《物理论》云:“秦筑长城,死者相属,民歌曰:‘生男慎勿举……’,其冤痛如此。”杨泉是晋代人,这四句歌恐即由陈琳诗传讹,故不举。)三国时陈琳所作,即属于悲苦的方面。诗云:

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

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

边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妇。

作书与内舍:“便嫁莫留住!

善事新姑嫜,时时念我故夫子!”

报书往边地:“君今出语一何鄙!

身在祸难中,何为稽留他家子!

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

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柱!

结发行事君,慊慊心意关。

明知边地苦,贱妾何能久自全!”

这说的是夫妇惨别之情,虽没有说出人名,但颇有成为故事的趋势。唐代王翰作此曲,其下半篇云:

回来顾马长城窟,长城道旁多白骨。

问之耆老何代人,云是秦王筑城卒。

黄昏塞北无人烟,鬼哭啾啾声沸天。

无罪见诛功不赏,孤魂流落此城边。

这把长城下的白骨,指明是秦王的筑城卒了。《乐府诗集》又有僧子兰一诗,子兰不知何时人,看集上把他放在王建之后,或是晚唐人。诗云:

游客长城下,饮马长城窟。

马嘶闻水腥,为浸征人骨。

岂不是流泉,终不成潺湲。

洗尽骨上土,不洗骨中冤。

骨若不流水,四海有还魂。

空流呜咽声,声中疑是言。

这更是把陈琳的“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柱”一语发挥尽致。拿这几篇与贯休的《杞梁妻》合看,真分不出是两件事了。它们为什么会得这般的接近?只因古诗的乐府,原即现在的歌剧,流传既广,自然容易变迁。《饮马长城窟行》本无指实的人,恰好杞梁之妻有崩城的传说,所以就使她做了“贱妾何能久自全”的寡妇,来一吐“鬼哭啾啾声沸天”的怨气。于是这两种歌曲中的故事就合流而成一系了。

唐代的时势怎样呢?那时的武功是号为极盛的,太宗、高宗、玄宗三朝,东伐高丽、新罗,西征吐蕃、突厥,又在边境设置十节度使,带了重兵,垦种荒田,防御外蕃。兵士终年劬劳于外,他们的悲伤,看杜甫的《兵车行》《新婚别》诸诗均可见。他们离家之后,他们的妻子所度的岁月,自然更是难受。她们魂梦中系恋着的,或是在“玉门关”,或是在“辽阳”,或是在“渔阳”,或是在“黄龙”,或是在“马邑、龙堆”,反正都是在这延亘数千里的长城一带。长城这件东西,从种族和国家看来固然是一个重镇,但闺中少妇的怨毒所归,她们看着便与妖孽无殊。谁人是逞了自己的野心而造长城的?大家知道是秦始皇。谁人是为了丈夫惨死的悲哀而哭倒城的?大家知道是杞梁之妻,这两件故事由联想而并合,就成为“杞梁妻哭倒秦始皇的长城”,于是杞梁遂非做了秦朝人而去造长城不可了!她们再想,杞梁妻何以要在长城下哭呢?长城何以为她倒掉呢?这一定是杞梁被秦始皇筑在长城之下,必须由她哭倒了城,白骨才能出土,于是遂有“筑人筑土一万里”,“再号杞梁骨出土”的话流传出来了!她们大家有一口哭倒长城的怨气,大家想借着杞梁之妻的故事来消自己的块垒,所以杞梁之妻就成为一个“丈夫远征不归的悲哀”的结晶体!

在这等征战和徭役不息的时势之中,所有的故事,经着那时人的感情的渲染和涂饰,都容易倾向到这一方面。我们再可以寻出一个卢莫愁,做杞梁之妻的故事的旁证。

莫愁,是六朝人诗中的一个欢乐的女子,这个意义单看她的名字已甚明白。《玉台新咏》(卷九)载歌词一首(《乐府诗集》作梁武帝《河中之水歌》),云:

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

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

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

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

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

珊瑚挂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提履箱。

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

这写得莫愁的生活豪华极了,福气极了。但试看唐代沈佺期的《古意》: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

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戌忆辽阳。

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

谁为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照这样说,她便富贵的分数少,而边思闺怨的分数多了。“莫愁”当可变成“多愁”,何况久已负了悲哭盛名的杞梁之妻呢!

所以从此以后,杞梁妻的故事的中心就从哭夫崩城一变而为“旷妇怀征夫”。

较贯休时代稍后的马缟(五代后唐时人),他做的《中华古今注》是根据崔豹的《古今注》的。他的书不过推广崔书,凡原来所有的几乎一个字也没有改。所以他的“杞梁妻”一条(卷下)也因袭着崔书。但即使因袭,终究因时代的不同,传说的鼓荡而生出一点改变,他道:

《杞梁妻歌》,杞梁妻妹朝日之作也。杞植战死,妻曰:“上无考,中无夫,下无子,人之苦至矣!”乃抗声长哭。长城感之颓。遂投水而死。其妹悲姊之贤贞操,乃为作歌,名曰《杞梁妻贤》……

这和崔豹书有三点不同:(1)杞梁妻妹的名字由“明月”改作“朝日”了。(2)歌名不曰《杞梁妻》而曰《杞梁妻贤》(这“贤”字或系“焉”字之误)。(3)哭倒的城不曰“杞都城”而曰“长城”。妹名和歌名不必计较,城名则甚可注意。杞梁之妻哭夫于莒、齐之间,杞城感之而倒已是可怪,怎么隔了二千里的长城又会闻风而兴起呢?杞梁战死的时候,不但秦无长城,即齐国和其他各国也没有长城,怎么因了她的哭而把未造的城先倒掉了呢?

我们在此,可以知道杞梁之妻哭倒长城,是唐以后一致的传说,这传说的势力已经超过了经典,所以对于经典的错迕也顾不得了。

北宋一代,她的故事的样式如何,现在尚没有发现材料,无从知道。南宋初,郑樵在他的《通志·乐略》中曾经论到这事。他道:

《琴操》所言者何尝有是事!琴之始也,有声无辞,但善音之人欲写其幽怀隐思而无所凭依,故取古之人悲忧不遇之事而以命操,或有其人而无其事,或有其事而非其人,或得古人之影响从而滋蔓之。君子之所取者但取其声而已。……又如稗官之流,其理只在唇舌间,而其事亦有记载。虞舜之父,杞梁之妻,于经传所言者不过数十言耳,彼则演成万千言。……顾彼亦岂欲为此诬罔之事乎!正为彼之意向如此,不说无以畅其胸中也。

这真是一个极闳通的见解,古今来很少有人把这样正当的眼光去看歌曲和故事的。可惜“演成万千言”的“杞梁之妻”今已失传,否则必可把唐代妇人的怨思悲愤之情从“畅其胸中”的稗官的口里留得一点。

较《通志》稍后出的,是《孟子疏》。《孟子疏》虽署着北宋孙奭的名字,但经朱熹的证明,这是一个邵武士人做了而假托于孙奭的,这人正和朱熹同时。他的书非常浅陋,有许多通常的典故也都未能解出,却敢把流行的传说写在里面,冒称出于《史记》。如《离娄篇》“西子蒙不洁”章,他疏道:

案《史记》云:“西施每入市,人愿见者先输金钱一文。”

这便是《史记》上所没有的。这样著书,在学问上真是不值一笑,但在故事的记载上使得我们知道当宋代时对于西施曾有这样的一个传说。这个传说中的看西施正和现在到上海大世界看“出角仙人”一样,这是非常可贵的。他能如此说西施,便能如此说杞梁之妻。所以他说:

或云,齐庄公袭莒,逐而死。其妻孟姜向城而哭,城为之崩。

杞梁之妻的大名到这时方才出现了,她是名孟姜!这是以前的许多书上完全没有提起过的。自此以后,这二字就为知识分子所承认,大家不称她为“杞梁之妻”而称她为“孟姜”了。

孟姜二字怎么样出来的,这也是值得去研究的。周代时妇人的名字,大都把姓放在底下,把排行或谥法放在上面。如“孟子”“季姬”,便是排行连姓的。如“庄姜”“敬嬴”,便是谥法连姓的。孟姜二字,孟是排行,姜是齐女的姓;译作现在的白话,便是“姜大姑娘”。这确是周代人当时惯用的名字,为什么到了南宋才始由民众的传说中发现出来?

在《诗经》的《鄘风·桑中》篇,有以下的一章:

爰采唐矣,沫之乡矣。

云谁之思?美孟姜矣。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又《郑风·有女同车》篇二章中,也都说到孟姜: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姚际恒在《诗经通论》(卷五)里解释道:

是必当时齐国有长女美而贤,故诗人多以孟姜称之耳。

这话也许可信。依他的解释,当时齐国必有一女子,名唤孟姜,生得十分美貌。因为她的美的名望大了,所以私名变成了通名,凡是美女都被称为“孟姜”。正如“西施”是一个私名,但因为她极美,足为一切美女的代表,所以这二字就成为美女的通名。(现在烟店里的美女唤做“烟店西施”,豆腐店里的美女唤做“豆腐西施”——江、浙一带如此,未知他处然否。)又嫌但言孟姜,她的美还不显明,故在上面再加一个“美”字,唤做“美孟姜”。如此,则“美孟姜”即为美女之意更明白了。孟姜本为齐女之名,但《鄘风》也有,《郑风》也有,可见此名在春秋时已传播得很远。以后此二字虽不见于经典,但是诗歌中还露出一点继续行用的端倪。如汉诗《陇西行》(《玉台新咏》卷一)云:

好妇出迎客,颜色正敷愉,……取妇得如此,齐姜亦不如!

又曹植《妾薄命行》(《玉台新咏》卷九)云:

御巾挹粉君傍,中有霍纳都梁,鸡舌五味杂香。进者何人,齐姜,恩重爱深难忘。

可见在汉魏的乐府中,“齐姜”一名又成了好妇美女的通名,则孟姜二字在秦汉以后民众社会的歌谣与故事中继续行用,亦事之常。杞梁是齐人,他的妻又是一个有名的女子(有名的女子必有被想象为美女的可能性),后人用了“孟姜”一名来称杞梁之妻,也很是近情。这个名字,周以后潜匿在民众社会中者若干年;直到宋代,才给知识分子承认而重见于经典。盂姜成了杞梁之妻的姓名,于是通名又回复到私名了。

一九二四,十一,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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