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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数语发婆心钱施万贯 一帘遮玉影人隔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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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周秀峰和黄丽华谈了两个钟头的话,感情很是融洽。依着她的意思,还要请周秀峰试试那辆新车。周秀峰怕黄丽华是客气,是婉辞的逐客令,便起身告辞,黄丽华急于要试那新买的汽车,也就不强留。周秀峰走了,黄丽华便叫父亲的汽车夫张德发驾着车子由东城到西单兜了一个圈子,又回到家里,她含笑下着汽车,很是满意。张德发抢下车来,跟在后面,叫了一声:“小姐!”黄丽华一回头,张德发迎面请了一个安,笑道:“小姐这辆车,找着人没有?”黄丽华道:“我还没有找人,你为什么问这话?”张德发满脸是笑,又请了一个安,然后挺立着身子回话道:“我有一个把兄弟,向来都在大宅门里开车,又快又稳。因为前几个月,害了一场病,把事就搁下来了,现在可在家里闲着。我想让他来伺候您,求小姐赏他一碗饭吃吃。”黄丽华道:“你真会找事,不过给我开了一回车,就要荐人。”张德发道:“若是那样说,德发就不敢说了,我也看着小姐没有找人,所以这样说一声儿。”黄丽华笑道:“我倒不是不要人,不过觉得你荐人荐得太快了。”张德发道:“回小姐,若是不快快儿的,就怕荐不上了。”黄丽华笑道:“既然如此,就叫他来吧。他姓什么?”张德发道:“他姓关。”黄丽华笑道:“倒和我们姨太太同姓。”说了这句话,便进去了。

这时姨太太和保姆带着那个小少爷长生,在太太屋里玩,地毯上摆着一些西洋玩意儿,把长生坐在一个橡皮套的小圈椅上,大家围着他说笑。姨太太正在高兴头上,只见门一推,黄丽华进来了,笑道:“大小姐,恭喜,你今天坐新车了。”黄丽华道:“有什么可喜的,这是买得人家的旧车哩,将来长生大了,爸爸就会买新车给他坐了。”姨太太听他这话,有妒忌之意,就不便接着说,只抿嘴笑了一笑。黄丽华对她这一笑,又有些不满意,恰好太太问道:“车子有了,车夫呢?”黄丽华道:“车夫也有了,是张德发荐的那人,还是姨太太的本家呢。”姨太太本蹲在地毯上和长生说笑,于是便站起来问道:“是吗?可是我们本家很少,也没有会开汽车的。”黄丽华道:“这人姓关,不是你的本家吗?”姨太太道:“我倒以为真是我的本家呢。若说姓关的,那可多着呢,哪里能算是本家?哪姓都有做官的,哪姓也有要饭的,那倒是没关系。”黄丽华道:“谁又说了有关系呢,因为你姓关,我们家里就不能用姓关的人吗?开汽车的人,也是一种职业,比那些游手好闲的人就强得多,说他是姨太太的本家,也不见得玷辱了你。”姨太太明知黄丽华又把话骂他哥哥,本想再说两句,一看太太红着脸有要说话的样子,自己可不敢惹那个祸,只得默默坐在一边,不敢再说。那个保姆,倒是一个直性人,她见姨太太每次受欺,老大不忍,但是因为自己是个受雇的人,不敢说什么。当时看见太太脸色不好,姨太太不免又要受指摘,便故意逗着长生说笑,问他这个,问他那个,后来问他爱谁,长生道:“我爱爸爸,我爱妈妈。”长生用小手指着黄太太道:“我爱这个妈妈,”复又回转身来,用一个小手指头,指着太太道:“我也爱这个妈妈。”黄太太听了这话,心里一乐,不觉就是一笑。保姆见黄太太笑了,便牵着长生的手,让他伏在黄太太的腿上,黄太太两手捧着他发胖的小脸,闻了一闻,往上抱着他到怀里去说笑,这才是满天云雾散过去了。

姨太太偷眼见太太不生气了,这才站起来,牵了一牵衣服,自回房去。关上房门,便和衣倒在床上,心想,从前听到人说,做姨太太的人只是名声差一点,论到享福,太太、少奶奶都不如她。如今看来,只有受气的份儿,享什么福呢?太太教训我罢了,大小姐是个姑娘,怎样女儿也管我呢。这都是我哥哥不好,若是争气不胡花钱,家里就不会穷,家里不穷,就不会卖我做妾了。一个人想着,眼睛里两包热泪含着热气直涌将出来,就不住地由眼角上流到那蓝缎绣花的软枕上去,把枕头哭湿了一大片。正在这个时候,老妈子忽然进来说道:“姨太太,醒醒吧,你家舅老爷来了。”姨太太心里正恨着她哥哥,哪里愿见他,便装睡着了,不肯作声,一面极力忍住眼泪,不让再流。老妈妈见她未醒,更是叫得厉害,姨太太在身上掏出手绢,揉着眼睛,先伸了一个懒腰,接上问道:“什么事?我刚睡着,你就来了。”老妈子道:“您的舅老爷来了,要见您呢。”姨太太道:“他在哪儿?我不大舒服,今天懒得见他。”老妈子道:“他在和老爷说话,老爷请您去呢。”姨太太见有了老爷的命令,只得对镜子擦了擦脸,又掠了一掠鬓发,然后走到黄经仁办公事的房里来。

黄经仁大模大样地坐在一张椅上抽着雪茄,她哥哥关伯威坐在旁边一张椅子上,满身现出局促不安的样子,身子是向前微微地欠着,那屁股恐怕有一寸大的地方曾沾着椅子,脸对着黄经仁,不住地答应一个“是”字。姨太太进来,微微地叫了一声哥哥,关伯威连忙站起,笑道:“大妹你好,小外甥儿好?你嫂子让我带个好儿来了。”黄经仁听说,不免噗嗤一笑。关伯威红着脸道:“我们北方人,就是这样多礼的。”太太不在面前,姨太太说话就自由得多,笑道:“人家哪里是说你多礼,嫌你说话贫呢。”关伯威对黄经仁道:“总办不知道,我们这儿的规矩,托人问候一声,这就叫带个好儿来了。”黄经仁笑道:“这倒有趣,回头你回家,请你对关奶奶说,我这儿也带个好儿去。”这样一说,大家都笑了,停了一停,关伯威对姨太太道:“大妹什么时候也回家去玩一玩?”姨太太道:“也没有什么事,回家去做什么?”关伯威看看姨太太,又看看黄经仁,好像有一句什么话要说,又说不出来的样子。黄经仁早就知道他的用意,便对姨太太道:“你陪关大哥坐一会儿吧,我要上衙门去了。”关伯威站将起来,连连说请便,黄经仁点一个头就走了。

关伯威这就先皱起眉来,口里连吸了几口气,表示不得已的样子,然后对姨太太说道:“家里的事,你是知道的。我是个无用的人,什么事也办不了,蒙总办的情,给我闹了个办事员,衙门里是老不发薪水,家里孩子又多,嚼谷一天大似一天……”姨太太道:“不用说了,我全都明白,不是又要借钱吗?你这种告穷的话,我至少听了五十遍了,你不会掉一个法子说吗?”关伯威笑道:“你既然明白,那就很好,你看我为难的情形,你就救救我吧。”姨太太道:“我救不了,我也没有钱。”关伯威道:“妹妹,你别说屈心话了,你家里的洋钱,比胡同里的瓦片儿还多呢!”姨太太道:“有钱那也是他黄家的钱,与我什么相干!”关伯威道:“总办有钱,还不给你钱使吗?而且你又添了外甥了,给他们黄家传上了后……”姨太太又不等他说完,就呸了他一声,说道:“怪不得你说我有钱,还存这个心眼呢,说起来我真给你害苦了。”

关伯威道:“你怎么说这句话?难道说你过这样好的日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姨太太道:“我什么事可以满意,你且说出来。”关伯威笑道:“别说这种话了,不说别的,就说这样高大的洋房子,咱们哪儿住得着?”姨太太道:“你说这高大的洋房子住得痛快,据我看来,简直是坐牢。你是喜欢玩鸟儿的,我就拿鸟来打比方,你的那个鸟笼子,随便怎样好,捉一个生鸟在里面关住,它不会好好地待着吧?你不信,你把鸟笼打开试试瞧,看那鸟愿意待着呢,还是愿意飞走?”关伯威道:“这话可不是那么说,一个妇人家,总是站在房门里的人,应该在家里待着的,你以为不能在外面去逛逛,这就不称心吗?”姨太太道:“谁说要出去逛来着?但是在家里待着,也别让……”说到这里,姨太太回头望了一望,看着身后有人没有人,这才吸了一口气道:“也别让人家当着畜类一般看待!我在这里,除老头子以外,谁都不把我看在眼里,一天到晚,是看人眼色,这日子是怎样过呢?”说着,姨太太就是眼圈儿一红。关伯威怕她真哭了,这可是一场是非,连连摇手道:“大妹,大妹!你别这个样子,总办不知道缘由,还说我在这里面挑动是非呢!”

三姨太太一想,这话也是,极力地忍住了眼泪,才对关伯威道:“你以后少来吧,来一回,让我伤一回心。”说毕,起身就要进去。关伯威道:“我今天是特意来和你说几句话呢,你也要让我说完了再走啊!”姨太太道:“你有什么事,无非是要钱,有了钱,你又好跟着一班狐朋狗党胡花去。你想想,不往远说,就是这个月,你花了我多少?恐怕有五六十块吧?我在老头子面前,好容易哀告几个钱零花,全让你拿去了。今天我没有钱,有钱,我也不能给你。”关伯威一气,把姨太太小名也叫出来了,瞪着双眼,说道:“大妞,别有了钱,把骨肉之情都忘了。自从老人家死后,我做哥哥的,也曾养活过你几年,就靠这一点子事,你也该接济接济我,不能瞧着我活活饿死。”姨太太道:“不错,是跟着你过了几年,可是还吃的是老人家留下来的产业,没见你在外面挣了一个小子儿回来养活谁,再说你把我骨头卖了一千块钱了,这也够还几年的饭账,就算你养活了我几年,我也没有白吃你的。”兄妹二人越说越拧,声音也就高大了。

那保姆带着长生在窗子外玩,听到二人骂起来,便把小孩子送进来要吃奶。原来有钱的人家,带小孩子,都有医生做顾问,极考究的。据医生说:在外面受雇当奶妈的人,多半无知识,而且血液多不清洁,甚至还带有什么传染病,若要这样的妇人去奶孩子,那是很危险的。所以有了小孩子,只可以雇人带着,奶还是自己奶,并且小孩子吃奶,也规定了时间,只能三个半钟头吃一次。黄经仁家产千万,只有这一个孩子,当然看得很重大,所以一切育婴的办法,都按科学去做。现在长生还不足三岁,肚子里消化机能还不十分健全,自然还得吃奶。

当姨太太和关伯威争吵的时候,正应给小孩子吃奶,因为保姆怕她兄妹有什么私话,就没有敢进来。现在看他们吵得厉害,就抱了小孩子进来打岔儿,好让他们和解。保姆就推着小孩的脊梁,笑道:“舅舅在这儿,叫舅舅。”关伯威走上前,执着长生的手道:“不大看见你,你越发大得好玩了。”那小孩子向来不大和他舅舅见面,突然经他舅舅一问,以为是个生人,吓了一跳,哇的一声哭了。关伯威一番好意,倒不料惹着小孩子哭起来,臊了一鼻子灰,劝是不好,不劝也是不好,弄得手足无所措。姨太太看见,连忙将小孩子接了过去,抱着他吃奶,好容易安慰了一番,那孩子才不哭了。关伯威讨好讨不着,倒惹得小孩子大哭,心里系了一个老大的疙瘩。在这个时候,人家正不欢喜,再要和人家要钱,实在不好开口,只得默默地坐在一边。姨太太将孩子奶了,起身便向里去,关伯威一句话未曾留住,她已走远了。

他今天到黄家来,本就打算借个三十二十的,现在一个钱也没有借到,自己的计划完全落空,好不扫兴。因见保姆还没有走,便对她道:“劳你驾,你进去对姨太太说一声,我既然来了一趟,无论如何,叫他给几个钱我花花。不然的话,过两天,我还要来的,她也是个麻烦。”保姆道:“舅老爷,您今天先回去吧。姨太太今日受了气,心里正不痛快呢。你要钱,过两天再来吧。”关伯威道:“不成,今天去了,第二次来,更不给了。请你进去说一说,我在这儿等着。”保姆见他一定不肯走,没有法子,只得自己在身上先掏一张五元钞票,交给他道:“姨太太那儿,这时实在是不好去说。我身上还有一点款子,您先带去,过几天再和姨太太要吧。”关伯威接了钱,笑着对保姆道:“又叫你垫钱,我真不好意思。”保姆道:“不要紧,过两天,姨太太就会给我的,你带着吧。”关伯威拿了钱,心里就先软了一半,虽然数目不够,究竟手上现在拿着,倒是一阵痛快,也就不往下说了,便道:“好吧,过两天我再来吧。”他把钱揣起,看见黄经仁公事桌上放了一筒炮台烟,便在身上掏出装烟卷的盒子,满满地装了一盒子烟卷,装好了后,另外取了一根烟卷点着,衔在口里,这才向外走。

走到里院,那第二层门房里人语喧哗,好不热闹,伸头一看,只见桌上敞开了几个大纸包,是些卤牛肉、烧猪头之类,又放了两大瓶子酒,许多人围着,站在桌边,连吃带喝。关伯威见了,不觉一笑,原来在这里喝酒的,正是汽车夫内门房一般朋友。那车夫张德发,也在旗,向来就好提个鸟笼子上茶馆,因此和关伯威早就认识,这时看了他,笑着说道:“嘿,舅老爷又笑嘻嘻地出来了,准是拿个百儿八十,您哪,别忙,喝一盅去。”关伯威见了正经人物,他还没什么话说,遇到这样不三不四的人,他最是对劲,笑道:“你们这样闹,真有个乐子,谁的东?这样大吃大喝。”一面说话,一面可就走进来了。

只见张德发端了一茶杯子酒,向空中一举,笑道:“遇到就吃,管他是谁的东西。”关伯威真不客气,接过杯子,就喝了一口,用两个指头来了一块卤牛肉吃。张德发笑道:“早就见舅老爷来了,在里面坐了这久,一定有个乐儿。”关伯威端起茶杯子,又喝了一口酒,叹了一口气道:“这就合着鼓儿词上那句话,越穷越没有,越有越方便。你别瞧我坐在里面这久,不但是一个子儿没要着,倒碰了一个大钉子。”张德发道:“也许舅老爷要得太多了,所以姨太太不能给。”关伯威端起茶杯,一扬脖子,喝了一大杯子酒,复又将杯子放在桌上,将手按一按,好像这样使劲,就可以出口怨气似的,然后瞪着双眼,将脑袋一摆道:“不能够,他们拔出一根毫毛,比咱们的腰杆子还粗呢!他们少抽两根烟卷,就够给我花的了。你别叫我舅老爷,叫人听了真寒碜,把咱们身上的钱拿出比一比,看谁的多?”那二门房李福说道:“不含糊呀,为什么这样客气,就不说舅老爷,您也是衙门里的办事员,大小总是个官儿,还不算老爷吗?”关伯威道:“别瞎扯臊了,什么老爷!若是老爷,身上只有五块票吗?”说着,把那张五元的钞票拿了出来,对大家揭了一揭。李福道:“嘿,我说不含糊不是,一掏就是五块。今天舅老爷,不定拿一百二百的,晚上应该请咱们喝个边儿了。”

他们大开玩笑之时,正好黄丽华从外面进来。由此经过,只听到屋子里面左一声舅老爷,右一声舅老爷,叫得好不热闹。后来又听到说拿了一百二百,心里倒有些不痛快,回到上房,便对黄太太说道:“你瞧长生弟弟的母舅,真没出息,他会躲在门房里,和听差、汽车夫在一起。”黄太太道:“他是生坏了胚子的东西,总不会好,又不是我们的什么正当亲戚,由他去吧。”黄丽华道:“我还听到说呢,姨太太给了他一百多块钱了。”黄太太道:“是吗?她不能一把就给这么些钱,一定是你父亲给的钱,等你父亲回来,我要问问。”黄丽华道:“父亲很讨厌他呢,不会给那么些钱,一定是姨太太给的。”

黄太太听了这话,按捺不住,立刻跑到姨太太屋子里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指着姨太太的脸说道:“你不要发糊涂,一点儿不知道大体。你算是买过来的,和你家里人不算什么亲戚,我们不肯让你们骨肉分离,由你们来往,这是十分看得起你了,倒是三分颜料就开染坊了,把你流氓哥哥就当一个舅老爷看待。他是三天两天就到我这里来一趟,来了之后,不是拿一百,就是拿八十,这样下去,他要发财了。你这样津贴你的娘家,我要搜检你的箱子了,看你藏了我家多少钱?”姨太太本歪身躺在床上逗孩子,太太来了,还不曾介意,后来太太大骂而特骂,她才明白过来,便站起来说道:“这是你错怪了我了,家兄到这儿来,我没有哪回是乐意的,老爷都见了他了,我怎样能断住他不来?”黄太太还不等她说完,劈脸就是两个嘴巴,说道:“老爷怎么样?你能拿老爷来压制我吗?”

姨太太挨两下打,倒是不在乎,可是太太说的话,全叫人委屈一万分,就不由得倒在床上,抱住头痛哭。哭了,回着头指着保姆道:“太太问问她看,我和家兄说话,她在当面呢,我给了钱没有?刚才她对我说,我走了,她给我垫了五块钱,我还埋怨着她呢。”黄太太看姨太太哭得浑身颤动,泪如泉涌,很是伤心,似乎有点委屈,便问保姆道:“她说的是真话吗?”保姆道:“不是太太问我,我可不敢插嘴。那关家舅老爷来了,姨太太真不肯给他钱,后来姨太太进来了,是我看着过意不去,垫了五块钱给他了。”姨太太哭着道:“请您听她这话,我是说谎不是?”黄太太失手打了人,这个有些不好转圜,只有一个法子,索性不讲理到底,问道:“你就说没有给他钱,我也不能答应,他常常到这儿来,要个三块五块,像个什么样子?以后我这里不许他来。”说着,一扭身子,径自去了。

这姨太太受了委屈,哭得死去活来,后来哭虽然停止了,还流了半天的眼泪。不料就在这两太太一闹之间,竟把一个龙珠般的少爷吓倒了,当天晚上,不肯吃奶,就烧了一宿。黄经仁夫妇得了这个消息,都不由惊慌起来,除了把那个常充顾问的大夫常回春请来诊治之外,又请了一个德国大夫前来看视,是否还有别的毛病。可是医生都说,病虽不重,小孩子生病,不比大人,要留心看护。黄太太听了这话,便自己坐到姨太太屋子里来,看着他们带小孩。而且为了一切事情都要慎重起见,又由常回春拨了一个自己医院里的看护妇前来照顾。

长日无事,坐着谈话,看护妇就问病是怎样起的,黄太太道:“先是好好的,因为我和姨太太吵了几句,就把他吓着了。”看护妇道:“小孩子最怕是受惊,受了惊,有惊风的毛病,那就不好办了。”保姆道:“可不是,小孩子就怕这个,这是你这儿不太信佛,我就不敢说啦。这北京城里有钱的人家,个把孩子,总会替他在佛爷面前许个愿。再不然,挂上一个长命符儿,那就有佛爷保佑,要康健得多了。还有些大宅门儿,为了小孩子,给他花钱折灾星,就花得更多呢。”姨太太道:“我倒是有这个意思,给孩子许个愿,可是我又不敢做主,而且老爷也不信这个事,我怕做了,老爷倒要见怪。”保姆道:“别那样说呀,花了钱,就折了灾,像你这儿,花几个钱,还在乎吗?”黄太太一想,自己为了五块钱的事,让姨太太受了一顿委屈,就把小孩子弄病了,也许有些因果关系,只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花几个钱,能给小孩子折除灾星,这也是小事,未尝不可,便向保姆道:“钱要怎样花法呢?”保姆笑道:“有钱还愁着不会花吗?您要是愿意,在街上撒面票子也成,您要图着省事,买了面票子,放在各区里,可以请巡警给咱们散去。”黄太太道:“买面票子散,那太费事了,不如散钱吧,钱是怎样散法呢?”姨太太道:“这倒有个法子,我看见过有人坐了汽车在满街扔铜子,让人去捡,这个法子,倒是省事。”黄太太道:“那样扔钱,不见得全是穷人捡去的,还是不大妥当。”保姆道:“咱们反正花钱折灾星得了,管他谁捡着呢。”那看护妇是个稍新的人物,现在听到她们感觉有钱没法儿使,便插嘴道:“那要什么紧呢?走过街上,看见哪里有穷人,钱就向哪儿扔,那不就成了吗?”黄太太道:“这倒使得,本来我哪一年也做好事的,给我长生做点慈善事业那也不要紧,我就散一万个铜子。”保姆笑道:“现在铜子儿不值钱,一块钱要换三四百铜子呢,一万个铜子,可没多少钱。”黄太太想了一想,笑道:“可不是,我倒是想愣了,这就送十万个铜子吧,这总不会算少了。真要做慈善事业,现在是不好用铜子算的。”

黄太太有钱,和别个有钱的人不同,她最怕人说她花不起钱,笑道:“让这孩子好了,我就花一千块钱,换了铜子,街上撒去。”姨太太道:“那更不容易办了,一千块钱的铜子,别说带在汽车上跑,恐怕汽车会给他压坏了。”黄太太道:“那要什么紧,带着钞票在身上,在街上随换随散得了。”大家这样谈了一会儿,也就去了,倒没有想到黄太太真会照办。过了两天,长生的病果然好了。黄太太以为长生的病好得快,和许的愿很有关系,便和姨太太各坐了一辆汽车,车上各堆着一大堆铜子,吩咐汽车夫由内城到外城,复由外城回内城,东西南北,兜了一个圈子。汽车两边的玻璃窗,都给他下了,抓着整把的铜子就由车窗子向外乱扔。街上的人忽然看见两辆大汽车,在街上沿途扔铜子,都以为这是奇闻,都嚷了起来。黄太太看见街上人起哄越是高兴,就拼命地扔铜子,大半个城圈还没有跑完,一千块钱的铜子早就撒光了,黄太太因为扔得高兴,又换了两百块钱的铜子,以助余兴。

回到家里,黄太太对黄经仁说:“我今日在北京城里出了一个大风头,汽车开到哪里,街上的人就跟着到哪里,你看这算出风头吗?”黄经仁道:“我早知道了,你在满街扔钱呢,这种风头,不出也罢。我们有钱,已经让人十分注意,再做这样花钱的事,人家以为我们把钱当瓦片儿使,并不在乎,就更要惹来麻烦了。”黄太太道:“我知道你是舍不得那一千块钱,那不算什么,就算我的吧。”她这一句话,非常厉害,黄经仁就不便再说什么了。

黄经仁所说,并非过分之谈。社会上一班干慈善事业的人,打听得黄太太有此豪举,就都愿意她加入这个团体。这其中第一个来邀请的,就是世界道德会。这世界道德会的事,多半由一位副会长主持,她是一个老处女,名叫易品题,乃是一个教育家,又是一个女演说家。她早年曾一度入政界,现在觉得政界无可发展,就专门从事社会慈善事业。她住在北京,并无别事,整年就赶到各处加入客方的团体活动,交际一广,熟人也多,只要有机会,就替道德会在各方募捐。她原知道黄经仁是个有钱的人,也能捐款的,可是不得其门而入。现在听到说黄太太满街撒铜子,一天就花了一两千元,百儿八十的,自然不在乎。因此,到了第三天,便到黄宅来拜会黄太太。黄太太一见她的名片,印了许多衔名,在名片头上排着,乃是“世界道德会副会长、妇女大同盟总干事、前广西军政府顾问、前江西慕贞女子学校校长、实业联合会交际员、前广西初选当选众议员、前福建民政署顾问……”此外还有许多,把名片上半截,排得密密麻麻的,一点儿空都没有。黄太太将名片向桌上一扔,道:“瞎出风头的一个东西,见我做什么?”就吩咐听差,告诉不在家。易品题虽然明知女主人是有心挡驾,她并不在意,含笑走了。到了次日,她依然来求见,黄太太见她二次来了,越是讨厌她,还是不见。

易品题告辞出了大门,正要想个什么主意才能得见,恰好一辆油漆光亮的人力车迎面飞驰而来。车子到了面前,便停住了,上面坐着一个西装少年,易品题认得他,乃是周秀峰。易女士看见,连忙就是一鞠躬,连叫道:“周先生,周先生,好久不见了。”她是向来接近教育界的人,因此周秀峰认得她,只得含着笑容跳下车来,说道:“密斯易也是从黄府上来吗?”易女士笑道:“不是的,我也是刚来的,周先生和这里的黄总办认识吗?”周秀峰笑道:“认识,不过我是来拜会大小姐的。”易女士笑道:“好极了,我正想和黄小姐谈谈,因为没有人介绍,不便冒昧求见,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下?”周秀峰虽然不愿意,一来为面子所拘,二来为他和黄家有交情,顺便介绍一下也无妨,便道:“我们一块儿进去见她就是了。”

易女士一听,十分高兴,转身就跟着周秀峰一路进去。黄丽华和周秀峰是更熟识了,周秀峰常是借着事由来谈话,黄小姐因为他温存体贴,很是合人意思,也极欢迎他来。所以周秀峰来了,听差一直让到小客厅去,并不事先征求黄小姐的同意。现在周秀峰虽然另同一个人来,因为是女客,而且碍着周秀峰的面子,不将易女士单独拦阻回去,也只好由她到了客厅里。黄小姐出来相见,周秀峰只略微介绍了两句,易女士便自己拿出名片来,鞠躬呈上。黄小姐哪里知道她是母亲拒绝不见的人,认为是交际场中的一分子,所以也很殷勤招待。

易女士一看黄小姐穿一身华美的衣服,脚下穿的两截高跟皮鞋,前面一截,只好算套着几个脚指头,那双露孔挑绣红花的丝袜子,倒有十分之八九露在外面。只看这一点,就知道她是一个极时髦的人了,于是她便先笑道:“密斯黄真美丽呀,在我未见以前,我是猜不到有这样美丽,可是好像在什么跳舞的地方和密斯黄会过。”黄丽华笑道:“跳舞的地方,我常去的,也许会过。”易女士道:“那就对了,我记得那一天密斯黄是跳的却而斯登舞,现在知道这种舞法的人,还不多呢。在交际场中,密斯黄实在是一个大明星。”黄丽华一见面,就受她一顿恭维,很是中意,一问一答,竟让周秀峰插不上嘴去。

他不能客气了,便从中插言道:“密斯黄,我今天特为一桩小事来的,后天礼拜六,我有大半天闲工夫,不知道南苑跑马,密斯黄去不去看?”黄丽华笑道:“我是一定去的,我买了二十多张马票呢。”周秀峰笑道:“买这样多,大概要一两百块钱了,这叫韩信点兵,多多益善。买这些票,或者有一两张碰得上呢。”黄丽华道:“上海的大香宾票,一中十几万,我一向不参加。像这样的小跑马票,中个几千块钱,有什么大意见,何况是中不到。”易女士道:“既然没有什么意思,为什么又要买许多呢?”黄丽华道:“哪里是我要买呢?这种小跑马票,做外国人生意的商店里,大半都带卖。这些地方,我是免不了去的,他们都认得我,见着我,就劝买一张。好像那家鲜花铺,两三天总送些花到我这儿来,所以认得我。前天我因为要挑一对鲜花篮送一个朋友,亲自到那家花店里去了,他们一见,以为主顾已到,无论如何,要我销他三张。要是说不买吧,他们那一番恭敬,差不多五体投地,我没有法子,只得收下了。在上海住呢,这样的事更多。尤其是那几个舞台的案目,常常地说好、求情,要你给他销几个包厢。因此每年总要花去上千块钱,对付这种下等人。”易女士笑道:“这区区的数目,在密斯黄又算什么呢?”黄丽华道:“因为家父经商,外人不明白,以为我用钱是很宽裕的。其实外面商业上的钱,不但我不能随意用,就是家父用钱,也有种种限制呢。老人家因为我在上海花钱花得太多了,所以把我接到北京来,现在每个月是三百元的月费,拮据得了不得。”易女士笑道:“天下事就是这样难说,像密斯黄这样大人家的小姐,还不免叫穷,何况别人呢?”黄丽华也笑道:“这叫穷是不至于,不过为了钱的事,常常要去和老人家麻烦,我真不愿意。”易女士笑道:“若是像密斯黄也一样要钱都不愿受麻烦,那只有等着钱往手里走了。”这一说,大家也就笑起来了。

周秀峰心里可想看,当一位小姐,吃了饭只管玩,有三百元的月费,还要嫌少。若像我们当教授的,天天上课,也不过挣个二三百元,那又当如何呢?因笑道:“密斯黄以为麻烦,也差不多,因为她手上的三百元,和我们的三元还比不上,区区之款,自然是不甘心麻烦的了。”易女士道:“可不是,听说前天黄夫人在街上撒铜子给穷人,汽车只走了一趟街,就是一千多块钱。这种事除了黄府,北京城里,哪里还找得到第二家!其实,做慈善事业,倒不必提什么善恶果报,只要花了这一笔钱,精神上得着安慰,这就够了。”

黄丽华正怕人家说做慈善事业是迷信,现在有易品题女士给她一解释,倒很中其意,笑道:“我也是这样说,虽然社会上有许多人借着慈善事业来骗钱,但是我们只把他当真事看,花了钱,我心里愿意,那也就成了。”黄小姐说到这里,周秀峰就不住地以目示意,让她别往下说。偷眼看易女士时,她却毫不介意,她也笑道:“这话是真的。就以我自己而论,每到月初,总有三四个男女孩子到我那里去募捐,据他们自己说,是城外平民学校的学生,可是一望而知那是假的了。我因为几个小孩子怪可怜的,存心让他们骗去,来一回,总是给他们一块钱。甚至他们自己忘其所以了,月初来一回,月底又来一回,我倒是不吝惜那几个小钱,还是给他们。我以为他们家里不十分困难,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我管他是不是平民学校,只管周济穷人得了。”周秀峰笑道:“果然如此,易先生之罪不小。”易女士道:“此话怎么说?我很费解。”周秀峰道:“这是很显然的,像他们这些小孩子,不能阻止他们,我们也就有见事不救之讥,若再给他们钱,那就是奖励为恶了。密斯黄看我这话有一部分理由没有?”黄丽华还没有答话,易女士先就说道:“我先是没有这样想到,现在经周先生一说破,这话果然不错了,以后再来,我就不给他们钱了。”黄丽华笑道:“密斯脱周这一句话不要紧,打散了人家一笔好生意。”

周秀峰看了一看黄丽华,又看了一看易品题,微微一笑。黄丽华到了这时,若有所悟,想起从前曾听到人说这位易女士是专干慈善事业的,就以那张名片而论,上面就列有几个慈善机构的职务,周秀峰所说的话,正暗有所指呢。这样一想,倒觉他的话过重一点,初见面的人未免要与人以难堪,便笑道:“二位喝咖啡吗?我叫他们煮一点来。”易女士道:“您不用费事吧,我来惯了,是要常来的。”黄丽华道:“这也不费什么事,我家里有个西餐厨房,常常预备茶点的。”说着,就按了按铃,叫一个年轻的女仆来。黄丽华道:“叫他们送一点咖啡和点心来。”女仆答应一个“是!”退出去了。不到十分钟的工夫,一个穿白色衣服的厨子,便推一张有橡皮车轮的茶几前来,点心碟子、茶壶茶杯,都安排好了,放在上面。易品题虽常在交际场中走来走去,这样的洋排场却还没有见过。这样一来,越发觉得黄家是有钱的,既然认识,千万不可放过,因此对黄丽华笑道:“我希望黄小姐极随便,不要招待,以后我好常来领教。在我没有见黄小姐以前,没有料到黄小姐这样和蔼可亲;我一见之后,这样的好朋友,是不宜失掉的。我很愿意常来,黄小姐不讨厌吗?”黄丽华心里纵然不愿意,也不便说出口,何况这时也没有觉得她怎样讨厌,当然不能说不欢迎她的话,便笑道:“那是我极欢迎的,密斯易贵府在什么地方?将来我好拜访。”易女士道:“不敢当,舍下非常窄小,招待的地方都没有,还是我常来领教吧。”

周秀峰端着咖啡杯子,含着微笑,一只手捏着小茶匙在杯子里搅那糖块,眼光一直向易品题射来。易女士想道,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各干各的,你为什么老有破坏我的意思?我这一走,不定你要说些什么破坏的话呢。她这样想着,周秀峰不说走,她总也不说走,尽管南天北地地胡说一阵。周秀峰是个有事的人,拼她不过,就告辞先走。他心里那一份不痛快,简直也非言语所能形容,就这样快快地回去了。

到了第二天,下课回来,刚刚坐下,便听到笃笃的敲门声。周秀峰说了句:“请进。”门一推便进来一位女客,一看是易品题,事出意外,不由得道:“哦,原来是密斯易,稀客,稀客,请坐。”易品题边坐下边笑道:“密斯脱周,想不到我来做不速之客吧?”周秀峰笑道:“哪里,哪里,欢迎之至。”说着便斟了杯茶送过去。易品题接过茶杯,笑了笑,喝了一口,沉吟了一会儿,便道:“说实话,我来拜访,是有目的的。”周秀峰道:“我是个穷措大,又忙又穷,有什么可以帮忙之处吗?”易品题见他当天便把话拦住,觉得下面的话不好出口,好在是个善于交际的人,便笑道:“我虽然脱离了教育界,但是教育界的情况我还是知道的。我此次造府,并不是来募捐的。”周秀峰道:“言重,言重。”易品题道:“密斯脱周知道,我是搞慈善事业的,这也是有益于社会的。我到黄府拜访黄小姐,是想让她为社会慈善公益做一些襄助,不过我看密斯脱周似乎有些不愿意。”她这样说着,周秀峰倒未便诛求过甚,笑道:“密斯易,这全是你误会了,我为人向来不多事的。慢说密斯易是我的朋友,我应该帮忙,就不是我的朋友,又没捐我的钱,我何必从中破坏呢!”易女士对周秀峰望了一眼,又微笑道:“那我就很感激,将来周先生有什么事要我去办,我一定帮忙。别的事,我是不敢夸口,论到交际场中,我倒相当有些人缘。”

易女士坐的地方,正当着窗口,楼外的风向里吹来,把易女士的鬓发吹得在身边飞舞,一直披到眼角边来,周秀峰也是好意,便走过去,为她掩上那一扇玻璃窗。不料楼窗下对面每日向这里凝望的玉子姑娘,正在那里闲眺,遥遥地看见窗户里面有半截女子的背影,十分奇怪,心想那位周先生住在对面楼上,差不多有一年多了,总没看见他与女客来往,怎么今天突然来了一个姑娘哩。正在这里呆想,却遥遥地听见笑语喧哗。而且那女子的肩膀,只是上下耸动,分明是笑得很厉害了。玉子正因为周秀峰前次拿了枕巾来洗,很旧了,就叫竹子拿去问周秀峰要不要换枕头套,若是要换新的,不必买,可以做一个新的,给他套上。周秀峰因人家意态殷勤,便答应要。玉子听了这话,买了十字布回来,赶紧就挑绣起来。今天这个时候,正在给周秀峰赶起枕头套,一面做着,一面对着那块枕巾发出种种的奇怪思想。

竹子也在一边玩儿,说道:“我瞧姐姐,倒好像捡着什么面票子似的,坐在那儿,老是一个人乐,也不知道有什么可乐的。”玉子倒也不曾理会她妹妹的话,依然是带想带绣。后来停着没绣,抬头向那边楼窗上看来,就看到一个女子的背影。这时,不由得她不疑,不由得她不想,正打算和竹子商量,让她到隔壁寄宿舍去瞧瞧,究竟是个怎样的人。那边周秀峰偏在这个当儿,伸手来关窗子。玉子心想,是了,不愿意我在这儿望着呢。只这样一猜,四肢无力,再也安坐不住,便把炕头边的一条破被卷着叠了几叠,堆得高高的,自己便一歪身靠在上面躺着,想来想去,说不出心里有一种什么伤感,竟会落下泪来。当日难过一天,是茶饭不想,晚上在炕上睡觉,翻来覆去也总是睡不着。一直想到半夜,听见隔壁寄宿舍里,那钟当当当敲了三下,玉子心想,我这不是傻吗,这样胡思乱想一阵子,就想出个什么主意吗?一直想到大天亮,人才睡着,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了。

玉子下了炕,抬头一望,不由得就看了对门楼窗上,只见那两扇玻璃窗,依然向外打开,可是窗台上,突然增加两盆鲜花,开得很是灿烂夺目。这一见之下,她又奇怪起来了,从来不见窗台上摆过花,怎么现在突然摆起花来?那两盆花,难道也是昨天那女子送的吗?这年头儿是大不同了,爷儿们和姑娘一样可以交朋友,可惜我不是一个读书的女学生,要不然我这就可以去找他,一样可以和他坐在屋子里谈话了。望着那花,正在出神,恰好周秀峰伸出半截身子,凭窗闲眺。玉子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好好儿的,对他突然表示不满,不像往日,周秀峰随便站立多久,自己也不走开。这时是一赌气,身子一扭,便闪开身。到了当日下午,找出一挂旧的细竹帘子,就在窗户口上挂起来。这帘子很宽,一挂起来,恰好把整个儿窗户遮得一点儿漏缝也没有。陈大娘道:“呵哟,这帘子是早两年隔壁人家搬家扔下来的东西,我看见还是好好儿的,所以留着,有两年不动它了,今天干吗挂起来?”玉子道:“天气一天热似一天,苍蝇蚊子全出来了,挂起帘子,就可以挡住一点,那不好吗?”陈大娘道:“我倒不是说你不该挂上,平常我叫你关上一点儿窗户,你都不愿意,说是闷得慌,这会子你倒把帘子挂来,挡得一点儿漏缝也没有,我倒是很奇怪。”玉子叫她母亲这样说,却没有作声。其实这帘子挂在窗户上,外面瞧不见里边,里边可瞧得见外面,和关窗户又是两样了。这日玉子初挂帘子,楼上的周秀峰并没有留意。

到了次日上午,开窗子的时候,忽然见对面屋子外垂着一幅竹帘,将两扇窗户全遮住了。周秀峰这一见,心里很是奇怪,这一个月以来,玉子是坐在她那炕上,对着这边做女工,有意无意之间,不能说是窗子原来是要开着的,现在突然挂起帘子来,分明是拒绝我在这里望她了。我并没什么事对她不住,她为什么突然有这种举动呢?昨天下午,还看见她坐在那儿,给我绣枕头套,十个雪白的指头,远远地见她忙个不了。虽然买一个新的,并不值几个钱,可是亲眼看女孩给自己赶做,而且是自动的,这可不容易。天下人彼此送东西,那不过是一种人情,不算什么,唯有女子赠男子的东西,男子收到,有一种奇异的感想。设若女子面许了男子,要送他一样东西,在这样东西未收到的时候,男子是二十四分盼望的,至于这样东西是否宝贵,他又不遑问了。

周秀峰这两天,正是靠着窗户,鉴赏玉子给他做枕套。当他鉴赏的时候,说不出心里那一种愉快之状,而且想到这一种愉快,在黄小姐那里,决计是得不着的。所以一个人要在小家碧玉中挑选一个妻子,在室家之中,有许多事不用自己去操心,能办得很妥当。大家闺秀,虽然多知道一些事情,自己的事还样样要假手于婢仆,哪里还能给丈夫办什么琐事?所以闺房之中,要减少许多自然的情趣。他想到这里,全副精神又注射到玉子这一边来。现在玉子正在这个时候垂下帘子,周秀峰大为扫兴。大凡男子对他的情人,正有着热烈希望的时候,情形若是给他一种打击,他这种难堪真非笔墨所能形容。所以周秀峰对于玉子挂帘子这种举动非常不解,也非常不快。他侧着身子,把左胳膊撑在窗台上,右手却拿了一支未曾削开的铅笔在玻璃窗上乱画。

忽然有人在身后说道:“心里又想什么事,只是这样出神?”周秀峰回头看时,却是魏丹忱,笑道:“怎样不声不响地就进来了?”魏丹忱道:“我进来好久了,只见你一个人在这儿出神,不敢相扰。看了半天,你还是这样出神,我就忍不住要问了。”周秀峰道:“我也是学得你的,在这儿鉴赏宇宙自然之美。刚才有一群鸟由头上飞过去,我望着它越飞越远,越远越小,一直飞到没有影子。我的心思也就和这鸟一样,想入鸟何有之乡。”魏丹忱笑道:“你不要信口开河了,我看你半天,都是对着楼下那一间小屋子出神呢。我是明白你的意思了,这是《西厢记》上说的话,‘外边疏帘风细,里边幽室灯青,中间一层红纸,不是云山万里,怎得个人来通消息’。”周秀峰笑道:“你这话不要胡说,人家的家庭,可不让我们开玩笑呢。”魏丹忱笑道:“你不对我说实话,那就算了。要不然,我倒有一个法子,让那个人儿卷起帘子来。”

周秀峰听说,忙问道:“你有什么法子,让她打开帘子?”魏丹忱道:“你不是说不让我开玩笑吗?既然与你无干,你又何必要人去打帘子呢?”周秀峰道:“你看,我一将就,你就卖起关子来了。”魏丹忱道:“由此说来,你一定很爱这位姑娘的了,但不知道她对你的感情如何。据我看,她对于你未必有什么感情,若是有感情,明知道你天天要看到她,心里才安慰的,为什么把帘子倒放下来了哩?”周秀峰道:“我就知道你说有什么法子,完全是鬼话,无非要骗出我的口供来。”魏丹忱听到“口供”两个字,心里就是一喜,走上前拍着周秀峰的肩膀道:“朋友,你愿不愿那帘子打开?你若愿意,你对我说实话,我就把法子告诉你。”周秀峰道:“我不能再受你的骗了,你把法子说出来,我自然会把话告诉你。因为我照你的法子去实行,你自然会知道内幕的。”魏丹忱道:“那不行,我原是要先知道呢,论起那姑娘,实在长得美,面貌也好,身段也好,风度也好……”

魏丹忱的话,还未曾说完,就有人将门一推,哟了一声道:“是谁,长得这么好!”周秀峰看时,正是玉子的妹妹竹子来了。魏丹忱笑道:“你问这个人吗,她姓陈呢!”竹子走了进来,笑道:“我知道你们说谁了。”周秀峰道:“你知道他说谁?他是说他远房一个妹妹。”竹子道:“别蒙人了,他不是姓魏吗,怎么他妹妹倒姓陈呢?”周秀峰道:“是他远房的表妹,为什么不是姓陈呢?”魏丹忱笑道:“我有这样一个表妹,你的事就妥了。”竹子且不答他这话,将胁下夹的一包衣服,完全向床上一抛,说道:“衣服全都来了,我们那儿没有了。”魏丹忱笑道:“呀,这样子是生气呢!”便拦住门道:“小姑娘,你别走,我有一句话问你,你们家里为什么把帘子挂起来了?”竹子道:“可不是,那一幅破帘子,有什么好看,倒要挂起来?”魏丹忱道:“你回去告诉你妈,挂着怪寒碜的,把它取下来得了。”竹子道:“我妈就不愿意挂。”魏丹忱道:“谁要挂呢?”竹子回了手拿了辫梢,放在嘴里咬着,笑道:“我不告诉你们。”魏丹忱道:“我全知道。你回去对你姐姐说把这帘子取下来吧,我们这儿一开窗户,就看见这样一个破帘子,实在……”

周秀峰连忙在身上掏了一把铜子,交在竹子手上说:“你拿去买吃的。他是一个傻子,你千万别信他的话,回去别说这话。你听听,外面打小锣响,快去快去!”竹子接了钱笑道:“我这么大人,还买糖人儿哪!”周秀峰道:“也许是耍狗熊的,去吧去吧!”说罢,连推带搡,把竹子催走。竹子走出门来,并不见有卖糖人的,倒是柳树荫下歇了一挑豆汁担儿,五六个小朋友坐在小板凳上,围着一大盘子咸萝卜丁儿在那里喝豆汁。竹子看见,不觉引起兴趣来,就扔了一个子儿在担子上,也舀了一碗,站在扁担下喝。

刚喝了一口,忽有人喊道:“竹子,刚吃的一串糖葫芦,你又喝豆汁!”竹子将筷子向空中一伸,说道:“又不是你的钱,你管得着吗?”玉子碰了妹妹一个钉子,且不说什么,靠了门等她。竹子将豆汁喝完,走近前来,玉子笑着问道:“你是哪儿得来的钱?”竹子一拍身上的口袋,笑道:“有的是,你怎么样?”玉子笑道:“这孩子,人家好好地和你说话,你也是这样傻闹。”于是低着声音道:“我猜你这钱,又是周先生给的,对不对?”竹子道:“你知道还问!”玉子道:“他说我什么来?”竹子道:“提到你来着。”玉子道:“别嚷,别嚷,他说我什么,你说出来,我就不告诉妈。不然,你那些钱,妈全得拿去。”竹子道:“你别告诉妈,我就对你说,可是周先生叫我别回来说呢。”玉子道:“你只管说吧,对我说是不要紧的。”竹子道:“我还没进去的时候,那个魏先生对周先生说,陈姑娘长得好看。我一进去,他就说是谈魏先生妹子的。”玉子道:“胡说,魏先生的妹子,怎样姓陈呢?”竹子道:“我也是这样说,他后来又说是魏先生的表妹,魏先生说他有这样一个表妹,周先生的事就妥了。”玉子笑道:“真要命!怎样说出这些话来?后来呢?”竹子道:“后来,那魏先生说你挂的帘子不好,要取下来。周先生赶忙让我出去,塞了钱在我手上,就把我推出来了。”玉子听了这话,靠住门直想得呆了半天,忽然抬头一看,脸都涨红了,连忙一转身,向里一缩,便回去了,正是:

言来自觉鹦哥慧,飞去谁惊燕子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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