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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玉柱峰一鸥传绝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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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宏疆把瓦壶中的水给斟过来。这老者从怀里取出一只小瓶子,从里面倒出来五粒朱衣的药丸来,用左掌心托着右手,又用小指蘸了些水,滴在了左掌心,把五粒丸药捻开。陆宏疆站在旁边看着,也不敢问。

只见老者把右腿的白布高腰袜子褪下去,把中衣的下角往上卷了卷。陆宏疆往老者腿上看时,不觉咦了一声道:“老朋友,你原来有这么厉害的疮啊!”老者连头也不抬,把左掌心的药,往膝盖上的一片约碗口大、已变了青色的疮口按上,把掌心按到疮口上,才抬起头道:“陆老兄,你不要问我的姓名。你等一等,我必然把我的一切告诉你。我看朋友你很是热肠侠骨,我还有求你帮忙的地方,不知朋友你肯帮我老头子的忙么?”

陆宏疆听到这位老头的言语,有许多恍惚离奇,只为自己看到老者腿上这么重的疮痕,已经很是惊异!这种恶疮,莫说他这般年纪,就算自己这么年轻力壮,也够禁受了。遂不敢多问,忙接着老者的话风说道:“老人家不要客气,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只要力所能及,定要帮忙。这次我们在这种偏远野店相遇,这也是一点缘分。老人家,这倒是什么疮伤呢?”老者道:“哎!陆老兄,我不能再对你这诚实人说假话。实对你说吧,我这并不是疮口。我在天峰岭飞云磴力除怪蟒,是我轻视这孽畜,身边正赶上没携带兵刃、暗器,贸然想除了它,给这一带的行旅除害。当时我拔了一棵小树作兵器,和这条怪蟒苦斗了许久,终因这条怪蟒年代已多,已经通灵,并能离地飞行出十几丈去;这条怪蟒要是再有十几年,恐怕却要御风而行了。”

“当时,我几乎死在这孽畜的腥涎毒气下,终为它所伤。这怪蛇真够毒的,我只被它扫中一点腥毒,就已入骨。我当时又愧又恨,绝不该这么大意,竟没给行旅除了害,反给自己找了祸。更兼我身边原有些钱,在和这怪蛇斗时,全掉在山里。我所居的又在终南山深处,我不能回去,因为这种毒蟒太以毒了。这种毒最厉害,十二时辰不解救,准死无疑。所以,我只得赶到这里,为是等到明早,烦店家赶到县城,把药给我配了,我好医这蟒毒。陆老兄不要害怕,我确实是耽误了这一夜,可是没有什么要紧。好在我自己身边有些化毒丹,是专治跌打损伤的药,更有解毒去腐之功,足以暂时支持,这种蟒毒不至攻入心中。陆老兄,这就是我的实在情形。我所说的情形,千万在外人面前休提只字,以免一班粗鲁人少见多怪。”

陆宏疆听着这老者一番话,暗中惊异。以老者口中所言,他一个人只身行经天峰岭那里,既有这种怪蟒,绝不会那么一点耳闻没有,应该早有所闻。即或猝然遇上,也应早早闪避。老头儿身上连寸铁未带,就要为商旅除害,这种胆量大小不说,不过他定有非常本领、过人武功,才敢这么大胆和怪蟒相斗。“这老头多半是风尘侠隐一流。我陆宏疆身负大仇未报,受尽磨难,就为寻访名师,重学绝艺,再练功夫;如今既然在这种地方真个遇到异人,我要再轻轻放过,我也太对不起自己了!自己求师的话,这时哪能贸然出口?现在,这位老人还有用我之处,我还是在他老人家身上稍尽些孝心,以便作叩求收录之介。”想到这,忙说道:“原来老人家有一身绝顶功夫,尚被毒蟒所伤,这毒厉害可知。只是此蟒不除,将来是个大患,我看将来还得借重老师父之力,为商旅造福,为路人除害。”

老者把伤处理好,随即抬头看着陆宏疆道:“萍水相逢,我这么有累陆兄,实觉抱歉不安。不知陆兄此番到这秦中,有什么图谋呢?”陆宏疆见问自己,叹息了声道:“老师父,我现在是个最苦的人,提不得了。我现在漂流四海,到处为家,全家死亡净尽,剩我这一身,我是走到哪儿算哪儿了。此次得遇老师父,真是幸事!我现在不过是江湖上游荡,没有什么事。师父有什么吩咐,我愿意给您办去。至于老师父这次一时窘着,又被毒蟒所伤,得用药物解毒,不知这药得用多少钱呢?”老者道,“这种药贵重,大约六七两银子,我的身边别没长物,实有一对金剑环。你把它给我换了银两,好配药。但是我与老兄萍水相逢,承你老兄看得起我这困顿穷途的人,给我这么安慰,我怎么好妄自尊大地带累老兄,给我奔走?”陆宏疆道:“老人家,不要客气,我也不明白是怎么缘故,一见老人家,心里就是羡慕、敬仰。我想老人家伤痕这么重,不宜再耽搁。我若用金剑环兑掉银两,难免被人欺骗刁难。我这里积存有约二十两银子,存着也没用,我先借给老人家用,这样可以少耽搁工夫,早早把药配来,免得误事。”老者听了,不由得两眼向陆宏疆看着,随说道:“那如何使得?我这已是承情不尽,哪好再用你老兄仅有余资?老兄你这么帮忙,已令我感激不尽,还是给我兑掉金剑环吧。”

本来,陆宏疆流落江湖,饱尝穷途落魄,有好汉无钱、寸步难行之苦;因此省吃俭用,积存着这点银子,预备不虞,提防着万一有个天灾病魔,也好用这点仅剩的银两救急。今晚遇上这老者,从一切情形上看,老者定是个非常人物。自己奔走江湖,受尽了苦痛,就为是访找技击名家、风尘侠隐,好得些真实的功夫,也好为全家复仇。当时认定了这位老者是江湖异人,决意要尽自己的一点诚心,在老者面前尽一点敬意。索性是随意地答应着,立刻服侍着,把老者伤处扎裹好了。陆宏疆心里不快的,只是不知老者的姓名。可是又一转想,老者若是不肯示人真实姓名,自己追问急了,老者用假姓名来告诉自己,不也和不告诉自己一样么?陆宏疆想到这,遂也不再追问。

这时已将近三更,老者道:“陆老兄,你快歇息吧。全是被我一人搅扰的,到这时还不能安歇,叫我太不安了。”陆宏疆道:“我今夜不知什么缘故,一些不觉困了。”这老者也不肯就歇息,却向陆宏疆问起身世来。陆宏疆经这一问,立刻勾起了自己一腔心事,不由凄然说道:“老人家,我实不愿提我一身的事,我实在有难言之痛。我是天地之间的罪人,我使一家遭了惨祸,为仇家屠戮,鸡犬不留。只剩我一身,浪迹天涯,漂流江湖。我一身无能,带累得年迈的爹娘和同胞的弟、妹、孀居的嫂嫂,全死在了匪人的手内。这一来,我一身罪孽,罄竹难书!我每一念及故乡,每一追思前尘,愧悔无地,我怎对得起死去的亲人?真个是苟且偷生、忝颜人世。今夜遇上老人家,我不得不把这以往的实情说出来,可是我一经想起时,简直无地自容!”

老者听到这,对于陆宏疆的事好似十分注意,侧身倾听。赶到陆宏疆把话说完,仍然怔怔地眉头紧皱,随即向陆宏疆道:“陆老兄,你有什么深仇大怨,致惹得对头这么下绝情、施此毒手?你这仇家究竟如何人也,他是哪道上的朋友,一定是很有‘万’吧?”陆宏疆道:“老人家,我实在自己不长进,不争气,惹起了这场大祸,致令我对祖宗、对众人,担负这罪孽。这件事我提起来,太以痛心了。这仇家乃是浙南股匪双头蛇叶云,该匪作恶多端。我这场事,是我自己惹起的风波。当年本因家口生计所累,流入绿林,铤而走险,玷污了陆家的清白门户。我这次决计洗手绿林,不再做这种贻羞家族、辱及先人的事。哪知上天好似故意责罚,不容我再痛悔,竟在那时而有富绅冯宅这事。现在想起来,真令我陆宏疆心中难过。我一心向善,痛改前非,反倒招出一场无边大祸……”

陆宏疆遂把自己与双头蛇叶云结仇情形,只为金盆洗手,反倒被冯家事所累的经过述说了一遍。“可怜我一家人死得太惨了!可怜年迈爹娘和我小侄、小侄女,全死在仇家的手。我有何面目再偷生人间?可是当日被我寡嫂逼迫着,曾对天立誓,不论受多大艰难,我不忍背却誓言。只好流落江湖,到处访寻武术名家,风尘奇士。只是机缘难遇,像我这样到处遭人白眼,空负昂藏七尺躯,置一家深仇不能报;若非是遇上老前辈,我实在无颜再向人诉说身世。老人家,我真愧死了!”

这老者不禁点头叹息道:“老兄,你遭逢不幸,流落江湖,令人听着好可怜!我们全是流落江湖,都为苦命人。不过,你老兄较比一般人苦到十分,可怜可怜!”陆宏疆此时述说到自己的身世,强忍着痛泪。老者听到他这番话,叹息之后,把两眼闭上,好似睡着了。陆宏疆也坐在炕上边,倚着墙,略微歇息着。他们这一谈话,天已经不早了。觉得不多时,已经鸡声报晓,可是老者已经安然睡着。

陆宏疆起来,见店伙刘七正拿着扫帚出来。把他叫到面前,说道:“伙计,我托付你一点事。你把笔砚找来,回头先别扫院子,给我们烧一壶水来。你多辛苦些,我不会亏负你。”陆宏疆从腰中摸出一串钱来,塞到伙计的手内。这种店房,就是这个单间,住一夜不过是二十文钱。陆宏疆竟这么大方,伙计反有些惊异。忙忙地道谢,答应着,把笔砚找来,更给带了一张纸来。陆宏疆接过来,刘七回转屋中去烧水。

老者已经醒来,见陆宏疆把笔、砚、纸全拿来,点点头,把纸接过去。陆宏疆把墨给磨好。这种小店,哪有好笔砚?老者举着这张纸,一边写着,不住地皱眉头。好容易写完了,向陆宏疆道:“这十七味药,你照方配来。这也是我生死之物,你要小心看着他们。内中有麝香,必须要当门子、真血竭、上好梅花冰片,这是最要紧的。所有其余的药,完全得看着他们如法炮制。”陆宏疆道:“这种秘方,难道不怕他们记了去么?”老者道:“不妨事,这十几味贵重药和所有别的,全是分量平对,可以让他们简单包着,拿回来我自己往一块儿兑。”

陆宏疆答应着。伙计已经把水送进来,陆宏疆伺候着老者饮了些热水,又问:“可要进些食物?”老者道:“现在先不用,叫伙计给我煮一碗饭放着。”陆宏疆说道:“有什么事只管招呼伙计刘七,他自能照应。”

陆宏疆赶紧到县城去配制这一料药品。他真是丝毫不敢疏忽,直到中午之后,才赶了回来,把药送到老者面前。这时,老者的面上可不如昨晚了,显着越发的苍白,嘴唇上也带些青色。陆宏疆总算练过三年二载了,很替他担心。

老者把药配好之后,叫陆宏疆打了一盆水来。又买了十几张毛头纸、二尺粗布、一团棉花。更不再和陆宏疆客气,叫他把伤口完全洗过,把药面子散在上面。毛头纸一张断为四块,垫在伤口上,下面又搁上十几层。只有半盏茶时,陆宏疆站在那里看着,伤口旁的肌肉就一个劲颤动。工夫不大,里面的毒水出来,把上下十几层毛头纸完全湿透。陆宏疆又给换上,连续三次,毒水才净。又把伤口洗了一遍,重散上一层药,包扎好。

老者长吁了一口气道:“我终南派,应该从我手中还可绵延下去了。”陆宏疆听着一惊,赶紧把一切收拾干净。这一天只是睡觉。直到晚间,老者的精神好转,在夜静更深,向陆宏疆说道:“你我也是一段夙缘。我不想遇到你这么个诚恳少年,跟我这么个萍水相逢的人,肯这样救我。你报仇之事,全交与我吧。实对你说,我姓上官名毅,别号一鸥子,在终南玉柱峰下,得终南的绝艺,在山上隐居了三十年。和你有这番相遇,你能够刻苦地随我锻炼些年,还愁什么大仇不报么?”

陆宏疆惊喜交集,跪在了地上,叩头道:“老人家肯收我入门墙,能够叫我艺成之后,找着了仇家,为我惨死的全家复仇,我愿终身为师门效力。倘有二心,定遭惨戮!”这位一鸥子点头道:“店中耳目众多,不便细谈。再有两天,我已能行动,随我回转终南,叫你行拜师之礼。”陆宏疆叩头谢过师父,站起来,把那对金剑环拿出来,仍然交还一鸥子。在店里将养了三日,一同起身。

这天来到终南,师徒走上山。初上山时,尚是到处有民家散布在山前一带。这种山居之人,多半是樵猎人家,垒石架屋,朴陋异常。再有的就是那禅刹,有的香火鼎盛,金碧辉煌,十分庄严、宏大;可是也有的殿阁坍塌,僧房倾圮,残垣断瓦,空有陈迹,到处可以看到。陆宏疆随着这位隐迹荒山的异人,步入层峦叠嶂间。先前有路可走,后来越走越显得荒寒,哪还有道可通?登危崖,援绝壁,尽是些崎岖难行的道路。陆宏疆拼命地亦步亦趋,紧紧随着,强往上攀缘。约莫着大约又走了三四里,这陆宏疆已是力尽筋疲,热汗淋漓,咬紧了牙关,在后面紧追。可是自己到了这种乱石嵯峨、苍苔湿滑,时时尚须攀藤附葛的地方,哪还敢放开脚步?并且时时还得留神脚底下,常有毒蛇野兽从荒草里蹿起来,一个闪避不及,就有蛇咬兽啮之虑。勉强着追随走了不远,陆宏疆已被落后得老远。自己越急,越是落得远。

陆宏疆累得不仅浑身是汗,两眼也觉得格外昏花。再看那一鸥老人,已被那一处处的峰岭挡得看不见。好容易转过峰头,见这位一鸥老人,在一块平滑山石上,正在悠然自得地眺望一片片绕着峰头的白云。当下,陆宏疆见这一鸥老人也没怎么施展他轻功提纵术,竟自从容不迫的,比自己快了许多。这一来,陆宏疆越发地知道了,这位江湖异人实具有非常身手。

陆宏疆来到老人的近前,老人是连正眼也不看,好像对他那种勉强攀爬,没有理会似的,却用手往前一指道:“你看前面这座峰头,就是天峰岭,那下面就是飞云磴,也就是那毒蟒出没、我险遭不测之地。”陆宏疆赶紧地答应着,顺着老人的手指处一看。只见在半箭地外,果然有一座耸起的峰峦,非常雄伟,峰岭被浮云萦绕着,真够了排空插云之势,遂点点头道:“那么前面是奔玉柱峰必经之路了?老师对于走这种难行的山道,如履康庄,真令弟子拜服得五体投地了!弟子若不是追随老师的身旁,莫说到不了玉柱峰,就连天峰岭飞云磴也难登临。老师,这里离那玉柱峰还有多远?”一鸥子漫不经心地答道:“大概没有多远了,我们走吧。”

陆宏疆看老人对自己,颇不像在店里那样亲热,而是冰冷冷的,毫不关心。自己虽是有些怀疑,可是想到还没入师门,这不过是才被恩师领得从歧路上走上正路。任他怎样,只有铁了心肠。以一身许在师门,生死荣辱均非所计。打定了主意,不再思索。见一鸥老人已经站起来,向天峰岭飞云磴走去,陆宏疆赶紧跟随着。可是这次的道路,更是崎岖难行。越往前走,越是山势渐高,风势渐大。自己只觉着有些难禁,可是哪好露出一点神色来?这一来,强自忍着劲风,赶奔那前面重叠的峰头。

来到峰峦最高处,只见这座天峰岭,在这终南山的中部,真是雄视万峰,颇具形势。二人站在这峰头上,一鸥老人往前一指道:“你看,这下面的峡谷中,就是我九死一生之地。”当时陆宏疆一看,这飞云磴的形势,果然是天生奇险之地。由峰下往东北去,并没有道路可通,只是这一带天生有一条飞崖磴道;往下去是一段夹谷死地,那下面的蓬蒿荆棘全布满谷中。这绝谷里的情形,任谁看着也知道是块绝地,只有毒蛇猛兽足迹经过那里,人迹是绝不会到的。遂向一鸥老人道:“老师,你这里所经历的事,也太叫人可怖了,这里别说还有毒蟒盘踞着,就是空身的行人也不敢走,老师真是浑身是胆了!”一鸥老人淡然说道:“我也真没想去招惹这害人的孽障,我不过适逢其会罢了。我若是存心去找它,焉能再叫它活下去?我定然叫它立毙于剑下。这时那恶蟒不知窜到什么地方去了,找它十分费时,只好让它多活些时了。”陆宏疆问道:“老师,我真有些不明白,这里是夹谷死地,这条毒蟒只能在这里盘踞,难道它还会飞上天去吗?”一鸥老人摇头道:“它要真是仅在这死谷里存身,我焉能不容它活下去?在这下面的夹谷,明着看是死地,可是实际上有道路通着别处。据我入谷查看,大约还有可以通行的崖洞,不过所通着的地方,也是阴山背后人迹不到的地方。此外,大约是别无什么出路。只有一次它窜出飞云磴时,是我帮着本山的猎人,把这飞云磴怪蟒能够出入的道路堵塞了。这一来,它只能在这绝谷里兴风作浪。就这样,后来还是叫它逃出去了。所以,我便决意的要为本山除害。不过我太不度德量力了。”

陆宏疆忙答道:“老师这么存心济世救人,正是侠义的本色。我看就凭老师这种决心,就能遇上神灵护佑。这正是难得的地方,怎竟说起不度德不量力呢?”一鸥老人点头道:“这种事固然是存心救人,但是一个处置失当,不仅是自己取了杀身之祸,更能贻无穷之患呢。”陆宏疆愕然说道:“老师这种说法,弟子不大明白,还得老师指教。”一鸥老人道:“我是想到这种怪蟒性已通灵,它因在这种绝谷里,也实非得已。因为这种荒山夹谷,原非人开辟的,往往的自然变成鬼斧神工,是鸟兽都不能达到的地方。只是它进去后,它进去的那条路被风沙土石给封住了,它再也出不来;你只要不去招惹它,不定有多少时候才被它无意发现出路。它如窜出来,可是不定有多少人畜遭劫。我们这种寄身江湖的,以为民除害为己任,遇到这种奇禽异兽,哪好置之不顾?不过这种事,先要识得这种兽的性质,再自忖自己的力量,是不是能伸手戮它。自己要是有那种本领,那就得伸手,把它收拾了;免得打草惊蛇,我们一个除不了它,那么仍须退出这种绝地。一旦身形退得慢了,这种大蟒便能寻着你的退路窜出来。这种情形,你想够多么危险!所以你本是一片婆心,终教落个劳而无功,反倒许弄出一场大祸来。你想是不是得度德量力?”

陆宏疆这才恍然,果然这种除治毒蟒是件极危险的事。说话间,已经随着一鸥老人走上天峰岭飞云磴。一鸥老人站在峰头,长衫被风吹得噗噜噜飞扬起来;再加上白发银髯,真是飘飘欲仙。陆宏疆虽则也寄身江湖,可是绝没登过名山大川。自己一追随着这位江湖异人,来到这座终南山的天峰岭,胸襟立刻开朗。只见一处处岗峦起伏,万峰林立;那夕阳西坠,如火如荼的落日红光,回照在峰头,更显得是登临太空,万里江山收入眼底。这时,他感觉着一腔忧愤。

伫立多时,那一鸥子遂向前一指道:“眼看着夕阳已坠,红日一没下去,这种万山起伏的峰岭寸步难行,我们赶紧走吧。”说话间,立刻脚下移动,已然把身形施展开。陆宏疆提着十二分精神,随定这位一鸥老人,健步奔驰。此时,真是耳目手足并用,还恐怕失脚;或是那老人走远了,自己忘了方向,那一来可危险太多了。陆宏疆虽用尽了全身的精力,哪里跟得上一鸥老人?

这时,天色已然快黑下来,因为陆宏疆随一鸥老人已到了天峰岭飞云磴。这终南山,除了玉柱峰,再没有比天峰岭再高的。可是越是高峻的地方,显得天色黑得越慢。并不是那阳光对于这崇峻高峰有怎么变化,不过因为峰岭太高,排空插云,夕阳反照,落日余晖,有一点微光也能映照在峰岭。这最高处别看黑得慢,只要阳光一隐,倏地立刻黑下来,非常的快。陆宏疆觉得,眨眼间就要步入黑暗世界。这一来,莫说还得寻到玉柱峰,只就眼前这点路,全不易再走。这时再往前看,只见一鸥老人已快拐过前面一个峰头。自己想:倘若这时再失了一鸥老人的踪迹,只怕天一黑,自己定要葬身在这终年不见人迹的地方;那一来,空受尽千辛万苦,好容易巴结得遇到这么位风尘异人、武术名家,已答应了收录自己,现在不赶紧追上老人,岂不落个空欢喜?自己一着急,立刻遍身是汗,提着全副精神,追赶那一鸥老人。这时,山径现着一派的烟笼雾罩,暮霭苍茫,远处更是看不出什么了;那天色更暗,一丈外几乎辨不出一切来。

这一来,陆宏疆真急了。用尽了力气,紧赶了一阵,依然把这位一鸥老人追丢了。气一浮,更显着脚下找不着立脚之地,也不知怎么走错了一步,险些坠入深涧去!往前又勉强追过一道山峰。眼前是一片漆黑,哪还看得出哪是山道?自己想:“这位一鸥老人不论如何,也不应把我置在这种绝地,实在不知道老人居心何意?”稍微稳定了稳定心神,遂拿定主意,任它怎样危险,不去管它;只是盲人瞎马,在这种危险地带,要是这么任意闯去,只怕多半要把命送了。这时,前面峰峦交错,又没有月光,几乎连方向全看不出了。这种深山绝顶,虎狼蛇蟒,屡见不鲜,绝不是随意可以停留之地。只记得方才站在天峰岭飞云磴的时候,一鸥老人曾亲身指给自己说,玉柱峰就在正南上。走了这一程,自己觉着方向是没变。看定了方向,一直往南走,谅还不至找不到这玉柱峰吧?当时打定了主意,遂在这黑沉沉中继续往前走。

陆宏疆往前出来有半箭地,这眼前是三四座孤峰,实在辨不出来该奔哪里走了。不得不鼓起勇气,向那乱峰头走去。哪知这种没有正式山道的道路,就是白天全不易走;这种皆黑时候,哪走得了?陆宏疆于身心疲敝中,勉强挣扎着,往前走了没多远,一脚蹬空,身躯往前一栽,这才看出,眼前是黑洞洞的一道山涧。不禁轰然一晕,两眼一闭,自知是准死无疑。这一来,陆宏疆哪还有一点生望?已经是昏迷过去,生死全在迷离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悠悠醒转。这陆宏疆赶到一睁眼,只见眼前的情势大变:自己坐在一块青石下,背倚着青石,身旁有一架青石板架起的一条石案;在离开不远,地上用石块架成一个烧水的柴灶,上面坐着一只铜吊子;下面余烬未熄,壶嘴往外还冒着热气。看不出这里是什么所在。自己哎哟一声,这才想起,自己本已落到山涧里,却来到这个所在,自己好生糊涂。

这时,身背后却过来一人,说道:“宏疆,你醒了?你这次九死一生,实在是两世为人了。”陆宏疆抬头一看,又惊又喜!说话的正是一鸥老人。忙地站起来,只是觉得晕乎乎的,头脑还有些昏然。自己惨然说道:“弟子失足坠涧,自忖必死,不想竟被恩师所救,得庆生存,这全是老师所赐!”说着话,赶快扑身倒在这位一鸥老人面前,便叩谢起来。一鸥老人忙摆手道:“你我既有师徒之情,无复多礼。你这也是一步劫难。你经过这次大难,脸上晦气全消,从此否极泰来。俗语说得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一来,你把一切磨难度过,早晚定能得偿夙愿!你只要安心在这里苦度时光,把武功锻炼得扎住根基,那时你自能得到此中玄奥。至于你成就如何,那就全看你个人的造诣了。”

这时,那地上插的火炬熊熊冒着烟火。陆宏疆一面听一鸥老人说着话,一面留神看这身后一带。只见两丈外有一幢木屋,全是用树根支架的,因陋就简,粗俱屋形而已。可是这幢树木支搭的屋子看上去非常坚固。一鸥老人脸上慈祥、严肃之色兼而有之,令人又依恋又敬畏。自己虽觉身上并没有伤痕,只是说不出的浑身不得力。一鸥老人用手指着陆宏疆所倚的那块青石说道:“你坐在那儿,我这里已经把水烧得。你身上虽没摔伤,但因你骤遭奇险,精神元气受了大伤。仗着我有医治的灵药,你把它服下去,自然能够觉出身上的内伤痊愈,反可以加些气力。你用艾瓢斟一瓢水来,把药服下去。”

陆宏疆点头答应着,自己本有好多疑惑的事,只是暂时觉着精神一点提不起来。只有遵着老师嘱咐,自己从石案上把艾瓢拿起来,走向那放铜吊子的石灶上,把里面烧沸了的水倒了一艾瓢。这一路走,才觉出全身轻飘飘的,如同驾了云似的。这才知道自己虽然遇了救,若不是在老师手里,只怕也不容易活了呢。

陆宏疆慢吞吞地把热水端回来,放在石案上。一鸥老人把一只药葫芦取出来,立刻倒出九粒药丸,递在了陆宏疆掌心,教他赶紧吞服下去,并把艾瓢里的热水全喝了。这时,东方涌起一勾新月,和碧蓝的天空、密扎扎的银星,再加着这绝顶上的松枝火把的火焰,营造出一种神秘的境地。一鸥老人向木屋中一指道:“你可到屋中歇息去吧,药力一发,不宜久坐。”

陆宏疆听一鸥老人的吩咐,遂向那座古意盎然的木屋前走去。只见这座木屋,完全是用坚固的树根建筑的。进得屋来,一共有三间长的地势,东面有座石床,西面一架板铺,迎面一架石几,两个石墩;在迎面的屋顶上,垂下一条巨链,拴着一条石钵,里面满注着松脂、兽骨。那石钵发出来的青焰,照得满屋通明;屋中靠后门上离地二尺高的地方,满开着极窄小的窗子。不过这窗子的开辟十分特别,只有一尺高,二尺宽。每隔开二尺的档子,就有一只窗子。这后山墙一共开着八个小窗子,上面全装着很紧固的十字形木框子。这种窗子能防野兽,可是蛇蟒之类的全爬得进来。这时,所有的窗子全闭着,在每个窗子旁,挂着一张兽皮。看情形,是预备在严寒时,把兽皮挂起来,稍避寒风而已。

陆宏疆进得屋来,对于后墙这种窗子十分注意。忽地一低头,竟发现地上两行足印,全有寸许深。可是地面是用细石沙子铺的,非常紧固。自己用脚来试着,地面上是绝没有一点软的地方。暗中知道,这是一鸥老人锻炼功夫,日久年深所得成绩。随听身后的一鸥老人说道:“宏疆,你到西面那张木床上歇息去吧。”

陆宏疆哪敢多言?自己慢吞吞地来到木榻前。只见木榻上铺着软茸茸的细草,在上面是一张整的兽皮,一块古树根做的枕头,可是没有平常人用的被褥之类的寝具。陆宏疆遂在这具木榻上和衣躺下,闭目养神。这时也就在二更左右,这里没有更夫报时,只有看着那天上的星宿,来辨时辰的早晚。

陆宏疆虽说是遵着一鸥老人的嘱咐,教自己要卧床休息,以便恢复精神;只是自己夙愿得偿,又遭了极大的变故,死里逃生;又兼住在这种绝不严密的古屋中,夜间外面的山风极大,震撼得那绝顶上的树木哗啦啦的,如同万马奔腾。这种情形,教一个历来没有经过这种境地的人,哪会不刺耳惊心!陆宏疆虽是觉得四肢疲乏,精神气力不济,只是无法入睡;那一鸥老人却又独自在外面耽搁了好久的工夫才进来。陆宏疆却见这位老人独自在石床上盘膝打坐,调息养精。这一来,却看出老人的内功调息之法,已到了炉火纯青之候。夜间竟无须睡觉,只用调息元神,用内家气功倒转十二重楼,练精化气、练神返虚之法,这是性命双修的功夫。

陆宏疆莫看自己的功夫没得名师指点过,可是这几年奔走江湖,倒颇听人讲究过各派武功运用的方法和效果。此时,对于一鸥老人的情形,拿当初所听来的一印证,立刻明白这是内家上乘功夫。自己这一高兴,更是睡不着了。

只是约莫到了后半夜,陆宏疆方在朦胧欲睡,突被一种异声惊醒,耳中听得“吱吱”的叫声,声音非常刺耳。自己倒也走过几次山路,任凭什么野兽的吼声全听过。那恶禽鸱鸮,在午夜的叫声,最令人听着难过。这次耳中听到这样刺耳的叫声,随即循声察看。只见那后窗一带,忽地陡现两点蓝汪汪的星光,一闪一闪的,还不断地“吱吱”乱叫。陆宏疆仔细一看,不由得浑身燥汗,吓得自己差点儿没出了声。

陆宏疆看出,后墙窗格子那儿,是一条巨蟒,那蛇头不住地往窗孔里探看,似要穿窗而入,情形十分危急。向对面瞥了一眼,只见一鸥老人好似没做理会。陆宏疆好生着急,自己方要发话招呼,忽见一鸥老人抬起头来,向矮窗看了看,自言自语道:“孽畜,你是自己找死。”自言自语间,慢腾腾向那靠前面一只茶几走去,那茶几上放着一只铁鼎。这位一鸥老人从铁鼎下拿起一根细草。把鼎盖掀起来,里面尚有焚香的余烬。一鸥老人心闲意静地把这根细草放在炉内。虽是细微的一根草,竟立刻涌起一缕香烟。陆宏疆见矮窗外的巨蛇闪烁的两眼和蛇口中吐出的毒信子,还不住从木孔中射进来,一吞一吐,令人看着心悸。这条巨蟒似乎要寻人而啮,方在东面的木窗外往里探首,忽地又向西边的窗口奔来。陆宏疆看这种情形,这条巨蛇一个穿窗而入,自己绝免不了再遭劫难。

这位一鸥老人把这根细草燃起来后,那香烟往上升起,直到屋顶,像伞盖似的,不住四散。一鸥老人忽地往屋门首抢了一步,斜着身形,右掌倏地猛往屋顶浓烟聚处击去。可怪!劈空一掌,竟把那一团浓烟击散,这时全向后窗扑。那股子浓烟到处,那木窗外吱吱叫着的巨蛇,陡然地一声惨叫;跟着“砰砰”巨响,木窗好似被极重的物件撞上;随着地上的石沙也被搅得翻腾、飞激起来。一阵凌乱声过去,跟着声息毫无,竟自安静下来。

这时,陆宏疆才把一颗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放下,不禁惊异地咦了声,再也躺不住,翻身坐了起来,向一鸥老人道:“老师真是神人了,这条巨蛇虽没看见它全身,可是它那颗蛇头那么大,全身长短已经不难预测。最可怕的是这么凶的巨蛇,竟被这点细草的烟气驱走,真是不可思议的事!还有这里敞露的木窗,巨蛇是可以出入的,可是在先前它竟扑钻了好几次,好似有什么阻拦着,始终未能蹿进来。这种情形弟子太不明白,老师可否指教弟子?”

这位一鸥老人微微一笑道:“这里并没有什么神秘,我一说与你就明白了。此山毒蛇野兽到处横行,像这毒蛇巨蟒到处全易遇上。所以这玉柱峰一带,才成了人迹不到之处。像我所说天峰岭飞云磴潜伏的巨蟒,那才是多少年不易发现。可是像方才这条毒蛇,也够凶恶的,人畜遇上,不易逃开它那馋吻。但万物各有克制,在这玉柱峰的西面悬崖飞壁上,生长一种奇草,名叫降龙草。这种草虽是植物,可是极不容易长成;它百虫不侵,只要有这种异草,方丈内任凭何种毒蛇怪蟒,只要一闻着这种草的气味,立刻就可以瘫软在那儿。所以这种降龙草专门克制毒蛇怪蟒。据说它是很久以前的龙涎滴入鸟兽所经的地方,经过多年后,才能长成。可是飞禽只要是凌空而下,把这降龙草抓断了,这种千百年难得成长的异草就糟践了。所以这种草轻易得不到手。”

“我在玉柱峰飞壁悬崖上发现这种草时,既不认得这种草的形状,更不知其性质,只为无意中看到,许多虫蚁之类,只要一近那降龙草的生处,立刻拼命逃走;不能逃开的,也得摔在那里,必须经过一昼夜才能缓醒过来。我当时遂对于这种降龙草注意了。当时还没敢采取,直到后来遇到一位江湖朋友,他是玄门羽士,见闻颇广,更讲究烧丹炼汞,对于这种降龙草知道更清楚。他指示我,把这种降龙草采下来收藏。你看我这寄身的住所,这么坚固,足可以防御着野兽来侵袭。”

“只是我因为锻炼功夫,势须开辟这一片窗子。这种窗子别的野兽全进不来,唯毒蛇怪蟒,正可从这一排的窗孔出入。这就仗着我存有这降龙草,虽是早已枯干,可是它发出一种气味,蛇蟒毒虫也得赶紧却步。这条巨蛇从昨夜直守到天明,我才把这条巨蛇逐走。我仍想,只要它扰害不到我们,我何必多事杀戮?如若没有多大的毒焰,我倒一下把它赶下玉柱峰头;哪里知道这孽障不甘善退,今夜竟又前来打算一饱馋吻,我这才用降龙草浓烟饱饱地赏了它一口。这下去不定一气窜出多远去,也许摔死在乱石间,也许坠入山涧里。反正它是休想再活。”

陆宏疆此时听一鸥老人说出这次逐走毒蛇的经过,不禁仍是深为这事侥幸。虽说是有这种天生奇草,可是当时若是这灵草稍一失效,自己头一个得饱了这毒蛇的馋吻。自己对于老师的掌力劲风,实在惊奇得五体投地。

这时,那毒蛇已经无影无踪,自己这半晌药力已然行动开,觉得精神振作起来,哪还再睡得着?陪着这位老师一鸥子上官毅,谈起山居的逸趣和那降服各种毒蛇猛兽之法。陆宏疆是更深服这位老师,一切事没有不深究的。

赶到第二日,东方破晓,曙色透进木窗来。这位一鸥老人领着新收的弟子陆宏疆,到外面看这绝顶的景物。这时天才亮,那东方的太阳还没涌上来。早晨这峰头的景色,更是风景无边,碧绿的绿草、青松,一处处石峰耸翠,一片片白云从这峰头岭半浮荡着,衬着这古老的木屋,再加上这道貌俨然的一鸥子,不啻置身仙境。

这时,陆宏疆想到自己一门遇祸,只剩孑然一身,逃出双头蛇叶云掌握,漂流各地,游荡江湖,一身无依无靠,到处做些苦工。自己哪还有投名师、访益友的希望?不料眼看就要流落下去,竟自遇到这一位一鸥老人,老人又巨眼识穷途,使自己绝处逢生。这种绝顶高峰,岂是平常人上得来的?所以仅就这名山胜境,就非平常人所能到的地方。自己这次意外遇合,自认为是一生荣辱的关头,暗中庆幸。遂立刻看了看外面的情形,向一鸥子道:“师父,弟子蒙师父所赐的丹药已得奇验,今晨不仅没有别的病,并且体魄反比来时强多了。师父有什么操作的,请指示弟子。”

一鸥老人道:“你现在把这座玉柱峰全看过,这座高峰在你眼中看来颇似神灵仙境。其实,这里仅仅是和下面隔绝,平常人不易上下;或是有武功的也依然望而却步。因为这座峰头,距离下面那几处稍可着脚的飞崖陡壁,到处是猿猱难及的地方。这种悬崖飞壁,最短的有二三十丈。就让有娴熟轻功提纵术的,也不容易飞升这种高峰绝顶。最缺少的是水源,我来到这里费了很大的事,才找到了取水的泉眼。就在西北角,你先去看看,每天必须提些水来。”

陆宏疆不敢多问,出了屋子,转了多半周,依然没找着。直走到西北角上的一块岩石,探出去有数尺,上面放着一个形状奇特的石钵似的东西,有一根长索拴着。陆宏疆一看下面,这才明白,再从这里往下去,二十多丈上下,有一道飞流瀑布的泉眼,把半腰上激成一道水窝。这一来,正可给峰头上添了取水之源。这里看着是仙境福地,只是若是离不开烟火的,可就麻烦了。陆宏疆看完了,自己思索:这样看起来,老师父住在这绝顶上,饮食一切,颇费周章。

陆宏疆把上面全查看一遍,复返到屋旁。只见那石灶旁,是陈灰满地。想到大概寄身绝顶,一切生活全要自饮自食。陆宏疆见这石灶旁石槽中,尚有半槽清水,遂把那只紫铜的水吊灌满了。有现成的火种,他把晒干枯了的树枝燃起,自己蹲在这里烧水。工夫不大,把水烧沸了。赶紧站起来,想招呼师父。

哪知只听得东面靠绝顶的岩石边上,一排青松后发出一阵阵牛鸣之声。这种声音听着非常奇怪,遂赶紧循声来查看。只见这位一鸥老人站在这排青松后面,向着东方,脚下踏着半马式,两目似睁非睁,似闭非闭,只开一线之光;沉肩下气,气达四梢;两手下垂,掌心向内,舌尖抵上膛,徐徐的身往下沉;两掌圈起,置于小腹之上,随着发出吼声,这种声音含着大力,越来越大。先似雷鸣,跟着发出如同狂风搅荡着万树齐鸣的声音。

这一来,陆宏疆更是不敢发话打扰老人的晨练了。站在一旁,向远处一看,东方的旭日早已涌出,只为有群山峻岭遮蔽着,不升到高处看不见。可是这股清新的空气,好似被才涌起的红日的光华赶过来,扑入眉宇,令人感到十分精神。

陆宏疆虽是也听人说过,这种气功是一种最难运用的功夫,若没有真传,极容易练左了。当时站在一旁,从发现老人在这里练气起,默默地记着,已经有三十多次。不多时,这位老师徐徐起立,又变换了几个架势,这才沿着峰头徐步了两周,来到石案前落座,陆宏疆献上一杯清泉水,随即侍立一旁。

一鸥老人问陆宏疆道:“你看这绝顶潜踪,荒山寄迹,大约度不惯这种岁月的,你定感到不便吧?”陆宏疆道:“老师这话分对什么人说了。从弟子身遭大敌,负血海冤仇未报,莫说这种清幽的地方,以我这种身份,到这种地方来,已是我妄想所难如愿的了。更兼蒙老师破格的收为弟子,弟子漫说是还没受到人世间什么辛苦,就让日受劳碌饥饿之苦,我也心甘情愿!老师不要疑心我有什么厌烦,弟子要那么不知长进,不仅辜负了老师携带之恩,也太对不起自己了!”一鸥老人道:“你既能有坚忍不拔的心情,来和这风烛余年的无用人,共度这山居中无情的岁月,锻炼武功就容易了;因为功夫的好歹,全在你个人,你想深造就深造,你愿意早早地下山,那还在你了。”

当时,陆宏疆对于老人这番话十分动心,听出这种话实含着真理。自己只要有恒心、有毅力,将来老人定能叫自己得偿夙愿。将来的事,全在自己措置了。他把自己的心意表明之后,随向一鸥老人问道:“老师以这般年岁,武功已经有超凡入圣之能,每日依然这么勤恳用功;末学后进,岂不有愧?弟子冒昧请示老师,这种功夫上有什么效能,老师可能赐教么?”

一鸥老人听了,随即含笑说道:“这功夫没什么稀罕,这就是俗传的练气之法。内家一切功夫,全凭着练气调元,使周身的筋骨血脉以气主持。这就是那六合归一的根基,内三合是精气神,外三合是手眼身;把精气神调理好了,能够随意运用。我们讲究是练精化气、练神返虚,道家所谓‘不漏’。所以欲求难老,还精补脑。我是修道士所练,在这种术名上听着不同样,其实是一样。内功是杀人的利器,可也是养生保命的功夫。像我终南山派武功最难练,也最容易学,只是筑基是必要的功夫。筑基是站桩调气,正如道家所谓吐纳的功夫。我们的基本,是以气为主,以力为辅。能够把气调好了,再练武功,自觉着学半功倍。像方才我操练的,你先用不着。我那是练的采罡气,以天地的正气,来练后天的一点真元。”

“这种功夫也没什么玄奥,不过没有真传,没有名师监视指点,绝不易练出来,因为这种功夫全怕练左了。就以平常所练的吃气一功,尚且有许多流弊,往往所传的人疏忽大意的地方,能把练气的人废了。我这种蟒牛气,需要能站十二式小架子。这十二式小架子,能把上盘中盘下盘的气血调匀了。这点功夫传授不得其法,能够把好好的资质给毁了。这种气功有名师指点,次序渐进,收效也慢;可是运用得当,能助武功的成就。有这种气功的,必须有真传的拳术,来调节气血运行;没有功夫来疏散气血,仅十二式小架子,就容易偏重了。这种功夫,现在说着你也不大明白;将来你功夫练到了,自能明白。”

当时陆宏疆只有唯唯听着。一鸥老人把自己所练蟒牛气的功用说完,随令陆宏疆仍燃着那石灶煮饭。这里有一鸥老人预备的食粮,用铜钵煮饭。这种山居只有米饭和咸菜。在这天时稍热的时候,就是能够猎获野兽,也不易收藏;何况这位一鸥子是日常蔬食,不食肉味,力戒杀生。他虽精研武功,可是现在颇有看破红尘、一心向善的念头。陆宏疆虽然还谈不到一切,可是身入江湖,就是吃到黄连,也觉是甘了。

自己把饭做得,伺候着老师把饭用完,这位一鸥子并不提令陆宏疆练什么武功、技击。陆宏疆以初到玉柱峰,自己也没敢多言多事,只是低头劳作。

在傍晚时,看到水槽里的水已经没有什么了,遂赶紧到崖石的边上去,向下面飞瀑上去汲水。赶到站在崖石上,把那条荆草编的长索抖开,往起一提在下面的石斗,这才知道那石斗重有数十斤,险些把自己坠下崖去。赶到把这石斗放下去,想投入那峰腰的水泉上,就费了事了。竟自费了半日的功夫,才打上半斗水来,陆宏疆已累得力尽筋疲。

打满了一石槽水,随即忙着去收拾屋子。这么忙忙碌碌的一天的工夫,并没有别的事。论起这么消磨岁月,多么无聊!可是陆宏疆仍然提着精神,丝毫没有倦怠之色。一日一日的,陆宏疆只低头伺候一鸥老人。自己心念中无意中起了一种各别的想念。自己想想:“历来想成名江湖,得那不传之艺,谈何容易?全是经过千辛万苦。得来的容易,失去的也容易。我这次与一鸥老人的遇合,实在意外。自己对于这位隐迹深山、绝顶的异人,虽是莫测高深,可也知道这位一鸥老人已是江湖剑侠之流;自己的一身期望,全要付与老人身上。所以到现在,任凭怎样,自己绝不宜再起丝毫杂念。”他更起了一种幻想,就是把身入玉柱峰和被一鸥老人救后,作为两世的事;自己把一身已作隔绝尘世来看,任他怎样,绝不再动心;任凭老人怎样冷待,自己绝不再起丝毫贪念。这样一来,气越沉得下去了。自己是气一宁静,对绝顶上这种茹苦含辛,安之若素。心里哪还再有丝毫浮尘?这位一鸥老人既不提传授武功,也不提天峰岭飞云磴的事;每日是按部就班地起居饮食,别无他事。

这天,陆宏疆一计算,自己入这玉柱峰倏忽已经一个月的光景。这时,月光涌上东山,这绝顶上青光泻地、树影摇阴,屋中仍然是燃着那石烛。一鸥老人向陆宏疆道:“这玉柱峰头赶上这月明之夜,美景无边,全在人的赏鉴。我最喜欢这种清幽的境地,这上面野兽不侵、虫蛇不犯;能在这里享受这种奇境,也算是难得佳境。”这时,陆宏疆给老人烧了清泉,泡了一盏山茶,老人坐在石案旁,陆宏疆侍立一旁,一鸥老人向陆宏疆道:“你来我这里多少日子了?”陆宏疆听老师蓦然问起自己来多少日子,不知老人是何用意,遂赶紧恭恭敬敬地答道:“弟子记得,来到玉柱峰头,大约是两度月圆了。”一鸥老人点点头道:“我也记得日子不少了。啊!日月如梭,流光似箭,这无情的岁月,是多么快!我们生在世上,百年岁月,也不过一转瞬间;真要是虚度此生,也太觉得对不起自己了!你来到这绝顶上,度着这种凄凉岁月,我想你一定觉着不便了。”陆宏疆道:“老师不能以弟子为念!弟子以孤独一身,流落江湖,蒙老师不弃,把弟子带到玉柱峰头,弟子已感到师恩深厚。这时得以常侍恩师,已是毕生之幸,弟子哪会感到什么不便呢?”一鸥老人点点头道:“很好,我是怕你过不惯这种生活,你既然没什么,就很好了。只是你这些日子来,下盘的功夫可觉着有进步么?”

这一问,把陆宏疆给问住了。陆宏疆心想:“我的老师父,你这真是年纪老得糊涂了么?我来到这玉柱峰头,何尝练过一天功夫?”自己只得嗫嚅着答道:“老师,弟子来到这里,没有老师的话,弟子不敢妄自行动;何况当初虽是练过几天粗拳笨脚的,真要是在老师面前,妄自以这种功夫来自炫,那太不知自爱了!弟子对于下盘的功夫,根本就没受过高人的指教,所以不敢妄谈。”这时,一鸥老人抬头望着月色,听了陆宏疆的答话,这才说道:“你是自己不觉得,那悬崖汲水,暗中含着锻炼下盘的功夫。这样锻炼功夫,实是暗中增加下盘的劲力。你这一个月来,已经无形中把你的根基扎住;嗣后再教你初步的武功,你定能够得着这种功夫的帮助。你现在想想,是与不是?”

陆宏疆想起来,老师说的还是真对。也觉出这些日子来,自己到崖边汲水,头两天简直是不成,石水斗下去,不是落的地方不对,就是汲不上水来。用力量稍大,又怕把石水斗摔破了。这样每日汲水,觉着一天一天摸得合手。想到不论多细微的事,也是一样,熟中生巧。起初去那崖头汲水,就得半天的功夫,自己好几次险些摔下去,葬身在崖下。这样直过了七八天,才把这条草索摸熟了。自以为是极容易的,任何人也不至不会,哪知道没搁上功夫,就不成呢?不过还要经过二十多天,脚下才显出十分气力来。只是那个石水斗,始终显着笨重;已经整整一个月的光景,终是没估量出这石斗子有多重来。这时,经一鸥老人这一说,是暗中已把下盘的功夫给用上,自己才觉出,倒是真个腿底轻健稳重兼有;比起没到玉柱峰时强多了。

自己赶紧站起来,向老师谢过教导之谊。一鸥老人说道:“这一月来,我毫无一点传授你功夫之意,正是为得默查你的骨格气质和性格。崖头汲水不仅叫你把下盘立下稳固的根基,暗中更把水斗加重;你初去汲水,那只斗只有十五斤重;十日后,把水斗空底灌进石沙,每日递加;二十日来,陆续加到倍数,无形中这只水斗已重到三十斤。这样暗中加增重量,你毫不觉得。不仅你这样忽略不察,任何人对于习见事物,多是这么习焉不察。你倒是无足介意的。宏疆,你能够这么志向专一、心无二念,无论什么功夫,终有成就之日。”

一鸥老人这一夸奖,陆宏疆恭敬答道:“弟子愚鲁成性,只怕有负恩师的训诲。”这时,一鸥子已经站了起来,负手向崖边走去,陆宏疆随即跟在身边。老人指点方涌起的一轮明月。这时,只见那邻近一处较矮的峰顶,被月光照着,越显得景色伟壮。一鸥老人遂指点哪一处有多高,哪一处是多么险峻的山道,全是非常超凡绝俗的武功,才能登临。

老人正说着,忽然由东南方传来一阵风沙怒吼之声,夹杂着一声怪叫。陆宏疆不禁浑身震动了一下,后脊骨发冷。陆宏疆就因为初到这里那夜,那条毒蛇那种吱吱叫声,太以刺耳,自己真有些不敢听了。这时夜静更深,忽的绝顶上听到这种恐怖声,怎不叫人心惊胆战?

陆宏疆似已被这种声音惊得动了心;那一鸥老人似也被这种怪声惊得动容,往后退了一步,随向东南方面侧耳倾听。这种声音越来越大,不仅更刺耳难听,一阵阵轰隆轰隆巨石倒塌之声,哗啦哗啦石块纷飞,撞折树木的声势,在这午夜空山,更显得这种声音惊人。这时,一鸥子上官毅已然听清了,果然是那天峰岭飞云磴飞来的怪声。这种声势这么惊人,玉柱峰虽还隔着二里多远,就好像近在咫尺似的。

陆宏疆被这种怪声惊得惶惶的,心神有些镇定不住了。觉得这玉柱峰头,将有罹天大难似的。一鸥子此时已然镇定下来,向陆宏疆道:“你听见了,这片惊心动魄的怪声,实是发自天峰岭飞云磴。那里你是知道的,正是那条怪蟒潜伏之地。这片声音里,颇似那毒蟒受伤,创痛难以支持,和什么作殊死之斗。你听,仅仅一条毒蟒,就有这么大的威力,有翻山断岭的威风。这种毒蟒,若是平常也轻易见不着,你是没看见它的怪相。只怕胆小的人,莫说被它追及,逃不了活命;有时候猎人只是轻视了它一点,就会把命废了。七八丈的身躯,力大无穷,更含有奇毒,不用说准被它追上;相隔还有丈余,不是被它毒气喷倒了,就被它飞扑了上去,三四丈远休想逃开。”

“这种毒蟒,令人难近,就是因为它有一种意料不到的能力。那精于武功的,有时仗着身轻体健,飞纵到悬崖绝壁。只因为有两三丈不能上下的地方,略一迟疑,毒蟒就能够毫无凭借地把猎人饱餐了它的馋吻,死得非常冤枉。”

“今夜这种情形,可真算怪了!据我所知,这天峰岭飞云磴的毒蟒,为患已是尽人皆知。在这周围四十里内的猎人,已全知道无法除它,只有力避凶焰,谁还敢再以送自己性命去轻于拈惹它?况且我已说过,这飞云磴一段道路,全被隔绝堵塞。这蟒既无法出来为害,行人也到不了它潜伏之地;这里又没有过大且凶猛的野兽,那么这深夜中起了这种声音,令人好生不明。”

陆宏疆也点头说:“是,老师说得不差。这种情形,是有能人除它去了。”一鸥老人这时目显异光,看了看陆宏疆道:“我想到天峰岭飞云磴去看看,倒是什么人来帮这一方除害。我想叫你也去开开眼界,你的胆量怎样?若是惧怯这种凶猛的怪蟒,只在这峰头等待我,这里绝无危险的。”

陆宏疆因为这一夜已听到这种惨厉骇然的声音,心头已印了可怖的影子,自己若是单独留在这里,更觉着一身无凭借;反不如随着一鸥老人,不论遇到什么可怖的事,有他老人家当头,自己还有什么可怕的?当时自己决定要一开眼界,遂赶忙答道:“师父既是要去一查究竟,弟子还望同去长长见识,看看究竟是何许人也,有这种本领,能降伏这种巨蟒。弟子想,倘这人力量不济,师父尚能助他一臂之力。”一鸥子听了,略一沉吟。

这时,那天峰岭传来的怪声,越发的紧促。这位一鸥老人说了声:“你去把我的剑取来。”陆宏疆赶紧遵着师父命,到屋中把师父那座石床后壁上挂的一柄长剑摘下来,连着勒剑的绒绳全给师父取来。一鸥子急忙把剑往背上一背,黄绒绳往胸前一扎,剑背好了,随即向陆宏疆说声:“随我来。”一鸥子立刻用掌往陆宏疆的右肋下一叉,腾身而起,纵跃如飞,立刻翻下玉柱峰头。

在这昏夜之间,那乱石峥嵘,峰岭重叠;这种昏夜山行,更兼又是鸟兽绝迹的绝顶,令人目眩神迷,不能注视。这一来,陆宏疆哪还敢睁眼?遂立刻由那一鸥老人携带着,健步如飞地往那天峰岭飞云磴而来。

赶到越走越近,只听得那风沙翻石之声,越显得更大,夹杂着吱吱怪叫的声音。陆宏疆目眩神迷之下,又听到这种声音,立刻一惊。这时,一鸥老人身影忽地停住。陆宏疆略定了定神,往那着脚之处一看,只见好个危险的所在。着脚的地方是一座扑出去的悬崖,下面就是那座天峰岭飞云磴;这里容身之处,有几株小树,正可隐蔽着身形;可是脚下着脚的这块崖石,只有二三尺的地方。只要一失脚,掉下去就得粉身碎骨。这位一鸥老人随即向陆宏疆低声说道:“你看,果然这里竟有奇人!在这里替我除此恶物。”

陆宏疆遂顺着一鸥老人手指处一看,只见下面骇目惊心:在这夹谷似的山道内,一条巨蟒,两只闪着蓝光的巨目,一闪一闪地放着光,形如疯狂似的,卷得夹谷山道内乱石纷飞,那所有崖边绝壁下所生的小树乱草,全被卷到山道内。只见那巨蟒忽的似身上着了伤,吱的一声怪叫,身躯哗啦一声窜出去;跟着飞沙走石,好大的声势,峡谷中又有回声,空山夜半,哪能不令人心悸?

陆宏疆先很疑心一鸥老人所说,这条巨蟒有异人来除它。自己竭尽了目力,只看见在绝壁下,恍惚似有一条黑影;下面又较黑暗,就没找着那异人的踪迹。偶一回头,见老师一鸥子,似在赞许那下面的情形,不住点头。赶到这条巨蟒被击伤蹿起,自己才看出这夹谷尽头,陡然在那壁立的石屏上,现一老人。这人手中拿着短短的一把兵刃,远处看不清是什么器械;年纪大约和一鸥子不差上下,那须发是像银线似的,只是身形太快了。那巨蟒往前扑去,忽地扑空了,巨蟒似已惊觉,倏地一盘身,这次竟朝那老人扑将过去。这时,停身在石壁上的老头,在巨蟒扑到时,手抬处,两点银星朝着那巨蟒打去。这个白发老人,身形随着往上拔起,足有三四丈高;这条巨蟒,一声怪叫,鸣声刺耳,竟被那老人把双目打瞎。巨蟒在痛疼之下,仍自奋力往前扑去。在这种惨厉的嘶鸣和沙石飞舞中,吭喳一声,蟒头撞在了一株生在壁间的树干上,树干竟被撞折了。再看那老人,竟又飞身在对面壁立的石崖上。

那条怪蟒形如疯狂了似的,吱吱惨嘶翻腾;双目既伤,哪里还看得出来哪是自己的敌人?但是这种高山绝顶轻易不见的巨蟒,已经通灵,虽是两眼被伤,依然是凶猛苦抗,竟自在这飞云磴下的一片峡谷里,瞎着眼直冲横扫。这时,一鸥子在暗中隐身形,全神贯注着这条巨蟒和老人的身上,自己不由地低声念道:“难道真是他老人家查来了么?这可是意想不到的事。”

陆宏疆此时被这条发了疯的巨蟒,震得胆战心惊。蟒目里蹿出来的血水,流到峡谷中,只看见一片片汪着黑水,时时沙石飞舞,树倒枝摧。心中暗叹:自己莫说遇见这怪蟒活不了,真若是自己只身一人,深更半夜地走在深山绝顶,再看到这种骇人的巨蟒,自己身上别说武功没有真传,即便会个三招两式的,准保吓也把自己吓死了。

陆宏疆正在默想之间,只见下面的情势一变。那只巨蟒似已伤重,渐渐的不似先前那样凶猛;那白发飘洒的老人,手持那奇形的兵器,如飞云凌空,旋往上飞;蹿起后复往下一落,正落在了巨蟒的腰上。老人的那支兵器,猛地往那蟒身上刺下去。陆宏疆耳中听得一种形容不出来的异声。那老人的兵刃刺在蟒身上,蟒的惨厉的嘶声和它卷起沙石的声音掺在一处。老人那支奇形兵器似已刺伤了巨蟒,巨蟒痛极反噬,头和尾同时往上卷起来,扑这伤它脊背的人。这种危机一发,真是险到万分!眼看着白发老人就要丧命在蟒口,蟒的头尾已到了他的身上,就见老人双臂往上一抖,施展“一鹤冲天”的轻功提纵术,身形没有怎么施展作势,竟自往上拔起有两丈多高,斜着往旁边落去,竟出去有三丈多远,轻飘飘地落到那突起的崖石上。

陆宏疆一见这种身形,迅捷得出人意料,越发折服江湖道上尽有奇人。这种轻灵身手,实令人折服得五体投地!这白发老人以那样银髯皓发,竟有这么超群绝俗的绝技!白发老人此时似已看准了山谷中的这只巨蟒,已没有先前那么凶猛;他一支奇形兵刃,连伤了它好几处。这条巨蟒眼见渐渐地挣扎,不似先前那么厉害了。再看时,那巨蟒已经力尽筋疲,竟自在那腥涎中死去。

那白发老人站在峡谷中,一声长啸,震得林木萧萧。这时斗转星移,已到了五更左右,一鸥子遂轻轻一拍陆宏疆的肩头,低低说了声:“我们快走吧。”立刻又往陆宏疆的腋下一探掌,身形纵起,如风驰电掣地往前飞驰。

这时,陆宏疆已不像来时那么的惊心目眩了。工夫不大,来到玉柱峰,一鸥子驰上崖头,把手一松。陆宏疆反觉得自己身躯十分吃力,遂赶紧地略事活动,疏散疏散筋骨。一鸥子反倒似没事人似的,气不涌出,面不改色。陆宏疆缓了缓气,随在一鸥子身后。看到师父的情形和那除蟒老人也近剑侠的身手,越坚了习艺之心。暗想:江湖道上能人太多,自己若不学成一身艺业,想报一家之仇,谈何容易?

陆宏疆心头这么想着,不禁神为之夺。忽听那一鸥老人咦的惊呼了一声。他随即向一鸥老人脸上看了看,见师父目注屋门,怔了神。只见木屋中似有人影一晃,随即寂然。这时,一鸥子忽地一耸身,向那屋前蹿去。陆宏疆也似乎看出这屋中进去人了,遂也赶紧地追过来。一鸥子身手何等矫捷,只一展动身形,已到门首。陆宏疆尚离着门首有丈余远,忽地见木门首陡现一人,斜落到西方的月光,还照在木门上,看得清清楚楚,那当门而立的,正是适才在天峰岭飞云磴除害斩蟒的白发老人。

陆宏疆惊异得却步,一鸥老人见来人一现身形,倒不再惊异了,往木门前紧走了几步,往来人面上略一注视,赶紧向前招呼道:“这就是辽东侠隐、铁笔镇东边周师兄么?”这白发老人掀髯微笑道:“上官师弟,你还认得这个师兄么?”一鸥子随即向前行礼道:“小弟这些年来,无时不以师兄侠踪、归宿为念。不想任凭怎样探问,只是没探听着师兄的踪迹。这才来到这玉柱峰头,开辟了这么个清幽之地,探讨我终南派的武功。所幸数年来略有所得,已经把本门中的武功,研究所得,推演到五行十二形。小弟尚有许多隔膜的地方,深盼有人再指点指点;只是本门中能像师兄这般造诣的,实不易找了。如今师兄这一来,就好了。”一鸥子随往屋中让这位辽东侠隐。

原来,这位辽东侠隐,在终南派中还是仅有的人物。他姓周名三畏,绰号人称“辽东侠隐铁笔镇东边”,在武林中算是成名的人物。只是这位周三畏,以师弟在中原行道,精究终南绝艺,发扬光大终南派;自己却远在辽东三省行道,以掌中一支铁笔,走遍辽东无敌手,能打三十六路大穴;年已九十余,内外兼修,已经深得养生保命的窍要。这次老侠客来到终南,是专为掌终南派门户的一鸥子上官毅师弟而来。不意刚入终南山中,就听得居民土著、入山采樵的和猎户们,纷纷议论说,这终南山天峰岭飞云磴,发现一条怪蟒,有害行旅,幸而被江湖异人把它逐进峡谷中;暂时虽不能再出来为害,不过这条巨蟒威力至大,凶猛异常,早晚被它窜出来,仍是大患;这里虽有许多猎户,全吃过这巨蟒的亏,谁也降伏不了它。“我们身为江湖侠义道,遇上这种害人的巨蟒,不替行旅除此巨患,何以面对江湖一班同道?我遂不再迟疑,豁出这风烛残年,只身要试试我掌中的这支铁笔,是否还能在江湖上一展身手?当时我也是冒险而为,不是我十余年轻易不用的梅花箭施展出来,还不易把这孽障除掉哩!”

这位铁笔镇东边周三畏说到这里,用手一指陆宏疆道:“我当时见他潜伏树丛,行踪诡秘,我几乎要赏他一箭;幸而又发现师弟你的行踪,这才赶回来。到这里,看到你在这玉柱峰头隐迹潜修,真是个最好的所在!愚兄我空在江湖奔走这么些年,只是在边荒上和原野尘沙里过活,哪里曾找到这种灵山胜地?看起来真是枉自奔波,哪如师弟你,能够从这绝顶孤峰中享神仙清福呢!只是此子究竟是何人?可是师弟你所取录的弟子?”

一鸥子答道:“自从师兄你令我执掌终南派,自顾武功浅薄,未能把师门心法探究于精微,故此来到玉柱峰隐居远祸,精研本门心法,俾可稍报师门期许之情。不料巨蟒肆威,小弟发觉稍晚,那日误入天峰岭飞云磴,几至被巨蟒饱了馋吻,只凭一双肉掌,脱出险地。我当时愧愤交加,几至无地自容,遂提着丹田内一点纯阳之气,运巨石把飞云磴出入口的地方堵塞,以免它窜出来,酿成巨患。”

“可是师兄是知道的,我右胯为巨蟒咬伤,巨蟒有奇毒,只要被它咬伤了,子不见午,准得毒发而死。我当时还记得,师门中传的雷火神针,能治疗这种奇毒,遂狼狈逃到枯柳屯小店中。当时竟因怀中余资全散落在飞云磴,要想购买医伤药物,必得把金剑环卖掉,才能购置着雷火神针。只是任凭怎样医疗,也得有忠实可托的人来助我一切。当我投到客店时,就仗着内功已窥门径,运用二十年来调摄的丹田一点真元,来抵抗住毒气,不至内陷。可是这次为毒蟒所袭,几至困死在小店中,为小弟有生以来所初见;更兼投身在这种贩夫走卒所住的小店,又被两个卖苦力气的市侩所侮。师兄请想,任凭我们怎么受屈,也不便和这般市侩一般见识!可是我们除了略予惩治他们,哪有其他方法对付这般无知的小人?”

“当时算是万幸,遇上了陆宏疆。这个漂流四海、到处为家的少年,身负奇冤,独具慧眼,认定了投身到我门内,能了他的未了的心愿。当时这宏疆徒弟,竟能在末路穷途,慷慨解囊,以储存的一点余资,作我医伤疗毒之资。这种穷途末路的沦落人,竟能这么济困扶危,究非易事!当时仗着此子的热肠侠骨,竟助我把毒伤疗治好了。我因他性纯志坚,实令人再难推却。我只得把他带到玉柱峰头,要把这十年隐迹绝顶所得的终南派拳与剑,传与此子,只不知他是否能够克承绝学?”

“对于那条巨蟒,我本已决心手刃该孽障;只因为被它伤了之后,虽有师门秘法雷火神针来医毒愈患,终因是未得药物之先,以内功抵御,耗时过久,元气大伤,必须经过百日,才能运用原有的武功和真元之气。故此只在无聊的时候,给他操练我这终南派初步的功夫。幸喜师兄此时到来,以纵横江湖的一支铁笔,除此大患,令小弟衷心折服!小弟这多日来,对于这孽障不除,寝食难安。师兄来替我了结这桩心愿,这也算保全终南派门户之光。小弟心感无既!”

这位风尘侠隐铁笔镇东边周三畏,听师弟把话说完,随即含笑缓步到了石案前,相将落座,周三畏含笑点点头。陆宏疆听出是掌终南派北支的师伯,赶紧地烧了一壶水,泡了两盏山茶,给师伯、师父献上来,随即向师伯叩头。

周三畏就着斜落西山的一弯残月,向陆宏疆面上看了看,手捻着额下的白髯,向陆宏疆道:“你不用多礼,你与我师弟上官毅的遇合,绝非偶然的事。你已拜过师、行过礼了么?”陆宏疆道:“弟子蒙师恩深厚,收录我到终南派的门下,这是我意想不到的幸遇!弟子得有寸进,也不敢忘师门的深恩!弟子来到这玉柱峰头,尚还未能行拜师大礼。请师伯的慈悲,弟子身负奇冤,只要能仗师门的威望,手刃了仇人,弟子报效师门,就算肝脑涂地,也是情愿。”铁笔镇东边周师伯点头叹息道:“这就是了!你的心事,原没说出,我很是疑惑;从你神情严肃上看来,你不是仅为拜名师求绝学而来,我认定了你是另有图谋;如今你既已表明了你的希冀,只要你能随我师弟刻苦用功,我想你终能如愿。”

当时,这位铁笔镇东边周三畏扭头向师弟一鸥子上官毅道:“师弟,我看此子心志坚强,只要你传授得法,他将来定能昌大我终南派的门户。你不必怀疑,好好传授他初步的功夫吧。”一鸥子上官毅道:“小弟也正为是多假时日,要看他的品性心地,是否真有毅力。我们终南开派以来,虽仅三代,可是历来没有给门户贻羞、给师门增辱过。小弟忝掌终南派,自问对门户中无功无过,我哪敢轻松自在?我们户中以昌大终南门户计,不禁止门人收徒。可是我未入玉柱峰前,即已闭门自修。我门户中仅收录两个弟子。我教他一个去北支行道,一个奔南支去行道。我本想结束我一生事业,数年后把他两人招回玉柱峰,教他二人精求内功;等他们练到炉火纯青,那时我谢绝尘世,把我这肉皮囊藏到古洞深山,算终了一生事业。想不到人生遇合,非人力所能断得定的。就只好再与他盘桓几年,或者还许给我这闲云野鹤之身,多添些烦恼,也未可知。只是师兄看他将来的成就,比他两个师兄怎样?”

周三畏手捻着银髯说道:“你只管尽其所学,倾心相授,他将来的成就是不可限量的。此子好在心地光明,有坚忍之志;我们遇到了克承绝学的徒弟,不好好造就,岂不埋没了这种英才异能?不过他个人的福禄厚浅,全在自身的进取而已。”一鸥子道:“小弟想着,我弟兄全是风烛残年,把他们全教出来,羽毛一硬,再为外务所诱,只要一入歧途,我们算是造下无边的罪孽。那时我们撒手尘寰,谁能督责他一切?这是我不放心的地方。师兄想是不是?”

这位铁笔镇东边周三畏冷笑一声道:“师弟,你这倒多虑了,我终南派虽没多少门徒,就是现在两代二十余人,还没有那种败类。师弟,愚兄掌中这支铁笔,也容不得他们任意胡为。他们敢生恶念,任是哪位师兄弟们的得意门徒,我也一样致他死命!像那自甘背叛师门的弟子,他想逃出我的掌握,只怕不易吧?”说着,忽地向那站在一旁的陆宏疆看了看,说道:“宏疆,我这老眼昏花,颇认为你是克传绝学的徒弟;只是你需要知道,我们户中绝不准秘术自珍,使我们门户中蒙羞、师门中败毁清誉!你要谨守门规,我周三畏就是能容你,只怕我这支铁笔有些难于应付吧!”

陆宏疆凛然变色地说道:“师伯这么恩典弟子,弟子感恩不尽!弟子是欣承师伯的提携及师伯的慈悲;弟子无论如何,也得给师门保全清誉,稍尽弟子的怀恩之意。弟子若是言不由衷,得艺忘本,那是自趋死路!不用师伯惩罚,弟子自身就不能偷生苟活;弟子稍背门规,愿受江湖道的公判。师伯请想,弟子幸能投身师门,已是侥幸万分,哪敢自暴自弃?请师伯只管放心吧。”陆宏疆把这话一说完,这位铁笔镇东边周三畏含笑点点头道:“这倒是你的见地不俗之处。我极愿你早日成名江湖上,使我终南派能够昌大门户,在师祖前也是有功的后代。”

这时,一鸥子上官毅恭听着师兄的讲话,容师兄把话说完,随即向师兄恭敬一揖道:“我自入于天柱峰,此心如槁木死灰,绝不想再传授弟子。想不到和这个徒弟有一段宿世之缘!好吧,我要把我一生所学,完全传给他。看他的福缘深浅吧。”

铁笔镇东边周三畏站了起来,向一鸥子上官毅道:“师弟,我们终南派自从开派以来,我南北两支已经推广到武林中。已有许多武林名家,承认我们门户中武功已达上乘,为性命双修之术。不过尚有许多异派武林,对我终南派加以阻挠。我们倒得尽全力推行。南支尤其多生阻碍,全因有人嫉视我们,不愿我们门户昌大起来。这样举动的人,以江南金沙掌田春霖为领袖,使我门户中人时遭挫辱。我所以定要和他一较高低,是因我当年在辽东闯出‘万儿’来,因为生死之交柳雪和的事,远走南荒,竟在那里被他们绊住,不能完成我的心愿;与旧日一班同门师友,更加生疏。这次去访那田春霖,他又不在。据说他已往关东访友,这才赶回终南,来看看师弟。我们多年阔别,今夜重逢,倒也是一桩快事。”

陆宏疆听到这位终南派铁笔镇东边周三畏,对自己颇有爱重之意,可是感激不忘。虽然是寥寥的几句话,却关系自己一生的成败和荣辱。知道师父一鸥老人定要把终南绝技,传给自己了。

那一鸥子上官毅向铁笔镇东边周三畏道:“小弟和师兄相别多年,师兄若是没有什么要事,不妨在玉柱峰多盘桓几时,我们师兄弟间也好畅叙离情。”周三畏微摇了摇头道:“我改日再来吧!好在你已有大心愿,要把内功练到炉火纯青,倒转三重,返元集顶,那岂是三年五载所能成功?我这浪迹江湖,行踪无定,不知哪时才可以重回玉柱峰再和你相聚。那金沙掌田春霖,他是否远走东边,尚不可定;我此去不见着他,不作别图;或者我今夜走,也就许十天半月重来。”

说到这里,一鸥子上官毅向陆宏疆道:“你到屋中收拾一切,少时再来。”陆宏疆明白这是他师兄弟有什么话讲,不愿意自己旁听。答应着,赶紧回到石屋中,打扫收拾一切。

工夫不大,忽然听师父招呼:“宏疆,你这儿来。”陆宏疆答应着,赶紧来到面前,垂手侍立,问师父有什么事吩咐。上官毅没答话,铁笔镇东边周三畏却说道:“陆宏疆,你这个名字,是哪个给你起的?”陆宏疆忙答道:“弟子在学房念书老师所题。”周三畏道:“这宏疆两字,不宜你用。要给那一心在富贵场中高官骏马,为国开拓疆土的人,用这两字作名字,那才名副其实。可是你家门不幸,为父母家人衣食所迫,流入歧途,陷身匪类。幸有自拔之心,迷途知返,绝岸回头;虽则一家惨死,你的心地尚可见神明,这是非你心罪,你应该永保持着坚韧不拔之心;可是在师门学艺时,要把心情放宽,抛去烦恼之念。我赐你两个字,还是把功名之念抛开,学名达夫,如何?”陆宏疆赶紧叩头。后来陆宏疆艺成下终南,仗剑访仇家,就用了陆达夫三字。

陆宏疆叩头起来,铁笔镇东边周三畏也站了起来,向一鸥子上官毅说道:“师弟,你看斗转星移,天已将晓,趁着月光未敛,我要赶下终南,咱们再会了。”一鸥子上官毅说道:“师兄如有机缘,还要重临此地!你我全是这种风烛之年,岁月不居,流光易逝,这种韶华终留不住我们有限的时光。”周三畏道:“师弟不必叮嘱!人生聚合,皆有定数;我们缘未尽则聚,缘尽则散,一切事付诸自然,不必强求,相会有期。你我这般年岁,难道还有什么留恋么?”

这师兄弟两人,一边说着,一同往前走,已经到了悬崖边。这位江湖异人,忽的一回身,向陆宏疆道:“陆达夫,好自为之!你这一生中,只能遇我这个师弟一人,成名、复仇全在这个人了!我要等待着你的将来。”说到这儿,复向一鸥子招呼了一声,“师弟,我们再会了!”说罢,这位周三畏竟自耸身一纵,如同一头夜鹰倏起倏落,有时脚点到悬崖峭壁,有时落到那荆棘藤萝上;只是一沾即起,轻快如飞,霎时间,只剩了一点黑影,隐入了茫茫夜色中。一鸥老人尚在拱手躬身相送,陆宏疆也跪在崖头不敢起来。还是一鸥子长吁了一口气道:“宏疆,周师伯已经走远,夜露已深,我们归去吧!”陆宏疆随着师父回转石屋中,师徒两人各自歇息。

从第二日晚,这位一鸥老人不止于传授陆宏疆终南派的基本功夫,更向陆宏疆传授剑术;子午时分更教他趺坐调息之法。这么传授,陆宏疆的功夫进步可说是突飞猛进。尤其令陆宏疆万分欣幸的是,一鸥老人所擅长的一字乾坤剑术,在终南派中称得起是空前绝后。这趟剑术开派以前,没有这种剑名,没有这种剑术,完全是一鸥老人参悟到武功妙境,综合各家剑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以形意派同门剑术运用之法,综合成七七四十九字一字乾坤剑术。在器械上,就是铁笔镇东边周三畏和一鸥子较量起来,也要稍逊一筹。

陆宏疆对于师父这种倾心传授,不殚烦劳,在感激之下,越发不能安心:一生难得的遇合,自己若不领悟师父所说的拳术、剑术的要诀,那可是自暴自弃,坐失良机;叫师父起了厌弃之心,个人可是噬脐莫及,终身遗憾。所以,陆宏疆这些日来,对于师父毕恭毕敬,以孺子孝顺慈亲的心来侍候师父;以全副的精神昼夜不息,尽心揣摩拳术、剑术的诀要。这一鸥老人从不肯轻露出笑容来,只是看到了陆宏疆造就得快,传授他能够举一反三,老人也是高兴,腮旁略现笑容。

岁月不居,流光易逝,寒来暑往,转眼间陆宏疆入终南,已经整整的六年。终南派的实际功夫,他练过五年;可是在他本身功夫上说,足有十年的造诣,到此时他的所得,在终南派中已经是很难得的弟子了。

这时,又到了一个盛夏的时候。天气虽应十分炎热,但是在终南山玉柱峰月明之夜,则宛若新秋,格外凉爽。万里无云,星河耿耿,一轮皓月高挂碧空;这玉柱峰一带,在这月夜中,更显得美景无边,如入神仙之境。

一鸥老人这些日来,常常亲手和陆宏疆交手过招,不准他稍有含糊。陆宏疆虽不能说炉火纯青,也算是登堂入室。这天晚间,这位老人一时高兴,在月光下亲自试了一趟乾坤剑。陆宏疆看到师父运用这趟剑术,自己颇觉汗颜,本觉着这几年的锻炼已足见功夫,可是再看到师父施展这趟剑术,真是望尘莫及,有大巫小巫之别。

一鸥老人把一字乾坤剑术练完,收住剑势。陆宏疆跪在地上说道:“弟子实是望尘莫及,恐怕我再练二十年也难得这种造诣了。”一鸥老人把宝剑纳入剑鞘中,向陆宏疆道:“你起来,坐在这里,我有话对你讲。”师徒二人,各在青石落座。一鸥老人向陆宏疆道:“你不要生畏怯之心、自惭之意。论你现在的剑术造诣,在我终南门户中已经很难得了。欲求惊人艺,须下苦功夫。你这几年来,肯这么刻苦用功,在武林中是难得的弟子。我已尽其所学,没留一点私心。你不要看我现在最后练出来的剑术,入了化境;你不要忘了,我四十年依然不敢把它放下,你就是离开师门,无论到了什么地方,总不要把功夫生疏了,自有进展。这种剑术跟你内功调息之法,是一不是二,你已然得着一切诀要,有多大成就,无须师父再指点,全在你个人了。”

陆宏疆连答:“是,是。”一鸥子复说道:“这种武功探本溯源,穷究拳理,才能练到上乘的功夫。我终南派昌大的是何人?”陆宏疆道:“就是恩师。”一鸥子道:“不是,我本门的拳术始创于南宋鄂王岳武穆。他精究内经之意,化身五行十二形,所以定名为形意拳。在内为意,在外为形。这种拳术要说到深奥了,是修身之本源、明心见性还原之大道;揽阴阳之造化,转乾坤之枢机,更是强身之捷径;在元、明二代,几至失传;直到明末清初,浦东姬隆风先生,在终南山得岳王内经,遂精研形意拳术,才为终南派昌大了门户。”

“我们形意拳术,最重要的是讲究练精化气、练气归神、练神返虚,也就是少林派基本功夫——易骨、易筋、洗髓。所谓易骨,就是明劲。因为人人以气为本,以心为根,以息为源,以肾为蒂。人的身体,心肾相去八寸四分,一呼百脉皆开,一吸百脉皆合。天地间万物生灵,亦不出呼吸二字。呼吸之法,也就是内家调息的功夫。第一是呼吸任其自然,有形于外,此在内功中所谓调息,也就是练精化气;第二是呼吸有形于内,气纳丹田。这里所谓调息,就是练气化神;第三是内功最难得的造就,是心肾相交的内呼吸,无形无象,绵绵若存,似有非有,无声无嗅,在内功中所谓胎息,也就是练神返虚。调息之法,以这三步最为重要,更分明劲、暗劲、化劲。明劲是奉内之法,伸缩开合之式,这是有形于外;所谓暗劲,动移神速,动则变,变则化,变化神奇,有形于内,此所谓暗劲;所谓化劲者,无形无象,不动而变,已入于神化之境。除非是拳功调息之法,功夫已到,否则难明三劲之理。更须六合归一,心化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此所谓内三合;手与足合,肘与膝合,胯与肩合,此所谓外三合;内外如一,谓之六合归一。这种拳术之理,我已经和你说过,还有什么不能悟化之处,早早地说出。”

陆宏疆忙答道:“关于拳功、剑术,所有的诀要,弟子已蒙师父辛勤教导,倒还能领悟一切;不过论起成就来,自知还欠功夫。”一鸥老人道:“那倒不妨事,只要你肯下功夫,到时候自然豁然贯通。这种武功,正是要铁杵磨绣针的坚忍之心,自会成就。你现在武功、剑术,虽则没到了火候,但是一切全筑了坚固的根基。只要你肯好好地刻苦用功,你将来的成就,在我终南派门户中,定能够为你师门光大起来。我想,你在终南玉柱峰,再住下去,我也不能再传授你什么功夫了。我希望你早早把自身的心愿赶紧了断,然后仗着你这一身所学,为我终南派行道江湖,做些济困扶危,除暴安良的事。”

陆宏疆听到师父有叫自己下终南之意,立刻站起来道:“师父,怎讲起这样话来?弟子蒙恩师的辛勤教导,才有今日!指点成就,弟子自认所学未成,功夫太弱,焉能行道江湖?恐怕不能为师门增光,反倒为师门取辱,这一来岂不有负恩师化育之情?弟子还是在师父这里再待几年,也可多受些教益。”

一鸥老人感慨说道:“你这样想,就错了!人生哪有百年不散的筵席?你我师徒的遇合,在佛家算是前世的因果。在你本身,全家惨遭杀戮,怀着复仇之心,上天不能辜负你;因这种精神的心念,得入我终南派门下,把我一身所学完全付与你。据我看,足可成全你的壮志。但是人世上事,不是就那么任凭你个人的想念,就能如愿得偿。你那仇家双头蛇叶云,是否尚在人间,或是另有所遇,尚在不知中。你学就一身本领,哪容易就访得着他?天涯海角,你若是遇上之时,也就是你们结冤释冤之时。人生寿夭、穷通,虽能断定,你不趁着这有力之年,去把你那未了之事了结,倘若你遭逢到意外,把你一身憎恨的事,不能够亲手做到,岂不辜负了流落江湖许多年的苦楚?我打发你下山,一来要你把自身的事,早早地作个了结;二来你还许另有遇合。我也要暂离终南,去办我一件未了的事。师徒二人,各行其志,各了自身未了的恩怨,这是合天理顺人心,不要拗天而行,遗无穷之恨。那时就后悔都来不及了。”

陆宏疆师门一别,受尽了艰辛,终于大愿得偿。大仇已报,再返终南,已是十年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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