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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天理昭彰云子扬巧歼巨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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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飞说罢一塌腰,纵出两丈远去,再一纵已蹿上墙头。这时路径已依稀可辨,手拢目光看见五六丈外一条黑影绕着蓬蒿蔓草,奔阴风绝岭逃去。云飞回头见蒋振芳跟武师傅众壮汉全由小门出来,云飞遂喊道:“这逃走的一定是放火之人,焉能叫他逃走,追!”说罢飘身落在墙下。施展陆地飞行之术,抄着影子追了下去,这里距阴风崖没有多远。云飞追到三绝顶,再看贼人踪迹毫无。往阴风崖里瞧了瞧,也没有贼人的踪迹,云飞深觉诧异。自忖腿上虽则有伤,一般会夜行的未必比自己快,跟踪追下来的,怎么会叫他走脱?真是咄咄怪事。

蒋振芳等也都赶到了,齐问贼人逃往哪里去了。云飞道:“这事真有些奇怪!我自问脚下不慢,怎么会被他逃走了呢?”蒋振芳和武世昌也觉诧异。武世昌道:“咱们这里有这么些人,何不在各处搜寻他一回,我想他一定是隐藏在荒草里了。”云飞道:“偌大的地方往哪儿去找,不是白费事吗?”

云飞等所站的地方,再往上走一丈多就是阴风崖夹沟式的山道,若是山道内阴风一起,连这里也不能站了。偶然间云飞觉着脑后脖颈上落了一点东西,伸手一摸,随手拿下来,原来是一片大杨树叶子。云飞无意中抬头一看,瞧这棵树最少也有五六丈高,上面的叶子很密,云飞这时忽地低了头微然一笑,蒋振芳等也都没留意。云飞向蒋振芳道:“蒋老弟,你大约也听见人说过,古时力大的人讲究拔山扛鼎,究其宝鼎尚可扛,山岂能拔?就连横推八匹马,倒掖九只牛的人全不轻见。”云飞说着身子靠在树背上,蒋振芳一边答着话,见这棵杨树的树干晃动,树根底下咔嚓直响。蒋振芳道:“云大哥别倚了,再倚这棵树就要躺下了。”云飞微笑不答。这时杨树根靠外边已掀起。

这山坡上长的树,树根全扎在石隙中,上面虽有沙石泥土,可是全在上面浮着一层。树根只要往外一拔,下面的就全断了。云飞忽地向蒋振芳、武世昌道:“我陆老恩师教我十八罗汉拳时,告诉我排山运掌若是运用的火候到了,有断碑倒树之力,只是我始终没试过验过。今日在这里,我在二位面前献丑。”说罢一翻身,不待蒋振芳答话,面向树干,脚站子午桩,微一塌腰双掌斜着举到右耳边,嘿的一声,双掌向树干一击,咔嚓一声,倏地一下,这棵大树立刻向北倒去。赶到树干着地,树梢子已探进山口,只见树梢叶丛里坠下一人。因为这个人在树上抓住了树梢不撒手,并未受伤。这人从树叶里钻出来就往里跑。云飞喝了声:“皮三虎你的大敌临头,我看你怎么逃出阴风绝岭?”蒋振芳、武世昌跟壮汉们全感惊异。双掌倒树已惊得目瞪神呆,赶到从树上又掉下人来,越发惊奇。云飞一说出皮三虎来,蒋振芳等精神才回过来。蒋振芳向云飞道:“云大哥,他敢情还藏在这里!”云飞忽然把面色一沉道:“蒋老弟,你看阴风崖阴风已起,看他还能弄什么狡猾。”果然山道内残风一阵阵从山窟内发出,夹杂着一股子霉湿之气,就如同烟雾一样。那皮三虎拼命地往里跑,哪知没走出三步,就跌了一下,赶到了一个山窟前,被一阵怪风把皮三虎卷起,摔出五六步去。山道内尽是乱石,这下子已摔成血人。那皮三虎辗转哀号声音奇惨,就这么着还想逃命,挣扎着想往里逃,往那没爬了两步,又被一阵阴风吹得滚出多远去。身上的衣服全被乱石扯碎,血迹模糊,被风卷得来回滚,阵阵的阴风湿气把沙石卷起,就是再有八个皮三虎也得死在这里。

蒋振芳这时见皮三虎遭这惨死,跟他共事数年,倒有些不忍。云飞冷笑一声道:“蒋老弟,你莫以为我云飞是狠心毒手不能容人,皮三虎倘若能够稍知悔过,或是远走高飞,我怎能下这毒手。既已放他逃生,还敢回来放火烧我们,这种人留他活在世上终是一害。”武教师道:“他也是恶贯满盈,聪明反被聪明误,在这种时候他还自不量力,仍然要逞他的毒谋诡计。想到了时候,把咱们引进阴风崖,置咱们于死地,哪知算尽则死,自己却赶对了时辰遭了恶报,这是他卖弄聪明才自速其死。他要是早早逃走或是放火之后逃命,我们难道真个天涯海角地去找他吗?”蒋振芳道:“武师傅说得极是。”说话间阴风崖的风已息。再往里边一望,见坎坷的山路一片片的血迹模糊,皮三虎的死尸斜倒在山道上,肢体残缺,好似一个血染的一般。云飞道:“咱们走吧。”这才一同由原路回来。

到了花园子后门见那几名未跟去的壮汉全在那翘首望着。孙二混子一瘸一拐地迎上来向蒋振芳道:“庄主,你这是棋胜不顾家,这一追赶放火的,人家要是用个调虎离山计,把你三位全诱走,跟着再回来把我们料理了,把箱子扛着一跑,那栽多大的跟头。”蒋振芳道:“你道全叫废话,你全明白怎么不早说,老实待着吧,没有你说的话。”孙二混子弄了一鼻子灰躲过一旁。云飞又进了园子门,看了看火势已熄,可怜一片宅院转眼间化成灰烬。云飞知道多待一刻,蒋振芳多添一份烦恼,遂催促着赶紧走。蒋振芳叫壮汉把箱子扛起,自己回头又看了看破屋颓垣,长叹一声,很有些恋恋不舍。武世昌教师知道蒋振芳心中是万分烦恼,遂赶紧拿话岔道:“庄主,咱们这一共是十八个人,连云老师那匹马一共十九匹,多着一匹牲口,我想把箱子驮在牲口上。”蒋振芳点点头,这才一同出了园门。

壮汉们忙活着解丝缰,云飞自己把火龙驹也牵出来。唯有孙二混子暗自着急,因为屁股上的伤口未愈,骑牲口那简直叫受罪,要是不骑牲口把自己甩下,再走到老林洼更受罪。虽是这么着急,还说不出来,恐怕庄主趁自己不能跟着走再不要自己了。这时云飞把蒋振芳叫在一旁,悄悄说道:“老弟,你到老林洼候我,我有两三天就可回来,不过我瞧这十几名壮汉可以打发的,还是把他们打发了,至多留三四个人,免得走在路上张眼。”蒋振芳道:“我也是这么打算,云大哥你若是到宁古塔有用兄弟的地方,我是绝不怕什么叫危险。”云飞笑道:“老弟,你就安心在这里等候老哥哥吧,我办的是什么也不是安心背着你老弟,等我们回到喀兰寨再细细地告诉老弟,还得请你老弟帮忙呢!”蒋振芳也是知进知退的人,遂不再强问,这才各牵坐骑赶奔山坡。

云飞头前牵着火龙驹,蒋振芳紧紧跟随,转出山口,云飞道:“蒋老弟,咱们一言为定,老弟就住在黄家老店吧。”蒋振芳等一齐站在大道旁,请云飞上马。云飞道:“你我弟兄还能客气吗?”蒋振芳道:“小弟要送一程。”云飞历来是洒脱的性情,遂把丝缰一带单手搬鞍,一个旋身轻飘飘稳坐马鞍上,回身向蒋振芳、武世昌一抱拳,说了声:“请!”火龙驹四蹄放开沿着森林往西南走下去。蒋振芳直看到云飞转了一个弯才回来向武世昌道:“咱们也走吧。”遂一齐上了坐骑赶奔老林洼,暂且不提。

且说云飞窝金山除了一害,又多添了蒋振芳这么一条膀臂,心中十分高兴,一路上赏玩着原野的风光。这匹火龙驹走起来如飞似箭,真似电闪风驰,顶到了夕阳西下时已到了宁古塔边境。

这一带的地方是山地多平地少,云飞一打听这宁古塔地方幅员极大,占地极广。延吉道的官府全设在此,虽名为宁古塔,说起实际来,离宁古塔还远啦。宁古塔属宁安府管辖,宁安府有一都统、一府、一厅,所有发配充军到宁古塔的,全归都统这里点收。宁古塔这里有重兵驻守,全是都统毓鸿统带。宁安府方圆二十里的堡垒,一半是沿着小长白山起建的,虽不像别处的城垣,可是这个堡垒已是余年的古物坚固异常。这宁安府在明朝时本是一个大镇甸,每年春秋两季的大集场,二三百里内的出产全到这里来卖,后来时局不宁,居民为自卫起见,自己练乡筑堡垒以防变乱。赶到清朝入主中原,却把这里做配所,遂由都统饬兵役,按着旧址筑高了,成了一座坚固的土城。因为都统全驻在此,这地方就一天比一天发达起来。凡是罪人充军宁古塔的,全是交到宁安府,这里因为有无数的罪囚,所以防范极严。在土城上每隔一箭地有两名兵,隔半里地有一座帐篷,土城的四门四犄角一共是八个箭楼子,一到夜间更筹交接、警卫森严,所有的人想要脱逃那是梦想。

宁安府地方上也是人烟稠密,做买的做卖的全有,并且老山人参是吉林的特产,参苗极旺的地方,尤其是宁古塔一带。这地方距离宁古塔尚有七十里的山路,宁古塔就是乱山之中,暂时先不详细地说那宁古塔采参奇迹,因为后来采着了参王,却掀起了绝大的风波,这是后话暂且不提。宁安府既然警备得这么严,那么就不许商民出入了吗?不,一样地有行商马贩子、采参的、卖野兽的出入宁安城,不过出入全得经过细密的检查与盘诘。是投亲是访友或是商贩,全得把来路说清,落店时店家人须问清楚了。宁安厅是专管地面的,每天一查问,若是有一点言语不符就得锁拿到官,因为这么紧,所以这里轻易没出过事。

且说一入了宁安府的边界,把道路跟地方上的风俗打听了个大概,这才沿着山道直奔宁安城。赶到了堡垒前天已快黑了,往这座土城上一看,云飞虽是久走江湖可没见过这么威严整肃的堡垒。土城上一盏盏红灯全点着了,距离的当子全是一边大,一眼望不到边。箭楼上挑着方形号灯,隔半里远一座帐篷,每座帐篷前全挑着一只气死风灯。一对对的绿营旗,兵满是青布包头,镶云子勇字大裤腿角号衣,抱鬼头刀的、搭雕弓跨箭壶的、持长枪背大砍刀的,一对跟着一对地梭巡。云飞暗想,我也见过大营势派,要比起这宁安府来可差得多了。这里一朝有变顷刻之间就可变作兵山,身入此间倒不能大意。

离城门切近遂翻身下马,略微站了站,自己预备了一套话,为的是好答对盘查的官人。赶到一进这座土城,见城内两边站着十六名兵丁,一位武职官统带。一见云飞往里走,那兵丁厉声喝道:“歹!老头别往里走,懂得规矩吗?”云飞忙赔着笑脸道:“商民是外乡人,老爷们多担待吧。”那武官向兵丁们把手一挥,意思是退后不要多说。武官走到近前上下地把云飞打量了一遍,又往火龙驹身上一盯,不禁咦了一声,略一沉吟向云飞道:“老头,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到宁安府做什么来的?”云飞道:“商民姓云名飞,原籍浙江钱塘人,经营商业久走关东,到这里是买老山的大参来的。”那武官听罢冷然说道:“这一说你是贩药材的商人。”说到这里用手一指云飞牵着的火龙驹道:“你这匹牲口是哪里来的?”云飞见这武官脸色沉下来,知道他起了疑心,索性倒不便提朋友所赠,免得多叫他盘问,遂蔼然答道:“商民这匹牲口是在家乡买的,为是走长途方便。”那武官不待云飞说完,厉声向左右兵丁喝了声“把他绑了”,云飞不觉大惊失色。

且说云飞见这守城的武官无故要把自己绑起来,遂捋住丝缰往后倒退了两步,索性把缰绳往马鞍子上一甩,丁字步一站,两手一背。就在这时见饿虎扑食似的跑过两个兵丁,伸手就抓云飞。云飞一瞪眼道:“我是安分守己的商人,凭什么拿我?”两臂往外一抖,这两名兵丁一齐哎哟了一声,一溜歪斜地撞出多远去倒在地上。那十四名兵丁一见,各拔腰刀往上一围,齐声喝道:“大胆匪人,竟敢拒捕!”这些兵丁虽是把云飞围上,可不敢动手,一个个眼望着那武官,听他的命令。云飞冷笑一声道:“你们不要狐假虎威,欺负我是外乡人,我身犯何罪,凭什么绑我?”那武官厉声说道:“你窃盗毓都统的宝马,还敢假装好人,趁早跟我去见都统,还许念你年老无知从轻发落,你敢顽强那是自讨苦吃。”云飞一听气往上撞,遂也把脸色一沉,指着火龙驹道:“此马乃是我由江南带来的,你硬诬是你们都统的,我知道你懂得这是一匹良驹,起了贪心,诬良为盗,好把这匹马没收。觉着一个买卖的商人,就是负屈含冤也奈何你不得,不过我这个商人向来不怕势力,这里斗不过你豁着这条老命,我往北京城叩阍去。”

那武官被云飞说得冲冲大怒,赶过来就是一掌。云飞一偏头伸出二指,往这武官的脉门上敲了一下。这武官被敲得痛入骨髓,一条右臂全麻了。当着兵丁们不好意思哎哟出来,向兵丁们说了声:“别叫他跑了,这是江洋大盗。”兵丁们得了这武官的命令,各举腰刀向云飞身上招呼。云飞见城门已闭,知道骑这匹马绝难闯出宁安府,遂把身形一矮,施展三十六路擒拿法的小六招,擒拿封闭快似电闪飞驰。这十几名兵哪抵过这种绝技,一递刀就被云飞把刀打飞了三口,自己把自己砍伤了两名。云飞一想,哪有那么大工夫跟这群废物动手,脚下一点地,斜着纵出两丈远去,回身向那武官说道:“狗奴,老夫三天内定取你的狗头。”说罢回身就要往土城上纵,哪知就在这时,土城上一阵梆子响,乱弩齐发向自己射来。云飞说声不好,贯足了丹田之气,猛然一塌腰往上一纵,起来一丈五六高,身体刚往下坠,右脚一踹左脚面,用燕子飞云纵的轻功绝技,斜着蹿出一丈多远,幸亏是有绝顶的功夫,天又黑了,箭满是向地上射,倘若是只往后退非受箭伤不可。

原来那守城门的武官早看出云飞是练家子,在告诉闭城门时,已知会驻防的城守营协同捉拿匪人,云飞险些被他们伤了。城内离城墙一箭地就是民房,云飞只好向里逃,嗖嗖的一连几纵,已跃上民房。回头看了看,见由土城马道上冲下一队兵来,个对个一杆长枪,夹杂着灯笼火把,向这边追来。云飞一想,我还是得出城,这里道路生疏,若是被他们包围起来就不好走了。看了看那一队兵已向这边赶来,云飞这才轻蹬急纵,绕着奔了西北,不大工夫,已离土城不远。赶到往土城上一看,不由暗暗着急。原来城上已有防备,一步一名弓箭手、一名削刀手、一支火把,照耀如同白昼,远望去如同一条火龙。云飞这时真有些急了,把云履提紧,就这么着始终还没把长衫脱去。这时也恐长衣服有许多不便,脱下来把两只袖管一提,唰唰地一摇卷成一个卷,往背后斜着一搭,两只袖管往胸前一系,收拾利落,自己要拼命闯出土城。

刚要往前闯,就见土城上的灯笼火把满往北移动,云飞也往北一看,见往北三四箭远一座帐篷着起火来,城上防守的兵丁全去救火。云飞一想,我不趁着这时出城等什么。脚下一垫步,纵跃如飞,离城墙切近,会聚元神用飞云纵的轻功上了土城。

脚刚站实,倏地斜刺里一条黑影,离着自己也就有一丈多远,略微地一停,只听说了声:“子扬别来无恙?”云飞不觉愕然,不禁啊了一声,刚要问是谁,就见那黑影一晃已跳下城去。那身形是真快,别说面没看见,就连身形高矮穿甚长短衣服全没看出来。云飞见南边城墙上一队兵丁,掌着灯笼火把奔这边来了,不敢再在这里久恋,随跃下城头离土城老远才站住,略事歇息再回头往城上一看,那被火烧的帐篷已被救灭,守城的兵丁依然地分散开,各守各处,城内隐隐地发出一阵阵喧哗之声。自己略微歇息了歇息,月光从东方涌出,自己一盘算,今夜是不能再进城了,必须找个村镇暂宿一宵。低头想了想,来时记得离这三里多地有一座村庄,可不知那村庄有店没有,又一想,管它有店没店,好在关东一带民风朴厚,只要有人家就可投宿。云飞打定主意,遂循临来的原路往西走着,走出有二里多地,隐隐听得有犬吠之声,云飞知道前边已有村庄。又走了半里多地,已到了这村庄前。这村庄也就是几十户人家,全是双扉紧闭。

云飞走过了十几户人家,这时村庄里的犬吠声音越发多了,好在全把狗关在院内,不然的话,孤行客人若是被恶狗撵上,真不易逃出去。云飞一眼瞥见一家门首挂着一把灶篱,门前两根拴马桩,一口井盖着木板,井房一只汲水的木桶。云飞见有了店心里十分安慰。因为借宿固然是行,可是关东一带大户人家满是睡大炕,有时一家七八口人全是在一铺大土炕上,有投宿的客人也全是在一炕上睡。云飞生长江南,平生又最不愿近妇女,对于这种风俗颇觉着不合。一见有了店房,虽是小店也总比投宿强多了,赶忙上前叩门,拍了两下,听得里面有人答应了声,跟着问谁叫门。云飞一听答话的声音,并且带着江南的口音,云飞这一迟钝,里面似乎带着怒意地又问:“叫门的,你倒是说话呀!”云飞这才答道:“我是孤身的行路客人,错过了宿头,店家方便吧?”

云飞说罢就听一阵门闩脱落的声音,两扇木板门左右一分,云飞借着月色一看开门这人,原来是个年轻的少妇,脸上脂粉不施,眉目长得清秀,穿着一身银灰色的裤褂,头上用青绢包头,一脚已跨出门来,却是一双天足。云飞看着非常扎眼,心说这种荒凉之地,一个年轻的少妇开店,定非是好路道。这时那年轻妇人也仔细地把云飞看了一眼,随问云飞道:“老爷子是住店吗?”云飞答道:“我是住店的,你这店里掌柜的怎么不出来照应买卖?”云飞的意思是问问这妇人有男人没有,那妇人也似乎明白云飞的意思,遂含笑地答道:“我们阿爹出门有事,也快回来了,要是没有男子,哪能开店呢。你里边请吧。”

云飞随着这少妇进了店门,见里面没有多少房子,东西北三面一边两间土房子。这少妇把云飞让到西边一个单间,云飞见这屋里四壁萧然,靠南房山是一铺土炕,炕上只铺着一领炕席,迎面上一张白木头桌子,放着一盏瓦灯,地上连个凳子也没有。云飞倒不觉什么不合适,因为不过是求其免去露宿,好在尚是个单间,要是赶上人多,一个屋留七八个客人也没法子。进了屋在土炕上坐下,那妇人转身出去,不一会儿从外面提着一把瓦壶,一只破黑碗进来。将壶碗放在桌上向云飞道:“老爷子,这是一壶酽茶,你喝吧。还用什么你言语一声。”云飞肚子本有些饥饿,因为是个女店家,倒不愿叫她紧自伺候了,遂摇头道:“不用什么了,怎么你们掌柜的还不回来?”那少妇道:“许是在城里耽搁住了。”少妇转身出去,云飞听那脚步的声音,似乎是奔了东厢房。云飞把桌上的瓦壶提起来,向黑砂碗里斟了一碗茶,只见茶色殷红浓酽已极,端起来喝了一口,又苦又涩。云飞对于北地饮浓茶这种习惯本来就不以为然,赶到再一喝乡间这种苦茶,更难下咽了,遂勉强着喝了两口,聊以解渴而已。刚好黑砂碗放在桌上,忽听得外面有人叫门,跟着北屋的门一响,仍是那少妇的声音,一边答应着,一边往外走,听得那少妇先问了声:“阿爹回来啦?”外面的人答应了声,紧跟着落闩闭门。云飞觉着这个店很有些路道不对,遂把油灯灯火儿拨暗了,站在门口把门错开一个缝子往外看,这店主人倒是哪一路人。

这时外面的人已进来,重把门关上,那少妇站在一旁带着很恭敬的神色。赶到那人一转身,云飞借着月色一看,见那人身高六尺,细腰扎背,赤红脸,连鬓络腮的胡须,眉目看不真切,只是两只眸子映着月光闪烁,如两颗明星。短衣衫,小打扮,头上青绢子包头。走到院当中,云飞见这人背着口厚背鬼头刀,这人扭头刚要问话,就见那少妇用手往自己屋里指了指,低声说了两句话,那人就不再言语,大踏步直奔东屋。东屋房子也是两个单间,那连鬓胡子的也进了北边那个单间,那少妇也随着进去。云飞想着,这人似乎在哪里见过,只是一时又想不起,自己好在纵然住了贼店,谅他们也未必能把自己怎样,遂重把灯焰剔亮,盘膝坐在土炕上闭目养神。忽然门一响,那店家的少妇又进来,手里托着一个盘子,里面热气腾腾的一盘子馍馍,云飞忙站起来,那店家少妇把一盘子馍馍放在桌上,向云飞道:“老爷子,大约是没吃饭吧?小店里也没有什么,只有自己做的馍馍,你随便吃一点吧。”云飞答道:“这倒叫店主费心了。”少妇也没说什么,转身出去。云飞见店家这么周到,可是为什么男店主不过来照应客人,却只叫年轻的少妇来张罗客人,心中十分的疑虑,可是腹中也真有些饿了,把馍馍拿起一个来,嗅了嗅倒没有别的气味,遂一连吃了两个。

这时天到了三更,云飞也觉着有些疲倦,躺在土炕上刚一朦胧,耳中似听得腾腾地响了两声,云飞突然惊醒,仔细一听又没有什么声息了。急忙翻身下了地,悄悄走到门口,微微推开门往外一望,见月到中天,清辉满院,有两人刚上了东房,细一看正是那连鬓胡子的店主跟那少妇。店主仍然背着厚背鬼头刀,那少妇也是方才那身银灰色衣裳,只脚下换了一双小蛮靴,背后背一口宝剑,左肋下跨一包裹,转眼之间,一男一女已走下房坡,出店房去了。云飞好生纳闷,看这情形定是飞贼巨盗,一定是出去作案去了。云飞索性推开门来到院中,紧走了两步,垫步拧腰飞身纵上东房,跟着一伏身趴在房坡上,拢目光往东一望,只见寂寂荒郊,趁着清凉月色,方才下去那一男一女,全是夜行术的功夫,脚下是非常快。云飞一想,他两人这一定是奔宁安府,因为这条路不通别处。云飞有心坠了下去,又一想,自己方才在城中已然露了相,若是再跟下他们去,倘若有个风吹草动,岂不自找麻烦。事不关己何必多管他的闲事?唯有在他身上留神就是了,于是翻身跃下房来,悄悄回到屋中和衣而卧。

一觉醒来鸡声报晓天已亮了,云飞是有功夫的人,一到天将亮时就起来,何况心里有事更不能多睡,自己心爱的宝马落在别人手里哪能不郁闷。这时虽则不睡了,可是也不便开门出来,恐怕万一还有别的客人,这么早惊动别人不大合适,遂在屋中背着手来回走着,心里盘算,火龙驹无论如何也得把它弄回来,王总督及姜总兵的下落尚未探明,若再尽自耽搁,我师兄也不放心了。想到这点事,不由暗暗着急,就在这时听得院内有轻微脚步之声,云飞仍凑到门缝子那里往外一看,从房上下来二人,东方发明的时候,面目已依稀可辨,头里走的正是那连鬓胡子男店主,后面是那少妇。少妇用右手扶上臂,衣袖上一片血迹,定是受伤了,匆匆进了东屋。

不大工夫,天已大亮,云飞痰咳一声推门出来,心想一个白天店家绝不能不出来,果然在自己刚一出屋子,那店主也由东屋出来,到了云飞面前抱拳施礼道:“云师傅一向可好,尊师陆老前辈可还健康?”云飞听店主这么一问,不觉愕然,心想人家连自己的出身全知,怎么就想不起他是谁呢?只含糊答道:“敝恩师托店主的福倒还结实,我得向店主请罪,我太眼拙了,请示尊姓大名。”

店主哈哈一笑道:“这倒不是云师傅眼拙,在下说出认识云师傅的原因,云师傅就明白了。我姓叶名锦堂,原籍是江苏武进县柳家湾人,以走镖为业。”云飞插言道:“原来是神刀叶五爷,这我就知道了,我在敝恩师门下学艺之时,听我恩师说过。五爷每次走镖,只要经过敝恩师那里,必要进去拜望,听敝恩师说过,神刀叶五爷的镖走遍大江南北,无论哪个山头帮口,没有不给闪个面子的。一则鬼头刀绝技惊人,二来是你疏财仗义,所以敝恩师很佩服五爷的为人,常常讲给我们,叫我们以五爷作个榜样。不过敝恩师始终不给我引见,后来我也问过敝恩师,为什么不叫弟子多会几个高人,我那恩师原来也另有一份心意,他老人家说是为人须图自立,不要倚赖他人,怕的是借着他人的威名壮自己的门面,赶到一旦栽了跟头,连做师父的全跟着现眼,所以我们师兄弟离开恩师之日,不得再提自己的出身来路,要凭各人的本领踏进江湖。那时五爷虽是常到湘江,可是并未能跟五爷会面。”

叶锦堂笑着答道:“云师傅虽没见过我,我可是见过云师傅多次了,因为陆老前辈神拳名震三江,我们屡次请求他老人家施展几招,为是好长长见识,老人家总是推脱,后来被我缠磨急了,陆老前辈就把我领到武术场子里,看你们师兄弟们操练神拳。老人家告诉我,自己的所得绝不自秘,及门弟子所会的,就是他老人家在少林寺门下所得,虽是一样的功夫,全在各人的造诣而已,我认识云师傅就是这个缘故。”云飞一听,这才恍然,怪不得初见面时就觉面熟,遂又问道:“叶五爷为什么弃了镖行来这里干这种营业呢?”

神刀叶五爷被云飞一问,立时面色惨然,略一迟疑才含混着答道:“刀尖子上的买卖干够了,这才来到这里开个小店,以聊养生而已。”

云飞知道神刀叶五爷言不由衷,他在这里隐迹定有别情,夜间所见的情形也不好问。这时叶锦堂道:“云师傅到宁安府有何公干呢?”云飞答道:“我这几年漂流北地,到处流连,就连敝恩师那里也好几年没走了。去年来到关东,久闻得宁古塔老山人参是一种特产,所以游玩到这里,打算到宁古塔买两支回去孝敬我恩师,昨天贪赶路程错过了宿头,幸亏投到五爷的店内,要不然就得露宿一宵了。”叶锦堂听到这儿扑哧地笑了出来,云飞脸一红。本来向例就说不惯假话,想是说露了空,被叶五爷听出来了。自己老着脸问道:“五爷你笑什么?”神刀叶五爷道:“我笑云师傅险点没空跑百十里路,宁古塔产参倒是不假,不过到那里去买参绝买不着,因为那一带全是崇山峻岭,深涧危崖。宁古塔在乱山之中,毒蛇怪蟒白日出没无常,参王就在塔前,就是那几百年的大参,也是长在人迹不到之处。宁安府城内的参行每年全派采参的人入山两次,采得的参不拘多少全得带回参行,估计价值然后售卖,你若到那里去买,他们哪能卖呢。”云飞道:“那么在宁安府城内就可买了,不是叶五爷指示我,我得多跑多少路。”其实云飞也并非是真不知道,不过是顺口答应。两人是各怀心事,尽在不言中。

云飞又向叶锦堂问道:“五爷这店中怎么没有多少客人?”叶锦堂道:“我这个店就为的是行路人错过宿头或是进城赶晚了,关了城门无处存身,给客人备个方便,故此轻易没多少客人在这里住。我也不雇伙计,我跟儿媳爷俩照料着也足行了。”云飞道:“少掌柜的现在做何生理?”叶锦堂长叹了一声道:“我家门无德,小儿在二年前已死去了。”叶锦堂言下黯然。云飞知道勾起他的伤心,急忙说道:“五爷你不必难过,儿女的话全是命定,说句迷信的话,黄泉路上没老少,寿夭穷通各有定数,像我也是剩了孤独一身,倒觉无牵无挂。我们荡迹江湖的人,难道什么事还不能作达观吗?”

叶锦堂道:“我倒是不敢过分地悲伤,不过我那老妻两年来终日以泪洗面,并且我这贤孝的儿媳又与别的妇女不同,自小儿去世后,立志守节,这件事我不是不愿意,可也不甚愿意。我在大江南北不敢说有多大的名头,可是提起神刀叶五爷总还算一条硬汉子,素常讲究交朋友,我家中出这么个守节不二嫁的儿媳,是替我叶五脸上贴金,我哪能不愿意。不过我这人素常本着天理人情做事,我这儿媳今年才二十六岁,先不说死,就是够了年岁顶五十岁还有二十多年,倘若有个中途变节,那一来连我们祖先的脸面全得丧尽,所以在小儿去世后,一年中叫她婆婆屡次婉言开导她,告诉她不要因为一时的夫妻恩爱误了她的青春。我那儿媳确很明白我们老两口的意思,到了我面前说道:‘公爹不用不放心儿媳,儿媳有三件事绝不能再嫁,头一件是公爹名满江南,谁不知神刀叶五爷,儿媳若是失节再嫁,公爹有何面目见人,气也就气死了,我跟丈夫是恩爱夫妻,我再忍心些也不忍把公爹气死。第二样丈夫是屈死在贼官手内,我曾许下丈夫,不论如何也要替夫报仇,倘若食言定遭天报,我既已对天盟誓,没有一时一刻不记着替我丈夫报仇,我若失节只恐怕我丈夫的阴魂也未必饶我。第三样是我娘家虽不是什么簪缨世族,可是现在也是清白人家,我父亲是戳竿教场子的师父,教出好几十个徒弟来,提起铁枪于志勇来没有不佩服的,在乡里排难解纷,不论多大的事,只要老爷子一到没有了不了的,我若是不给他老人家留脸,请问老爷子能饶我不能。有这三种情形,我宁死也不能再嫁。’”

叶锦堂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声道:“我那贤惠的儿媳说出这番话来,叫我伤心到极度。我们老夫妻从此死心塌地地不再把儿媳的事挂在心头。”云飞也十分赞叹,又劝了叶锦堂一番,遂问叶锦堂道:“少镖头遭什么事死的呢?”叶锦堂深悔自己失言,见云飞追问,叶锦堂答道:“云师傅,你这一问我绝不能再事隐瞒,不过云师傅总要守口如瓶,因为在这里走漏了风声,即有杀身大祸。”云飞道:“五爷你放心,我入师门最晚,可是论岁数就是我最大,我忝为恩师门下顶门人,我焉能那么不长进。”叶锦堂道:“云师傅先稍候一候,我去烧点水,泡壶茶回头咱再细谈。”云飞道:“五爷请便吧。”叶锦堂起身出去,云飞一盘算自己的事,今夜还不能走,必须暗入宁安府踩探一番,在这里正好做个安身之地。

这时见叶锦堂把店门开了,到外面打进水来,到厨下去烧水。待了工夫不大,叶锦堂把脸水打来叫云飞净面。云飞见店主自己操作,心中好生不安,对神刀叶五不住地客气,叶锦堂道:“云师傅,你就踏踏实实地别客气,俗语说,卖什么吆喝什么,开店的不伺候客人难道还等客人伺候店主吗?”云飞道:“五爷取笑了。”不一时,叶锦堂又泡了一壶茶来。这回连壶带碗全换了,茶斟出来也有些清香了。两人坐在窗前一边品着茗一边谈着。

神刀叶五先咳了声道:“想不到我老境这么糟,我自从在金陵设立鸿记镖局,仗着大家捧我,各处没有走不开打不响的。我家眷就在武进县柳林湾原籍,原籍也没有好多人,只有儿子儿媳跟老妻。我为镖店事忙,一年到家中去一次。我想干这刀尖上的买卖有几个得收好结果的,所以叫小儿自幼读书,不再习武了。因为我不常在家,他又是独生子,他母亲未免有些溺爱,赶到给他完婚以后,遂也不再读书,在家中照应家事。从小没离开书本子的人,未免不通世故,幸亏我这儿媳还明白,帮助着他照料一切。俗语说饱暖生淫欲,我那儿子被一般坏人引诱,渐渐狂嫖乱赌起来,不时地有一群狐朋狗友到我家中缠磨。我那儿媳每一问他,他就以同窗挚友温习功课为名掩盖他的劣迹。我那贤德的儿媳屡次规诫他,只是置若罔闻。有一次离家三日竟未回来,赶到第四天上有人送信,说是他已经遭了事,被武进县衙捕去。再托人一打听,这个祸惹得非常大,是结交匪人派分贼物。这种天外飞来的横祸,我那老妻连疼儿连惊吓就病了起来,只苦了我那儿媳,又得打点官司又得侍候婆婆。彼时给我送信,正赶上我押镖到凤阳去,顶到我回来已经一个多月了。我紧忙赶到家中,我那儿媳向我哭诉一切,我四下一打听,原来是县官周俭斋也有个儿子,跟小儿等满在一处荒唐。周俭斋是个贼官,视财如命,后来知道了他儿子偷着花了不少钱,疼钱心切把他儿子饱打一顿,追问出来是跟本城一般绅商的少爷在一处嫖赌,这周俭斋才设法陷害这些少年以报勾引他儿子不务正之仇。这才买盗攀贼,一共捕去了三个,有本城粮商顾文堂、绅士楚秉忠的儿子,押起来迫缴贼物。我打听明白这才托人一说情,他答应拿五千银子完案。我竭力烦人说情,算是花了三千银子把我儿子才放出来。云师傅你想,遇上这种不成材的儿子,叫我有什么法子。哪料他一受恐吓带羞惭,竟致一病不起,在释出后二十天竟撒手人寰。云师傅你想,他虽是不务正,也没犯什么国法,世上竟有这样的硬贼官,为一点私愤诬良为盗,买盗栽赃,这种官要是容他任意横行,小民们哪有活路。那时我儿媳向我商量要杀贼官替夫报仇,我百般劝解她不要这么办,杀官如同造反,倘走漏一点风声就有灭门之祸,不如联合本地绅商搜集他的劣迹,到上司衙门告他,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只要证据确凿,一样地叫他身受国法。我儿媳当时很跟我犯了些口舌,她的意思是历来只许官家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做官的惩治老百姓们容易极了,老百姓们想扳倒一个县官就费大事了,这种年月只能自己保护自己,若是竟等做官的来保护,那就别想活着了。我当时见儿媳所说的话,全是负气的话,遂竭力地劝慰,儿媳算是答应了。我遂邀集了当地的绅商们在常州府城苏常道递了两张公禀告他,哪知县官周俭斋手眼通天,上司衙门满有人情,禀帖投进去竟如石沉大海,一般绅商们全胆小,见常州苏常道全有护庇县官之意,遂不敢再接再厉地去告他了。在我们回去没有十天,那县衙里散布出来信息,说是所有告知县的早晚全得收进去,按江洋大盗办了。我一听到这个信息,实在忍无可忍,负夜入县衙,想把狗官刺杀以报杀子之仇,不料周俭斋这个狗官机警异常,早防备到有人暗算他,县衙中捕快班头守营布置得异常周密,竟无法下手。我只可回到家中跟我儿媳一说,不但仇暂不能报,并且也得躲避躲避。光棍不斗势,我们处在他势力之下,哪有理可讲。他不能做一辈子武进县官,等他解任的时候,再找他不迟。我们遂全家避祸到金陵,过了月余江宁县把我传去,说是接到了武进县的公事,说是我以保镖为名,暗含着结交江洋大盗,窃贼收贼。江宁县官倒是一位贤明的父母官,他当时谕令我把鸿记镖局子歇业,在本地面上既没有不法的行为也不再深究别情。我知道这种事是无法分诉的,遂谢了这位县太爷立时回来,把镖局子的事结束了。我干了这么些年,倒还积蓄了些家私,不过这一摘牌匾,知道的是负屈含冤,不知道的一定疑惑我折在线上栽了跟头。我从彼时立下誓愿,就让周俭斋走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他。不料在我镖店歇业后月余,他就调任大名府进京升见,我把家业满变卖了,遂跟到大名。哪知他未到大名府,听说宁安府出缺,这贼官知道这个缺是最能赚钱,只要把都统打点好了,什么人也节制不着他,他遂拿江南任上刮来的民脂民膏一活动,居然如愿以偿,大名府没到任又调任宁安府。我们一家三口也跟到关东,到这里一看情形,地方上颇紧,故此找了这么个清静地方开个店遮掩耳目。我到这里已经半年多了,只为这个贼官雇了两个护衙,这两人很是劲敌,两次入宁安府全没得手,昨夜又去了一次,我那儿媳险些遭了毒手,左臂带伤回来,反正我跟这贼官势不两立,只要我叶五有三寸气在,绝跟他拼了。”

云飞听叶锦堂把已往的事说完,不禁愤愤不平,遂向叶锦堂道:“这就叫官逼民反,我历来本着忠厚待人宽和处世,可是这种狗官我若遇上也难容忍。五爷你若有用我帮忙的地方自管言语,为私交为公愤我绝没有含糊。”叶锦堂道:“多谢云师傅,别的事我全仗着朋友帮忙,唯独这件事我不敢奉烦。我若连这个狗官全杀不了,神刀叶五还有什么脸面见人。我那亲家铁枪于二爷也要跟我来帮忙,也被我拦下了。我告诉我那亲家,倘若叶五不能为儿子报仇,遂也不再出头露面了。”两人又谈论会子别的事,天已到了午时,一同吃过饭。云飞假托路上沾了些暑热,图这里清静打算静养两天。叶锦堂答道:“云师傅自管住着,我又不是真打算做买卖,再有客人也不留了。我来到关东人地生疏,这地方又偏僻,哪见得着咱同乡的朋友,云师傅没有什么事在这里多盘桓几天。”云飞道:“既投奔到你这里,哪还会不招扰呢。”叶锦堂道:“咱们不是泛泛之交,千万不要客气。”云飞道:“五爷这话倒深知我的性情。”云飞又向叶锦堂探听这宁安府的风土人情,叶锦堂道:“这宁安府倒是个很富庶的地方,因为都统、府台、宁安厅全在这里。宁古塔的参每年也要成交一二十万银子的买卖,所以这地方一年比一年发达,各牧场的主人也全在这里交易买卖,最令人重视的就是以这里为配所。充军到关东的,满发到这里收容,这里所收的罪人,上至督抚提镇下至贩夫走卒全有,故此这宁安城真是藏龙卧虎之地。罪人到这里,再由都府里审问罪情的轻重,有案情轻的年限少的,就留在这里效力。案情重大年限多的,并不收在这里。”云飞听了暗暗吃惊,遂问道:“怎么还往别处发吗?”叶锦堂道:“云师傅你这个话可真算外行了,充军到某处全是按罪情由部里判决,丝毫不敢更改,宁古塔是这一带的总地名,所有充军宁古塔到这里就算到了地方啦。”

若是当真送到宁古塔去,那不如给罪人改个极刑倒痛快。云飞道:“是的,那里是没有人迹的地方,如何能待得了?五爷你倒是说这罪人还可以往哪里收容。”叶锦堂道:“拣那案情重大年限多的,或是遇赦不赦无期流徙的,送在白蟒山收容。这白蟒山离此地也就是不足十里,出宁安府的东门就望见了。山并不大,也是长白山的分支,相传在明朝洪武年,由洞中出来一条白蟒作怪,每一出洞驾风而行,行路的离着那白蟒山还有十几丈远,就能被它吸到腹里去,闹得离着百八十里地全断了行人。后来由蓟辽总督悬了重赏,如有人能除此害者赏银千两。虽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可是白把关东有名的猎户死了无数。这件事到处传说,惊动了一位高僧,传说是京东红萝寺的主持,到这里凭着佛法把白蟒制服,仍把白蟒赶回洞中,用符缘箓把洞口封了,永世不得再出洞口一步,自今这个古迹还有。白蟒山最高远处山壁上有一块大石,上面像似用刀刻的篆文字样,这事是真是假也无从证明,这个山的名字可就叫开了。这白蟒山方圆也就是五里多地,形如城郭,只要把山口堵上别无出路。里面有好几十处平坦之山地可以耕牧,后来把那里建筑了许多营房,一半作为驻兵一半作为配所,把罪人就送到那里,叫罪人们耕种纺织,各处全有卡子,山口有营房,罪人想走除非是飞了出来。”云飞道:“那么既然还许罪人工作,总比坐监牢强多了,还跑什么呢?”

叶锦堂道:“云师傅,你是没有看见这群狗官待遇罪人的残酷,终日鞭扑敲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我们说句良心话,朝廷里正在收买人心的时候,竭力地施行恩惠,差不多隔三五个月就有一回恩旨,不是给罪人增加口粮就是赏给冬衣。无奈这群硬贼官上下其手层层地克扣,轮到罪人身上还有什么,所以每年冬饿死的不知有多少,上下蒙蔽只报个病亡就算没事。前几月朝廷里嫌这里病死的太多了,下了一道旨意,叫这里毓都统给罪人请四名官医,有病的免令服役,这一来又给经手的多了一笔进项。不过不能一概而论,清官固然也有,只是没贼官这么容易找。罪人就是不受虐待,每一想起充军到这么远来,举目无亲、妻离子散,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转故乡全够活的。再加鞭扑辱骂、牛马不如,他怎么不想脱逃。所以那不能忍受的,宁愿跑不脱摔死也不愿意再受了。据说每次因为脱逃摔死一个,就给别的犯人减些日子罪。”云飞道:“因为有脱逃的,自然对别的罪人分外地加紧防守,怎么倒少受罪呢?”叶锦堂道:“管理罪人的也知道是管得太紧了挤跑了的,一时心回意转,对待罪人稍微得宽厚一点,不过没有多少日子旧习又犯了,依然视罪人若仇雠,所以充军到宁古塔的不啻送入枉死城。”

云飞一边听神刀叶五说着,自己暗暗盘算,这许又得多费一番手续,错非把罪人的册籍翻开,可以容易知道王总督、姜总兵准在哪里,若是只凭暗中查找,就费了事了。遂又问叶锦堂道:“那么宁安府所收的罪人全在哪里呢?”叶锦堂道:“凡是充军到这里的全是军台效力的性质,虽然是罪人,按着规矩到了这里先拘禁一百天,为的是品评罪人的性质跟他的能力,然后派到各衙门里为公家效力。比方这个罪人自从效力以来,一年二年内没有错处,勤恳耐劳怀恩守法,守辖的官就应当保本上去替这个罪人陈情。朝廷里只要见到这种保本,就把这罪人的罪免了,放他回故土。无奈这群狗官终日为自己升官发财打算,哪还把这些事放在心上。现在宁安府城内所有的罪人,白天有五六十人散在各衙门里效力,晚上全收宁安府大狱里。听说跟本处犯罪的囚犯不在一处,大狱里分为两段,充军来的比较囚犯好一点。”

云飞点点头道:“这才是人犯王法身无主。可是虽则王法这么严,一般刁狡之徒依然钩心斗角地做那伤天害理的事。就以关东道上而论,遍地强梁,拉大帮、立垛子窑的到处皆有,像他们又哪怕国法分毫呢。”叶锦堂道:“据我看也不能全怨他们悍不畏法,一半也由于这群硬贼官逼迫,一半是民风太强悍所致。”云飞知道叶锦堂个人有冤屈事闷在胸中,所以说出话来未免持着偏见,遂又谈论些闲话。这一天叶锦堂也未远去,只陪着云飞在店房左近游玩了会子。晚饭后,云飞见那叶家的儿媳依然地收拾院里的物件,似乎所受的伤并不甚重。自己一琢磨,不论如何今夜也必须入宁安府踩探一番。到了定更以后早早安歇,可巧神刀叶五也睡得很早。云飞歇了会子,到了二更多天自己悄悄起来,就是原旧的一身老茧绸裤褂,只把大衫脱去,白布高靿袜子的袜口紧紧,把一碗冷茶倒在地上,把布鞋底满沾湿了,为是蹿高纵矮既没有声音又抓得牢稳,云飞有生以来这是头一回这么小心。从铺上摸了一把青铜钱放在皮钱袋内,把一条小辫绾起来,遂把灯熄灭。收敛心神气往下沉了沉,侧耳一听院内毫无一点声息,这才一推门来到院中。往东屋看了看,窗上并没有一点灯光,云飞脚下一点跃上东房,不敢在房上走,怕惊动了神刀叶五,提着气又一提腰,跃到店门的墙头上飘身落在街上。云飞这次夜入宁安府、都统府初斗群凶,探府衙惨睹奇命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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