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文笔者说过,男人对于女人的侵略步骤,是分三步进行。胡子云只在这几小时之内,对于系春小姐进攻,就达到了第三步。他那速度也像这火车一般,是特别快车。他那成绩自然是不错。其实孤男寡女,叫他们住在这样斗大的屋子里,可以说是声息相通。说到这是哪一方面应负的责任,这话也就很难说了。
夜是慢慢地深了,火车经过了沧州平原,在星光满天、寒气低压的暗空里,加紧奔跑。颠簸的程度仿佛是比以前更加厉害,所以把全车的人都摇撼着走入了梦乡。但是这入梦的甜苦,也分个三等。头等卧车里,有的单人睡着,有的成双睡着,热气管升到三十八九度,高过人的体温。睡榻上的弹簧软绵绵的,人躺在上面,像驾着云一样。二等卧车里,温度和头等一样,只是睡铺要窄小,弹簧便不大软,人只是睡觉,不像驾云。而况屋子里有四个人,多半是彼此不相识。最显着和头等卧车有分别的,便是那气味不大好。若是遇到两个好打呼的旅伴,这痛苦就更大。至于三等车里,根本无所谓卧室,白天是坐在每座两客的椅子上,到晚来,依然是坐在那每座两客的椅子上。系春那个同学张玉清女士,同她的丈夫朱近清,一般的也是两个坐在一张椅子上,仰了身子靠在椅背上,闭眼睡觉。动物里面,各类睡法不同,像马是站着睡,鸟类蹲着睡,蝙蝠还愿意倒挂着睡。可是在人类,那总是以躺着睡为定例。到了三等车上,这个定例要打破了,人都是坐着睡。个人突然地变了常例,由躺着睡改为坐着睡,自然是不惯的。不过,坐三等火车的人,是福人自有天保祐,火车拚命地颠簸着,颠得人神经疲倦,不能不闭上眼去睡。所以那梆梆硬的木椅子,在人极端困倦的时候,也不难变为头等卧车里的弹簧床铺,将人安然送入睡乡。朱近清和他夫人并肩睡着,朱近清的头枕在木椅子靠背的上端,他夫人身体矮些,够不着椅子上端,头就枕在丈夫的肩上。她的位子是靠了车壁的,热气管子就在她脚下。到了夜深,热气管子,也像旅客不能振作,温度非常地细微,而靠近热气管的,总比较地温暖。所以张玉清虽然也是坐三等车,可是她仿佛坐的是三等甲级,朱近清就只好算三等乙级了。在晚上一点钟以后,朱近清当他身体万分不能支持之下,可就睡着了。只是仰了颈脖子的睡法,经过时间很久,便感到脖子有些酸痛,他那只手不知何时塞在夫人的身后,连同他被夫人枕着的右肩,一齐酸麻得不能够动。
坐火车的人,他们的感觉似乎和平常人有些两样。我们平常在家里安安稳稳地睡着,若有了响声,立刻就醒过来。坐火车呢,那火车在铁轨上奔跑的声音,真有点儿像狂风暴雨,更加着断续的雷声,那吵闹自不堪言,可是旅客们,就是在这时候睡着的。等到火车停在车站上,一切的大声停止了,火车也不颠簸了,人的感觉忽然变换,倒是醒过来。在晚上两点钟以后,火车不知是停在什么车站上。朱近清正在向窗子外打量,玉清也醒了过来。她睁眼看时,头竟睡在丈夫的肩上,整个身子也是靠了这青年丈夫。立刻抬起头来,见同车的人七颠八倒,都是半坐半歪地睡在椅子上。有几个不曾睡的,都睁了眼向这里看来。这倒真够难为情的,于是抬起手臂挡住了脸,打了两个呵欠,向近清微笑着,低声道:“我怎么糊里糊涂地就睡着了?”近清这才能够把他那只手抽了回去,将左手轻轻地捶着右手,笑道:“你是糊里糊涂地睡着了,谁又不是糊里糊涂睡着了。坐三等车有个秘诀,就是尽管支持着身体,不必想睡,到了实在不能支持的时候,闭上眼睛就着,不知道这没有床睡觉的痛苦,那就舒服得多了。”玉清道:“虽然这样说,可是我想着,这样勉强睡觉,睡眠总不会够的。”近清道:“旅行的人睡眠吃喝,当然都不能像在家那样满意。”他口里说着话,左手还在慢慢地捶着右手臂。玉清笑道:“我压着你手胳臂了吗?”近清笑道:“没关系!为了你好靠着我舒服一点儿。”玉清见对面椅子上坐着打瞌睡的两个人,有些转动了,觉得这话让人听了,倒怪不合适,就轻轻敲了丈夫一下腿,把话扯开来道:“到了什么地方了?”说着,将脸贴在玻璃窗子上,向外望着。近清道:“照着时间算,应该过了泊头,快到德州了。”玉清道:“德州车站的熏鸡很出名,我们可以下去买两只。”近清道:“德州梨也不坏,夏天还出大西瓜呢。可是在这样半夜的时候,要买什么也买不到。并不是做小生意的人,不愿半夜起来,躺在火车上的人都睡了,他们卖给谁吃?”玉清笑说:“卖给谁吃?卖给坐三等车的人吃,三等车上的人是不睡觉的。譬如我们要吃什么东西,起身就下车去买,很便利,不像头二等车上的人,这时睡在床上呢?”朱近清想了一想,轻轻地拍了她的手两下,笑道:“我很抱歉,不该省这几个有限的钱,不坐二等车。”玉清道:“你这误会了我的意思了。我说这话,并不是羡慕坐头二等车的人。我觉着无论什么买卖,挣钱还挣的是一般人的。官吏虽肯花钱,然而他们是少数,究竟做不了什么生意。你看各火车站上卖食物的,他们总停在三等车的附近,显然他们是只图做三等车上的生意。”近清道:“那是自然,火车客票,若是专卖头二等客人,那有什么生意!一辆头等车,往往不满十个人,一辆三等车拥挤的时候,可以坐两百人,拿票价来算一算,当然还是三等车上卖得钱多。可是三等车上的人,是没有地方睡觉的。”玉清笑道:“若是三等车上,有地方睡觉,又卖不到钱了。”他两人高兴起来,说话的声音就略微大了一些,倒不免惹了旁座的人,向她二人注意。他们自己省悟,停止不说了。声音一停止,立刻感到非常地寂静,原来火车停在一个小站上,正等着前面的来车。站外是离着村庄较远的一片旷野,由玻璃里向外看了去,只见站上拥着黑巍巍的树林影子,有几个站上管职务的人,手上提了马灯,在站台上走来走去。虽是隔了玻璃,人在站外走的脚步声,还可以听得很清楚。而同时车里面乘客的鼾呼声,也就继续地可以听到了。近清笑道:“我倒得了一个诗题,《在三等火车上,夜深,停在某小站,闻人打呼有感》。”玉清笑道:“怎么这样长的题目?”近清笑道:“不是这样长,说不出这里面的趣味来。必然是三等车上,必然是深夜,听人打呼,才会引起我们的瞌睡虫来。若是火车不停,或是停在大站上,这呼声也不能听得十分亲切,所以必须是小站,才会听得声声入耳,然后会发感慨的。”玉清听了他的话,仔细一玩味,倒很是有几分理由。睁眼一看,全车的旅客,虽然大部分都靠在椅子上,或在椅子上睡了,可是身体各蜷缩着,没有一个露出舒适的样子来。还有那不曾睡的,不是蒙眬着两眼,呵欠连天,也就是倒了身子,软了脖子,一语不发。有的勉强撑住了身子,在那里抽烟卷,也就眉眼不扬,没有一点儿精神。近清道:“坐三等车的旅客,必须到了此时此地,才会觉得二等车贵出一半票价,实是有理由。我们到上海去,事情混得好一点儿,将来再回北平,我必定坐二等车。”玉清笑道:“你大概有些二等车迷了,怎么只管谈这件事。”近清高举了两手,伸着懒腰,打了呵欠道:“我是感之深,言之切。”玉清还没有答话呢,遥遥听到一片哄哄之声,侧耳听了,问是什么?近清道:“这就是我们这车等着的车子来了。你留心听着,这是很有趣的,这响声越大越近,是在别处听听……”他还继续向下说时,玉清的头又垂着靠在他肩上。近清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贫贱夫妻百事乖。”就在这时,来的火车进了站,一片响声,飞奔过去,可就把玉清惊醒了。她抬起头,蒙眬着两眼,向丈夫微微地笑着。在一笑之后,她依然地靠住丈夫肩头睡了。这一来,给了近清不少的安慰。他觉得不是贫贱夫妻百事乖,乃是贫贱夫妻更有情了。
来的火车过去了,坐着的火车,也就继续地南开。近清有了心事,不想睡了,便坐着慢慢地忖思,觉得头等车上那位徐小姐,也并没有自己的爱妻漂亮,只是她不大顾身分,她穿得很阔,就坐上头等车。最奇怪的,她说现在改姓杨了,而她又不说是嫁给了姓杨的,不知道是一层什么缘故。一个人果然要图物质上的享受,就不能讲什么人格,人格能值多少钱呢?我在交通机关,也有很好的朋友。假如我不怕以私害公,和他要两张免票,我就可以坐在寻常客车的二等车里了。可是照理说是不应该的,我凭了什么,坐国家办的火车不花钱?他心里想着,精神上似乎有点儿愤慨,于是乎这两脚微微一顿。这个动作,惊动了他的夫人,又抬起头向他望着了,这就微笑道:“对不住,我糊里糊涂睡,又压在你肩上了。”近清低声笑道:“可是,在没有结婚以前,我是求之而不得呢。”玉清道:“那么,现在你是很讨厌这样。”近清道:“你不要这样说,我正在这里想着,为什么我就没有坐二等坐头等的资格?以至于委屈了你……”玉清立刻握住了他的手,笑道:“我不爱听这气话,一个人处逆境,应该退一步想,还有许多不如我们的哩,人家应当怎么办?何况我们坐三等车旅行,也是很平常的事,算不得什么逆境。”近清也就握了她的手,笑道:“不是你问我的话,我是不肯这样说的。据我想,他们坐头二等车的人,也许像我们一样,有心里不自在的。”玉清道:“岂但像我们一样,恐怕不如我们的还多着呢。睡吧!你看,全车的人都睡了,就剩我们两人坐着谈天,吵了别人,人家也不欢喜的。”近清却也很以她的话为然,就闭上眼去睡。
当近清第二次醒过来的时候,玻璃窗子外,有了电灯,又停在一个车站。最痛快的,便是对面椅子上那两位客人,检着包裹,预备下车,据说,已经是到了德州了。近清赶快推醒夫人,笑道:“到了德州了,我们下车买鸡吃去。”玉清不过是斜靠了他睡的,经过丈夫一度推醒之后,她微睁着眼,口里咿唔着道:“我要睡,仙丹我也不要吃了。”说着,将手理了一理头发,两手握住了近清的手,索性偎在他肩头上睡了。近清觉得夫人是更娇媚可爱了,如何能忍心把她推开?不过对过那两个客人,背着行囊包裹走了,如不去占领,立刻就有人来。很不容易得着的一个铺位,不宜随便地丢了。因之两手托住了她的身子,悄悄地将肩膀抽了出来,然后自己站了起来。可怜这个青春少妇,她虽然口里说坐三等车是不算什么,可是她的身体是支持不住的了。假如这时有二等车让给她去睡,她绝不会推辞,因为她已经是伏在椅子上继续地睡了。近清心里一活动,立刻把自己一件大衣,扔在对过空椅子上,然后把夫人的毛绳外褂,卷成一个枕头塞在夫人的头下,将夫人放在椅子下的两只脚,也两手托着,搬了起来放在椅子上,让她半蜷了身体睡着。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帖了,自己这才在对面椅子上坐下。
偶然回过头来,近清却见对过座上,一个穿长袍马褂的老人,胸前飘了一部胡子,用手不住地理着,向人微笑。近清料着他必是笑自己伺候太太,因也笑道:“带家眷出门,那总是累赘的。”他这句话的意思,是表示这女人是我的太太,我并没有不端的行为。那老者依然理着胡子,笑道:“我也看出来了。由上车到现在,你二人都很亲密,而且也很大方,我就猜着是一对恩爱夫妻。好像二位还是结婚未久,出来做蜜月旅行的。”近清当然是用不着相瞒,因点了点头道:“可不是吗?老先生有点儿见笑吧?”老人摇摇头道:“不,我年纪虽老,心不老,我这次南下,也是去结婚,我回来的时候,也是带了新人度蜜月了。”近清笑道:“老先生开玩笑。”他又正了颜色道:“我并不开玩笑,你不要看我这一把胡子,其实我还只六十二岁,我自己想着,至少还能活二十岁,可是自现在起,儿女成林,各人都去成立小家庭了,丢下我一个人很孤单。买卖又是不能的,所以我就干脆续弦吧。”近清道:“原来如此,倒也在人情之中,新娘在上海吗?”老人笑得眼睛上的皱纹全重叠起来,摸着胡子道:“不,在苏州,而且还是一位姑娘。”近清笑道:“苏州姑娘?那太好了!十几岁?”问到这里,便是那位老先生也哈哈大笑。好在火车已经开了,在一片响声中,加上这点子笑声,也算不了什么。他笑道:“岂能够十几岁?是位未婚的老处女,已经三十八岁了。”近清虽和他说着话,眼睛是为了自己的娇妻,见她虽穿了薄薄的呢面线鞋,究竟还套的是丝袜子,谅着她脚是凉的,因之把自己的大衣,又盖在她腿上,自己坐在光板椅子上。
那位老先生越看越引起他的童心,只管摸胡子。近清觉得这老人喜欢谈话,恐怕说起来没有了结,吵了车子上的旅客,因之他打了一个呵欠,也就歪着身子躺下来睡了。三等车上那样一条三尺长的椅子,绝不许可人躺着。近清又是个长一点儿的人,便是将身子蜷缩着,也很显着不够容纳,他也只好横坐着,将背靠了车壁,两腿横伸在椅子上而已。这样的舒服,那绝不能算舒服,所以近清虽是闭了眼去睡,然而这更不如和他夫人挤在一处,比较还适意。车身震动着,将他那两边无倚靠的身子颠得左右乱摆。他睁眼再看看夫人,蜷缩着睡得很熟。此外的旅客也都睡了。就是那个到苏州去结婚的六十二岁老人,他也抬起一只很博大的袖子撑在椅子背上,枕了头睡。近清心里想着:若他有他这般大的年纪,不知道还在人间没有!可是他很高兴地南下结婚,自己想着,至少还要活二十年。他现在是坐三等车南下,来带苏州新娘北上的时候,也是坐三等车吗?恐怕不如我这位新娘,能够同甘苦了。近清想到这里,觉得是太委屈了这位娇妻了。回得上海去,必定努力工作,将来有了钱北返,不但是坐二等车,也许要坐头等车。那么,打扮得如花似玉的,安顿她在包房里坐着。也许还有两个小孩,同在屋子里玩耍,那够多么美满呢!他有了这样一个假设,仿佛也就真有了那么一回事:自己架了腿坐在弹簧底子的软铺上,非常地舒服,弹簧起落着,人也驾着云了。可是就在这时,两条腿被云端里的妖怪抓住,人向下沉着,直摔下云端里来。这一惊非同小可,睁眼看时,哪是什么云端里?分明是做了个梦,自己依然是坐在三等车的木椅上。
胡子云住的房间,和守望岗位,只差一号房,在大家都寂寞地安睡去了,却仿佛有一阵嘻嘻的笑声,送入守望兵的耳里来。当然,这也不算什么,因为带家眷出门的人很多,半夜睡不着谈起话来也在人情之中。约有半小时之后,那房门吱哩哩地响着,被推开了,出来一个青年少妇,身上穿了一件粉红色的绸睡衣,上面绣着大条子的兰花,下方只看到肉色丝袜子,踏了双白缎子绣花拖鞋,头发蓬松着,直掩到两腮上来。她走出房门以后,好像有点儿病态,四肢无力的,扶了车壁东歪西倒地走着,看那样子,自是往厕所里走。继续着房门里又伸出半截身子出来,不过这是一位四十以上的男子,嘴上略略地有些短须,身上也穿了毛巾睡衣,拦腰有根带子,只是微微的、松松的,在睡衣外结了一个活扣。他手扶了门,向那少妇身后望着叫道:“快点儿回来吧,你衣服穿得太少,受了凉。”那少妇回头一笑,答应了不要紧三个字。可是那男子对于这少妇是很忠诚的,静静地在门边等着,并不走开,直等那少妇由厕所里回房来,他首先迎上前握住她的手笑道:“还说不要紧,手都有些凉了。”那少妇向他笑道;“多谢你关照,到上海去再感谢吧。”说者,两人同握手进去了。那守卫的人看到,心里却是好生不解。男女共住一间屋子,当然是夫妻了。太太深夜出来上厕所,先生随着在后面来尽保护之责,这也是应当的,说什么到上海再感谢呢?就是要感谢,今天晚上可以感谢,明天早上也可以感谢,为什么要到了上海,才可以感谢呢?这守卫憋住这个问题,不免有点儿闷在心里。其实他哪知道这一男一女,是子云先生和系春小姐,在十二小时以前,他们之不认识,也像守卫对于他们的程度一样,谁也不知道谁姓什么。守卫在那里纳闷的时候,那房门依然是关着不透出空气来。在绿幔帐的玻璃缝里,原是有灯光露出,不久,那灯光也没有了,大概是屋子里熄了电灯。屋子里人的命运,和这火车一样,在黑暗的空气里,拚命地狂跑呢!也许这就是头等车,和二三等车那一点儿的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