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胡子云坐的这间包房里,除了一个女人而外,现在是又多了一瓶酒。在寂寞的长途旅行中,女人是足以刺激人的,酒也是足以刺激人的,有了这两种刺激合并在一处,自然他并不再感到寂寞了。过了蚌埠以后,那子云便有些醉醺醺的,只管要睡。及至身体完全清醒过来,屋子里是早已亮上了电灯,系春将一只手撑了头,斜靠在窗子边的椅子上坐着,眼睛皮子只管下垂着,仿佛她在想什么心事。子云看了她很久,她还不晓得,便笑道:“你在想着家里什么事情吧?不用想了,到了上海,我们找乐子去。”系春被他一句猜着,先是笑了一笑,然后又叹了一口气道:“我和你在一处,谈谈笑笑,我就把全副心事都解除了。可是我一个人坐着,我就要想到我自己那些不顺心的事了,唉!这有什么法子呢?”说着,又不免长叹了一声,就将茶几上的那瓶白兰地拿过来,拔开了瓶塞子,左手拿了个茶杯子来,要向里面斟酒。子云赶快爬起来,将她的手按住,因道:“你这不是胡闹吗?我看你的量也不好,空口喝酒,喝得昏天昏地的,什么意思呢?”系春手抱了瓶子,还不肯放,笑道:“不,我非喝不可。”子云道:“你就是要喝,也不必现在喝,等吃晚饭的时候,我们带到饭车上去,还可以请一请余太太呢!”系春依然手抱着瓶子,笑道:“我想起一个法子来了。到了浦口,这火车过江,是非常之麻烦的,前后要闹几个钟头。我打算一到浦口,就坐轮船渡江,买些鸭子火腿,然后由下关上车。在车子上,今天咱们喝一个通宵。明天早上到了上海,到国际饭店去开一间房间,舒舒服服睡一整天。”子云道:“那怎么回事?到了后天,你不过日子了吗?”系春道:“并非我后天就不过日子,我到了上海,家庭里还有什么变化我是不知道的,我现在快活一天,你忍心不让我快活一下子吗?”她最后一句话,说得很得力。子云就笑道:“若是照你这样说,你就喝一点儿酒也不要紧,可是你又何必到下关去买鸭子?”系春道:“我还要到一家绸缎庄里去提一笔现款。我事先早已写快信告诉他了,请他把款子送到浦口车站上来。可是天下只有借债的人肯听话,哪有还债人肯听话的。我料着他未必肯来,老老实实,还是自己到他店里提款去吧。晚饭,你上饭车去吃,我不吃了。”子云道:“那么,我就等着你吧,希望你带一点儿新鲜面包回来。”系春笑道:“那还是依了我的话,在车子上喝个通宵了。这样说,这酒现在我就不吃,留着回头较量吧。”说着,倒是把酒瓶子塞住,推开到一边。子云被系春刺激着,已经是够瞧的了,现在又在喝了白兰地以后来刺激着,当然是充量地麻木起来,糊里糊涂的,只觉火车停住了,前后左右的旅客不少的拿了行李箱子,向车外走去。子云将窗帘子扯开,便看到窗子外面,月台上电灯灿烂,正是浦口。系春啊哟了一声,站起来道:“了不得,到了浦口,我还不知道呢。”说着,用手摸摸鬓发,匆匆地穿上了大衣,把铺上的手提皮包,拿起来夹在肋下,立刻就走下车去。子云在后面跟着追出来,笑道:“你真到下关去吗?你要是赶不回来,误了车,怎么办?”系春已是走上月台了,回转头来,将手一扬道:“不要下车了,仔细受了凉。我准赶回来。万一赶不回来,我的箱子请你带着,明天国际饭店见面吧。”她口里说着,人是继续地向前走,已经走过月台很远的地方去了。子云手扶了车门,向她去的后影,远远地望着,情不自禁地笑着自言自语道:“真是小孩子脾气。”这句话,其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这也就带了笑容走回房间去了。
当他走回房间以后,一眼便看到系春的东西,是很随便地放在铺上。那一只手提皮箱子,两个搭扣,一个也不曾扣着。子云想着,她真是能相信我,箱子放在屋子里,也不怕我动她的钱。于是点了一支雪茄,坐在窗子边向外看着。却见李诚夫,在月台上走来走去,子云这就用手敲着玻璃,连连地叫他。诚夫隔着玻璃向里看着,只有子云一个人,也就笑着走了进来。子云让他坐下,因道:“天气冷了,车站上寥落得很。”诚夫道:“这一趟平沪通车,是一切免票、半票都无效的。由北平到南京来的人,间接或直接与政界总有些关系。那么,他们就可以想法子弄一张半票或免票,坐别一趟车子来,何必赶这一趟车呢?你是一位银行家,对于经济是有研究的。现在,社会上的事一般都以经济为背景。坐这趟车的人,个个都要花钱,自然是到浦口的人少了。”他说着话,看看铺上,还有女人的围巾,便笑道:“柳女士下车去了?”子云笑道:“这位小姐很有意思,她不辞劳苦到下关买盐水鸭子去了。”诚夫道:“这是一位老走平沪路的了。这一渡江,现在虽是省了旅客下车上船、下船上车,可是这渡江的时间实在是长得很,几乎要达到四个钟头。所以由北方到南京来的人,虽是坐在车上可以过江,也不愿坐了车过去,总是由浦口下车,坐了轮渡走,因为这样走,至少是要早三个钟头进城的。”二人说着话,火车哄咚哄咚开着走了。可是不到五分钟又停止了。伸头向外看着,车子停在铁路岔道上。子云道:“怎么又停了?”诚夫道:“由浦口车站倒退到这里,由这里上江边,在江边停下,火车分三次运上轮渡,上了轮渡过江之后,那边再分三次拖车上岸,停在江边,再送到下关车站。这样开了又停,停了又开,是不知道有多少次的。”子云道:“那也怪不得这位柳小姐,要到下关去玩一趟。”诚夫道:“老坐这趟通车的人,到了浦口立刻过江,到上关去洗了澡,还可以到馆子里去吃餐晚饭,从从容容地由下关车站上车来,一点儿也不误事的。尤其是坐三等车的人,这样子舒服,因为他们在车上也是逢一站买一站,买零碎东西吃的。到了浦口车站,因为是个目的地了,车站上食物摊子反而是特别少,就不如到下关小饭馆子里去弄一顿吃的。”子云道:“你这话果然是不错,可是他们随身的行李交给谁来看守呢?”诚夫笑道:“这一层我倒没有想起,我想这种舒服,只有光身旅客可以享受。不过,光身旅客怎样能乘长途火车呢?”子云笑道:“花钱多的人,自然享受最舒服,你的这个享受还是头二等客人的啊!”诚夫笑道:“我倒很后悔,没有在浦口车站过江。不然,这个时候,我也躺在澡堂子里了。那面江边上就有很好的洗澡堂子。”当二人说话的时候,火车是开着走的,到了这时,可又停着了。诚夫道:“大概是停在江边了,我回房里去找一件衣服加着,好在轮渡上看看江景。”说着,人就走了出去。不多大一会子,他哈哈大笑地走了进来。子云道:“为何去而复返?”诚夫笑道:“不成,我不能回二等车上去了,这车子分作了两半截,我坐的那节车子,已经拖上轮渡去了。”子云道:“我这里有白兰地,你若是怕冷喝上一杯。”诚夫对茶几上的那瓶酒注意了一会子,笑道:“是你的酒吗?那是柳小姐留着吃盐水鸭子用的吧?”子云道:“她也没有酒量,有钱的人什么也不在乎,她是买一瓶酒,闹着好玩的。”诚夫笑道:“这位小姐有一个意思,虽然态度是很大方,却是还不脱那孩子气,很有趣味的。”子云笑道:“你看她为人怎么样?”说着,左腿架在右腿上,连连地颤抖了几下。两个指头夹了雪茄,略略地衔在嘴里,可是微微地带了笑容。诚夫在茶几角旁那张小沙发椅子上坐着,向他脸上看看,而且还闻到女人衣服上遗落下来的胭脂花粉香,心里就有了数了,微笑道:“当然是很好的。”子云依然抖着脚笑道:“你看她人,有心眼没有心眼?”诚夫笑道:“这就难说了。一个人有心眼没心眼,那是要分好几层去看出来的。有的人是很聪明,可是对人很忠厚。有的……”子云将烟衔在口里,两手一拍巴掌道:“你这话是对极了,她尽管是很聪明,可是待人很实在的。她是一个可怜的妇人,正等着人去帮助她。到了上海,我一定给她寻一条出路的。”诚夫笑道:“以胡先生这样有声望的人出来帮她的忙,那还有什么疑问?一定是马到成功的了。”子云有一句话想说出来,却又忍住了,只是微笑。默坐了一会儿,火车便开始动着,慢慢地由码头铁桥上开上了轮渡。子云道:“南京有了轮渡两年了,可是我坐在火车上过江,今天还是第一次,我倒是要下去看看。”说着,自己也穿了大衣,和李诚夫一路走下车来。
车子停在轮渡上是共列着三排,整整地把船上的甲板全停满了,只是车子外边,船栏杆里,还有两尺余地,可以走路。抬头看到船头上那个架空的高楼,灯火辉煌,照着有人在上面指挥,汽笛呜呜地一叫,便听到机轮打水的呛呛之声。同时,江风吹到身上,也更显着猛烈,这可以知道船已经开了。诚夫和他同站在船栏杆边向外看着,不由得打了两个冷战,将鼻子一缩,笑道:“这不是玩意儿,我赶快去穿了大衣来吧。”说着,赶快就走。他所坐的那截二等车恰是在最左的一列。车子是三列同排着的,又不能直穿而行,因之绕了个大圈子,还是由船艄上走了过去的,自然这是费了一些时候的。可是在车边走着,还看到那位同车的余太太穿上了大衣,只管低了头走着,似乎是很有什么急事,有人挨身而过,她也不觉得。
走上车去,却看到同车的三位客人坐在那里,互相埋怨。一个道:“火车正在走着,我们倒没有什么感觉。这样要闹几个钟头,还是在浦口,坐在车上,就有些不耐烦了。”又一个道:“能好好地睡觉,倒也罢了。偏是火车拆开,热气管子断了,屋子里冷得要命,睡又睡不着。”还有一个道:“就是有热气,也睡不着的。因为这车子开一会子,停一会子总是让人精神不安的。”诚夫也没有插言,自在铺上拿起大衣来穿着。这二等车上过去,就是一节三等车。诚夫由这里过去,却看到三等车上,人已走了一大半,那些客人都是穿得厚厚的衣服,大半靠了椅子背坐着,显出那无聊的样子来。有些人是似嫌坐着冷,只管拚命地抽烟卷,或者在车上走来走去,也听到他们说:“这一道江,什么时候可以过得完?坐在冰冰冷的车上,真要命。”又有人说:“轮渡搬了火车过江,本来是便利旅客的。现在看看车上的旅客,全有些不耐烦,这也可以说,不识抬举了。”又有一个道:“我记得,没有轮渡以前,由浦口上船过江,到下关上车,也不过耽误两三小时,于今原车过江,倒要四小时了。铁道部对于这个轮渡,花钱还是不少。”诚夫看看各车上的人,都不能表示完全满意,心里便在估量这个问题,下得车来,在停车的甲板上慢慢地走着。却看到女厕所的门边楼梯下面,有两个人站着。有一妇人低声道:“大概没有什么问题了,或者是无锡,或者是苏州,你听电话吧。”听那声音,正是余太太,这虽然不是什么秘密话,可是妇女们藏在一边谈话,总不应该去听的。因之绕着路,还是找着了子云赏玩江景。
这时,一勾月亮,斜挂在江头上,很稀松的,有几点星光,散在天空里,江上却散布着一重薄雾,便把这江中夜景加上了一种浓厚的诗味。远望着下关那人家的灯火,高低不齐的,在浓雾的深处,透出一点点的光来,最好看,是仿佛那灯火旁的雾层,笼罩了那灯光的四周,光在雾里发生出了许多模糊不清的光芒,把整个下关几乎是笼罩在梦中。诚夫摇着头道:“这雾中的江景实在是好,我没有法子来形容它了。”子云道:“世界进化,我们做小孩子时候,所想不到的事,现在都有了。坐上火车,可以在大江上看雾景,当年岂不要当作是一种神话吗!”说着话时,两个人由低着头忽然抬起头来,正是轮渡转头的时候,却看到了长江两岸都有灯火。诚夫道:“这太妙了,哪边是浦口?我现在分不出来了。”子云道:“可惜,那位柳小姐她不在这里。她要是在这里,一定可以发出许多议论,因为她很有文学修养,这样的景致,在她的眼里,一定可以另有一种高尚的见解。”诚夫心里倒有些好笑,便凑趣道:“我想着,柳小姐很有点儿名士气,若不是有名士气,请问,岂肯为了要买盐水鸭子下酒,别意下火车过江到下关去。”子云拍着手道:“对了,对了,女人要漂亮不难,漂亮得能够脱俗,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个人有了这样的老婆,什么也不要做了。”诚夫道:“胡先生看人,是很有目力的,有了这一天一晚的观察,自然评论得不错。”子云道:“不,我早就知道她的。她不但出身是大家闺秀,而且婆家也是上等人家。可不知道什么缘故,她的丈夫竟是和她不投缘。”诚夫道:“这位柳小姐,这样的一等人才,能忍受这种境遇吗?”子云道:“她不就是为了这问题,在南北两方奔走吗?我想她到了上海,一定会有一个办法的。”说到这里,把话强忍住了,却微笑了一笑。诚夫道:“江上的风太厉害,我们还是上车去吧。”子云道:“那么,还是到我屋子里去坐坐,在船上站了这样久,去喝一点儿白兰地,冲冲寒气。”诚夫道:“你先请回吧,我还要加一件衣服。”子云听说,心里倒有些动摇,自己的身子并不怎样好,也应当暖和一点儿才是,于是也就赶快地回到车上去,大衣也不脱,也就倒了半茶杯白兰地,慢慢地喝了下去。这东西喝到嘴里,果然是能把精神提上一提,只觉一阵热气直注射到心窝里去。向窗子外面看着,立刻电灯灿烂,犹如白日一般,已是到下关江边了。那船上的机轮哄咚哄咚,鼓着水声,很久,还没有把码头靠定。他心里想着,诚夫也不定来不来,先躺一会子吧,枯坐着很是无聊的。于是把铺上的枕头叠得高高的,和了大衣,微闭着眼睛,斜躺在铺上,只是想着心事。先是静静的,没什么动作,后来火车又是恢复了原来的形状,走一会子,停一会子,子云很觉得有些腻人。于是索性按下了性子,只管睡去,及至自己醒过来,耳边下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没有,这倒不由心里吃了一惊,这是火车停在荒野上的情形,莫不是离开了南京了。立刻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向窗子外面看时,却是很大的月台。在水泥柱子上横桂着黑牌,写了是下关两字。那月台上,并没有什么人来往,很亮的电灯照着那光滑的月台,更显着寂寞。这里有那拖着尾音的呼唤,五香豆腐干、茶叶蛋,这便告诉了在火车上的旅客,这已到了扬子江南岸了。子云掏出身上的小金表来一看,已是十一点三刻,离着开车只有十分钟了,便拉开房门来,叫着茶房问道:“那位柳小姐回来了吗?”茶房道:“没有呀,现在快开车了,再要不来,可就误了车了。”子云皱了眉道:“怎么办呢?又没有地方可以打电话去找她。”于是坐到铺上,燃了一枝雪茄抽着,心想:“只看车站上这样冷静,南京人到上海去都不坐这趟车的,她未必赶得上。若是赶不上,她真会到国际饭店去找我吗?”如此想着,只听到一阵电铃响,乃是开车了。系春到底是误了车,这真叫子云心里十分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