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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动仁慈弃邪遭惨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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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宏疆见飞星子杜英匆匆走去,自己好生不快。心想:“这明是飞星子杜英要看我的长短,故意伸尊我。我要真怕事,怕宅中有人,不敢入窑,岂不在弟兄面前留了笑柄?我无论如何也得进去。”

自己来到了这短墙下,相度了高低。因为这花园子是冯绅先代建筑的,跟前面那住宅不是同时修建;在宅子起建时没有花园子的地势。直到隔了七八年,把邻家的土地买过来,这才修筑了这片花园。所以宅院的风火墙高有二丈四尺,这片花园子的短垣高不及丈,跟内宅隔绝着。宅后有一道小门;到了晚间,把这道小门一关,花园子里只留一个年过七旬的老管家,又聋、又腿脚过慢,宅中全叫他冯聋子。应名是看花园子,他是任什么也不管,就算养他的老了。

陆宏疆看了看自己还可以上得去,遂往起一纵身,双臂捋住了墙头。稍缓了缓气,往起拔身,往园中查看。见一片漆黑,只有西面一片花棚后露出一点灯光。陆宏疆心头不住腾腾直跳,不禁笑自己没见过大阵势。稳定了心神,一长身到了墙头上。陆宏疆糊里糊涂跳到墙根下,咕咚一声,倒坐在地上。自己也觉着夜行人这么踩道,简直不像话!可是伏身在墙下,听了听,居然没有别的声息。自己暗叫声:“惭愧!”遂长身站起。

仔细看着花园子,布置得幽雅无比,亭台水塘,草径花棚;假山更是高耸玲珑。自己此时不过略看了看花园子大致的情形,心里可惦记着花棚里透过的灯光。得先查明了,恐怕有人守御。遂蹑足轻步,从竹林穿过来。见有两间小屋子,这两间屋子从上到下,连门窗户壁全是竹子制的,古雅异常;竹风门半敞着,灯光就是从里面透出来。

陆宏疆侧身听了听,里面一片鼾声,自己略往竹风门这边凑了凑,往里一看。只见屋中陈设简单,迎门有一张竹桌,上面放着盏油灯;再探身往里看时,只见靠西有一架竹床,上头睡着一个短衣的老头子;床边放着一双小茶几,放着一只酒壶,一只酒杯,还有两样茶食;旁边放着一碗米饭,原碗没动。这分明是只顾喝酒,酒喝多了,连饭也没顾得吃,就睡着了。不问可知,这老头子好饮贪杯,自己倒免去许多手脚。遂轻身往竹林前绕过来,往南走。自己默忖:通内宅的门户要是上锁,自己就不易进去了。

陆宏疆离开了竹林,绕过假山,穿过一处处的花棚、果林,从一道九曲桥走过来。才走上直通内宅的小门前,陆宏疆就知道自己今夜白费事,落个劳而无功:通内宅的小门紧闭。自己哪敢冒险攀这高堂大厦?这可没有别的法子,只有在这里等候着杜英。

陆宏疆有些灰心,信步在这座花园子里转了一周。正在假山前默默出神,耳中似听到了一种声息。蓦地一惊,自己急忙往假山后隐住身形。这时,假山前闪出一片昏黄灯光。探身查看,只见后面小门洞开,走出两个侍女。一个一手挑着一个纸灯笼,一手提着一只小茶几;后面一个侍女用一只木盘托着香烛台。这两个侍女把小茶几、香烛台全摆上,立刻把两支蜡烛全燃起。一名年岁较大的侍女说道:“你在这等着,我请大小姐去。”那名年岁较小的侍女说道:“你在这等着吧!这么大的花园子,我一个人害怕,我请大小姐去。”那名年岁较大的侍女道:“我恐怕你粗手笨脚的,把上房的人惊动了出来,大小姐就不能出来了。有他在这,怕什么?别这么胡搅了,把大小姐惹急了,你可估量着!”那一个年岁较大的侍女说罢,转身径奔通内宅的小屋。这里的小丫头嘴里喊嚷着,跑到进内宅的小门那边去等候。

隐身在假山后的陆宏疆,竟想不到深更半夜,这种地方,竟有深闺弱女来焚香设祭。这其中必有缘故,自己倒要看看是怎么回事。陆宏疆静悄悄隐身,暗看这侍女们的动静。

工夫不久,小门那儿灯光闪闪,方才那名侍女头里挑着灯引路,后面跟着一位小姐。灯影儿里略辨面貌,只见这位小姐也只有十六七岁的光景,容貌端正、身材袅娜,眉宇间一派的静穆;两眼映着灯光,如一泓秋水;可是从面目上透出一片忧郁之色。

她到了茶几前,看了看,向两个侍女道:“冯聋子他问吗?”侍女答道:“他没出来,想是已经睡了。我们按着小姐的话,没敢把聋子惊动出来。”那位大小姐往竹林瞥了一眼,扭头向那年岁大的侍女道:“秋云,你到聋子那里去,偷偷地看看,他睡了没有?怎么没熄灯呢?”侍女答应了一声,立刻向竹林里边走去。

好在陆宏疆隐身的地方,一片漆黑,就是到了他近前,全不易看见他。那侍女到了竹门前,先在门前迟疑一会儿,竟走进屋。随见竹屋那边灯光顿熄,跟着一片轻微脚步之声,那侍女分花拂柳地往西边走来。到了小姐面前,低声说道:“小姐,敢情这聋老头子真讨厌煞人!他喝酒喝醉了,饭也没吃,灯也没熄,一头躺在那边睡着了。多可恨!住的又是竹屋子,要引起火来,岂不把老东西烧化了?虽连不上内宅,老爷病着,那一来谁担得了哇?”

这位大小姐微把头摇了摇说:“秋云,往后不要这么说了,他已是宅里好几辈的人了,在我家出过力。如今老了,无儿无女,无依无靠,我们就得养他到老。老爷把他搁在这来,何尝不是体恤他?你把灯给熄了,很好!你们两人回去吧。经过上房窗下时,千万轻着点脚步。太太要是问时,只说我已睡了。去吧。”两个侍女听小姐说完这话,仍然站在那不动,两眼看着小姐,嗫嗫着说道:“小姐,我们还是伺候着吧,深更半夜的,让小姐一个人在这里哪成呢?”那位大小姐带着薄怒说道:“不用,深更半夜怕什么?自己家的花园子,我有我的愿,不愿意教人看见。快走,别多说闲话!”当时,这两个侍女被小姐说着,不敢再说什么,只是满面迟疑地向内宅走去。

这位小姐还不放心,跟着到了小门前,容两个侍女走开,把两扇门带过来,这才回身。来到香几前,从怀中掏出一个绢帕的包儿来,往香几上一放,面色突地立成惨白。陆宏疆暗暗一惊,心说:不好!这位富绅的小姐半夜来到这种地方,虽然是焚香请愿,也觉于礼不合。她这脸上变颜变色,绝不是仅仅的烧香了心愿。真要是有意外的事,教自己赶上,焉能袖手不管?

自己稍往前挪了挪,再细看时,只见这位小姐把绢帕一打开,陆宏疆就怔了。只见里面裹着一把利剪、一块白布,一根布带子。往香案上香炉旁一堆,跟着拿起一束香,把纸裹划开,把上面的纸箍用指甲挑断;用右手捏着下端纸箍,转着,把香条松散了;把已散开的那一端,放到已燃着的蜡烛上燃着,这束香立刻烟火腾腾。这位小姐肃然恭立在香几前,双手举着这束香,凄然泪下地祝告道:“信士女弟子冯慧敏,仅以一点愚诚,昭告于南海观世音菩萨、过往神灵、冯氏先祖的阴灵之前,父亲冯承恩忽得重病,医药无灵,已将不起。弟、妹年幼,父亲若有好歹,无赖宗族定然欺凌孤弱,谋夺家财。那一来,我母子四人,哪还能逃得开谋产人的毒手?眼看家破人亡,就在目前,叩求神灵护佑,保佑我父亲多活几年,我弟弟也能顶立门户。只要我父亲好了,我冯慧敏定给观音庵重修庙宇,再装金身。求菩萨的慈悲、过往神灵的默佑吧!”祝告到这,把那烟火腾腾的这束香,往炉里一插,恭恭敬敬地伏身下拜。叩罢头起来,映着闪烁的灯光,脸上的泪珠如同断线珍珠相似。

随见这位小姐,把眼光往竹屋那边瞥了一眼,双眉紧皱,把左臂的衣袖往上一摆,把一支嫩藕似的胳膊露出来;跟着把那绢帕的包儿拿过来,一块白布,一条布带,全拢好;又把一个纸包打开,里面有药面子。这位大小姐带着满怀忧伤,把香几上的那把利剪抓起,一低头,一张口,用银牙把雪藕似的臂肉咬住,往起一提。胳膊的肉被提起高有二寸。这位小姐,右手持利剪,颤巍巍的,猛然用力一剪,扑哧的一声,顿时疼彻肺腑,一条鲜血淋漓的臂肉,掉在香炉前!

这块血淋淋的肉,还在颤动,有二寸宽,五寸长。这位小姐面如白纸,银牙咬得吱吱乱响,猛地把那利剪往地上一扔,立刻把那一纸包药末子抓起,往那鲜血直蹿的伤口上一按。只是手颤得没准了,一包药末子抖撒了一半,连纸按在伤口上。这位冯小姐一片愚孝,死生全置之度外。不过事前是想的为一家存亡,自己受点痛苦,把父亲治好了,家业能保住了;父亲的生存,关系着冯氏偌大家业的兴衰,这才祷天求寿,割肉疗亲。哪又知道自己这种香闺少女,哪受过这种痛苦?真有些支持不住,还想用预备下的布和带子包扎,才又伸手把香几上的布带子抓住,身形已支持不住,往后一溜,咕咚的坐倒在地上。疼得樱唇紧闭,两眼阖着,左臂依然微颤着。把隐身假山后的陆宏疆看得几乎流下泪来。不管这割肉疗亲有用没用,只这点年纪,又是个娇弱的姑娘,居然有这种孝心,太叫人可敬了!

陆宏疆此时暗叫自己道:“陆宏疆,你家中也有父母,也有弟妹,你若再忍心抢劫这孝女的家财,说不定还许伤了事主,你真不如禽兽了!”只是想到瓢把子双头蛇叶云的凶狠暴戾,言出必行,自己哪有力量来阻止他,不叫他做这水买卖?自己就是不肯欺天灭理,又有什么用?“我定要想法子救这孝女全家,只是有什么法子可想呢?”此时,陆宏疆真是天人交战,心里那份难过,比冯家这位割肉疗亲的孝女不差什么。

这位娇貌孝女,坐在地上半晌,臂上疼痛略减,血也不似先前那么往外蹿。这位小姐稍缓了缓,这才用布把伤处包扎;只是手臂上血迹斑斑,无法擦拭。这时,颤巍巍的才要往起立,突然小门那里一阵脚步响。这位小姐似乎怕生人看见自己的一切,努力地想站起来。哪知身不由己地才一欠身,立刻腰上一软,又坐在地上。当时,从通内宅的小门走出来的,正是方才那叫秋云的侍女。这次,那年岁小的并没跟来。侍女似乎早在门内看清楚了,一声不响地赶到小姐面前,惊惶地一俯身说:“小姐,你这是怎么的了?”一眼又看见小姐的左臂上沾满了血迹,哟了一声道:“小姐可吓死人了,这是怎么了?”

这位冯小姐抬头看了看秋云,一低头,眼泪又落下来,慢吞吞地向秋云悲声道:“小兰没跟来么?好,不要害怕,不要声张。”侍女秋云并没看见香几上的血肉,吓得牙齿振振有声,也是双手发颤地对小姐道:“小姐您放心,没有别人。我怕小兰年岁小,不知道口头谨慎,我早早打发她睡了。小姐您倒是怎么了?老爷这么病着,您要是闹出意外来,那可对不住老爷和太太了。您倒是怎么回事?小姐您倒说呀!”

这位冯慧敏小姐咳了一声道:“秋云,你别问。我拿你可没当侍女,总把你当妹妹看待。我是一点孝心,想求菩萨保佑,把老爷的病治好了。你是知道的,老爷有个好歹,咱们一家人非落个七零八落、家败人亡不可。本家的那几个要命鬼,哪时不惦着咱家这份家产?有老爷的眼看着,不敢下手;老爷只要有个好歹,他们还不红了眼?我才想到割肉疗伤,万一老天菩萨保佑,能够好了,岂不是大家的福分?我只怕叫老爷、太太知道了。他们疼儿女,特别的关心;要知道我办这种事,一难过,倒许添了病。老太太也不是结实身子,你可嘴严着点!”

侍女秋云一听小姐这种孝心,一阵难过,扶着小姐的右肩头,拉着右手,低声哭泣着道:“小姐,可苦了你了!老天见怜,必能大显灵验,老爷的病一定好得了!小姐你割了多大的肉,伤口不要紧么?你可别不留神,赶紧找点好药治呀!一个姑娘家,别落了残疾。”这位小姐被侍女秋云这几句话勾起,又是一阵伤心,用右手往香几上指了指道:“那不是在香炉前么?我还没顾得包起来呢。”秋云一看茶几上手帕一片血迹,一条血肉在上面放着,吓得失声道:“哎哟,可吓死我了!我,我,我可是怕。小姐,你怎么那么忍心啊!教老爷太太知道,岂不心疼么?”冯慧敏小姐低着声音道:“你不要说那没用的话了,快扶着我回内宅吧,叫婆子们撞见就糟了!你扶我起来。”秋云不敢多言,急忙向前,把小姐扶了起来。秋云竟不敢动割下来的血肉,冯慧敏小姐用那块绢帕把血肉包起来,向秋云说道:“我这得等到老爷服药时,合在药内。你若是口头不慎,被人知道了,我可就白受这回苦了!好妹妹,你千万可要口头谨慎,不要走露一点风声。你听明白了?”侍女秋云忙答道:“小姐,不要这么称呼,婢女可担不起!小姐放心,您一片孝心,我心非铁石,哪能那么糊涂?从我嘴里绝不会走了话。”冯小姐点点头,低声说道:“你把火烛弄利落了,先扶我回去。好妹妹,回头你亲自来,再收拾吧,我心里不稳。”侍女秋云道:“小姐怎么了?伤口可别受了风,那可了不得!”冯小姐一边扶着秋云的左肩头,一边慢慢吞吞地往通内宅的小门走去。这一主一婢,所说的话,就听不清了。

陆宏疆此时好生着急,心想:“我就是把命送了,也不忍再抢这孝女的家中。只是那飞星子杜英,保不定就许踩到后边来。他问我时,我怎么对答他?何况自己一人回心向善有什么用?他们只要一动手,冯家仍然脱不过一场大祸。陆宏疆,你救人不救到底,还不如不多事了。”自己随又愤然思起:“我既然想做好人,对于以往陷身罪恶之渊,要力图自拔。我一定得把冯家这场事给他挑了。事完,我连家眷往北省一逃。手中还有些钱,不怕做个小本生意,把父母侍奉到百年,自己再另作他图。”

想到这,心意遂决,只是还得想法子教事主早作提防。一眼瞥见香几上烧残的余炉,青烟缕缕,尚在冒着。自己蓦地想起:“这是现成的笔墨,我何不借着它,给本宅主人留个警告,叫他也可以早作提防?”自己拿定主意,遂来到香几前,把香炉中没烧过的香条子拔起来,把那尚燃着的,用口中津液都灭了。从地上捡了一张裹药的纸,遂就到香几上的纸灯笼旁,用那烧余的香头儿,在口中稍沾了湿,往纸上一试,居然是很黑的笔迹。陆宏疆一边耳中留神着那通内宅的小门,一面往纸上写。写的是:“浙南巨盗双头蛇,已定于明日夜间率党抢掠,余深悯积善之家竟遭天劫。或避或防,毋得轻视;忽视余言,定遭毒手。慎之慎之!”只写了这么两行字,写完,遂把一只烛台上的半截残蜡拔下来,把这张字儿插在蜡台的钎子上。自己把碎香头扔掉,赶紧仍隐身在假山旁。

工夫不大,侍女秋云从内宅回来,来到茶几前。那纸柬很显然地在蜡钎子上挂着。侍女秋云咦了一声道:“怎么,这是哪里来的?”随即伸手把字帖拿下来,见上面黑乎乎地写着许多歪歪斜斜的字。秋云随侍小姐多年,冯小姐读书识字,秋云倒也跟着学习了些。不过识字不多,这字帖上的字,只大致看出是有盗匪要抢掠本宅。秋云“哟”了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可了不得了,怎么逆事全来了?”秋云把字帖向怀中一塞,立刻把蜡台、香炉全拿起;再看了看,这只茶几上也有血迹,也不能放在花园里,遂也把它挟在胳膊下;还得拿着那只灯笼,踉踉跄跄,走向内宅。秋云拿着这些东西,心里又惦记着那张字帖来得突兀。通内宅的小门,并没关上,只虚掩着,她匆匆地向内宅走去。

陆宏疆见自己的字帖已经用上,又见通内宅的门并没上闩,心想:“这正是个机会,我还是冒险往里察看察看,那小姐是否相信?飞星子杜英是否已蹚进来?我还须提防着,不要被他撞见。”自己想到这,遂悄悄地从这假山旁出来,蹑足轻步地径奔通内宅的小门。先探身往里看了看,只见里面黑沉沉的,没一点光亮。那迎着小门的是一片宽敞的院子,里面各屋的门全严闭着,没有一点声息。陆宏疆一看这种情形,是仓房、敞房的样子,便放胆走进里面。见这里东西形似箭道,通着前面;那箭道的尽头另有两扇小门,也全虚掩着。一看这形势,知道离内宅已近,遂蹑足轻步地穿过箭道。一出这道小门,当中这间堂屋,看形势正是这里的上房。各屋中全有灯光,陆宏疆没敢贸然往外走。还算小心对了,听得从前面有人走进来,是女人的声音,跟着一个女仆,手里提着一包药,径奔上房。

陆宏疆到了上房的窗下,听了听这东间里有微弱的呻吟之声。跟着听得堂屋似有人低声说话,陆宏疆遂来到堂屋门首,屏息凝神细听,只听里面有两个女人在说着话。陆宏疆穴窗偷窥,只见烛影摇动,一切陈设堂皇富丽。那迎面八仙桌旁,坐着一个年约五旬左右的妇人,一脸的慈祥之气,只是满面含着愁苦之色。靠门站着一个女仆,正在向那主妇说着话。只听她说:“账房的何先生说,是这三位郎中一块儿拟的方子。据何先生说,还是才接来的这位祁先生的医道好,受过真传,祁家坞一带全称这老先生叫‘指下活人’。想是人家有把握,账房何先生教告诉太太,不用着急,别看病沉,只是被以前的先生们耽误了。老爷是伤寒,在刚一病时,如把风邪散出来,一副药就能好,哪能闹到这种地步呢?这位老先生说,赶早赶晚地把药吃下去;这副药吃下去,只要见了汗,不出别的毛病,三副药准好。倘若老先生的话应验了,老爷可得多躺几天,顶少得十天半月的才能下地。祁老先生既这么说了,别管他什么时候,给老爷把药煎好了,给吃下去吧。”这位主妇立刻点点头道:“我是恨不得老爷立刻就好了,省得阖家跟着坐不宁睡不安的。好吧,你赶紧把炭炉子点着,给老爷把药煎出来,好教他吃下去。到天亮,药力也就行动开了。”那女仆立刻答道:“炭炉子还没摆,在厨房里搁着哪。”这主妇说:“在这里煎药吧。”那名仆妇点了点头,往外就走。

这时,陆宏疆赶紧来到暗隅,容她从厨房把一只炭炉子搬进了上房。自己才要再到堂屋那里察看,却听得西厢房里有人轻嗽了一声。跟着,那侍女秋云从屋中走出来,径奔上房。陆宏疆容她走进屋中,估量那种时候必没人出来,自己赶紧到了西厢房窗下。

论江湖道上规矩,只要是真够闯江湖的朋友,最忌窥视人家深闺绣房。自己此时虽明知于理不合,好在存心不是怀什么恶念,是关心自己所留的字帖,要看这位冯小姐的情形。遂点破了窗孔。往里看时,只见里面原是那位小姐的卧房。迎着窗,摆着一架楠木床,床上坐的正是孝女冯小姐。这时把身上的血迹全收拾好了,愁眉苦脸的,拿着自己的那张字柬为难。陆宏疆稍微放了心,知道这位冯小姐对于这次自己的告密,已然相信。趁着那飞星子杜英未曾踏到这里边来,还要对于上房的举动再察看察看。

陆宏疆遂撤身来到上房的门首,仍然侧身往里偷窥。只见侍女秋云正在往药锅子里一包一包地放药,那位老太太仍然在那里坐着,看着秋云把药兑好,把水也放好,药锅坐在炭炉子上。侍女秋云向这位太太说道:“太太,您看看老爷要是睡着,您也随便歇一会儿吧。”这位冯老太太道:“大小姐既是身上不爽快,你去服侍大小姐早早睡吧,这里有我和宋妈就行了。”秋云赔着笑脸道:“大小姐因为煎药是仔细的事,怕宋妈照看不到,才教我来给老爷煎药。小姐自己歇着了,太太不用惦念了。”秋云说到这,眼光向格扇这边一看,一怔神。陆宏疆疑心自己的行藏被她识破,方在一惊,预备撤身形;哪知室中的秋云说道:“太太,您听老爷醒了吧?”

陆宏疆听出并非看见自己,仍然向纸孔里看时,只见这位太太慢吞吞地走向里面;秋云趁太太向里面迈步进去,忙从腰中掏出一个包儿来,慌慌张张,连撤下两块手帕来,才看出还有一层血迹全染透了的绢帕。秋云竟不再揭最末的这层了,连着绢帕扔到药锅子里,把两条手帕往腰里一掖,立刻把药锅子的盖儿盖好。陆宏疆这才知道,侍女秋云是被小姐派来,往药锅里搁那块臂肉。她把太太诓进里间,这才乘机把事办完,随走向连房的下间。

陆宏疆才要移身,跟到连房的窗下,看看里面还有何人。身躯还没移动,屋中已有人说着话,向外走来。陆宏疆赶紧一纵身,蹿向那夹道黑暗之处。这时,从上房走出来的正是侍女秋云,奔了厢房。陆宏疆容她进了屋,自己赶紧地重贴到窗下那早点破的窗孔。往里看时,只见秋云正和冯小姐低声说着话,这位冯小姐却向秋云道:“我看这事别再迟延,我得找何先生商量一番,好歹得有个预备。”侍女秋云道:“倘若不是什么人诚心开玩笑,我这么冒失地声张起来,岂不教人笑话?”小姐冯慧敏道:“我看这事绝不会假了,没有人和我们开这种玩笑。少爷们早已睡下,还有什么人呢?”秋云也点点头道:“也说是呢,只是小姐这时还往前面去吗?明天早上再说吧。”冯小姐道:“我想这时清静,医生刚才送走,账房里一定没有别人,我教何先生也好拿定主意。明早不向太太说明了,怎么往前面去呢?”秋云道:“好吧,小姐快去快回来,我还得往上房去,别教太太疑心。我得把老爷的药煎好了,大概四更左右,也就可以收拾完了,小姐可别尽自耽搁。”

这时,里面的话声一住,陆宏疆赶紧把身形隐起,这屋中的两人全出来了。陆宏疆心里一动,见这位小姐奔了前院,秋云却仍然进上房,两人一时全回不来。陆宏疆方才已听出,这小姐和秋云说话的情形,侍女秋云颇有些怀疑。这种情形,秋云从旁边再一说懈怠话,小姐再一含糊,就许把这场事耽误了。早在外面看好了,屋中临窗的案上有文房四宝。陆宏疆赶紧地闯进了屋中。现成的纸笔墨砚,提起写来,草草地又写了一张字柬。大意是:“双头蛇叶云抢掠尊府,势在必行。我感汝孝行,何忍积善之家惨遭横祸?故有二次警告,速谋应付之策;倘视同儿戏,明晚此时定要家财一空,血溅香闺,悔之晚矣!余有救汝之心,奈无除叶匪之力。余此次冒险泄机,此举深犯绿林大忌;宁冒杀身之险,救汝全家,实为目睹汝孝行可敬。倘轻视我言,自趋死路,我亦无能尽力!”这张字柬大致是这样。

写完了,用一方端砚,把字柬压住,匆匆撤身出来,心头腾腾地跳个不住。自己所惧的就是飞星子杜英。他若此时闯来,不仅枉费心机,只怕大祸即在目前。遂赶紧出了冯小姐的闺房。本打算立刻退出内宅,仍然从来路退出去,蓦想起:“哎呀,不好,我走不得!倘我退出内宅,飞星子杜英从前面蹚过来,见这屋里无人,他若一起贪心,闯进屋去,想捞点珍宝走,那一来,这字柬非被他看见不可!”

当时,陆宏疆往黑影中一隐身,突然檐头轻微一响,一条黑影子落在窗下,吓得陆宏疆一身冷汗。赶到这条黑影一长身,陆宏疆才看出来,正是飞星子杜英。陆宏疆心想:好险啊!若晚出来一步,就被他堵上。自己见杜英情形似乎该看见自己,可不敢再隐藏,赶紧把他先引开这里就行了。遂在暗影里,用中指指甲一弹拇指的指尖。这种暗号,杜英一听就知是自己人。一回头,见在墙角现身的正是陆宏疆,向自己打手势,转身奔夹道走去。飞星子杜英万没想到,陆宏疆竟也进来,自己赶紧随至身后。出了这段夹道,是最后一进,在后墙有一道小门虚掩着。

陆宏疆急忙走出小门,飞星子杜英紧追在身后。见这里已到了花园子,陆宏疆指了指假山旁。杜英会意,来到假山旁,彼此找了块石头坐下歇息。飞星子杜英低声问道:“这里没看园子的么?”陆宏疆道:“不要紧,仅有个聋子,不妨事。杜老师怎样?这么长的时候才走进来,敢是遇见什么事了么?”飞星子杜英道:“别提了,什么想不到的事全有。我一翻到前面账房,就知道糟了。大门关着,门外又没有一点动静。敢情他这宅子中有害病的,账房跟客屋里全有人不断出入;有三位坐大轿的郎中,坐在客屋里一同拟方。他们的轿子全在过道院里,我在外边哪会看得出形迹来?这三个郎中,装腔作势的真讨厌!要不因瓢把子的命令过严,我非给这三个糟老头子点苦吃吃不可。门房的下人不断出入,我竟无法贴近了宅中的人等。只乘着忙乱的当儿,把本宅的佣仆人数探明。这种秧子,莫说瓢把子决意亲自出马,就是我们哥两个,也一样把这水买卖做下来。宅主偌大家私,连个平常骗饭吃护院的也没有!直候到把郎中送走,我查明他积存油水的地方,我们的彩头还错不了。这宅里若是平时,只要有大票的银钱,全送在票庄银号里存储;就是因为主人病着,管账的不敢做主,所以这几天佃户、庄园交来的租银,全存在宅中。这不是该着我们走旺运么?”

陆宏疆道:“杜老师说得不差,我也觉着这水买卖一定错不了。就凭我这笨家伙,哪敢入窑?偏偏这道小门没闩没锁。我把内宅探明了,不仅现水多,红绿货还少不了。只是我听一个女仆向她伙伴捣鬼,说是往账房取药去,看见房上有人影子一晃,自己也不敢断定是人是鬼。她那伙伴紧拦着她,不叫她信口胡说,算是把她的话风截住。故此杜老师才进来,我赶紧请老师出来。我怕万一稍有疏忽,露了痕迹,动手时倒得多费手脚。所以才大胆把杜老师引出来。好在内宅没有什么隐秘之地,不用费什么事,我们伸手就能把这水买卖做下来。我已踩好了,宅主就在这院子里。我看除了前面账房里,就属内宅这三间上房里备藏丰富。这水买卖做下来,咱们弟兄全能落个富裕吧?”

飞英子杜英对于陆宏疆的举动,并没察觉出来有异,遂说道:“既是陆二弟把内宅摸清了,咱不用再费手脚,回垛子窑报告瓢把子吧。”

陆宏疆巴不得立刻离开冯宅。两人出了后园,径回到垛子窑,把踩探的情形报告了双头蛇叶云。叶云一听冯宅情形,十分高兴。吩咐手下弟兄全要在明晚初更时候,齐集垛子窑,听候差派,“上线开爬”(唇典说是出去抢掠)。所有的匪党全领命散去。陆宏疆矫作镇定,神色丝毫不敢慌张。

赶到第二天白天,陆宏疆自己有点拿不定主意了。是趁着白天,到城里看看冯宅有什么举动呢,还是在垛子窑守垛好呢?终于是决意不再出去,以免落了嫌疑。可是就像热锅上爬蚂蚁,起坐不安。幸而自己只说有些头疼,躲在僻静处,没被人看出神色有异来。自己对于晚间的事,反复想了半天,决定还是得随同匪首叶云同去,到时候见机而行,不要被叶云起了疑心;再说这次他们若折在阵上,自己不跟了去,更露痕迹。

一天易过,到了晚间,所有的匪党陆续到来。双头蛇叶云一计算,所有的弟兄共计二十八人。遂分为四拨,为是散开了好走。陆宏疆故意避开了叶云和飞星子杜英。

赶到温州城,城门已闭。这般匪党多半会个三招两式的,全从城墙东北角翻进城去。这时才起更,街上巡更的还没出来,路上黑沉沉、冷清清的,没有行人来往了。双头蛇叶云率领着一干匪党扑奔冯宅。

来到冯绅住宅附近,只见宅东小巷中,黑暗无人来往。这双头蛇叶云指挥着部下弟兄们,分四面入窑。双头蛇叶云随即带十名弟兄,从大门这边入窑;令其余的弟兄分为六名一拨。陆宏疆遂随着五名同道,赶奔后花园。心里悬系着,自己虽有救人之心,但是一个应付失当,就许也被获遭擒。人家哪知道我是他全家救命的恩人?想到这,为先预备撤身之计,脚下稍慢,故意落后些。到了矮墙下,遂低声向同党说道:“我们可散开了,花园子可有人看守着。看看里面通内宅的小门开着没有;要是那道门没关,我们就省了事了,从那里冲进去。我们还是听前面有了动静再伸手;里面有看园子的,由我动手收拾他们;你们哥五个进了那道小门,顺着一段夹道一抄过去,就是事主的正式住宅了。”

这五名同党哪知道他这里有私心,还想陆宏疆是好意,大家遂听着他的吩咐,往里闯进来。一进花园子,陆宏疆把五名匪党全指引着,从花园小径扑奔里面。陆宏疆容他们走开,自己往暗影中把身形隐去,径自扑奔了竹林那里。到了聋子的屋门口,见这屋中灯光暗淡,遂探身往里看了看。只见那老聋子依然醉饱之后,已经睡去。

陆宏疆往屋中才一迈步,听得前面呛啷啷一片锣声,跟着一片杀声震耳。陆宏疆心里一惊!看了看那屋里的醉鬼,连影子全不知道。一想双头蛇叶云的情形,自己是深知其凶狠暴戾。手底下料理几个人,简直不算什么。倘若叫他得手后,本宅一个活不成;若是预备得稍弱,布置得不周密,贸然发动,反倒招怒了叶云,定然令部下齐下毒手。只怕那无辜的良民难逃毒手。自己应救人救到底。

陆宏疆想到这,也就是这一迟疑的当儿,听得叮当吱呀,夹杂着跌扑之声。陆宏疆听着这种声音很近,赶紧撤身来到门外。耳中又听得靠东边花畦这边刷啦刷啦一阵响,跟着一条黑影,似乎俯着身躯,尽拣着这花木丛生的地方,隐蔽着身躯;身形非常疾快,眨眼间就见这人已到了西北角,往上一耸身,蹿上墙头,翻出墙去。就在同时,又听得似乎是那通内宅的小门里,有人呐喊:“把这两个捆好,怎么那个小矮个的贼人,一转眼的工夫就没有了?别是逃往花园子去了吧?咱们搜搜去。”另一个凶暴声音说道:“没逃出去,大约被我们挤得又退回去了。咱们不是被派担任内宅北面吗?贼人的声势不小,别从咱这边……”底下的话被一阵喊杀的声音扰乱了。又是一阵脚步杂响的声音。四处声音稍寂。跟着从那小门内“飕飕”的蹿出两条黑影。

陆宏疆隐住身形,不敢稍动。这时内宅里呐喊声更急,并且隐约着,听得街上似有人奔驰之声,陆宏疆十分惊疑。这时听得那两人说道:“看情形这水买卖非常扎手。瓢把子虽是撂了几个,可是人家这边早有预备,看情形颇像咱们老合把底卖给人家。不然的话,就是有江湖朋友在这粘着,也不会有这么多人马,阵势太严了!大约内中还有鹰爪孙。倪老四,看风不顺,咱扯活吧。”另一个道:“别这么办,瓢把子还在拼着,咱要一含糊了,人家要是好歹做下来,咱还怎么见同道?咱还是往里撞,跟瓢把子合在一路,招呼不下来,再扯活。”两人遂仍从小门闯进去。

这里,陆宏疆听出这两人正是同党。听他的口风,事主的声势够厉害的,可是双头蛇叶云也拼上了。“我看多耽搁一刻,多一分凶险,还是早把这般同道惊走了为是。”一打量花园子这两间房子,孤建在角落,正好给他点着,把街坊四邻、巡查的官兵给引了来这边,免得事主多伤了。自己拿定主意,立刻折转身来,进了看园子的屋子。

只见那醉鬼还睡得挺沉,陆宏疆照着老聋子脑袋上就是一掌,吧的这一下,打了个正着,把个聋子打得跳了起来。陆宏疆一想:“我索性再救了这老头子的性命。”把腿绷上的手叉子拔下来,向老聋子脑门子上一晃,吓得老聋子“哟”了声,浑身战抖。陆宏疆赶紧把住聋子的肩头,反拢两臂,用撕来的帐子给捆了,把嘴也给堵了。又撕了一条帐子,伸手抓着老聋子,连推带拥,给架到外面竹林里。那脚下一拨,把老聋子给绊在地上,把两腿给捆上。这一来,可保住他这条老命;不然他这般年岁,耳又聋,只要往外一跑,准送了命。

陆宏疆把这聋老头子搁在竹林里,自己折转身来,来到看园子的屋中,把油灯端起,先把床上的帐子点着。随后来到外面,把门窗全给点着了。火刚烧起,外面一片人声杂乱,跟着听得矮墙外有人说道:“我们散开了。把这一带把守好了;只要有窜出来的,赶紧的拾了,别教他走脱了!”

当时,陆宏疆一听这种情形,就知道要糟:“这里已经安上卡子,我不赶紧动手,只怕也要折在这!”听得人声是从东北角传过来,只见那里十分僻静,没有什么声息。这位一心洗手绿林的陆宏疆,冒险翻上墙头,不敢硬往外闯,双臂搭上墙头,往外看了看。只见那靠后墙外阴影中,有六七名短衣持兵刃的潜伏在这一带。这时陆宏疆随即一飘身,落往墙根下。幸而那所有来人,全是目注着墙头,没理会墙角这一带,当时算是被陆宏疆脱了身。

后花园子这一起火,跟着一片呐喊的声音,已把街邻全惊动起来。陆宏疆遂立刻拣那僻静黑暗的地方一路疾驰,翻出城外。这一来,陆宏疆算是幸脱罗网。

自己翻出城来,立刻从这荒郊僻野扑奔老巢。走到中途,蓦地想起:“我怎能再回贼巢?倘若有一点风吹草动,只怕不容再脱身吧?我索性这时就脱身匪党,到家中看看。风声一下不好,自己就赶紧连家属一同远奔他乡,埋名避祸。”当时决定了主意,不再迟疑,立刻向风和镇投奔而来。

赶到天明后,到了风和镇,这才在镇口上歇力打尖。自己在这里多延迟了会子,为的是把精神缓足了,尽一日赶到嘉兴。哪知就在这将要走的当儿,竟有从温州下来的脚夫车辆,谈论起那温州城内,夜间东关内出了巨案。富绅冯宅,去了匪人结伙打劫。幸而冯绅早有提防,匪人未能得手;保护宅院的伤了七八名,内中还有温州府衙的捕役们;匪党伤了十一名,连被掳擒的,一共十七名匪党落网。这次结伙抢掠,刀伤事主,拒捕役差,闹得人心惶惶。官面上对于这案十分认真,要把这些匪党一网打尽。当时开城的时候,已经由城守营检查出入。这一来闹得谣言四起。城内颇传言,已逃走的匪首,竟自要纠合已逃的,以及其他党羽,大举复仇。闹得满城风雨,听说这双头蛇叶匪绝不甘心。

当下,这陆宏疆一听这种情形,自己惊得慌忙站起来,赶紧地离开风和镇,赶回嘉兴大石桥家中。这次回来,还竭力矜持着,怕叫家中看出形迹来。遂向不能行动的老父,和老病缠绵的老母面前说了些谎话,蒙骗着老父老母。只说自己做事的那个商号,已经收市。现在有至友约到山东去经营新事业,自己打算连家眷一块儿走,免得时时惦念着家里,来往不便。只是父母一听陆宏疆的话,立刻说道:“你可别出这种主意,我们老两口子这把年纪,难道还埋到外面去么?别胡闹了,你愿意去,自己带着他们去。只把阿秀留在家里,伺候我们这两个废人吧。”陆宏疆一听话不投机,商量不成,反惹得二老生气,只得另作打算。不过自己时时刻刻悬系着。双头蛇叶云实不是那种能容人的江湖道,此怨必报。自己这次事情办得虽是十分周全,但是历来没有不透风的篱笆,要得人不知,除非己不为,纸里包不住火,终有泄露之时。因此,陆宏疆生怕那双头蛇叶匪来寻自己的晦气;对于温州地面,竭力打听着。

赶到陆宏疆回家的第二天上,在茶坊里听到从温州来的客人说:现在温州城里糟透了,可叹官家那些捕快能手,以及驻防的官兵,还有缉私营、水师营的官兵、官船,竟被一伙匪人搅得天翻地覆。温州城内谣言四起,有的说是双头蛇叶匪折在冯宅,绝不甘心,定要大举报复,非将冯氏全家的命全要了不可;有的说叶匪竟又邀了绿林同道,要劫牢反狱,要把全城的商店全洗劫了。这些话,陆宏疆听了,还不十分动心,最后这人并说:叶匪这次失事,十七名同党被擒,大约为同党所卖,叶匪绝不肯轻轻放过一人。这一来,把个温州城闹得不像样子,商家铺户,全是晚开门早歇市;每天早晨,天明后一个时辰内,街上只见行人,不见商家铺户开门做买卖。直到太阳老高的,还得有那心粗胆大的,先引着头开门,这才接二连三的相继营业;到了晚上,哪一家一上门,跟着全上了门。温州官见地面简直不成样子,愤怒之下,出了告示,如有敢妄造谣言的,定行严惩不贷。并定出时刻来,只要城门一开,凡是商家铺户,不论营业大小,全得立刻开门交易;晚间定更时闭市。这是头两天的事。这种情形传扬得连省里全知道了。今天州官更出了极重的赏格,只要把双头蛇叶匪擒获送案,赏纹银一千两;通风报信,因而擒获的,赏银五百两。这一来,只怕双头蛇叶匪在温州一带无法立足了。

陆宏疆在茶坊中听到这些消息,心不由己地再也坐不住,回到家中,不禁五内如焚。“论现时的情形,不管瓢把子是否知道自己泄的底,就以同党已有那么些人落案,难免被官家严刑拷问,把所有没被擒的全供出来;自己家乡住处,又不仅双头蛇叶云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先躲避躲避,只是家中人哪又放心得下?若说立刻带着家眷走,但父亲决不肯走;自己真要那么抖手一走,反把无穷的后患,全给家中一门老弱搁下。自己纵然幸逃大祸,置衰老妇孺于不顾,简直我陆宏疆禽兽不如了!可是自己难道就这么看着这一家人全被自己所累么?我索性仍投到瓢把子那里,顶厉害了,不过把自己乱刃分尸,那不过是自己一人的事。可是父母全是风烛余年,行将就木。自己怎么了结一生,是自作自受,死了全对不住我陆氏泉下先人;胞弟也没有能力养赡双亲和寡嫂幼妹,自己这种不孝之罪,怎对得住老父慈母?”

陆宏疆此时怎么想,怎么没办法,急得在屋中转磨。屋中没有人时,简直形若疯狂,忽喜忽怒。这一来,任凭陆宏疆怎样矜持,难逃家中这么多双眼睛。陆宏疆这个妹妹阿秀,尤其聪明灵巧。从哥哥一家来,她就看出神色不对。开头两天,只疑心哥哥才把事情辞掉了,心绪不宁;赶到过了两天,这才看出有非常重大的事。阿秀在先不敢问,到了第二天,一看哥哥这种情形,遂悄悄和母亲说了。让母亲私下盘问盘问哥哥,是否有什么不可解的事,大家商量商量,也好给哥哥大小拿个主意。

这位老病缠绵的陆母,一听儿子有不可解的事,爱子情殷,赶忙地把儿子叫到面前。屋中并无第二人,陆母这时很注意地往陆宏疆脸上一看,不禁哟了一声道:“你怎么的了?怎么只两三天的工夫,你就憔悴得这样了?宏疆,事情散了,用不着这么走心;倘把你愁病了,不更苦了么?现在全家全在你身上担着,你怎么这样想不开呢?你有什么为难事,跟娘说,你是亏欠了人家的钱么?你可不许找死扣子!不要紧,欠人家的,把剩下的这几间房子卖了,还给人家。好儿子,你别叫娘着急了!”陆母说这话时,痛子伤心,流下老泪来。

陆宏疆满腹牢骚,一腔冤愤,此时看到老母这种慈爱,自己痛心到极点,愧到极点。虽是昂藏七尺躯,忍不住地痛泪夺眶而出。不敢叫母亲看见,只得一扭头,装着看堂屋有没有人听着,偷偷把眼泪拭去;再转身来,目注视着地,哪还敢抬头?招呼了声:“娘,没有什么亏空,儿子也好好的,没有一点是非……”只是陆宏疆强挣扎着说这几句话,虽是把眼泪忍回去,声音可发颤了。陆母用衣袖拭了拭老泪,一把拉住了陆宏疆的胳膊道:“好孩子,把你心里的委屈对娘说了吧,我难道还不能担待你吗?你不要闷在心里,好歹的你再忍着痛苦,把我们老两口子抓把土埋了,就算你的孝心!”

陆宏疆此时心如刀绞,慈母这种疼爱自己,做人子的先在外做出败坏家风、贻羞宗族的事,况且现在眼前就有一场大祸。自己就是无能,没有力量奉双亲的甘旨;也不该教年逾古稀、行将就木的双亲跟着遭了横祸;自己死不足惜,怎对得起双亲?怎对得起胞弟、幼妹,寡嫂、爱侄?良心羞愧之下,再也忍不住,掉下英雄泪来。向床前一跪,吞声饮泣,生怕被里房的老父听见,哽咽着说道:“娘,儿现在太对不起娘了!我空为男子汉,不能养赡家室,使父母跟着受饥寒之苦,现在更有痛心的事。儿一身虽死,也愧对家人。娘,您既疼爱儿子,请娘不必追问,儿现在实不能把儿一身的事告诉娘!请娘疼苦孩儿,只答应先赶紧离开这嘉兴地面。我父亲面前,娘得婉言替儿哀求。哪怕咱先到山东地面住上一年半载,要是父亲想念故土,再回来也是一样。”

陆母老泪涟涟地把陆宏疆拉了起来,惨然说道:“好吧,娘疼你还疼不过来,哪能够挤对你?我不追问你,唉!你也这么大岁数了,这种情形,我这做娘的哪能够不体谅你?我这把子年纪,只盼你们好生的能够把我们这二老送到土里去,我就念佛了。等着我和你父亲说说,咱们搬到哪儿,也是一样过苦日子。”

陆宏疆听了母亲这番话,自己痛在心里。真是急死,恨不得立刻离开大石桥。只是母亲这么追问,自己有苦难言。若把现在祸延眉睫的情形说出来,自己也没有面目向老母说。遂赶紧回到自己屋中,心绪乱到极处,哪敢在屋中坐定了?生怕自己的情形露出马脚来,教家中人看着不放心。站起来,才要向外面闲眺去,稍释胸中郁闷。

就在这时,胞弟宏业突地从外面匆匆地跑进来,两眼看着哥哥,欲言又止住,神情似乎极紧张。陆宏疆道:“你有什么事,这样慌张?”宏业说道:“我方才到层湾街去买菜回来,有两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全不是咱本地人,看着非常眼生。不过昨天天晚时,我看见这两个人在石桥上站着,总觉带着凶气。方才我回来,这两个人又围着咱的房子转。大约没想到我就是这宅里的人。我因为这两人可疑,没敢就奔咱家门,提着菜筐子,贴着对面的墙下,慢慢地往前走。内中一人过来向我问道:‘这个门里可是姓陆?’我说:‘大约是吧。’他说:‘你知道陆老二名叫陆宏疆的,他在家没有?’我说:‘不清楚,大约没在家,你可到他门口,招呼他家里人问问,不就知道了么?’那人道:‘我们和他家里人全不认识,招呼出来也没用。’说完了,两人又围着房子转了一周,遂低声商量了一阵,向西走去。当时我容这两个人走得拐过街口去,这才敢进来。哥哥,我这时想起来又后悔,没早进来一步,招呼哥哥出去看看这两个人,倒是怎么回事?”

陆宏疆一听,胞弟说有人来窥视,脸色倏变,怔了半晌,向陆宏业道:“好,你这答对的话很不错!这事千万别向母亲提起。如再有人打听我,还是这么答说便了。”宏疆说完,匆匆出门。陆宏业见哥哥这种情形,也自猜疑。

直到晚饭以后,还不见宏疆回来,陆宏业将门外所见的事,悄悄地说与了守节的姜氏嫂嫂。寡嫂不禁落泪道:“三弟,我看咱家怕有什么飞灾横祸降临。”陆宏业道:“嫂嫂何以见得呢?”这位姜氏拭了拭泪道:“三弟,你要问我是怎么见得,这话我也不好说。只是我阖家人从近日来,个个的脸上全笼罩着一层愁云惨雾,更兼你放眼看家中哪一处,全带着凄凉景况;我更是心惊肉跳,坐卧不宁。三弟,你所见的那两个面生可疑的人,就许是这场祸事的来头。唉!我这未亡人本就没把死放在心上,只是上有公婆,下有这三个冤家,我倒不敢死、不想死!三弟,你二哥怎么顶这时候还没回来呢?他临出去没说往哪儿去了么?”陆宏业摇头道:“我二哥神情很不好,懒怠说话;出去时,我也没敢问。哥哥的情形,绝不会往远处去。出去时虽没言语,可是随随便便,任什么没带。这种情形,怎么顶这时不回来呢?”叔嫂各怀疑猜测。这一来,家中的老少虽是全不敢声张,可是各有各的心事。

这时,外面已过了定更的时候,姜氏已把三个孩子哄着睡着了。和宏业说完话,姜氏要到公婆屋看看。这时宏业也正拉着小东屋的门,才要往里迈腿。就听得外面有许多人脚步的声音,离着门口很近。陆宏业听得就是一怔,心说:这是怎么回事?这里不是什么通行道路,时当深更,怎会有这些人来往呢?自己这一迟疑,姜氏似乎也听见,也觉着诧异,也止住脚步,侧耳听着。跟着又听得一阵马蹄凌乱的声音,陆宏业不禁心头腾腾地跳了起来,遂扑奔了门首。姜氏也轻着脚步,往门首赶。

因为大石桥畔这个地方是离开了市街,孤零零的有几十户,全是中下级人家,没有富户。这陆宏业凑到门首一听,外面正有人问:“是这里么?”另一人知道:“不错,我们已来过两次了,就是这里。”另一人道:“把四下里插好了旗,亮把子入窑。”跟着吱吱的呼哨声起,屋面上咚咚的,有了动静。这时,陆宏业知祸事已到,自己仓皇失措地猛一退,却撞在姜氏身上,叔嫂二人险些碰倒在地上。姜氏倒退了两步站住,向三弟问道:“三弟,这是怎么回事?”陆宏业此时已吓得声音发颤,结结巴巴地说了声:“糟了!”

底下的话没出口,房上全是来人。只听站在门楼子上的喝道:“喂!吃里爬外的陆老二,我叶云哪点亏负你,岂敢勾结事主,泄机卖底?弟兄们险些被你断送了性命,垛子窑也被挑了,挤得二太爷在浙南不能立足!小子大约亦看见了,今夜来的全是你的冤家对头。陆老二,汉子做事汉子当,既朝了相,还想扯活?你栽了!二太爷不亲手刽了你,我怎在江湖立足?小子你不出来,二太爷也一样掏你出来!”

这一来,眼见得陆氏全家惨遭屠戮,人亡家破,即在目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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