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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失足恨穷困入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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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金汤固,河山带厉长。这是图们江上的中朝交界处。在清廷,为了这件事,很费了一番周折,才算是把中华版图确定了界线。互相遵守,免得越界骚扰;各守领土,各得主权。谁又知道十字碑立后,国势日非,百余年来,几乎把完整的山河全破碎了。莫谈社稷兴亡事,且述江湖故事来。

这一天正是炎夏的时候,在这图们江上、十字碑一带,老树参天,浓荫匝地,正有一个四十来岁人,形似老学究,唇上还留着短短的胡须,穿着件蓝绸长衫,下面白袜福字履,一派沉默宁静之气。他望着那十字碑,喟然长叹。似乎关于这十字碑,发生无限感慨。在这不远,有一道长堤,正通着一处农村,名叫万松屯。这位老先生就在这万松屯外土谷祠中,教着一些蒙童。只知道这位先生姓陆名禾芝,本籍江南人,孑然一身,无家室之累,流落在这里,遂在这里教书糊口。

这时,忽由堤上跑来一个顽童,年约十余岁,穿着竹布短衫,梳着两个歪缠儿,脸上红润润的,只是嘴唇上全被墨涂,连头、口角全抹着墨迹,两个眼圈,眼泪和墨全涂满了。他一边跑着,一边嚷着:“老师,大学生欺负我,打完了还要太阳里站着!老师不回去,学房里我不敢去了。”

陆禾芝先生一看,见跑来的正是最淘气的朱宝和,这孩子每天总得受几次责罚。遂嗯了一声道:“回去,我这就走。”陆先生随着这顽童回了书房。这位陆先生持躬谨严,他对于这一班天真活泼的儿童,却能用一片慈祥和蔼之情来育化。外人只知道先生是个羁迟异地、落魄江湖的饱学之士,哪知先生是胸怀大志、隐迹风尘的奇士。

这日黄昏之后,陆先生缓步土谷祠前。这土谷祠就在万松屯的屯外大道边。这时,忽由屯南来了辆载重大车。满载着一车粮食,车外辕挂着一个铁丝白纸灯笼,已经烧破了好几处。道路坎坷不平,大车缓缓走向屯口。入屯的这条路,有一丈五六宽,比两旁的农田高起三四丈。夹道全是粗可合围的松柏大树。有三五个儿童,在屯口外捉迷藏,绕着树追逐。

那辆载重车离屯还有十几丈,突地从树后的一个儿童手中,飞来一块土块,正打在粮食车骡子的前额上。土块子一碎,碎土末子飞入骡子的眼里。这头骡子立刻惊了,两前蹄往起一扬,车身咯吱吱直响,仗着装得太重,没把车掀翻。可是车把式再也勒不住缰绳!这头骡车不进屯口,拖着这车粮食,横冲直撞,歪歪斜斜,转向屯东江岸。

这一来车把式可急死了,拼命地捋住缰绳,反被它颠颠撞撞拉下车来,险些被车轮碾死,从河岸上翻滚到江岸下土坡里。车把式死里逃生,赶到爬起,已惊得面无人色;一身泥土,呆呆站在那儿,哪还敢再追骡车?

这里本就挨着屯口很近,这车把式一阵惊呼、喊叫,屯口住的农家奔出来察看,见是本屯的周阿三给屯主运装粮食的骡子惊了。两个年轻力壮的农夫,惊呼着健步如飞地赶去,想拦截这头受惊的骡子,以免肇祸。哪知道在这一刹那间,祸事已到!那惊了的骡子竟向江岸东直滑下去。下面就是江流,只要一掉下去,连牲口带粮食全完。这头健骡前蹄一滑下时,虽是牲口,它见到澎湃的江流,也想退回来。哪里由得了它?虽拼着命地往后倒,这么重的车,牲口虽然力大,也无济于事。虽然健骡还在挣扎,这种斜坡,不用拖曳,自己就能往江里溜;这匹健骡倒是四蹄绷劲往后坐,不住嘶鸣。可是这笨重的车身,反送着它往下溜,眼看着就算全完。车把式阿三此时跺着脚叫:“要命!要命!”那两个年轻力壮的农夫,一见这种情形无法挽救,反倒缩住脚步。

就在这危机一发的时候,两个农夫突地觉得,头顶“飕”的一阵疾风过处,一团黑影落在粮食车后。两个农夫这才看出,正是土谷祠教书的陆老先生。只见这位陆老先生右臂一探,把扎紧的粮食袋巨绳抓住,嘿的一声,连车带牲口,全似钉在斜坡上,纹丝不动。旁边一班来奔救的农夫,依然没觉出陆先生这种情形不近情,却狂喊着:“老先生抓住了,别松手!”跟着全跑过来,七手八脚往上拉,连车带牲口,竟被拖上来。

这位陆先生一松手,吁吁带喘道:“我哪用过这么大力气!”旁边一个较熟的农夫说道:“老先生别是练过功夫吧?一个念书人竟有这么大力量,真是少见!”这位老先生答道:“我练什么?不是咳嗽就是喘,我还练呢!”搭讪了这么两句,匆匆地走进土谷祠。

老先生走进土谷祠,深为后悔:“今日的事,行藏极易显露;稍历江湖的人,就难瞒下去。我还是不露锋芒为是。”原来,这位陆禾芝乃是以学究掩人耳目的终南剑客陆达夫。怀二十年深仇,来到边外,寄身萧寺,寻仇家踪迹。陆达夫本有一名长工伺候,可是晚间不教他在这里,叫他回屯中去啦。

陆达夫一时感慨身世,看了看庙外并无人迹,把庙门严闭,把师门赐与的白虹剑掣出来,就在庭心施展开终南一鸥老人精究的一字乾坤剑。真是蛟蛇异变、神鬼不测,这殿前银光滚滚、奔腾击刺,进退起落下,真如电闪星驰。

就在这时,正殿脊后,竟有人喝了声:“终南绝技名不虚传!”终南剑客陆达夫被这声惊得身形微微一顿,立刻激起一腔怒愤。自己本就提防,怕有人从庙门窥伺。行藏一露,这里难再存身。在试剑之先,又曾察看,终于仍被人暗地偷窥,自己哪得不怒?并且深恐是那踪迹不明的双头蛇的党羽,晓得自己隐身万松屯,故来暗中察看。

陆达夫更不肯容来人走脱,说声:“大胆伧夫,敢来窥伺!”施展一鹤冲天的轻功提纵术,飞身到正殿殿顶上。右脚一攀瓦垄,身形随又腾起,二次往脊前一落,瞥见果有一人,似要逃走。终南剑客陆达夫手底下矫捷异常,往外一探身,“巧女穿针”,白虹剑往外一展,青光闪烁,向那人上盘便刺。那夜行人身着长衫,往外一旋身,右臂的肥大袖管往剑身上一拂,喝道:“衰朽之身,难当利剑,住手!”

终南剑客才要变出“苍龙搅尾”,再取敌人的下盘。此时听得来人一发声,蓦地一惊;往旁一纵身,蹿到东边,停剑封住门户,说道:“来人敢是厉师兄么?小弟太鲁莽了!”来人哈哈一笑道:“师弟,你今夜怎样这么高兴,竟把我们难得瞻仰的一字乾坤剑术,尽兴施展起来?愚兄情不自禁地喊起好来,这一来搅了师弟的清静。看起来,还是我们对于这种绝技无缘了!”终南剑客陆达夫含笑道:“师兄不要说笑话,快快下边请坐吧。”

这两位风尘奇士,相将下得房来。终南剑客陆达夫往屋里相让,一同进了萧寺的东配殿。来人生得的一份仪容,又文雅又威严,长衫便履,看着好像一位缙绅。有谁看得出来,是名震江湖、创先天无极掌的擒龙手厉南溪呢?这厉南溪论年岁,比终南剑客还要小着几岁,只为在武林门中较早,故此终南剑客以师兄相称。

这时彼此落座。终南剑客陆达夫把白虹剑随手纳入剑鞘,仍挂在床榻后墙上。遂给擒龙手厉南溪斟了一杯茶,含笑问道:“师兄怎么这时才到关外来,有什么事耽搁了么?”擒龙手厉南溪立刻答道:“岂但是因事耽搁?”这次我倒料了一桩大事。我与江边的小豹子纪谦、拦江虎纪德弟兄的事,虽隔多年,不想这次我往关东这条路上来,无意中竟与这横行湘江的纪氏兄弟相遇。我们算是把多年旧账一笔勾销。可是这件事却缠磨了我两个月的工夫,方把他们打发完。这次我虽是费了许多手脚,倒是铲绝根苗、扫除隐患。只是师弟你这儿的事,多半被我耽搁了。

“我一路上也是竭力向江湖道朋友探询,多半说是当年盘踞浙南的双头蛇叶云,散伙之后,并未变名。据说后来另投名师,以假名蒙蔽少林僧,尽得少林僧绝技。艺成别师后,尚知敛迹。日久年深,才渐露头角,闯过多少次大祸。他那位方外的师父,得了信息,立即要清理门户。双头蛇叶云惊惶逃匿,知道一被恩师擒获,自己劣迹昭然,绝难幸免。纵能逃得一死,也非被师父废了不可。那时,这匹夫竟自遁迹穷荒,埋名隐姓,再没有人见得着他。咸以为这匹夫不在人世,哪知道这匹夫真有坚忍之心!直过了七八年的工夫,那少林僧在川边码头伽蓝院圆寂了。双头蛇叶云二次出世,更较前厉害。因在匿居时又精研了几手绝技,所向无敌,绿林侧目。因事隔多年,始终不履江浙一带,内地里早把双头蛇这人忘了。听道上传说,他已在关东立住了脚。至于威震辽东的神拳叶天龙,是不是当年盘踞浙南的股匪双头蛇叶云,谁又敢断定呢?”

终南剑客陆达夫眉头一皱道:“这么说起来,我这仇只怕不易报了。可是厉师兄你是知道的,我全家老幼,全死在此贼手中,只剩我一身尚延岁月。不共戴天之仇不报,我还有何面目偷生人世?枉受恩师传授一身艺业,这真叫我愧死了!”

擒龙手厉南溪慨然说道:“师弟,你不要这么失望。你心胸远大,腹蕴珠玑,难道还不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那神拳叶天龙的一切,我们应该不厌其烦,全考查明白了。避其所长,攻其所短。倘若冒昧从事,危险实多。我可不是长他人锐气,灭自己威风。我们等到访查实了,确是那双头蛇无疑时,只要一动他,无论有多少劲敌,也得接得住他。所以我只要遇到我道中人,必要设法探询老贼的一切。俗语说,狮子捕兔,亦出全力。叶贼虽是扎手,我们绝不能轻轻罢手。师弟,你要疑心我厉南溪对于叶贼的武功、势力顾忌,那就错了!”

终南剑客陆达夫逊谢不遑地说道:“师兄说哪里话来?我人单力薄,要想除老贼,非借重师兄大力帮忙,不敢下手。我不敢不度德、不量力,师兄只管推诚指教,小弟定能一切唯师兄的马首是瞻!”

擒龙手厉南溪含笑道:“师弟无须和我客气!”莫说我们既有师门旧谊,更是道义之交。愚兄此来,别无他事,愿以一身所学,与这威震辽东的神拳叶天龙一较高低!我也另有私心,我恩师自创先天无极掌,行道江湖,哪一家一派的武功全会过。只有少林正宗嫡系真传的少林神拳,没较过高下。因为少林福建莆田和登封嵩山的两坛弟子,全是深闭门户,戒律森严,毋敢稍背;就是俗家弟子,得真传的也是力行十戒,江湖上绝不敢为非作恶。师弟你想,我无极门历来也是守着门规,哪好无故和人结怨?所以历年来,我算怀着这事,只要有机会,我必要一偿夙愿。

“如今这叶匪,正是少林嫡传一派,所以不论是不是当年的双头蛇,我也要会会那匹夫。只是那神拳叶天龙所盘踞的辽东石城岛,师弟你可去过么?那一带依山傍水,天然的奇险之地。神拳叶天龙占据石城岛时,颇费经营,把那里整理得铁桶相似。我们要想除他,这时先得把石城岛的形势、地理踩好了;筹商妥当,是否我们足以制服他,通盘筹划一下才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师弟以为对吗?”

终南剑客点头道:“师兄指教得极是。”小弟来到这关东,访查双头蛇叶云的下落。一入关东,就听江湖道中盛讲,石城岛主叶天龙威震辽东,江湖绿林侧目。此人功夫出众,艺业惊人,更在这石城岛筑起铜墙铁壁的石城木寨,居然有东面称王之势。我那时很疑心,既是这种成名的英雄,必有来历,何况绰号是神拳;并且他这神拳真是名副其实,确是少林嫡派真传。可是我当初在师门中,凡是大江南北成名露脸英雄、技击名家、风尘侠隐,谁在哪一方闯的江山,谁在哪一方闯的‘万’字,哪位镖客善用外派的兵刃,什么人善使独门兵刃、暗器,全一一听人说明。小弟怎没听人说起有这么一位成名英雄?何况少林寺为武林正宗,虽有南北宗,可是门规极严,近年来绝无嫡传弟子寄身绿林。

“神拳叶天龙以神拳二字,虽不能就认定了是少林神拳,但是诚如师兄所说的情形,像叶天龙的形迹,哪掩饰得住?来到辽东,江湖道就全知道他的武功门派了。小弟当日初到辽东,只知他姓叶,仅与双头蛇同姓,哪能就认定他就是我的仇家?正赶上这图们江上有两名海盗盘踞着,说是他们当初是江南道上逃过来的,在这里匿迹潜踪,不亮‘万儿’,可是手极辣。按种种传闻,倒颇与双头蛇相似。我遂在这万松屯隐迹、萧寺潜踪,调查这两名海盗的来踪去迹。这两名海盗隐现无常,我来此数月,依然没得着事实的真相。最近忽得着关东道上的成名镖客鲁金生的信息,这石城岛主叶天龙,确是江南的一个股匪;内地不能立足,才来到辽东,占据了石城岛。我近日正要把这学馆解散,到辽东走一遭。师兄这次定有所得了。”

擒龙手厉南溪点头道:“我也是一到关外,就听到这么个人,是近年才创出‘万’来。疑心一起,遂在石城岛探查。哪知石城岛已经被叶天龙布置成铁壁铜墙。那是个三面水、一面人迹到不了的孤岛。他利用时机占据了它,筑起石城,招纳各处不能立足的江湖巨盗,声势日大。连那附近的土著全变作他的党羽。我未到石城岛,已遇阻难。我恐怕打草惊蛇,故想先找着师弟你和我们一班旧友,集合全力,查明真相。若要动手,就得把他擒到手中,不能叫他逃出手去……”

刚说着,突听门外檐头上一响,格扇门敞着,一团黑影往下一落。擒龙手厉南溪一扬手,把烛焰扇灭。外面黑影一长声喝道:“辽东霸主叶岛主威震辽东,江湖谁敢不拥戴?你两人有多大本领,竟敢私议图谋?还不出来领死!”终南剑客陆达夫身为主人,行藏已露,自己没到石城岛,形迹被人识破;若容来人走了,万松屯立时不能立足。遂毫不迟疑地一纵身,到了门前。见院中那夜行人冷笑一声道:“好,敢作敢当,这还不愧是江湖上的好朋友!不怕死的,随我到外面去动手!”说话声中,一面“旱地拔葱”,已蹿到庙门上的墙头。

终南剑客仓皇未及取剑,也已蹿到外面。擒龙手厉南溪恐怕陆达夫有闪失,跟踪追出来,喝道:“追,不能让他逃走!”这双侠一前一后,追出土谷祠。

只见那条黑影身形非常矫捷,一闪,已到了松林前。擒龙手厉南溪一声轻叱:“鼠辈,你还往哪里走!”施展开“燕子飞雪”的轻功绝技,飕飕的,如一缕轻烟,已追到夜行人的面前。擒龙手厉南溪见着夜行人并没带兵刃,自己是成名的侠义道,岂能用宝刃伏蛟剑胜他?身形微一停,手指这人道,“叶天龙恶贯满盈,我等正要为江湖除恶,却差尔来送死,厉某手下不死无名小卒,你报上‘万’来!”这时终南剑客也跟踪赶到。这夜行人冷笑一声道:“既知我是无名小卒,值不得通名报姓,招呼下来再谈别的,你接招吧!”

野外月色甚明,这夜行人却在松林前止步。只见此人身形瘦小枯干,擒龙手厉南溪不禁心中一动,当时是不便向来人盘诘。来人突然发招,掌风十分劲疾,“金龙探爪”,照厉南溪臂、胸便打。厉南溪这一跟来人接近,在黑暗中见来人的身形气派,已自怀疑。这时往外一撤招,不禁大惊:方说石城岛颇有能人,跟着就真个来了能人!遂往旁一撤步,左掌往外一封,右臂一挥,骈食、中二指,照来人关元穴点去。来人倏地一撤招,左掌用“剪梅指”往厉大侠的脉门上划来。擒龙手厉南溪身形往回一撤,“鹞子翻身”,“春云乍展”,身子一旋,掌随身翻,往敌人的腰肋斩来。敌人的身形往起一纵,“巧燕穿身”,凭空腾起一丈五六,身躯扫着树梢,向那树杈子一拂,“飕”的斜着出去有两丈多,往下一落。擒龙手厉声喝:“哪里走!”“龙形一式”,双掌一穿,身随掌走,快似猿猴,袭到敌人的身侧。此时仅两三招,已知敌人绝非平常身手,实是有非常功夫,不用本门真功夫难以取胜。二次这一接近了,竟施展“双阳杳手”这种掌技,连环运用,奥妙无穷。擒龙手厉南溪运用开掌法,双掌向来人“华盖穴”便击。来人却也非常了得,“童子拜佛”,双掌合拢,往上一穿,跟着往左右一分。这种招数真要是双掌全往左右封出去,当时就得输在厉大侠的手内。两下里是斤两悉称,功力悉敌。厉大侠像已变招,双掌抽撤之间,已经变为掌心向上,手背向下,双掌骈食、中二指,往下微沉着,反向来人的两腋下“期门穴”点来。来人却用“霸王卸甲”往右一斜身,身形往后、往下一缩,立刻把擒龙手厉南溪的隐招给破了。

厉南溪这先天无极掌,是已经驰誉武林的功夫,想不到今夜遇到这绿林道,竟和自己打了个平手!此人的武术造诣,居然有这么精纯,并且身形这种巧快,实受过名人的传授。只最奇的是,此人连接了自己这些招,始终看不出这人是哪一派的功夫。自己见闻也不算浅陋,怎的竟会辨别不出此人是哪一门的拳招,真是咄咄怪事!

这时,这动手的敌人把他个人的门户封住,只用轻灵迅捷的小巧功夫和厉南溪厮缠。厉大侠未免有些震怒,暗骂:“好个匹夫!竟用这种滑战的身手来对敌,分明藐视厉某没有胜你之力。我若不给你个厉害,你也不知我厉南溪如何人也!”擒龙手厉南溪想到这,把招数一变,施展开先天无极掌的“龙形回式”。这种连环掌变化无方、虚实莫测。

在擒龙手厉大侠往外撤招时,敌手一边封拦,一面招呼道:“姓陆的,身为名门后裔,遇上大敌当前,反行退缩,太以辱没师门了!朋友别看热闹,你也招呼,我们也见识见识!”

终南剑客陆达夫本无心再动手,因师兄以先天无极掌对付敌人,足以应付。以多为胜,岂是成名武师所屑为?谁料敌人胆大包身,竟用这种轻蔑、藐视的话激我动手,自己若是再看着,这人还不定要说出什么来。想到这儿,遂说道:“鼠辈!口出狂言,自找晦气,这不算我们以多为胜。厉师兄,此人逃出我们手去,小弟就不易在此立足了!”终南剑客心意是把厉师兄用话捺住了,厉南溪见自己动手,定要撤下去,那一来自己虽未必不能胜他,可是看敌人身手实非弱者,收拾他倒颇费手脚。

当时擒龙手厉南溪倒是真被他这句话锁住,却不肯退下来。终南剑客陆达夫往上一纵身,立刻施展开终南派的拳术。这趟拳术开始是按照五行连环,揽阴阳造化之理,万象归新,精华外宣,神仪内敛;身未到,拳已到;拳未到,力先到。这种拳术出来,果然与庸常所学毕竟不同。

这一来,这敌人竟自喝了声“好”字,立刻拳一变,只见敌人竟施展开三十六路白猿掌。这掌法为武林中仅见的功夫,不仅掌法厉害,而且身形快若旋风,进退飘忽起落,如惊虹骇电;掌发出,是变化无方,鬼神不测之妙!终南剑客原本就知道是个劲敌,一动手就用“连环八掌”。那擒龙手厉南溪仍用“龙形回式”。凭两位武术名家,竟没把来人较量下来。

擒龙手厉南溪咦了一声,立刻往外一纵身,喝道:“陆师弟,白猿掌没有二家,后退!”终南剑客陆达夫这时并没有等擒龙手厉南溪的话完全出口,已经纵身出来。擒龙手厉南溪话未落声,陆达夫脚已落地。终南剑客已猜出来人是何如人也,便用沉着的声音说道:“来者是商山二侠、铁臂苍猿朱老前辈么?”

只听来人扑哧一笑道:“二位大侠不要见责,朱某太以失礼了!”终南剑客陆达夫和擒龙手厉南溪一听来人果是商山二老中的二侠,以日月双环、三十六路白猿掌名震江湖的铁臂苍猿朱鼎!二人忙向前见礼道:“我等有眼无珠,冒犯老前辈,抱愧无既!”

这位老侠客这时才离开浓荫的地方,抱拳拱手道:“陆老师、厉老师,不要客气!我朱鼎无礼之处,实因久仰二位老师的武学精湛,各有真传。陆老师昌大终南派,厉老师的昌大无极掌,为性命双修的功夫,江湖道上久仰大名。我朱鼎早怀一会高深之念,只是我们全在江湖上行道,行踪无定,难得机缘。这次不期而遇,我哪肯失之交臂!我这才不避责罚,乔作石城岛的党羽,二位老师竟被我骗住。不过,我这么疏狂无礼,实觉愧对二位老师了!”

擒龙手厉南溪见商山铁臂苍猿朱鼎这种豪放不羁的情形,果如江湖上传说一样。今夜得会这种衷心向往的异人,十分欣慰。终南剑客陆达夫也是十分欣喜,一时连会着两位技击名家!只是对于铁臂苍猿朱鼎语言毫不避忌,有些担心:这里离石城岛虽远,难免没有叶天龙的爪牙夜行经过。被他听了去,虽是不怕什么,总是多有不利。遂忙着抱拳相让道:“老前辈不要客气。这里不便立谈,还是请到土谷祠中一叙吧。”

铁臂苍猿朱鼎道:“定要到尊寓打搅,陆老师请。”终南剑客陆达夫道:“这是老前辈赏脸,我给老前辈引路了。”铁臂苍猿朱鼎微微一笑道:“陆老师,对于我朱鼎这么称呼,反觉疏远了。我们虽未见过面,彼此全慕名已久。江湖道上道义之交,应该蠲除世俗,相见以诚。陆老师若肯下交朱鼎——好在我叨长了几岁年纪——请以师兄呼之。陆老师肯听从我这种不自量力的请求么?”

擒龙手厉南溪笑哈哈抢着答道:“朱老师,可不要责备我陆师弟世故过深、谦虚过甚!只因朱老师创商山派,以三十六路白猿掌、卸骨缩形术的绝技,行道江湖以来,震动南北派武林;更兼老弟兄大义昭然、侠心热骨,武林道义,罔不受人尊崇。领袖武林,谅非过誉。以我师兄弟稍负虚名,尊朱老师为武林先进,绝非过誉!既是朱老师一意下交,恭敬不如从命。”铁臂苍猿朱鼎鼓掌大笑道:“我朱鼎自入江湖以来,还没受这么赞许奖誉过。今夜蒙厉老师这么推许,足慰生平!我要把厉老师这番话写下来,再把它刻在石头上,足可以永垂不朽了!”这位老侠客说完,三人相与大笑。

说话间,已走上土谷祠的阶石,铁臂苍猿朱鼎扑哧一笑。终南剑客陆达夫蓦地想起,只顾说笑,把庙门早从里边关闭着给忘了。擒龙手厉南溪也笑道:“朱师兄,我弟兄以贵客惠临,无以为敬,先给朱师兄一碗闭门羹吃,这很知待客之礼吧?”

铁臂苍猿朱鼎才要答话,终南剑客陆达夫已飞身蹿上门头,突地咦了一声道:“怪哉!”擒龙手厉南溪和商山二老的二侠铁臂苍猿朱鼎,听出终南剑客陆达夫声音有异,不暇询问,不约而同地施展一鹤冲天的轻功,拔上门头,齐问什么事。

终南剑客陆达夫用手朝下一指道:“师兄请看,这是怎么回事?”二位侠客顺终南剑客陆达夫手指处一看,也是吃惊:通往陆达夫所住的配殿中,灯光复燃。这真是怪事!连铁臂苍猿朱鼎也记得清清楚楚,在自己现身往外诱陆达夫和厉南溪时,分明是屋中灯熄。这时灯光复明,怎不惊异呢?

可是终归是艺高人胆大,在惊诧声中,铁臂苍猿朱鼎已飞身蹿到配殿前,口中随着喝问:“屋中什么人?”哪知屋中丝毫没有回声。

这时,终南剑客陆达夫见老侠这种正气逼人,令人可佩。人家身为客人,尚还不顾一切,自己终是主人,哪好迟延?遂和擒龙手跟踪而下。这位老侠朱鼎连喝问了两声,并没人接声。所幸是两扇朱红格扇门洞开着,容易向屋中查看。终南剑客和擒龙手向门的一左一右,斜身往里细看了看,屋中确没有丝毫形迹。两人忙向铁臂苍猿朱鼎道:“朱师兄,这真是怪事!屋中没有人。我们进屋细察一下吧。”

说话间,相率进了屋中。只见迎面桌上一盏油灯,被门口袭进来的夜风吹得灯焰摇摆不定。铁臂苍猿朱鼎一进屋,站在门口,把进来的路全挡住。这位老侠负手站在这地方,把屋中的形势,连上面的承尘全仔细地看了看,这才把门口让开。

终南剑客和厉南溪走进来,老侠一摆手道:“二位老师先别动,我还得细察察。”随说着,一耸身蹿到了桌案前,伸手把灯台端起,把灯捻儿又拨大些,回身用灯照着,直照到门口。不禁叹息了一声,把油灯仍放在桌上。终南剑客陆达夫把屋中略事检查了一遍,遂向木榻上看了看,任什么没动。

铁臂苍猿朱鼎喟然说道:“这才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大约这人是初来之时,曾寄身明垛上。看情形还是在我们往松林前较技时,这人才走的呢。此人真称得起胆大包身。可是猜不出这人来到这里是何居心。”终南剑客道:“朱师兄怎会知道有人进来?仅因为灯焰燃起,可不足为据。或许当时熄灯仓促,明是扇灭了,其实并未真灭,仅是光焰缩到只剩到贴灯芯一点。我们到了外面,必是灯焰重又燃起。我们只顾追赶朱老师,哪里再理会这里?朱师兄以为怎样?”

铁臂苍猿朱鼎含笑道:“不是这样。这种油灯非同蜡烛。熄而复燃,轻易不会遇到。我们在江湖行道,对于明出暗入,绝不敢稍事疏忽。因为从这种细微处,要是令对手占先一步去,我们一样栽跟头;纵有多么高明的武学,也被人起轻觑之意了。这里的灯光是否完全熄灭?陆老师你想想,大概不会熄而复明吧?”擒龙手厉南溪一旁也道:“陆师弟,我们追赶老侠,油灯确已熄灭,绝无疑义的。或许有人进来了,只是……”厉南溪说到这,略一迟疑,目注着终南剑客道:“陆师弟,这里还有佣人没有?”

这时,朱鼎未容陆达夫答话,把桌上的灯重端起来,向两人一点手道:“你们二位站远点,细看地上可有什么痕迹?”终南剑客和擒龙手倚身一看,果然地上蒙着一层轻尘,好几处足迹宛然。这两人全是久历江湖的侠义道,此时也不由万分惊疑。终南剑客遂向铁臂苍猿道:“朱师兄,我身负奇冤,幸遇终南开派的恩师一鸥子,授以终南绝艺。奉师命,以一柄白虹剑入江湖行道复仇;来到关东,以老学究掩饰本来面目,唯恐被他们看了去;到晚间,连那佣人全打发回屯中去睡。可是朱师兄目力更能超人一等!方才一进屋,以这么微弱的灯光下,竟能发现明垛上的尘土,有些微散布地上的痕迹。这种目力可谓明察秋毫了。只是小弟还有些怀疑的是,尘土要是散布得稍多,还有可说;按方才用灯焰细照着才能看出,朱师兄却仅是进得屋来,略一驻足,竟会断定了地上已留痕迹。这足见近于玄妙了!朱师兄可否把这种观察盗迹的秘诀相示,以广见闻?”

铁臂苍猿朱鼎哈哈一笑道:“陆老师这一说,我简直成了精通邪术了!我若不说出来,任何人都觉着我这目力非寻常练武的所能练到。其实一说出来,就没有什么稀奇了。我当时一见屋中的油灯自燃,就知道定有能人暗中潜入配殿;也曾想到是否油灯灭而复明。可是,我不过略一思索,当时我往土谷祠外诱引二位老师时,已分明见灯光确是熄灭,何况又是油灯,万无灭而复明之理。我一进屋,触目的是灯影下的桌案上一层浮尘。这全仗一时灵机触动。想到桌子面上被灯影映着,薄薄的一层浮尘,实不合今夜的情形。因为月白风清之夜,纵有一阵阵的微风吹进屋去,也不会扬起沙尘。我一细辨这浮尘的来路,已了然是上面经年累月积的灰尘,被人拂动得带了下来,散布在屋中。我这才用灯光来察看地上的情形,只见地面上果然是有了来人的足迹,这并没有什么玄奥。陆老师,你一定了然,而并不是什么邪术了。”终南剑客陆达夫听朱老英雄说明、追究出一切,究竟是智慧过人,令人折服。连擒龙手厉南溪也十分赞叹。

彼此这件事搁置不谈。擒龙手厉南溪道:“朱师兄来到关东,是来一赏塞外风光,还是另有别事呢?”

铁臂苍猿朱鼎经这一问,不禁长吁了一口气,咳了一声道:“我是被我商山门下所累,才远来边塞。哪知这里竟会遇上二位老师,这倒是不幸中之幸呢!因为我商山派门规至严,我弟兄执掌本派,仅收了五个门徒。这五个门徒,只有掌门大弟子始终随侍师门;那四人学成之后,全离开商山,在江湖行道。哪知第五个门徒竟自背叛门规,多行不义,致使商山派的清名要被这孽徒断送了!我师兄非常震怒,责令我为商山派清理门户,保全以往的威名。陆老师、厉老师,这件事太令我伤心了!”

“我这最小的徒弟,是我最钟爱的弟子。”这五弟子姓柳名成,江湖道称他为商山小剑客。此子天赋的聪明,武功造诣实比一班师兄胜强得多,并且又肯刻苦用功。当时入商山门下,本是拜在我的门下。可是我师兄看这孩子有出息,十分喜爱他,也传授了他几手功夫。直到艺成时,循规蹈矩。临走时,我师兄还十分勉励他,教他入江湖行道,要本侠义的天职,奉商山派的门规,要为武林中增光,为师门生色。

“哪知道,他初入江湖,尚知敛迹;我们弟兄先前也不敢过于信任此子,暗中跟踪访查,他倒还能本着侠义道的天职去做;哪知后来渐渐地改变了。我弟兄哪能长久监视此子?他竟为声色所惑,在苏杭两巨埠做了几件武林深忌、背反门规、欺天蔑理的事来。这一来,我们商山二老一世英名,完全被这孽徒断送了!”

“我弟兄查明之后,这才在祖师像前焚香设誓:不能正门规、清理门户,绝不生还商山!也是我弟兄自信过甚,未能严行缉捕,致令孽徒柳成闻风远遁。”大河南北,遍访无踪。我与师兄这才分途查访,我在商山左右、大江南北、关里关外各处搜寻他;我师兄往川、湖、云、贵、两广、藏边。任凭他走到天涯海角,也要生擒此子回商山,到祖师面前宣告罪状,以洗污名。这才一路踩迹,虽有些迹兆,终非确讯。

“此后我赶来辽东,江湖道上,竟提起石城岛主神拳叶天龙怎样的艺业惊人,在辽东一带颇有威名,声势一天比一天大。可是神拳叶天龙这种名称,实在令人可疑。这神拳只要武林中人,谁不晓得是福建莆田少林寺痛禅上人精究技击,化华佗五禽戏为五拳,传于后世,昌大少林派,各派尊这路拳为少林嫡拳。这叶天龙既以神拳标榜,门户一定是少林嫡传无疑了。只怕他们南北二宗的师父们,未必不来干涉他。可是他已在辽东石城岛立下了牢固的基业。这种情形令人不解,我始终不敢深信是少林嫡系。”

“可是竟在我留心探访叶天龙出身时,又风闻那玷辱师门的孽徒,他也到了东三省。先前有人在盛京见着他,后来听说他在图们江一带落过脚。此行纵然受尽了风尘劳顿,倒是得着了孽徒的下落,所以赶紧向这里搜寻下来。哪知来此多日,依然是传言无据。至于神拳叶天龙,与我有一面之识。我这种好动不好静的性情,辽东出了这种成名的英雄,我岂肯失之交臂?何况我还怀着证实他的出身来历之意。神拳叶天龙既有威震辽东江湖道的本领,更筑下这么雄厚的根基,真称得是闯荡江湖的好汉。这种人倒也可以结纳。”

“不想今夜行经万松屯,竟于无意中与你们二位遇合。只不过,我听陆老师与叶天龙有不解的梁子(术语谓有仇)。我对于陆老师和厉老师全是向往已久,早就听武林中好友盛称一切。所以暗中一听话风,就知二位的来历。我很想着在我进入石城岛的机会,叶天龙若够江湖道的朋友,陆老师的事,何妨趁势和他了结了?我朱鼎愿为两家做鲁仲连。江湖道中少结冤家才好。不过陆老师和神拳叶天龙有什么深仇大怨,可否见告?”

终南剑客陆达夫听说铁臂苍猿朱鼎一问起自己和神拳叶天龙结仇的缘由,以及现在还没摸清这叶天龙是否真是自己的仇家双头蛇叶云更名,自己空为终南派衣钵门人,未能亲入石城岛一查究竟;可是厉师兄也是才到万松屯,已在中途得着信息,这神拳叶天龙确是当年横霸浙南的双头蛇叶云。便答道:“谢朱老师的盛情!叶天龙若真是仇家,只有和他一拼生死存亡。朱师兄,我不能手刃此贼,枉在江湖道上立足了!”

终南剑客陆达夫说到这儿,勾起满腹忧郁、一片凄怆,脸上的神色非常惨切。他这才把自己满怀心腹事,与石城岛神拳叶天龙结仇经过,滔滔不绝地说了一番。陆达夫说到伤心处,不禁泪下沾襟,使这位商山派的老侠、铁臂苍猿朱鼎和擒龙手厉南溪,全不住同声慨叹。

原来,终南剑客陆达夫原名陆宏疆,家住浙南嘉兴府附廓的大石桥畔。陆宏疆先祖是个望族。赶到了自己父亲手里,因为不事生产,坐食山空,家境日渐凋零。等到自己十八九岁时,连祖遗的一片巨宅也卖掉了,移居在大石桥畔,住着一所茅草的房子。父母年届古稀,长兄早殁,寡嫂抚养着二子一女,弟弟陆宏业、妹子阿秀才十余岁,这一家九口,落到这种生活断绝的境地,陆宏疆幼时虽然念过几年书,可是环境日非,哪还有余资供给他去求学?陆宏疆辍学之后,遂在附近关帝庙把式场中跟人练武,不过是肤浅的功夫。一晃三四年的工夫,倒也操练得身躯矫健。陆宏疆更兼聪明,只可惜开场子的并没有真本领,就是倾囊相授,也不易练出来。

陆宏疆的武功没练出来,竟接近了几个土棍。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又兼家境艰难,渐渐铤而走险。常常和几个血气方刚的弟兄替人助拳,结伙斗殴、搅局、挑案子。可是陆宏疆得了钱来,绝不肯挥霍去,全放在家中补助衣食用度。父亲病废,终年不过出来一两次。陆宏疆用谎言蒙蔽老父,说是给人帮忙赚来的。知道父亲只要晓得有不法行为,饿死也不肯用这种钱。

有一次,陆宏疆睡在半夜,思索起自己的行为,立刻如同芒刺在背:“家世本极清白,自己竟与匪棍为伍,真是自甘下流了!我还是少和这般匪党来往吧。”自己遂拿定主意,要改过自新,不再接近这群狐群狗党。陆宏疆次日起,真个躲在屋中。

陆宏疆真要是这么立定脚跟,等待机缘,何致有后来的大祸?无奈一家九口,衣食无着;陆宏疆所得来的不义之财,仅仅支持了十几日,全家又是日不举火。陆宏疆看到家中这种情形,五内如焚,待还待得下去?自己想到父母全是风烛残年,空有自己这么个顶立门户的儿子,肩不能担筐,手不能提篮,使老父母受这种饥寒之苦,深觉愧疚。

果然应了那句俗话:逆取者易,顺取者难。万般无奈,陆宏疆又跟一班匪棍们厮混起来。这种情形,真可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只怕是这种人,身人歧途,极难自拔,何况陆宏疆是为的奉养双亲,才铤而走险的。

陆宏疆这一堕落下来,哪还能迷途知返?愈沉溺愈深,渐渐地结交起匪类来。当时陆宏疆从这种邪途上,居然能叫老父母暂时温饱。后来竟由匪友诱引着,入了浙南双头蛇的部下。这双头蛇叶云,凶狠狡诈,足智多谋。他率聚一班匪党,把这浙南一带搅得商旅视为畏途。官家虽是剿捕,可是这双头蛇叶云竟自出没无常,官家奈何他不得。

这双头蛇叶云手下的弟兄,不过三十余人。可是这三十多匪党,全是剽悍矫健的少年壮汉,一个个全是亡命之徒。垛子窑安在飞云江畔荒莽苍山中。这双头蛇叶云虽是年岁不大,可是那份机智实有过人之处。轻易不抢买卖,只要踩准了动一回手,就够人家挥霍三月五月的。看得准,吃得稳,手底下真狠,做完了一案立刻用全部精神对付官家。以此,双头蛇叶云在浙南盘踞了五六年,居然没犯案。

陆宏疆自从投双头蛇叶云的部下,对父母只说,在杭州的朋友给找着事,从此父母再不会受饥寒之苦了。陆宏疆每隔一个月回家一次。初时瓢把子双头蛇叶云还有些不快,唯恐陆宏疆坏了自己事。在陆宏疆回家时,暗遣手下最精悍的弟兄飞星子杜英暗中跟缀,要调查陆宏疆家中的情况。这飞星子杜英原是高来高去的飞贼,投到双头蛇部下,更十分得叶匪的倚重,专管踩盘子、探道。这次并把陆宏疆家中的情形,踩探得清清楚楚。后来双头蛇对陆宏疆十分信任了,很器重他是个豪爽的汉子,任凭陆宏疆来去。

陆宏疆原非甘心为匪,自己只为痛心父母年迈时受饥寒之苦,一念之差,误入歧途。自己还时时想到家门清白,被自己这种不争气的后辈给毁了。真要是一旦犯了事,自己是孽由自作,死不足惜,可是被老父母一知道了,原来儿子在外当了强盗,就是不被自己的犯案牵连,也得把老人家气死。自己这份苦心有谁知道?有谁来原谅?陆宏疆每一想到这种情形,立刻好像利刃剜心,多寒冷的天,他也是一身燥汗。遂打定主意,只要遇上一水好买卖,能分到一千八百的,自己赶紧洗手绿林,连嘉兴大石桥也不便住下去了,携着合家,远远地搬往北方,做个安善商人。侍奉父母百年之后,自己重踏江湖,再从正道上闯立事业。自己拿定主意,只是造化弄人,哪能叫你称心如愿?只为当年一念之微,未能克服逆境,竟成了百年遗恨。

这年在中秋节前,飞星子杜英踩着一票买卖。是从广东下来一位告老还乡的官员,历任优缺,宦囊颇丰。飞星子杜英追上好几站去,沿途踩着走,暗中捉摸内里的细底。只是这水买卖非常扎手,可是油水真肥。从他手下差弁们口中流露出来,细软衣物不算,只黄白货就有五六万,还有一匣珍宝,约值十余万。可是有保暗镖的,防守上十分严紧、周密。

飞星子杜英历次踩探要下手的买卖,是不厌细详,就是唯独这次颇费手脚。自己跟缀了两站,并没有查明保暗镖的是哪路镖客、有多少人。这水买卖处处显着各别,连人带箱箧的情形,满跟平常不一样。最可气的,这位官员手下一班差弁,足有十几人,一个个张狂傲慢,简直同主人差不多,好像该主人有什么短处落在他们手中,居然对主人傲慢;主人居然毫不介意。

这飞星子杜英遇到这种各别的情形,以自己这种老江湖道,就该细细地查究,到底怎么回事。但他利令智昏,虽知这水买卖扎手,但恐怕把事主惊了,倒许误事,遂赶回浙南飞云江垛子窑送信。他为顾自己的面子,不愿向人说出自己踩探不明。向双头蛇叶云报告,说是这水买卖足有十几万的油水,可是有保暗镖的,只两三个十分眼生;所有镖师全没见过,多半是新出马的雏儿。当时这双头蛇叶云听着,虽有些不合,可是没肯过于追问。也实在因飞星子杜英一向没办过模糊事。自己打定了主意,对这保暗镖的不存轻视之心就是了。立刻分派手下弟兄,分为四队,各按可交派的办法分途行事。

他定的是在中和驿附近动手。那里是距中和驿不远的一片荒凉之地,路静人稀,白天轻易没有行人。这位官员到那里,是前后够不上的地方;只要不在中和驿待住了,那是最好的地方。当时这双头蛇叶云是步步严密布置、督率着所部弟兄,到中和驿南“上线开爬”(术语谓到路上劫掠)。

双头蛇叶云身边只带着飞星子杜英、陆宏疆三匹快马,从中和驿冲出来,顺着郊外道路蹚下来。这时已是夕阳西坠,郊外寂寞异常。双头蛇叶云见自己所派的弟兄,全在道旁安好了桩,叶云遂也按着所订的计划,隐匿了形迹。

果然一伙人马竟从中和驿赶奔下站。双头蛇叶云估料得不差,这中和驿是偏僻小镇,他们官眷及骡马那么多人,哪肯在这小地方歇宿?所以准知道他们趁天没黑,往下赶一站。这一来,正如了双头蛇叶云所愿。双头蛇叶云策动胯下马,带着飞星子杜英、陆宏疆往前赶了去。到了预定的地方,隐住身形。伺候这拨官眷到了一片林木丛杂的地方,“吱吱”呼哨连响,立刻一班匪党全蹿出来。

这叶匪所率三十多名弟兄,把官眷的骡队冲为两段。十二名匪党动手,专管掳劫财货;十六名将官眷团团围住;双头蛇叶云却是接应动手的弟兄。这样下手,官眷就是有保暗镖的,只怕也要顾此失彼。哪知事出意外,匪党才一扑拢来,竟没看出谁是护镖、谁是弁勇。只见一伙差弁,内中三四名发出“嗖嗖”的暗器打出来,五六名全亮了兵刃。猝不及防,竟被伤了两名同党。双头蛇叶云一见这情形,已知受了敌人的暗算,急忙飞身下马,摆动了兵刃,冲到官眷近前。鬼头刀施展处,连砍伤了两名官眷。可是自己的弟兄一照面,也伤了三四名。

双头蛇叶云虽是竭力地和这般乔装的武师缠战,只是这般武师全是能手,一个个武功纯熟、身形矫捷。双头蛇叶云和手下弟兄历来没遇见这样的劲敌,此时眼看护官眷的武师们,渐渐把攒聚在一起的官眷包围,护得十分严紧,自己弟兄无法动及车主。

内中忽有一个身着差弁衣服、手中提着一条虬龙棒——从一动手就听他招呼手下,向后迎堵应敌,显然他是首领无疑了——这时忽见他施展身法,飞登到一个车顶子上,高声说道:“匪党们不见真章,不会甘心。把银鞘挑两个,让他们开开眼!懂事的赶紧逃命,我们不便再赶尽杀绝。老哥们,这回可输眼了!”

双头蛇叶云一听这护镖首领一发话,自己就知道今日是栽到家了。这时听得手下弟兄和武师纷往两下一退,跟着“砰、砰”两声巨响。有两个敌手用刀把骡垛子上银鞘绳子挑断,一个人捧起一挑,猛地向道旁树上抛去。两声暴响,两个银鞘摔了个四分五裂,满地是砖头石块。那假扮差弁的镖师,仍然停身在车顶子上,一声狂笑道:“朋友看见了,我们全班人马,只有这点不成敬意的薄礼!朋友你要识相,请你高抬贵手吧。”

双头蛇叶云羞愤交加,冷笑一声道:“我们弟兄终日打雁,被雁啄了眼!光棍做事,有起有落,朋友你亮一个‘万’吧,江湖道上,总有再会之时。”车顶子上的镖师厉声说道:“姓叶的,难为你还是统率浙南绿林的瓢把子,连一条杆棒镇天南洪义全不认得,你太输眼了!你若心有未甘,到昆明城内隆义镖局找洪镖头,我是竭诚恭候!”说罢,向手下人一挥手。那受伤的人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已裹伤敷药,收拾完毕,听得洪镖头和匪首交代完了话,挥手示意,大家立刻整队起行。

洪镖头从车顶子上一纵身蹿到后面,脚尖轻点,跃上马背。前面的骡垛车马开始移动。这天南镖师洪义督着队,直待所有的人走出一箭地去;匪党也是背负、搀架受伤的弟兄,投入林中。那双头蛇叶云认镫扳鞍,向洪镖头一拱手道:“我叶云只要有三寸气在,终有找你之时。”说罢,不待天南镖师答话,用足踵一磕马腹,窜入林中。

这里,一条杆棒镇天南洪义冷笑着,向双头蛇叶云的背影点头叹息道:“你不再找我姓洪的,算你的幸运;真敢到昆明去找姓洪的,就是你阳寿告终之时。”洪镖头也跟着催动了牲口,赶上前面的人马,往前面赶去。洪镖师看出叶匪不过是小股的匪徒,就凭他手底下这两下子,再练十年,也不易在自己手中走上十个回合。哪又想到,双头蛇叶云三十年后,竟雄据辽东,威镇绿林。

且说双头蛇叶云此番折在阵上,入绿林后第一次受辱。回到飞云江畔,在垛子窑内聚集了一班党羽,对当场受伤的弟兄除给医治之外,还厚赏了一笔钱。对于踩盘子的飞星子杜英,恨入了骨,竟当着一干弟兄,把杜英痛责了一顿。飞星子杜英倒真是个江湖汉子,除低头领责外,并向双头蛇叶云自承是轻敌疏忽,情愿在瓢把子统率下热诚报效,以赎此次之罪。双头蛇叶云见杜英当众受责,绝无怨恨之意,遂不肯过行苛求,仍令他在手下效力。

不过双头蛇叶云经过这次的挫败,顿悟到自己得以横行浙南,全仗着自己的智谋过人;论武功本领,实在差得太远了。在江湖道上,到处有能人,自己若是不好好地精究绝技、再练功夫,江湖道上不易再立足了。自己暗自一打定这种主意,颇想暂时洗手,重访名师,更求深造。不过自己历来做下买卖来,尽情花用,挥霍无度,手中并没有什么积蓄。自己决定要大大地做一水买卖,手中积存一笔资财,把手下弟兄一散伙,自己专访名师,破出三年五载,练得一身本领,那时再重入江湖,轰轰烈烈地干一场,也不枉生为男儿汉。自己遂打定主意。

哪知这次遭了挫折,反倒勾出祸事!那卸任官员竟因为被匪徒伤了两名差弁、一名仆妇、一名家属,马上向当地报案。这一来,温州的州县竟差派干捕,踩迹双头蛇叶云归案。只是这种事一经到官府手里,想缉捕这种愍不畏法的巨盗,岂是他们缉捕得到的?不过,这就是麻秆打狼,两头害怕。双头蛇叶云何尝不惧官府缉捕?遂严饬所部弟兄行动留意,令弟兄们散布流言,说是双头蛇部下弟兄已在中和驿遇上敌手,遭了挫败之后,已经离开浙南。

双头蛇叶云这时已把两处垛子窑迁移,行踪越发严密,哪还有人踩得着他的巢穴?双头蛇已向一班盗党说明:浙南恐怕不易再立足,这次居心想要大做一水,把所部的弟兄散伙;自己要访名师再练绝技,好报中和驿之辱。手下弟兄们全散开来,各处踩迹买卖。只是所有商行,全知道括苍山到飞云江,有双头蛇股匪潜伏,虽是经叶匪散布流言,假说已离浙南,那商旅哪肯就信?所有敢经过这一带的,全是小商贩和平常没有什么财货的客人。这一来,双头蛇叶云以及部下的弟兄,全是不屑于下手。

从中和驿事败,一晃三个月光景,已到了严冬。双头蛇叶云竟踩探出温州东关内富绅冯承恩宅,原本就是浙南富户;更兼本年自己所拥有的稻田十足丰收,所有的佃户全把应交的佃租交到,现银足有数万两;还有他们所经营的买卖,也全赚了钱。连日各处庄头投解银子的,一天总有好几拨。温州城内已经轰动了。双头蛇叶云赶紧召集一班党羽,说明自己的意思,要劫掠冯绅。“只这一水买卖,足够我们散伙的用途了。不过现在既有中和驿折在阵上的晦气,这次我们更得仔细一切。这次要是做不下来,我们简直没脸再在江湖道上立足!我想请杜老弟和陆二弟,到温州东关富绅冯承恩家踩探明白了,他家中有多少眷属?多少佣人?有没有护院的?钱财珍宝收藏之所全要查明。这次教你弟兄两人去,就是为的是没有闪失。杜四弟,你可要对陆兄弟身上注意,他轻功提纵术完全没有功夫,不要打草惊蛇。只要一露了形迹,再想下手就不易了。”

飞星子杜英听瓢把子派自己去踩道摸底,又多派陆宏疆这个老成持重的笨家伙伴着,这么踩探去,自己真不敢保不露马脚。只好随机应变、见机行事了。当下和陆宏疆领了瓢把子的令,变装易服,赶奔温州。

到了温州,两人并不落店。在东关外耗到定更以后,这才从白天踩好的地方准备入城。东北角极僻静,护城河已淤干了,只剩了河底深不及丈的湖水,宽亦仅丈余。飞星子杜英回头招呼着陆宏疆道:“二弟怎么样?”陆宏疆道:“成得了。”这两人一前一后蹿过护城河。走到东北角城墙下,这里城砖残破,颇易攀登。遂从这东北城角上到城头,再顺着马道下去。

这时,东关内商家铺户也就是刚上门板,有两处从门缝子里显出灯光。飞星子杜英和陆宏疆隐身到暗处,只拣那偏僻的小巷往西绕着走。只是还得提防野犬见了生人狂吠。好在这时巡街的城守兵尚未上街巡察,两人比较容易走。

耗到梆锣交了二鼓,街上渐渐寂静下来。二人已走到富绅冯承恩宅第的附近。好在白天已经踩了道,东关这一带就是这一家巨宅。这片宅子占地颇广,从大门起到内宅,有六道院子,还不算后面一座花园子;这片宅子宽窄也有四道院子的地方,还不算风火墙以及更道、群房。

陆宏疆一到这里,可就发愁了。眼看着高大的风火墙,这么大势派的宅第,保不定就许有看家护院的。自己论本领,只会三招两式的庄稼把式,只要一把宅内人惊动出来,飞星子杜英“扯活”(唇典谓见了面想逃走)得了,自己非折在这儿不可!

想到这儿,追上飞星子杜英,悄悄一扯杜英的衣袖,走进东大墙外的小巷。飞星子杜英低声问道:“陆二弟有什么事?”陆宏疆立刻附耳说道:“事主这里宅院甚深,我们入窑时要多谨慎。只是瓢把子派我前来,这是多此一举。我这种笨家伙,哪能担当这种差事?我看,杜四哥你自己入窑踩道,我在外面巡察吧。”杜英笑道:“这可不成!我若没有中和驿那场事,倒可以自己担当。这次瓢把子派陆二弟你前来,正是怕我一人看走了眼。你不必为难,我从白天已经打算好了,后面花园子那段矮墙足可出入。陆二弟,你从后面往里蹚,我从前面入窑。这样既省工夫,又可把宅里一切踩到了。陆二弟,你看怎么样?”

陆宏疆明白杜英的心意,他自己不肯独自担这次责任,可是也不愿被自己这笨手笨脚的带累着,展不开手脚;让自己从宅后花园入窑,他却从前面入窑,彼此呼喊不灵,绝难互相关照。自己怎么也不该跟来,只是瓢把子的命令谁敢不服?到现在,只有但求无过,不求有功吧。遂赶紧答道:“但凭杜四哥的指导。”

飞星子杜英说了声:“随我来。”陆宏疆紧随在飞星子杜英的身后,疾行飞步,绕到宅子的后面。杜英一指后面的短垣,只见暗影中,墙内花木扶疏,有几株巨树的枝条探出墙外。飞星子杜英说了声:“陆二弟,你从这里入窑吧。”说罢,不待陆宏疆答话,立刻翻身一纵,已没入小巷暗影中。陆宏疆这一走进冯宅,一念之善,反造成一场惨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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