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车二等车上遇到了朋友,引进房间来谈话,怕是引起了旁人的不高兴,当然,到饭车上去谈话最合宜。现在,余太太有了这个动议,胡子云默然着,好像说不出所以然来,在旁的李诚夫倒有些惶恐。可是那余太太究竟是出身平康的人,她已料到了子云必有为难之处,便立刻转了话锋,问道:“现在快到沧州了吧?沧州出水果的,是梨还是苹果呢?我记得是很大很大的。”子云道:“不!泊头的梨好,德州的西瓜最出名。其实由沧州以南,各站都出水果。禹城的蜜桃,也很不错。”余太太笑道:“我想起一件事,黄河涯上,还有一种柿霜,是北路的特产了。”子云笑道:“余太太,你错了!那是平汉路的黄河崖,津浦路的黄河两岸,特别快车是不停的。”余太太昂头想了一想,因笑道:“是的!我弄错了。常出门的人总是这样,会把那一条路的地方,记到这一条路上来。”话说到这里,就把上饭车去的约会给牵扯开了,自然也就不必再提到,说了一遍话,各自散开。
子云心里,总还是记着那个柳小姐呢。可不知道她回到房间里去了没有?一路计算着,穿过了饭车,也并没看到她。心想,不在这里,必定还是在三等车上去看看她的同学去了,不如到三等车上去找找她。不过,她到三等车上去,是有目的的。自己能够直说是到三等车去找她的吗?如此想着,心里不免有些犹豫,依然站定未走。可是饭车上的茶房有些误会了,以为他是在这里,找座位要吃东西呢,便笑道:“这时候没有人,随便什么位子上都很舒服的,请坐吧。”子云被茶房两句话将他说得醒悟过来了,这可是笑话,这般时候,一个人到饭车上来吃喝什么?便笑道:“不,我以为有人在这里等我哩,既是没有人,我不坐了。”口里说着,抢着就走开。照他自己的意思,那是很想到三等车上去的,不想在背转了身的时候,竟是向头等车这边走了来。走到了头等车子上,这才知道是回来了。既回来了,且进房间去吧。于是拉了房门,就向里走。
房门是刚刚地拉开一条缝,早就有一阵脂粉香气扑进了鼻子来。那下铺上,不是有位蓬松着头发的女子躺着吗?子云看到这个,先不说什么,脸上早是透出了十二分的笑容,跟着咦了一声。柳系春睡在床上,半侧了脸,紧紧地闭了眼睛,似乎睡得很香甜。可是当子云进来了以后,她的嘴角闪动了一下,好像在微笑着。但是那微笑的形态,是很短很短的一个时间,立刻睡熟了。不过子云想着,这绝不是做梦,因为梦里发笑,那是没有顾忌的,一定会闯开来笑。现在她笑的时候,那簇拥在外面的长睫毛还闪动了几下。若说这个是梦里的微笑,这就仿佛是欺人之谈了。他站在屋子中间,低头向系春的脸上看了一看,接着也抬了肩膀微笑了一笑。那系春依然偎了枕头,侧面而睡并不理会。子云忽然心里一动,便故意自言自语地道:“虽然这屋子里很暖和,也不宜和衣睡觉。”于是将系春脚下折叠的毛绒毯子,慢慢地牵了上来,盖在系春的身上。火车上用的毛毯子,本来在外面另用了一层白布包着的,为了是免得毯子上的毛绒扎人。不想子云赶紧要伺候人家,扯了毯子上来,忘了扯起那衬托着的白布,这毯子盖平她的肩膀,有只角正好扑在她的鼻子尖上,那毛刺入鼻孔里去,痒习习的,很是难受。她忍耐不住,噗嗤一声笑着,就翻身坐了起来,一手理着鬓发,一揉着眼睛,这就向子云笑道:“我就怕人胳肢,老伯,你是怎么知道了?”子云看了她这情形,已是欠些端重。而况她疑心自己和她闹着玩,换句话说,就是可以闹着玩了。于是就乘势也坐在铺上,微笑道:“其实我不是有心胳肢你,你穿的衣服本来就单薄,坐着不要紧,睡下来可就不免受凉,所以我牵了毯子给你盖上。倒是我大意,没有想到毯子上的毛绒是扎人的。”说话时,两手向下撑了床铺,扭转了身躯,向她说话。她睡觉的时候,脱了皮鞋,脚上只套了丝袜子。现在立刻伸脚到床下去,因为没找着拖鞋呢,却把脚悬了起来。子云一眼看到那双拖鞋在床铺下露出两只鞋尖来,就弯着腰把鞋子摸了出来,摆在系春的面前。她笑着将身子一缩道:“老伯,你这样地伺候我,我可是不敢当!”子云道:“这要什么紧?顺手这样掏一下,我也并不费什么劲。”系春道:“虽然不费什么劲,可是究竟是一双鞋子。”子云笑道:“鞋子怎么着,不也是身上穿的东西吗?”他说着,又弯了腰,拿了一只拖鞋在手,就要向系春的脚上去套着。她两手将子云推着,缩了脚,正着颜色道:“胡老伯,你千万不能这样客气,你要是这样客气,我就不敢住在这屋子里了!”子云见她词严义正,也就红了脸,放下鞋子来。他把拖鞋一放下,系春的颜色又平和起来了,她踏着拖鞋,走到洗脸柜边,将扣着的面盆放了下来,便扭了龙头放水。子云究竟是擅长交际的人。想到若是被她一句话拦着以后,就不再开口,那更露着自己不正当,于是从容地道:“柳小姐,你若是要洗脸,让我去叫茶房把热水提了来吧,这管子里是没有热水的。”系春道:“不,我用凉水洗得了。洗凉水是很卫生的。”说毕,扭转头来,却向子云一笑。子云因她将背对着人去洗脸,料想她是很生着气,不料搭讪着说两句话,又博得她的嫣然一笑,又高兴起来,笑道:“柳小姐,你的运气好,到了这个时候,水管子里还放得出水来。有一次正午,在车上醒过来,我也是想放点儿冷水洗洗手脸就算了,不必去叫茶房。不料放开龙头,噗噗噗的一阵很可怕的声音,放出许多水沫,大大地吓了我一跳,我以为是水管子炸了。其实有了脸盆水管,不论在什么时候,应该热水、凉水都充足地预备着。若是嫌着麻烦,干脆不要水管子得了。若是今天像我那次一般,就不免吓你一跳。”系春道:“我也不能那样胆小呀!我要是那样地胆小,一个人也不敢由北平到上海去了。”她说着话,只将盆里水洗了一把手。接着,她将茶几上的皮包拿了过去,取出粉盒子和胭脂膏,将脸重新又粉饰了一番。子云看着,倒不能不有一点儿疑感,这个时候,擦胭脂抹粉,那是给谁人看呢?这个问题,自然以不说破含蓄着在心里为妙。于是口含了雪茄,斜躺在沙发上,望了系春的后影子微笑。
正在这时,子云想说句什么话呢,那房门,却剥剥剥,有人轻轻地敲着响。子云以为是茶房送开水来了,随便就答应着道:“进来。”门一拉,倒让他大为吃惊一下,来的却是余太太,立刻心里为难着,假如她要问起同房的人是不是我的太太,我怎样地答复?若说是太太,这岂能为系春所容!若说不是太太,带一个女人坐包房,关门共宿,这话也似乎不大好说。他正这样踌躇着呢,那余太太究竟是交际场中一个老手,她就退后了一步,向子云点了两点头道:“我可以进来吗?”子云还不曾答复,系春竟猜定了是他的朋友,就代答道:“请进来坐吧!”余太太向系春深深地点了点头便侧了身子进来了。子云不能把她推了出去,也就只好起身让座。余太太坐在脸盆柜角里那小沙发上。系春连忙扣上了脸盆,递了一支烟卷给余太太,又斟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那意思就是代表主人翁来招待客,换句话说,也就是表示着太太的身份了。子云大为高兴,这样一来,余太太可以不必问,就知道这女人是谁,而自己也就暗暗地沾上了一点儿便宜。果然的,余太太一点儿也不怀疑,笑道:“请不要客气!我是多年未见到胡先生,刚才遇到,站着谈谈,没有能说两句话,所以又特意来奉看。”系春因为那张小沙发,她已经坐下了,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容身,只好在下铺上和子云一同坐着。这种表示,又是特别着重了形迹的。余太太喷着烟,抬头向屋子里四周看看,因笑道:“你二位带的东西很简单啊!”子云笑道:“我是到上海去,不久就要回来的,带许多行李干什么?上海那地方,只要有钱,三四小时之内,连家庭也组织得起来,何况其他?临时短少什么的话,到了上海再买好了,所以我没有带什么。”余太太道:“不过带女人出门是要啰嗦一些的。”子云对于她这话,却不好怎样表示,只微笑了一笑,同时,向系春看了一眼。系春却不介意,笑道:“这话我倒不能承认,现在的女子,和男子一样,一个人一样地可以出门了。”子云将手一拍大腿道:“可不是!余太太,她就是一个人出门的。”余太太笑道:“这样出门,算不了什么,在前门上了火车,就像到了上海北站。再说女人出门,究竟有许多不便,有个老爷陪伴着,那是好得多。”说着,她向着子云一笑道:“胡先生,你的意思怎样?”子云抬起手来,搔搔鬓发微笑道:“余太太,你怎么不让你余先生陪伴着呢?”余太太笑道:“虽然陪老婆要紧,挣饭吃也要紧,我若由南到北,由北到南,都要老爷陪着,只是老爷那份差事,谁替他干呢?胡先生是个要人,自己花自己的钱,没有人能管得着,谁比得上呢!”系春坐在下铺上,默然不语,好像是对于余太太这种误会,想用别的法子去解释。不过,这解释的话,一时却又无从说起,心里明白,立刻就用话来扯开着道:“余太太到上海去,打算住哪家旅馆?”余太太道:“我们先生是住在朋友家里,我已经打了电报去了,他会到车站上来接我的,朋友家里好住,我就不住旅馆里了。胡先生打算住在哪里?告诉我,我好去奉看。”她说了这话,眼睛可望了系春,好像是说奉看系春呢。系春起身取一根烟卷抽着。子云笑道:“我以前到上海,无非住三东,不过现在上海一切都进步,四川路开了一家新亚酒店,已经很摩登,听说南京路的国际大饭店又开幕了,二十多层楼,什么设备都是新式的,我想去试试。”系春笑道:“我也有这个意思。”子云听了,心里又是一动。余太太笑道:“我也听见许多人说,那里的排场很大。若是二位去的话,我见着我们老头子,我也要求他到那里去开房间。我们住在一块,岂不是好?”系春架住了两只脚,摇摆着拖鞋,向人微笑。子云心里痒痒的,也是笑。可是他立刻自己抑止住了,向余太太道:“我想余先生一定很听你的话的,为什么不要求余先生多汇几个川资坐头等车?你看,这里可比二等车里清静多了。”余太太道;“这倒是我自己省钱,不干他事。”系春道:“余太太若嫌二等车里烦得很,只管到这里来谈谈,我们很欢迎。”余太太笑道:“我不打搅你们吗?”系春道:“整天整宿,耳朵里是哄咚哄咚的声音,还有什么比这更打搅的。在车上多一个女朋友谈谈,那更是有趣,你只管来。”子云听系春的口吻,竟有些冒充本人的太太了,这是料想不到的事。他本要到厕所去,因为怕系春说出实话来,没有敢走开,现时,看系春这情形,决不会说实话的,走开无妨,于是就出去了。子云出门去了,余太太向着系春眯了眼睛微笑。同时,将眼睛看到车门顶格上去。那里,正放着一只扁的小皮箱子,紫色的皮,白铜的搭扣,干净无尘。这仿佛告诉人,这不是一只平常的箱子,这里有宝贵的东西。当余太太向着箱子望去的时候,系春也向着箱子看去,抿着嘴微笑着。她二人在屋子里默然地坐着,只是各各地微笑。
及待子云回房来了,余太太就站起来道:“我该走了,时候不早,二位也该安歇了。”说着,就拉开门向外走。系春伸出手来和她握着,笑道:“明天见吧。”说话的时候,那手颤动了一下,似乎握手时候的情绪很是紧张的。子云挤在身后,却不能向前去说,最后听到余太太说:“胡太太!明天见。”系春回转身来,好像很难为情的样子,低了头,在那小沙发上坐着。子云向她抱拳笑道;“这件事,实在对不起,引起余太太的误会。我因为没有探得柳小姐的意思怎么样,又不便加以更正。”系春没说什么,右手托住了左手五个指头,低头看着,好像还是微微地噘了嘴呢。子云低声下气地道:“这个,你当加以原谅,不能怪我。”系春道:“我也没有说怪你呀!我很后悔,不该搬了进来。现在搬出去是不合适,不搬出去,也是不合适。”子云笑道:“这可用不着为难,明天我见了余太太,把这事解释一下就是了。”她撇了嘴,微微地摇了两下头,接着道:“那更不妥当了。”子云笑道:“所以我想着,这件事很让人为难的。这倒有个笨主意,就是先前那话,我到饭车上去坐着,你先安睡吧!”子云说这话,当然是个笑谈,所以他的态度也并不怎样诚恳。系春啊哟了一声,笑着乱摇两只手道:“那像什么话?除非是我搬出去,不过,那也是不妥当,要是可以那样做,我早就搬了出去了。”子云笑道:“你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刚才,你出去了这样久,我怕你真要搬,几乎没有把我急死!”系春道:“这话是怎么样说的,我倒是有些不懂。我就是搬出去,也不至于有什么牵连到老伯身上来的事,何至于急得那样呢?”她说着这话,在纸烟筒子里,取出一支烟卷,做个要抽的样子。可是刚刚放到嘴唇边,衔着了一会子,不擦火柴,却又放了下来。她的脸并不向着子云,好像有点儿故意避开的样子。子云笑道:“你错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而且,也谈不上牵连两个字。因为……”他说着这话,对茶几上的烟斗并不去拿,却要到烟筒子里去取纸烟。系春很不经意地将手指上夹的那根烟递给了他。子云本是借取烟为由,来看看她的颜色的,不想她是没有一点儿羞怒之容,反而笑道:“我今天晚上,纸烟抽得太多了,我怕醉,所以要抽我又停止了,请你代抽了吧。”子云接着那根烟,始而还没有什么感觉。及至举起来一看,烟卷头上,有两三分长的一截红印,分明是嘴上的胭脂印染下的痕迹。他立刻满脸是笑,弯着腰向她鞠了一个躬道:“谢谢!”系春笑道:“老伯这话,我有些不解。这原是你的烟,你怎么向我道谢?”子云道:“因为……”系春摇手道:“这个因为不必说,我已经明白了。刚才老伯还说了一个因为,没有接着向下说完呢。”子云抽着烟,坐在下铺上,两手撑了茶几,托住自己的下巴向系春望着,笑道:“因为朋友在一块儿相处,说得投机,彼此就多多地亲近些。说得不投机,要走的一定要走,那是无缘,那是人家的自由,怎么说得上牵连呢?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了,好像《石头记》上有这么两句话:‘你说今生没缘法,如何偏偏遇着他?你说今生有缘法,如何心事成虚话?’”系春很淡然地笑着摇摇头道:“老伯别跟我谈文学,我对于这个,是一窍儿不通。”子云道:“其实我比你也大不了几岁,你何必叫我老伯?”系春道:“叫先生呢,好像是太生疏了。我对于老伯,是不应当如此的。”子云笑道:“叫什么先生,干脆,就叫胡子云得了。”系春道:“那越发不敢!”子云笑道:“有什么不敢?我们又不是真的亲戚,还分个什么长幼?不过,你因我对府上人认得,这样尊称我一声,其实我们是朋友的位分。朋友叫朋友的名字,谈得上什么敢不敢呢?”系春也没有说什么,将手抚摸自己的脸,带了一些微笑。子云就在这时,见她无名指上戴了一只翡翠戒指,便笑道:“柳小姐这戒指很绿很绿,可以再让我瞻仰瞻仰吗?”说着话,可就伸出了手来,大有想握她的手的意味。系春将手一缩,笑道:“胡先生,请你到上铺上面去,安歇了吧,时候可不早了!”子云以为她缩了手回去,一定正颜厉色,要说几句话的。现在见她并不如此,于是扯开嗓子,哈哈哈……大笑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