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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杜门谢客闭门待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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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曹金发的冷笑声中,在座的绅士都不由得向他看了发呆,以为连李凤池也有些瞧不起了。朱子清更觉得他连圣经贤传也瞧不起,自然是老大的不高兴,便向着他的脸望了望道:“曹金老爹,为何发此冷笑?”曹金发始终没有忘了他在县城里顶嘴那回事,料着他一个书呆子,有什么能为,因淡笑道:“朱子老,太平年间,你们可以去谈大学中庸;现在这离乱年间,用不着这一套了。现在用得着的,是我们的大腿粗胳臂了。”说着,左手掀了右手的袖子,露出右手一大截手臂来。朱子清红了脸道:“真个用我们不着吗?单说办这团练吧,靠你姓曹的出面,就没有人来。”曹金发突然站起来道:“是真的吗,没有曹金发,你的团练就练不成。但是我姓曹的一个人,倒可以做点事情你看看。”他口里说着,脸上气得青红不定,歪歪倒倒地向外走着。李凤池也是觉得他的话太藐视人了,心里不能毫无芥蒂,眼望着他走开,也不肯说留住他。因为凤池不作声,其余的绅士们也不作声,就由曹金发挺着大步子走出祠堂门去。当曹金发走到门外空场子里的时候,李立青恰好在马上飞奔了来。他跳下马背,手牵了马缰绳,向他望着,问道:“金老爹哪里去?”他将衔在嘴里的旱烟袋拖出来,向立青点了两下头笑道:“你很高兴!”他所答非所问的,依然一溜歪斜地走了。立青将马拴在树上,自提了马鞭向祠堂厢房里走了来。

凤池见他额角上冒着汗珠,还是不住地喘气,便道:“我不是屡次对你说了吗?做大事不要慌张,做急事更不要慌张,你骑着马送信,还愁着有什么跑不回祠堂不成,急得这样气吁吁地干什么?”立青看看众人,镇定了一口气,才缓缓道:“这事很有些奇怪。刚才看到汪学正带了附近十几个不三不四的人,也在各村子里乱钻。我抢到面前去问他,他笑着说因为孟老回家来了,他到各家去送个信。大正月初一的,家家去送信,有些不像,而且送信也要不了许多人。”说话时,一面看了朱子清,他会意了,便微摆着头道:“这也没有什么可怪吧。我那小婿,虽然是脾气粗暴一点,但是犯上作乱的事,总也不至于做了出来。他就是说了那两句话吗?还有别的可疑之点没有?”立青偷眼看看父亲的颜色,倒是很沉着,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似的,于是也就把话顿住,站在一边。凤池便向子清笑道:“子老,你生平大概都是以君子之心度人的,你的意思不能说坏。不过,汪家父子,我也久和他们相交,单单以孟老为人而论,他就有点刚愎自用,恐怕还有点不胜睚眦之怨。”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接着又道:“至于令婿呢,那更是豪爽一流。在汪家这次遭了不白冤枉,心里有点不平呢,那也是分所当然的,所以在少年盛气上说,或者他不能怎样死心塌地把这件事就忘了。”子清想了一想,突然站起来,向他拱了几拱手道:“凤老此说,是有见地的,然则如之何则可?”说着,他又顺了那文气,将头摇了两个半圈子。凤池道:“我也不过是这样想,原想把这里的事料理清楚了,还要去访汪孟老谈谈的,现在恐怕走不开了。”他说着向屋子外面看去,那些被立青召集着的人,正纷纷地向祠堂里走来。子清便起身道:“果然觉得这事不可缓的话,我就再到汪家去一趟。”

凤池也是看定了的,朱子清不过是在桌子上做工夫,留在这里也没有多大的用处,便点点头道:“那也好,我静候着你的回音了。刚才和他谈话,我觉得他的言谈有异。”子清在屋子里四周看看,觉得也并没有什么未了之事,然后起身就向汪家来。他从来是规规矩矩走路的,所以到汪家虽然为路不多,他也走了很久的时间。冬日天短,当他走到汪家门口,那金黄色的太阳照在稻场上,便现着一种荒寒的样子,加之寒风由天空里吹过,村庄外的树杈子只管呼呼作响,这就更觉得事事凄惨。汪家两扇大门,白天也向外紧紧关着,倒有点像过年,只是门上光光的,并不曾贴着春联。记得汪家有一条狗,平常很厉害,老远就向着客人喊叫,今天也寂然无声。这是说这人家,什么都是不振作的。子清想着,在这乱离年间,孟刚又是遭着这样的不幸,他家的景象清淡,那也很是难怪,于是站在门外,出了一会儿神,这才伸手敲门去。敲了很久很久,才听到大门里面有一种脚步声。那开门的人到了门边,并不拨动门闩,却挨着门站定,窸窣有声,似乎正在由门缝里向外面张望。子清道:“我姓朱,来拜望汪老先生来了,为什么把门关得这样的紧?”那里面人也没答应,咚咚咚,一阵脚步响,又由外面跑到了里面去。子清想着,这可有些怪了。外面有人叫门,开门的人不将门闩拨开来,倒要向屋子里面跑,这是什么意思?又等了一会,才听到里面有两个人的脚步声,那想必是主人翁随着出来了。便道:“汪孟老,我又来了,为什么突然门禁森严起来?”门开了,却是汪家大小两个长工。子清虽然二十分地持着逆来顺受的古训,到了这时,也就不能不勃然生气,便重声道:“你东家到底在家没有?我是特意来看他的,为什么刚才有人出来了,又不开门?”长工笑着说:“是朱老爹,我们才开门呢,要不,我们就回说东家没有回来了。”子清道:“官事完了,人回家了,这是好事呀,为什么不肯说实话呢?”他说着话走了进来,长工随后就把大门关了起来了。子清回头看看,见他们将两道闩都插上了,便问道:“你们为什么把门户关得这样紧?”长工道:“东家这样吩咐的,哪知道他为了什么?”子清越是不解所谓,跟着走到了堂屋里,本来还想继续走到里面书房里去的。那长工却说:“朱老爹,你在这里请坐吧,东家就出来。”子清气愤地重声答应了一个好字。这时太阳越发偏西,只有那屋檐下反射着一列淡黄色的阳光,堂屋里头,都有些阴沉沉的了。子清且不坐下,拢住两只袖子,只在堂屋里踱来踱去。等了一会,只听到堂屋后面脚步声乱发,随着孟刚发言道:“子老又来了,真对不住,让你久候,我也是不得已。”他随话走到了堂屋里,捧着水烟袋,向朱子清连连地作了几个揖。子清见他虽是强笑着,脸色可有点慌张,却也不去管他,便道:“孟老平安回来了,这是千万之幸。两甲的绅士都在李家祠堂里,听到我们说你回来的话,都喜形于色哩。”孟刚道:“那不见得吧?”子清晃着上半截身体道:“不悦者有之,唯曹氏耳。”孟刚笑道:“提他做什么?请坐请坐。今天总是新年,我们煨一壶酒,对坐谈谈。”子清向堂屋看看,便道:“学正呢?”孟刚道:“他大概不在家,也快回来了。”子清道:“我特为此事而来。想要劝说他几句。”孟刚笑道:“他很好哇,亲翁觉得他什么不对?”子清道:“不但是他,就是阁下,我也要劝你们两句。我看贤乔梓的情形,把这场官司看得很实在,不肯罢休,好像有汉贼不两立之势,我很怕你两家再会弄出事来。”他一面说着,一面接过孟刚的水烟袋,手上虽有纸煤,却不去烧烟,只是很沉寂地捧着。孟刚笑道:“你老夫子,又是何所见而云然呢?”子清道:“刚才李立青在路上碰到学正,说他惹了村子上一些年轻的小伙子到处乱跑。”孟刚道:“这大概是真的。但是新年无事,他们年轻人,大家邀着在一处玩玩,那也是天理人情。”子清道:“孟老说这话,未免以书呆子视我矣。今何时耶?人人逃生拒死之不暇,尚有工夫玩玩乎?而况孟老刚由县里面回来,父子们也应该在一处叙谈叙谈,急忙忙跑出去做什么?我进得门来,你老哥把他出去的事,只管遮遮掩掩的,也不为无故。”孟刚默然了一会子,恰好长工送着茶和瓜子、炒豆出来,就借了这件事,和他斟上一杯茶,抓了一把炒豆放到他面前,笑道:“我们家遭了这样的大难,什么都没有预备,就吃点炒豆吧。”子清道:“孟老,你是知道我不善于辞令的,我猛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过我想着,我们这两甲既然办团练,你是个老绅士,应该出来帮帮忙。听到人说,湖南广西,团练办得好的地方,就没有贼兵,我们为了祖先庐墓,不能不出来。”孟刚拱拱手道:“你要提在家里能做的事,我可以遵命,办团练我没法子答应。你不见我家大门紧闭吗?我从今日起,就杜门谢客。”子清手摸了胡子,偏着头想了一想,因笑道:“若在平时,你这话我很是同心。现在,我就不然了。你想,将来长毛贼杀到了大门口,还能够让你杜门谢客吗?”孟刚笑道:“果然到了那个时候,那又再做计较。”子清站起来,眼望了他说:“你说这话,我好生不解,贼兵到了门口,哪容得你做什么计较?难道凭你父子两个,就能把贼兵打退吗?”孟刚笑道:“我一不是朝廷的官员,二不是带兵的将帅,我打退他们做什么?”子清重声道:“孟刚兄,你这是什么话?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是大清的子民,有人造反,你就不能不尊王攘夷。”孟刚笑道:“你既然知道尊王攘夷,那就很好。你的书比我念得多,你一定知道这个夷字是怎样的说法?我倒要请问你,长毛是夷呢?或者另有一个夷呢?请问,我是怎么个法子?”他说完了,放出那种毫不在乎的样子,抓了几粒瓜子在手,慢慢地嗑着。

子清先是一鼓作气地提出了尊王攘夷的大题目来压制孟刚。及至听到他说出了一个夷字,他心里就连连转了几个念头,像古人注疏《易经》似的那样转念着:清朝者,满人也,满者胡也,胡者夷也。便红了脸道:“你说这话,是指着朝廷上不是汉人吗?二百年来,朝廷深仁厚泽,尊儒养士,哪一点不好,你敢说出个攘字,就大逆不道。而况长毛造反,不过像明末流寇,同早年的八卦教差不多,这岂能容忍?”孟刚笑道:“尊儒养士,这话你可以说,因为你大小顶着一层功名,是清朝的秀才。我是老百姓一个,自古无不亡之国,但不见得老百姓全要跟朝代亡了。”子清将桌子一拍道:“你枉读了一肚子诗书,这样人头畜鸣。你心术不好的人,还能谈个什么齐家治国,我和你绝交了。”他气得胡子直撅撅的,将手横空一拦,做个画地绝交的样子,做完了这个势子,扭转身向外就走。孟刚他并不生气,随后跟着走道:“子老,我不怪你,各有各的见解。但是你府上另有一件事对不起我。”子清突然站住了脚,问道:“我有什么事对不起你?”孟刚道:“令正把令爱送到我家,过了一晚,又把她接了回去。你府上简直把婚姻大事当作儿戏。”子清道:“有这件事吗?”说着呆了一呆。孟刚道:“不问有没有,你回去问问,就可以明白。”子清道:“贱内只说把小女送到亲戚家里去了,并不知道是送到府上来了。”孟刚道:“你老兄责我不能齐家,你老兄自己又怎么样?”子清站定了脚,胡子又抖颤了一阵,便道:“不问如何,你我志趣各别,我们从此分手了。”第二次扭转身,再向前面走去,无如大门关得很紧,一刻儿不能拔闩就走。因之在门边,顿了一顿。孟刚手按了门闩,笑道:“子清兄,你不要生气,你听我还说两句话。”子清道:“你若是还是那样狂放的话,那就请你不必说,反正我心里已经明白。”孟刚道:“你我都是读书的人,讲的不外忠恕之道,请你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假使你遭了我这种冤枉,你也就这样忍气吞声,不再说了吗?你要知道,我这回受冤,并不是私事,也是因公。”子清道:“你放我走,我不要听你的话。”说着,连顿了两下脚。孟刚又踌躇着道:“我实在有我的不得已之处。”子清将手掩着自己的耳朵,口里连说着不要听!孟刚道:“我看你是我多年的老友,又是儿女亲家,所以同你说出这样的话,既是你不愿听,我也就不用再说。我现在是关起门来做怕事的人,外面有树叶子飞来,也怕打破了头。但是我家里有事,也不愿意人知道。假使我家遭了天火,你就看到了,请你也不必来救。”他说完了这一套话,一声不响地,把大门打开,站在一旁,自让朱子清出去。他也一声不作,低头走出门去。

这时,已是暮色苍茫,便是在大路上走着,也不大看得清四向。不到半里路,他见前面有一群人走着,正看不清是谁。等走到地方时,多数人都已避开,只有一个人站在路边。还不曾把那人看得明白,来人已开口先说:“你老爹怎不吃了晚饭去?”朱子清听那话音,正是汪学正,便重声道:“令尊肝气太旺,我和他绝交了。”学正心里明白,站在一边,却没有作声。子清道:“论到令尊,其志可谅也,其言不可谅也。”学正轻轻地答应了两声是。子清和他对立了一会子,叹了一口气道:“话是难言之矣。不过我总念着翁婿之情,你听我一句话,遇事慎重。不说了,不说了!”他忽然转过语气,摇了两下头,径自走了。学正呆站了一会,便有七八个后生齐拢了来。他引着他们,悄悄地到庄上去,却是由后门而进,到了书房门口便道:“师傅,他们都来了。”里面有人答道:“让他们进来吧,可不用行大礼。”说着,这些人走了进去,就在灯下,和一个人作揖。看他身穿灰布袍,拦腰束了大板带,脚下扎了裹脚肚,蹬着薄底快靴,头戴一顶蓝顶子青布瓜皮帽,两鬓露出头发,过了五分长,一部兜腮胡子,好像是有孝服的人,许久未剃头。他拱拳向大家道:“一别各位,快有五六年了。你们大概忘了我黄执中了吧?”大家笑说,老记念着师傅呢,可是师傅在哪里,我们又不知道。黄执中笑道:“是啊!自从那年回了襄阳不多久,我就由湖南到广西大大地兜了一个圈子,这次赶上了一场大热闹了。前两天,我由黄梅到太湖。昨日,我在潜山城里遇到了汪孟老爹,一定要我到他府上来。我也正念着各位贤弟。自然是不客气了。我没敢和他同走,我是随后到的。”说着,他将两只闪闪有光的眼睛向大家看了一遍,微笑道:“学正的话,你们都听得懂了吗?”众人都答应懂得。黄执中笑道:“我听说,你们贵乡在办团练,这是笑话。长毛由广西杀出来,就是由团练窝里杀出来的。他们攻打武昌城,几万大军,也挡他不了呢。那长江里的船把江都塞住了,那是他们的水军。古人都说长江险要,有了兵事渡江艰难。人家有了这么些个船,哪里不能去,陆路你把守了,他就走水路。我想,我们学武艺,一来是防身,二来是干点事业。我念各位同我学艺一场,有话不能不来告诉你们。各位是愿意干些事业的,现在机会正在等着人。什么大事业并不是天上掉下八臂哪吒来干的,都在人为。各位总知道,朱洪武打走元鞑子,也不过是个野庙里小和尚出身,你就怎么知道我们这群里面不能出来一个朱洪武?就算出不了朱洪武,难道胡大海、常遇春也出不了一个不成?我们是中国人,我们就愿意中国人管中国事。现在管中国事的,并非是中国人,所以长毛军起来了,人家虽然说他们是造反,但他们是中国人,我们也不妨由大处去看看他们。当年朱洪武出世,元鞑子不一样说他是造反吗?你们若是愿意做一个太平百姓,老老实实带了妻儿老小向山里头一跑。说到不愿失了机会呢,那就大家可以看事做事。若是跑到团练营当一个练勇,那一点点力量,怎么能敌住潮涌的长毛。有道是,驮扫帚打火,惹祸上身,那是何苦?”

黄执中这一群徒弟里面,有名叫毛小木、胡二狗两个,都是曹金发的佃户,劲鼓鼓地站在一边。毛小木是个长子,见了师傅,早把辫子放下来。这就情不自禁地卷了两只大袄子衫袖,撩起辫子,在黄毡帽上盘绕着。瞪了眼道:“不瞒师傅说,我们不争气,没有学到什么本事。只有汪四哥他的能耐好,或者可以立些马上马下的功劳。我们不想,只是四哥说的话,趁了这没有王法的时候,我们也要来个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出上这样一口气。”黄执中道:“若论到你们的本事,这不能怪你们,只怪我没有在此地多教你们两年。自从我去后,学正又跟了别人多用了几年功,所以他很不错。但是你们这里头,只要有一个出类拔萃的,你们就不妨扶了他的尾子直上。”胡二狗是个矮胖子,黄黑的皮肤,大脑袋上顶了一个小三股辫。他穿件蓝布短棉袄,揽腰扎了个大搭包。那搭包却不时地由肚皮上向下垂着。他将两手抄起搭包上的带子,身子扭了两扭,直着眼噘了嘴道:“什么人的仇,我都放得过去,曹老头子,我不能饶他。去年秋收,他好厉害。他逼着我把租稻收了去,只欠几斗租尾子,怎么也不放过,把我家一口小养猪要拖了去。没有法子,我只好照给了。其实去年我种的那些田,除给了他的田租,我只收到两三担稻子,牛力种子,够哪一样?只好望今春的麦季了。”(安庆归六属佃制,田里于秋季收定例之稻,春季麦则归于佃户自有。)毛小木答道:“你这是吃小亏,算什么?前两年我借了他五两银子,是租稻折的,就占了我的便宜。月息二分,利上滚利,三年以来,他糊里糊涂一算,滚成了十五两多,不知道他是怎么一个算法?我问他,他说是按月滚的,不是按年滚的,不信,你自己去算。他明知道我算不来这个疙瘩账,出了一个按月滚利的算法来憋住我。没有法子,我只好认了。五两银子还十五两多,而且他是租稻折的,没拿出一文制钱来。去年年底,我现掏十五两白晃晃的银子给他大儿子的时候,我真恨不得打他两拳,咬他两口。我哪有钱还债?怕是再要一卷利,连妻儿老小都卖了,还不够呢?是借了一批债,又邀了一个会弄来的银子。”黄执中道:“过去了的事,现在还说它干什么?而且你们也不该说。”汪孟刚这时却由书房后面钻了出来,笑着向大家拱手道:“黄老师远道来了,又赶上了元旦,不能冷淡了老人家,我已办下了两桌酒菜,大家来个一醉方休。现在就请到堂屋里去。”说着,两个长工高举着灯笼,将一行人向堂屋里引了去。那时,堂屋两斜方,对设两张桌子,在下方各明晃晃地点了两支大蜡烛。烛下各照着堆山也似的四大盘鸡肉鱼鸭。在屋角落里,一个糠灰池,里面煨着提桶似的两大瓦壶酒。黄执中站在堂屋中间,这就大声笑道:“今天遇到各位老弟台,又有这样的酒菜,我们该大大地痛快一下。你们心里头,或者,也要想着,长毛都快要来了,还在这里大吃大喝,不知死活。其实长毛也是人,并没有什么了不得。那养长了头发的,不过像一个游方的道人,并没有什么难看吧?那没有养长的呢……”说到这里,他忽然将头上的青布瓜皮幌子取了下来,露出半边头上四五寸长的头发,刺猬毛似的,向上长着。接着笑道:“就是这么一个样子,这有什么吓人?至多人家说是一个戴孝服的呢!”他如此一说,汪孟刚笑着,随着大家也大笑起来。在笑声中,他们就开怀畅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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