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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醇酒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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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从前的时代,无论水行乘船,陆行乘车,假如旅客有要紧的事,船或车,总可以稍微等上一等的。到了现在,轮船火车乃是大众的乘物,有一定的时间开行,绝不能够为一两个人,等着谁来。依着胡子云的意思,这火车能在车站再停一个钟头,等了柳小姐来才好。可是火车到了开行的时刻,却是一秒钟也不肯稍等,于是把系春丢在南京,把她的行李带着和子云一块儿走了。子云还不死心,怕她是已经追到了月台上,只是没有上车,这就打开了窗子,伸着头向外看去。然而火车已经是走得很快,便算她到了站上也不能上车了,这就关上窗子,自言自语地道:“年轻的人,到底是不能十分仔细的。”将放在烟缸上的雪茄又拿起来吸着。而且望了她的行李,闻到她衣服上所留下的胭脂粉香,真不胜怅惘之至。火车是开得越快了,那些车站上的灯光慢慢离开,似乎走得很远了。

他心里正难过着呢,却听得有一个上海口音的女子,在门外喊着查票,接着敲了两下门。他心想,如今铁路上越发男女无差了,以前是女人充卖票员,而今可又有女人当了查票员了。想着,就把房门拉了开来。这门开者,早就是一阵哈哈大笑。子云也是心花怒放,跟着笑了起来。只见系春左右两手全提了大小不一的许多纸包和蒲包,站在房门口,眯了两只眼,嘻嘻地向人笑着。子云立刻站起身来,伸着两手将她手上的东西,完全接了过去,笑道:“你怎么在车开了的时候,会上了车?真把我急得可以!”系春一进来,顺手将房门带上,立刻斜躺着,把头靠在子云肩上,笑道:“你真着了急了吗?”子云将手拍着她道:“好!我怎么不着急?”系春道:“我想起来你还没有吃晚饭呢,让我把买来的东西全拿了出来,我们舒服舒服地吃吧。”说着,她就把茶几上的东西一样样地都搬了开去。而且还找了一张干净报纸铺在茶几上,然后把放在地上的纸包全透开来。她先开一个纸包,是两把雪白的白铜刀、两双人造象牙筷子,放在茶几两边,倒像吃西餐的样子。子云笑道:“你真细心,还预备了刀和筷子,打算吃什么?”系春笑道:“只管透开纸包来,陆续地向茶几上放吧。”看时,乃是一包盐水鸭子、一包火腿、一包五香酱牛肉,还有一罐肉松、一罐芦笋。罐子是打开了,菜是切碎了,什么都预备停当,最妙的便是还有两只大玻璃酒杯子,擦得亮亮的、雪白的。这就禁不住笑道:“你还有什么东西搬出来没有?我们要在这里摆酒席了吗?”系春微笑着:“今天晚上,我是不打算睡的。”说着,用手指了白兰地酒瓶子道:“把这一瓶酒喝完了算事。”子云笑道:“不睡觉可不成,明早七点多,就到了上海,哪儿还有精神做事!”系春且不理会,把车上那些零碎纸片卷成了一大卷,送到房门外去,将门带上,然后坐在那小沙发上,指着对面道:“你坐过去。”子云笑道:“我们还面对面地坐着吃酒吗?”系春笑道:“这是我请客,你得规规矩矩地坐着做客,胡闹可是不行。”子云道:“不能就这样斯斯文文地喝,总得行个酒令。”系春在他面前,把玻璃酒杯子拿过来,满满地斟上了一杯酒,然后把自己面前的酒杯子也斟满,把酒瓶还放在茶几上,笑道:“谁要是不公平,罚酒一次。我们来豁拳。”子云道:“豁拳是可以的,怎么分输赢呢?”系春道:“当然是喝酒。”子云笑道:“不,我输了。”系春将两个手指头向他脸边一弹,啪地一响,笑道:“你太聪明了。那包不是你一个人总赢,我一个人总输,现在这样吧。我输了,我依你。你输了,你喝酒。你肯不肯?这你就便宜多了。”子云自己一想,这也是件便宜的事,于是相对了坐着,就低低地豁起拳来。酒这样的东西,也是一种邪物,假如是斯斯文文地喝着闷酒,三口两口的,就会把人灌醉了躺下。若是有人陪着豁拳行令,不知不觉地把酒喝下去,往往喝得过量两三倍,自己还不知道。加之系春办的这些菜,又是非常之可口的,因之子云虽不会喝酒,那一大杯白兰地,也不知怎样地喝了个点滴无余。夜车上,总是清静的,虽然南京到上海,每一站都是热闹所在,可是在十二点这趟夜车上,各站也总是冷清清的。子云在喝完那杯白兰地的时候,火车又停在一个大站上了,他隔了窗子向外面看去,看到那站牌上,大书着镇江两字,便向系春笑道:“我们真也喝得可以了,不知不觉的,就到了镇江。有两点钟了,我们还不该睡觉吗?”系春将一个手指爬着脸腮笑道:“你也太不行了!豁了两个钟头拳,才喝下去一杯酒就打算逃席。我们呢,输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可是干干脆脆,一点也不赖。这还不算,我也陪你喝了一杯。”子云笑道:“你哪里喝了酒,你这杯酒,还有大半杯呢。”系春道:“你是喝酒喝糊涂了吧?你不应该醉呀。我这是喝干了,重斟的第二杯酒呢。”子云笑道:“是吗?我倒没有留意哩。”系春道:“你想想,就是把酒送到嘴唇边,抿上一抿,有这么久的时候,也把那一杯酒抿干了吧?”说着,把他面前那玻璃杯子拿过来,倒上大半杯,放到他面前,因道:“你赏面子就喝,不赏面子就不喝。”子云笑着望了她的脸上道:“看你这样子,我若是不喝,你就要生气吗?”系春微微撇了嘴道:“生气?我怎么敢!可是太便宜你了,我不输酒,还喝了那样一大杯呢,你输了酒的人,才喝那么一点点。”说着,把身子扭了两扭。子云笑道:“好好!我喝,喝!可是我喝了,以后你不能要我再喝了,我先得躺下去,免得醉了才睡,倒闹得头昏脑晕。”系春道:“你别害怕,只要你喝下这半杯去,我就不要你喝了。”子云笑道:“圣旨不可不遵,好的,我来喝下去。”说着,端起那杯酒来,一伸脖子喝了个干净。喝完了,还向她照了一照杯。系春这就点着头微笑道:“多谢多谢,总算是给面子。”子云在先喝过那一杯酒时,觉得慢慢地喝下去,也不见得有什么醉人。现在猛可地喝下这一杯酒去,开始也就觉得嗓子里有些干燥发热,不过喝下一盏凉茶去之后,立刻也就舒服一点儿。于是向系春微笑道:“我真有点儿醉了,你把那篓子里的橘子拿来,我先吃两个预备预备不测吧。”系春微微地向他瞪了眼道:“你又不是小孩子,自己一点儿也不知道保重吗?这样深夜,怎好吃生冷?”说毕,不觉是噗嗤一笑。子云虽是觉得要把凉爽东西吃下去,心里才能痛快。可是经了系春一番拦阻,便不要吃橘子了,因笑道:“口有点儿渴了,热茶总可以喝吧?哎呀!不行……”哇的一声,便弯了腰向痰盂子里乱吐一阵。系春连忙跑了过来,扶住他道:“哟!怎么吐了?要知道你真不行,我就不勉强你喝这后来大半杯了。你躺着吧,我叫茶房倒开水去。”说着,她扶了子云睡下,而且还掏出手绢来,替他脸上嘴唇上都揩抹了一遍,这才叫茶房提了开水来,冲了一壶茶。正待捧了茶杯送给子云去喝时,而他高高地睡在枕上,已是鼾声大作。

系春斟了一杯茶拿在手上,只管向子云望着出神,点了两点头,把茶杯且放在茶几上。先看看手表,接着,就把小箱子里的火车时刻表取出来翻了一翻。听听窗子外面,车轮和铁轨的撞击声,哄咚拍达,非常之猛烈,这是在那里告诉着人,火车是正在极力地奔驰着呢。于是坐在那小沙发上,将牙齿咬了下嘴唇只管去出神。那两只眼睛,可正是向着铺位上那个人不断地看着的。许久许久,她毅然地起身,把屋子里的电灯给熄灭了。在黑暗中人世间的一切罪恶,便是要开始发生的。自然,不是没有光亮的地方,就不会发生罪恶;可是果然有罪恶发生,必是在黑暗里开始,那是可以断言的。这位系春小姐她对于胡子云先生那样一拍即合,百般将就,为着什么呢?就是为了要造成一种罪恶。这种罪恶,到了黑暗里面,就好进行了。火车由镇江开行,其次一个大站头,便是常州,在常州这一站,已到了大半夜,除了那爱清静的人喜欢坐了这一列车子走,平常旅客是不来的,所以上下的旅客只有几个,在那凄凉的灯光下,悄悄地上下车。子云屋子里,电灯已经开了,系春还穿着那件衬绒旗袍,似乎还不曾安歇呢。她开了房门,伸出一颗蓬松头发的脑袋在左右张望着。巧得很,余太太却会在这个时候,跑到头等车上来了。她两人相见,笑着走到一处,互相拉住了手。余太太低声笑道:“胡先生睡了吗?”系春道:“他喝醉了,睡得很香呢。”两个人说话的时候,车上值班的茶房也站在一边。余太太道:“我约会了一个亲戚,在无锡车站会面的,不敢睡得十分安稳,怕误了事。你们胡先生对我说,有一部书,要托我那亲戚顺便带了去,书呢?”系春回头看着,见子云睡得只是发出鼾声来,便在铺位底下,取出了一个报纸包儿交给余太太。余太太两手捧着,掂了两掂,微微地笑着问道:“书都在这包里吗?”系春低声答道:“全在里面了。”余太太笑道:“你放心吧,交给我,决不能够遗失的。”系春笑道:“几本破书,丢了就丢了吧,明天早上见。”她说着这话,竟是一缩身子进了房,把房门给带上了。

在这个时候,火车已经是离开了常州,系春的脸色似乎青白不定,坐在小沙发上,很有些发呆的意味。然而她不肯露出慌张的样子来,自己强自镇定着,也取了一根雪茄缓缓地抽着。铺位上的胡子云,却把身子转了一转,似乎是快要醒了。系春立刻把烟放下,坐到铺上去,将毯子轻轻地在子云身上盖着,又对了他的耳朵轻轻地问道:“你要喝一口热水吗?”子云依然紧闭了两眼,抬起一只手来,挽着系春的脖子,口里可不住地咿唔着道:“你怎么还不睡呢?”系春简直是把他当了一个小孩子,轻轻拍着他的肩膀,低声道:“我这就睡,你睡吧。”子云嘴里又咿唔了一阵,可是人就睡过去了。系春虽把这个醉人打发睡了,自己反是心房乱跳,也有些醉意,只管蹦跳。轻轻的,把子云压在肩上的那只手臂给它放了下来,坐在铺边,仔细出了一会儿神。心里似乎想得了什么事,便把自己的手提箱子由车棚架子上取了下来,打开箱盖,把里面的洗换衣服点了一遍,还有些钞票全取了出来,都放在大衣袋里。对箱子看了一番,就微微地笑着,锁也不锁,就放到上铺上去。又坐着想了一刻,而且想得很沉着,似乎是没有什么事了,于是再微微一笑,熄了电灯睡觉。她是否睡着了,也许她自己都不十分明白。

当火车在一个大站头停歇的时候,她已经坐起来了。屋子里电灯,她并没有扭亮。唯其是屋子,没有灯火,看外面是很清楚的。只见站台上,几个卖零碎食物的人和一二十位旅客走动。其间有一位女客,穿了翻皮大衣,跟着一个肩扛行李箱子的人,悄悄地出站去。在站台上,罩着一个宽大的天棚,当中一个出站的门,虽不必看站名牌子,系春也知道是到了无锡了。她眼见余太太从从容容地走下去,那震动的心房,似乎是受了注射剂安定得多了。再摸索着铺上的胡子云蜷缩了身子,睡得很安稳,那呼吸之间,还是不断地向外喷着酒味。凭着他这种酒醉的程度,大概是明早到了上海,他也醒不过来的。这虽是在暗中,也禁止不住自己一阵狂笑,笑得太厉害了,身子有些颤动,把睡着了的人抖颤得也有些感觉,口里又咿唔起来道:“火车又停了,到了镇江吗?”系春笑道:“已经走过去了。”子云口里喃喃不清地道:“到了常州,请你告诉我,我要买一套梳篾呢。”系春道:“好的,我一定告诉你,你安心睡觉吧。你把精神养得好好的。明天我们到了上海,可以同去玩了。”子云哼着答应,人又睡着了。过了无锡,她又不能睡了,摸黑坐了起来,只管坐着抽香烟。不知道她心里是在想些什么?不过那烟筒子里的香烟,她抽完了一根,接着又抽上一根,犹之这火车继续地跑着一般,没有停止。无锡到苏州,不过一小时有余的路程,当她听到汽笛呜呜的一阵叫着以后,她心里便立刻兴奋起来,将电灯扭亮,便伸手到上铺去,要拿过手提箱来清理一番。不过当她的手触到手提箱的时候,又猛可地把手缩了回来,她心里好像在那里想着,那里面也并没有什么东西,看什么?同时,她的眼睛也就射到铺上这个睡熟人的身上了。

在汽笛叫过一声之后,火车是越走越慢了。她在窗子里,看到几根高柱电灯下面,照着一排木栏杆,想起是苏州车站了。她恰恰地拉开了房门,见茶房揉擦着两眼,呵欠连天地走了过来,便低声问道:“到了苏州了吗?”茶房道:“到了,太太!你还没有睡。”系春道:“我刚醒过来,肚子有些饿了。这站上的脂油年糕,非常之好吃,我要下去买两块糕来吃。”茶房道:“我去给你买好了。”系春道:“你们怎离得开车子?”茶房道:“太太下去买,倒是来得及,火车要在这里停十五分钟的。”系春道:“这一条路,我一个月总要走好几回,决计误不了车的。”说着,便一缩身子,到铺上把小手提包拿到手上。茶房还站在房门口呢,笑道:“太太,这样深夜,外面很凉的,你加上大衣吧。”系春笑道:“那也好。”于是把大衣搭在左胳臂上,把房门极轻极轻地给带上了。子云虽是醉得睡沉沉的,她还是很体贴的,怕声音大了,会把他惊醒。

这个时候,已经是四点多钟了,在冬天正是人家香衾温梦,睡得正香甜的当儿,非有十分急事,和过惯了夜生活的人,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找什么工作。所以这里依然和西边几大站一样,只有那极少数喜欢冷静的人,悄悄地上下车。在很少数的人上车的时候,果然有那车站小贩,手里挽一个有柄木托盆,盆子上面放了平面锅,煎着一条条的年糕。那小贩也是用极低的声音吆唤着,“白糖脂油糕”。然而看见卖脂油糕的小贩,可不见买脂油糕的系春小姐。

十五分钟的时间,那是很容易混过去的,火车已经开了。值晚班的茶房,当火车停在站上的时候,他除了伺候旅客上下,还要留心有扒手混上车来没有,他是不能休息的。系春下车买脂油糕去了,那是他亲眼看到的,可是并没有看到她上来。半夜里,在苏州丢下一位女客,那是笑话,也许她已进了房,自己是不会注意到的。于是将子云的房门用手轻轻拉开一条缝,向里张望,里面电灯是亮的,只有一位先生,哪里有太太呢?自己亲眼见人下车的,多少要负些责任,便叫道:“胡先生快醒,你那位同伴在苏州下车去买脂油糕,没有上来呢。”但是他声音叫得很低,子云是睡得很熟,哪里听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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