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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受宠若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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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模特儿的,自己也有点儿明白,一个女孩子,把衣服脱得干干净净,让人去画,这也不是有身份人所做的事,所以对于先生、学生,看到自己总矮一点儿。现在段天得逼到王大姐门口来,王大姐只有站在门口和他说话,迁延着不让他进去,却不敢径直地拒绝他。段天得更是知道这情形,却一点儿也不和她客气,笑道:“密斯王,我能到您府上去看看吗?”王大姐扶着门框的那一只手,已是不知不觉地落了下来,就答道:“自然可以的。”这五个字说出来,声音是非常之低微,低微得连自己都有些听不出来,可是段天得倒很懂她的意思,带了笑容,一抬腿就跨过门槛,走了进来。王大姐站在门口呆了一呆,只好把街门关上。然后进院子去,可是王二姐已经招待他在此屋子里坐着了,他两手抱在胸前,将放在地上的一只皮鞋,不住地颠着,撮了嘴唇,吹着歌调,眼睛向屋子里四周张望着,好像他到这里来过多少次似的,非常之随便。王大姐走了进来,他也不起身,笑着点点头道:“你们这里的屋子还不坏。”王大姐慢慢进门,就在门边站着,笑道:“我们这屋子脏得很,段先生有什么事吗?”段天得笑道:“我自然有点儿事,无事我也不来胡打搅了。”王二姐看到姐姐来了,已经是先溜了出去。王大姐手扶了门,向后退了一步,微笑着道:“段先生,请您坐一会儿,我去烧水沏茶你喝。”段天得摇摇手笑道:“这倒不必张罗,请坐下来,我有几句话,要同你打听。”说着,随时站起身来,向她招了招手。王大姐脸一红道:“您是客,倒请我坐。”段天得道:“那有什么关系,我们全是一个学校里的同学。”王大姐听了这话,却不由得心里一跳。向来听到他们学校里的教授叫学生做同学,就很是纳闷,先生怎么会和学生是同学呢?后来同人打听着,才知道是一句客气的话,换句话说,就是先生同学生,拉成了平等啦,现在段天得也称呼自己做同学那也是拉成平等了。这就走进门来一步,在靠门边的一张椅子上,挨挨蹲蹲地坐下,还是把手撑了椅子,低了头望着自己脚下的一块地,笑问道:“段先生!您今天下午,不上课吗?”段天得道:“今天下午两堂理论课,我不爱听,特意出来找你们几位谈谈。”王大姐面子上虽不能把段天得怎么样,心里恨极了他,恨不得一脚踢去,把他踢出去几丈远。段天得看着她沉静了一会子,不曾作声,这就向她耸了两下肩膀,笑道:“我听说我们同学邓有禄、金则敬两个人,常常到你们这里来,是有这一回事吗?”王大姐道:“谁说的?”她说着这话,脸已经是通红的了,接着又镇定下来,笑道:“我们这样脏的地方,没事谁跑了来。”段天得的手插在袋里,站起来,高悬一只脚,打了两个磨旋,笑道:“谁又不知道这件事呢?不过我向来是主张社交公开、男女平等的,这没有关系。我现在要托你件事,就是……”说着,在屋子里来回地走了两步,又把肩膀抬了两抬。王大姐皱了眉,偷偷儿地将眼睃了他一下,段天得笑道:“其实说出来了,也没有什么要紧。我想请你把密斯李请来,我有几句话和她谈谈。”王大姐道:“哪个密斯李?”段天得笑道:“你何必装马虎?你一定也知道的,她是在我们学校当模特儿的。”王大姐道:“哦!你说的是她,她家就在对过。”段天得道:“我知道的。可是我刚到她那院子里去访问,有一个老太太,说那里没有姓李的。也许她以为我是生人不肯露面,我想托你去请她到这里来说两句。”王大姐觉得他的话,太有点儿逼人了,便突然站起身来将脸一扬道:“那我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呢。她的父亲李三胜是个有名的倔老头子,她这行事儿,老头子连一点儿风声也不知道。现在你要在她院子里一嚷,连她父亲全都知道了,那笑话就大了。她自己不寻死,那倔老头子也会要她的命!段先生,这不是闹着玩的,请您千万别到她家去。”段天得道:“原来她是瞒着家里的,那就是了。可是你们怎么又不瞒着家里呢?”王大姐道:“我们的家是饿得没有法子,愿意让我们去干这个的呀。秀儿的爸爸原来耍鬼打架的,以前背着两个假人出去,哪天也挣个三毛五毛的。他有那一行手艺,料着饿不死,绝不肯叫姑娘去做这丢人的事。这全为着他生病,手艺不能做,又要花钱调养病。他姑娘想不出第二条主意来,只得偷偷瞒瞒的,在外面挣几个钱,凑着过日子,有一天有了办法,她就不干了,现在总想瞒着的。”段天得道:“原来如此,她倒是能奋斗的。可是你别误会,我要找她来谈谈,我也有一番好意。”王大姐微微笑,看了自己的脚,用脚尖轻轻地踢着地。话说到这里,彼此的态度都已明了啦。屋子外一种苍老的声音,突然地咳嗽了两声,接着是王大姐的姥姥就扶着门框走了进来了,伸头望着屋子里笑道:“原来咱们家来着贵客啦。”王大姐皱了眉,板着脸道:“姥姥,你怎么几天不在家?家里来了客,也没人招待。”王姥姥道:“哟,姑娘,你还怪我啦。今天晚饭,面也好,米也好,还不知道出在哪一家呢?你们年轻的人,只知道有乐子找乐子,家里柴米油盐,一概不管。我心里正烦着呢,你倒怪我。”王大姐一顿脚道:“一天到晚,钱,钱,尽谈钱。我不听了,你一个人去说吧。”王大姐好像不知道屋子里还有个段天得似的,便转着身子出去了。王姥姥这才放下笑脸,问他道:“你先生贵姓?”段天得道:“我刚才和您外孙姑娘说的话,大概您也听见了。我想托你们把对过的李姑娘,请过来谈两句话。”王姥姥进得屋子来,一句话也没有答复,做个吃惊的样子,先就哟了声,段天得在她说完话之后,已经在衣袋里掏出一张五元钞票来,手里一举,举得王姥姥的眼光,随了钞票上下。他笑道:“老太,你不说是晚饭还没有预备吗?我先送一点儿小礼吧。你若嫌少,您就不要。”王姥姥走向前一步,笑道:“这是哪里说起,可不敢当呵!”口里说着,老早一伸手,把钞票接了过去了。段天得道:“这没什么关系。告诉你说,我有个叔叔在四川当师长,钱多着呢。我一个月花个三百二百的,我叔叔没说过一个不字。朋友用我的钱的,那就多着呢。”王姥姥把那张钞票紧紧地捏在手心里,笑道:“我一进门,就知道您是个阔人,可不是吗?有钱的人,脸上就带着有钱的相,您瞧,多么大方。”一面说着,一面把钞票向衣袋里揣了进去,笑道:“我也听到我们孩子说过,段先生在学堂里,很有个名儿。”说着,把声音低了一低,那带鱼尾纹的眼睛,笑得小了一半,才道:“是的,现在男女交朋友,都是很文明的,可是您别性急,我慢慢儿给你想法子。她每天不断地到我这儿来的,我跟您说合说合着看。”段天得道:“我向来做事,就爱个干脆,她这时候就在家,您去把她找来。您放心,我也不能胡来,不过说两句客气话,交个朋友,以后彼此见了面,大家就有个照应。”王姥姥将装着钞票的口袋,按了一按,笑道:“要是凭您这两句话,我会把她请了来,倒没有什么。可是您千万别说些不三不四的。将来我会告诉她,你是个有钱的少爷她还有个不乐意的呀。”段天得看到王姥姥这种情形,也嘻嘻地笑了。王姥姥道:“段先生,你抽烟吗?”段天得笑着摇摇手道:“您不用客气。你们都是手糊口吃的人,我也不忍心要你们花钱招待我,你把那位密斯李找来就是了。”王姥姥觉得他愣逼着要去请秀儿过来,这事透着不大好,可是口袋里揣着人家的钞票呢,怎好不去给人家办事?人家整张的钞票拿出来干什么的?便笑了一笑道:“您在这里坐一会子,等着瞧吧。她来不来,那可没个准儿。”段天得道:“您只管去请,你们这样对门对户的街坊,就是没什么事,只要您言语一声,她也不能不来敷衍你们的。倒是我多等一会儿,那不妨事。”他说了这话,将两手环抱在胸前,微昂了头,口里不住地吹着哨子,有一种满不在乎的样子。王姥姥瞧他这副神气,倒不容易打发的,只得放开了胆子向李三胜家走了来。一看到院子里各家人家,全敞着门,她也不敢声张,横侧了身子,就向李三胜屋子里溜了进去。秀儿端了一盆脸水放在凳子上,正弯了腰要洗手脸,看到了王姥姥,便笑道:“你早来一步的好,迟一点儿,我就出去了。”王姥姥向炕上张望了一下,李三胜睡着,鼻子里,只管打呼,料是睡得很香,这就对秀儿丢了一个眼色,低低地道:“你不忙吗?抽空到我家去玩儿一趟。”说毕,又向她丢了一个眼色,秀儿看这情形很蹊跷,倒不能不答应去。就在弯腰洗脸的时候,向她点了两点头,王姥姥心里一机灵,赶快地就跑出来,在自己大门外站着。

不多大一会子工夫,秀儿的脸上带了一层淡淡的扑粉,就走到门外来了。王姥姥笑着向她连连招了两招手,还不住地点着下巴颏儿,秀儿笑道:“我知道,你又是预备了什么好吃的,要分一点儿给我吃吧?”说着话走了过来,王姥姥就挽住她一只手把她拉到里面来,笑着低声道:“你不用问,到我屋子里来,你就明白了。”秀儿咯咯地笑道:“姥姥跑得这样快,我可跑你不赢,仔细把我摔了。”一面笑着,一面向里走。可是脚刚踏进北屋子门,就看到段天得笑脸相迎,吓得身子向后一缩,口里还哟了一声。段天得随着追到屋檐下来,笑道:“密斯李,你躲什么,咱们是天天见面的熟人啦。”秀儿红着脸,只好向他微微地点了一个头。口里虽咕噜着叫了他一声,可没叫出什么名字来。段天得笑道:“没什么,咱们全是同学呀。我来找你,也没有别的事,我们有几个朋友,组织了一个画会。每逢星期一三五,我们就要画一下午。原先也有两个模特儿,大家全觉着不大好,没有用她们了,我的意思,想请密斯李去,照着学堂里的价钱,每趟一块钱,您的意思怎么样?”秀儿先看到了他,想他以往的为人,心里很害怕。现在他说是来替自己找工作的,总是一番好意。便低了头道:“怕我没有工夫吧?……”段天得笑道:“你不用说,我也明白了。你必定以为这是我出的主意和你开玩笑的。”说到这里就挺了胸脯子,把脸色正了一正,因道:“你在我们学校里,也有些日子了。你打听打听吧,我玩儿的时候是玩,办起正经事来的时候,可是一点儿也不含糊。私人画模特儿,那也是有规矩的,一个人不画。现在我们这画会里有七八个人,画的时候至少也有三五个人在场,这你还怕什么的。合着一个礼拜二次算,三四十二,一个月,你还多挣十二三块钱啦,白赚这么些个钱,每个月多做两件衣服穿,也是好的,你为什么不干呢?我知道你家有个病人,短着钱花,所以我不介绍别人,专门介绍你去,你可别误会了。”秀儿听了这话,再看看他的颜色,倒不像是开玩笑,便低声答道:“你的这番好意,我是很感谢,可是我哪有工夫呢!”段天得笑道:“时间上的支配,我还有什么不明白吗?你没有工夫的时候也就是我没有工夫的时候,我们这画会,全是四点钟开始,七点钟完毕,你在学校里下了课去,时间正好。”秀儿将手上拿的手绢,微微地掩了嘴唇,低着头,不肯抬起来。段天得抬起手上的手表来看了一看,因道:“时间还早着哩,我们谈二十分钟的话再走,不好吗?”秀儿没作声,还是那样站着。王姥姥站在一边看到,就走向前一步,仰着脸,向秀儿笑道:“一个学校里的先生,怕什么的,坐一会儿吧。”秀儿同王姥姥说话,胆子可就大些,因道:“姥姥,你瞧,我哪儿还能在外面找事做呀。我现在每天偷着出去,赶着回来,全是提心吊胆的。再要在外面耽误时候,回来了就怕老爷子更生气。那一来,就是学校里这份儿事,我也不能干了。”说着,把身子扭转着,要走出屋子外边的样子。段天得只好赶了出来,在院子门口拦住着,笑着点点头道:“这样一来,你简直不给我面子呀。去不去,那没关系,你回我一句实在的话都不能够吗?”这里的院子门,是一排六扇绿板屏风,只有中间两扇门是敞开来的。段天得拦门一站,就没有让第二个人穿过去的可能,秀儿向后倒退了两步,不抬头,只抬着眼皮,向段天得看了一眼。这个劲儿,更叫他不能不理会,又抬起手臂来,看了一看手表,笑道:“现在又去了五分钟了,我们只谈十五分钟,还不成吗?”秀儿低声道:“我不是说了吗?我谢谢你了。”段天得道:“你虽是这样说了,但是你没有明白这里的究竟。你等我把话说完了,你再斟酌去不去,那就算定局了。现在我说一遍,你说是不能去,我说二遍,你又说不能去。像我们拦着门一样,你一点儿走不通,怪别扭的。”秀儿正缓缓地掉转身来,向段天得望着,把他的话要听下去,听到这里,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得把腰一弯,依然掉过脸去。段天得两道眉毛,扬得都要飞起来,将手扯扯西服,又理一理领带,顺着势子走近了一步,笑道:“我说的是真话呀。我总算热心的,老远地跑了来,想给你找一点儿工作,你不但不见我的好意,反是给我一个橡皮钉子碰。”王姥姥笑道:“哟!这可新鲜,钉子就是钉子,怎么还是橡皮的呢?”段天得笑道:“那就是说碰可碰了,也不大痛。”王姥姥听着,拍了两下手,哈哈大笑。秀儿是看到她这种样子,倒越不好意思,只管低了头。段天得正色道:“真不说笑话,密斯李,你觉得怎么样?”秀儿没进学堂的时候,听到人家叫密斯密斯倒怪肉麻的,自到了学校里来以后,见大家都称呼密斯,也就耳熟了。可是先生、学生们从来没有对她们称呼过密斯什么的。这时段天得当了许多人,叫起密斯来那倒是意外的客气,虽不曾答复他的话,却抬着眼皮,看了他一眼。段天得默然站了一会儿,便点点头道:“那也好,我的话,已经交代明白,密斯李,不应该有什么顾虑了。从这时候起,让你考虑一半天,明天我再来听你的回信儿吧。现在时候不早,密斯李要去上课了,我别只搅乱你。密斯李,你请便吧。”秀儿听他一连了许多声密斯李,脸上又不带一点儿笑容,不能说人家是开玩笑。只凭人家这样热心,转身就走,倒也怪不合适的。因之低了头,将一个食指含在嘴里,慢慢地向院子门外走。段天得道:“密斯李,就是那么说,我明天等你的回信了。”秀儿本来要回断一句,明天不必等回信了,可是段天得倒不纠缠,他已经先走了。在院子里的人,看到段天得说话,就全闪到一边,不曾插嘴。这时王姥姥扭着扭着的,走到秀儿身边,笑道:“大姑娘,不是我说你,你透着古板一点儿,段先生特意跑了来,给你找一份事,怎么说,你也不应当不睬人家。”秀儿道:“我和他从来没交过言,今天他跑来说这么大串子话,我怪不好意思的。”王姥姥道:“人家正正经经和你说话,你倒是怪不好意思的,这可怪啦。这比……”王姥姥说到这里,向满院子里一看,这就有好几位姑娘,全是比秀儿资格还老的,要说的那句话,可透着不大好说,于是向大家淡笑了一下。秀儿虽觉得她的话不大妥当,可是也不肯跟了向下说,匆匆地出得门来,雇了车子便到学校去。

车子是刚刚儿的一转过胡同口,便见段天得笑嘻嘻地站在墙阴下。秀儿不愿招呼他,又不敢不招呼他,只好向他微微地一笑,段天得却是跑了两步,走向前,将车把抓住,秀儿红了脸道:“你要怎么啦?”段天得笑道:“没有什么,别着急。我就是托你一件事,我刚才和你说的话,到学校里,你千万别说出去,抢这件事的人,还多着呢。”他说到这里,看见有一位警士走来,不肯多说,自闪开让车子走了。秀儿坐在车子上,倒实在是纳闷。这艺术学校里,除了自己这几位姊妹,另外并没有人来当模特儿,怎么他说有人抢着干呢?要说抢着干,那除非是说他们学生,要抢着加入这个画会。人多是让人画,人少也是让人画,这干当模特儿的什么事?她如此想着,可就更不解段天得叮嘱的意思。当时到了学校里,倒没有什么人问她这事。段天得虽也赶到了学校来上课,但是他就像没有经过到王家去这件事一样,所以秀儿心里,倒也很安定。

到了次日,秀儿也把这件事给忘记了,偶然到王家去约会王大姐一声,踏进了她们的院子,这就看到一位西装少年,在北屋子里一晃。心里明白过来,待要缩脚退了出去,王姥姥早在屋子里笑道:“大姑娘,段先生在这里等着你很久了,我正打算去通知你呢。”秀儿只好站在院子里答道:“昨天的事,我已经回复了段先生,我没工夫。”段天得走到屋门口,向她招了两招手,笑道:“这又不是我家里,怕什么的?你进来,我和你说五分钟的话。真的,只有五分钟。屋子里还有好几个人呢,满算我是一只老虎,也不能一口就把你吃了。要吃人,这屋子里的人我先吃了。”屋子里的王家姐儿俩,同她们姥姥,全都笑起来了。秀儿低了头向两边看看,那徐秀文坐在她自己屋子里,就不住地向北屋子里努嘴,而且还扬起一只手来,只管在空中挥动着。看她的意思,也是劝自己过去的。刚一抬头,王二姐在她里面屋子里,也是隔了玻璃窗,只管招手。而且眉飞色舞的,把嘴向外面屋子努着。秀儿看了她们这样子,不能不透着奇怪,只得将手扯了衣襟摆,一步一步地走到北屋子来。脚一跨进门,这就让她吃上一惊,原来是在正中那桌子高高地堆了大小七八个纸包,在外面看去,有的像是化妆品,有的像是衣料,有的像是鞋子。在那些纸包上,有一张红纸条,上面写了一行字。虽然一半是自己所不认得的,可是那上面清清楚楚的有李秀儿三个字,联想着,那东西也就是送给自己的了。因之怔了一怔,没有敢向前走去。王姥姥左手扯了她的衣襟,向前拉了去,右手就拍着桌子笑道:“我的姑奶奶,你瞧吧。段先生买了这么些个东西送给你呢,你看好不好?”秀儿向东西看看,又向段天得看看,可没作声。段天得就弯了腰,微微笑道:“一点儿小意思,你赏脸吧。”秀儿笑得身子哆嗦了一下,似乎是吃惊的样子,笑道:“这可不敢当。”段天得笑道:“这有什么不敢当。我不过是个学生,你同我们在一块儿上课,也可以说是一位同学。同学送同学的礼,这有什么使不得。”秀儿微笑了一笑,可是同时向屋子里的这些人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有了一种什么感触,立刻脸上的细血管,全都充起血来,把耳朵根子全都涨红了,低了头,没有作声。王姥姥早就看明白了,笑道:“这要什么紧的,我们家大丫头、二丫头,全收过人家东西……”说到这里,偷眼一看王大姐,见她立刻把脸板起来,便接着道:“就是她们,也送过东西给先生们。我们这种人家,有什么东西,可以送给人呢?也不过是她姐儿俩的一点儿针线活。”段天得连连地鼓了掌道:“这话对极了。密斯李要觉得对我不住的话,你就送一点儿针线活回我的礼吧。”秀儿也不好说不回人家的礼,也不好说可以回人家的礼,只是退后靠了墙站着,两手背在身后,低了头也不向人望着。段天得道:“密斯李,你只管收下吧。你要是觉得不能够完全带了回去的话,先存在王姥姥这儿,将来慢慢地搬回去,你们老太爷要问起来,你就说是自家买来的得了。”王姥姥走向前,先把桌上一个扁平的纸包打开来,里面正是一件淡绿色的绸子衣料,上面还有花纹呢。她一手托着,一手在上面,轻轻地抚摸,笑向秀儿道:“你瞧,这料子多么细致,天气一天比一天凉了,再配上一件绒里子,那是多么好。要不然,这件棉袍子,留着出个份子,逛个庙会,也好。年轻轻儿的姑娘,谁不爱个好儿。不是我嘴直,凭你这个长相儿,在这胡同里,不考个第一,也考个第二。可是你们老爷子,多挣两个钱的时候,就爱喝上两盅。你长这么大,也没给你制一件好一点儿衣服,说起来也真窝囊。”秀儿虽然嫌她有点儿揭根子,可是人家说这话,也真不假,好容易有人送一件绸子衣料,干吗不收下呢?于是顺了王姥姥夸赞的当儿,也就向那衣料看了一看。王姥姥也知道她动了心了,接着又打开一只纸盒子来,里面却是一双咖啡色的细皮鞋。而且是最时髦半高底的。秀儿不由心里一动,暗估计着,听说一双皮鞋,要值七八块钱呢,段天得真是待人不错,送这样重的礼,也不知是何缘故,竟是噗嗤一声地笑了出来。段天得看了也是眯了眼直乐。王姥姥看着,比秀儿还要高兴,把桌上那些纸包陆陆续续地打开,别的都罢了,唯有两双长筒丝袜子,秀儿最是满意,微咬了一下嘴唇,只管对桌上透开的纸包望了去。等王姥姥将袜子向她手上一递,她捏了两捏,在手心里是那样轻飘软滑的,也不免垂下眼皮,只管看着。

忽然有人在门外喊道:“秀姐,你还不回来呀,你们老爷子找你呢。”秀儿哟了一声,也顾不了有生人在这儿,扭转身躯就跑。把那长辫子梢,跑得都飘了起来。因为自己跑上了一阵子气,李三胜迎了她望着道:“孩子,你不能这样不经富贵不经穷呀!咱们刚是吃两天饱饭,你怎么就弄了两双丝袜子来?”秀儿将手向前一抬,可不是有一灰一黑,捏了两双丝袜子在手上吗?因红了脸道:“这……这……这是……”三胜道:“别管是怎么来的吧,咱们这种人家,也不配用这种东西。照说,你出去挣钱养活我,这是好事,我不应当再说什么。可是老早我就想着,学堂这种地方,年轻姑娘去不得,去了就学坏了。”秀儿听说,心里乱跳,脊梁上是阵阵地向外冒着冷汗。站在房门口,进也不知,退也不知,就这样愣住了。李三胜叹了一口气道:“这年头儿,说什么是好,只让我们有岁数的人,瞧着心里怪难受的。”秀儿听了父亲这种口吻,显然是指着自己不该受人家的礼,急得直了两眼,只管出汗。好在李三胜却只说了她几句,以后自去到屋檐下炉子上烧饭吃,却没有再理会。秀儿坐在炕头上,可是两条腿软瘫了,一步也移动不得。过了一会子,就听得有人叫道:“秀姐,在家里吗?”秀儿用尽了力量,才低低地答应了一声道:“在家啦。”随着这话,王二姐侧了身子,在李三胜身后一溜,就进来了。秀儿坐在炕上,就向她招了两招手。王二姐走近前来,秀儿扶着她的肩膀,对着她的耳朵道:“了不得,这事情有点儿露出来了,你瞧我怎么办?”王二姐也低声道:“我因为桂芬叫你叫得那样邪行,怕是出什么事,所以赶快地跑了来。你们老爷子,没有说什么吗?”秀儿将一个手指连连地向窗子外面指了两指。王二姐隔了窗户窟窿,向外面张望时,只见李三胜将手叉着腰,昂了头向天上望着,不时地叹出几口无声的气,王二姐向秀儿伸了两伸舌头,微笑着就向外走了,不想走到院子里,三胜却突然地叫了一声二姑娘。王二姐听了这话不得不答应,只好站住了脚,向三胜站立着,叫了一声三爷。三胜道:“你现时也和我们大丫头在一块儿做事吗?”王二姐道:“是的。”三胜向她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看她穿了一件青布长袍,短短的袖子,把肘拐也露在外面。腰身不用提多么细了,随着身子粗细的部位下剪的。因之前面突起两小块,后面突出一大块,简直是按着人身,罩了一个橡皮套子,便淡笑了一声道:“二姑娘,别呀!咱们这手糊口吃,住家过日子的人,总要守着规矩过去,那些兴时髦儿的人,学他有什么好处,不过是多花钱。可是光花钱呢,那也不算什么。反正他们家爹、他们家爷爷,挣来的冤枉钱,不这么花出去不了,可是伤风败俗,什么不好的事情,全在‘时髦’这两个字出了漏子。现在不说时髦了,又叫着什么摩登。名字越来越新鲜,事情可就越来越糟。以前面卖三个铜子儿一斤,一点儿不摩登,大家全过太平日子。如今什么全摩登了,面可卖到二三十个子一斤。摩登有什么好处?摩登救得了命吗?”王二姐听了他这一大串子,简直摸不着头脑,只好呆呆地站着,向他微笑了一笑,她明知这话,听着有点儿不好受,可是又不敢走开。所幸同院子里,卖糖人儿的李二,刚由外面进来,歇了担子,在旁边听了一个酣,这就接嘴笑道:“三爷发牢骚啦。”三胜道:“你瞧,年头改变了吗。我们这上了两岁年纪的老梆子,直瞧不惯!”李二叹了口气道:“这话说来也是。就说我这行手艺吧,以前挑了一副担子出去,怎么着也挣个七吊八吊的。那时候,除了管了一家嚼谷,晚上还剩下一吊两吊的,小茶馆里一坐,听一回《薛仁贵征东》,花钱不多,真有个乐子,现在铜子儿不值钱,七八吊,还不值以前两三吊呢。人家有小孩子的,讲究买个洋玩意儿,这糖人儿,他们不要。小孩了全赶上摩登了,那还说什么。你没瞧东安市场劝业场,那些玩意儿摊子上的东西,全是东洋货。大人一带小孩儿遛市场,一买就是两三块。眼望着大龙洋尽向东洋跑,咱们有什么法子和人家比。干我们这行手艺的,现在是一天比一天少了,不改行,得饿死。我也想改行,可是除了会这个,什么也不成。别提摩登,要提摩登,我可伤透了心。”王二姐一听这两位老腐败,谈上了摩登,正来劲,却是自己一个脱身的机会,一扭身子就跑了,她虽是跑了,可是在屋子里藏着的秀儿,心里是十分焦躁。自父亲病好以后,回来没有这样大发议论过。这时痛骂了一阵摩登,必定有什么感触。论到他的感触,除了为着自己做模特儿,同受了段天得的礼物而外,并没有别的事是不合他的胃口的。若果然是这件事,他在院子唠叨了这一阵,回头到屋子里来,那更是要敞开来发牢骚的,要想躲开他一番骂,只有装病了。这个念头一转,为了不等李三胜进门,先就躲闭起见,立刻向炕上一爬,拉扯着被条,在身上盖了,横侧了身子,就闭着眼睛睡去。虽是避了眼睛,但是窗子外面人说话,当然还可以听到的。李三胜和院邻骂了一阵摩登而外,回得屋子来,还是骂骂咧咧的,只嚷摩登害苦了人。

秀儿在这一下午之间,脑筋始终在这种紧张刺激之下,不能安息一下,不但心里扑扑乱跳,就是身上也感觉得有点儿发烧,阵阵的热气,由皮肤里透了出来,自己只是昏昏沉沉,似睡不睡的,闭了双眼。尤其是两太阳穴,有点儿发涨,这简直是自己病了。等到李三胜走进屋子来,她已睡得十分沉着了。等到自己醒过来的时候,屋子内外,全是静悄悄的,小桌上放的那盏灯,还留了一条宽线头的红焰。这屋子里,向来是不点灯过夜的,今晚点上了灯,显然是在特别情形之下,父亲预备下的,定了一定神,这才觉得嘴唇皮有些干燥,嘴里也发生出一种不可言喻的苦味。于是两手撑着炕,把身子慢慢地抬起来,不想脑袋沉甸甸的,有些抬不起来,同时也感到心里慌乱得很。哎呀,自己装病,这可真病起来了。哼了一声,依然伏在枕上躺着。大杂院里没个钟表,这是初秋,街上也没有更夫,所以这深夜是到了什么时候,自己还不知道。过了一会子,却听到一个卖炸豆腐丸子的叫唤。平常这个小贩到这胡同里来的时候,总在一点钟以后,现在这又是一点多钟了,看看父亲,横躺在炕上,鼻子呼呼作响,睡得很沉熟。自己不敢发着哼声,十分地忍耐着,又睡去了。

到了早上,李三胜一睁眼抚着她的额头,皱了眉道:“烧得真烫手,这孩子怎么突然地害起病来了!”秀儿被父亲的手按着惊醒了,望了他道:“你别着急,我这是被吓的,休息一会子,我就好了。”三胜道:“什么?你这么大人,会吓着吗?”秀儿看看父亲,两只昏花的老眼,正注视在自己的脸上,身子半俯着,完全透出那无可奈何的样子来,这是透着老人家那一番慈悲,哪里会生气呢。于是慢慢地抬起一只手,推着父亲手臂道:“你别管我了,难道我这么大人,还要你叫吓不成。”三胜道:“这么说,你倒真是吓着了。谁吓着了你?”秀儿将手理着自己的鬓发,苦着脸子笑道:“没谁吓着。昨日学校里,有人打架,我在一边看到,只替人担心呢。”三胜道:“本来呢,大姑娘家哪该出去。你想吃什么?”秀儿只管摇着手,还带了皱眉。三胜道:“要不,我到胡同口上,把马大夫请来给你瞧瞧吧。他又不要钱,替穷人白瞧。”秀儿道:“一点儿小病,那样大惊小怪,怪寒碜的。”三胜道:“这孩子说怪话。难道人穷了,连瞧病都瞧不得。”说着这话,他扭转身子,就向门外走去了。秀儿想着,若是尽管病下去,不能到学堂里去,怕是那工钱拿不着,为了早早去上课,吃一两剂药也好。因是静静地躺在炕上,只等父亲带医生回来。自己也不知道等了多少时候,只觉父亲去得是太久了,这就缓缓地爬了起来,伏在窗台上,隔了纸窟窿向外看去,这一看不打紧,又让她吓上加吓,哇的一声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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