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言道得好:烂肉偏遭碰。好像说一个人身上,哪里有了溃烂的所在,一定会遭意外的碰撞。其实那也不然,是人疑心所致的。人身并无溃烂的所在,哪天不和金木水火土碰撞!只是碰撞了并不痛,所以不介意。系春这次在火车上不免有点儿心事,偏是碰到了那牵狗青年,他说一句话,或者多看一眼,都觉他有什么用意,心里很不自安,总是见了他就红着脸,或者低了头。子云也是讨厌这个牵狗青年的。看到系春见了他,就有些躲闪的样子,心里很不痛快,料着系春多少有些认得他,只是交情不深而已。这时系春在过道里向外看风景,那青年也在看风景。虽是隔着一些路的,可是看那青年,他是存心捣乱。她像是在想法来打发这个魔鬼。
恰好子云将烟斗衔在口里,慢慢地走来,也就和系春并排站着,而且斜看了那青年一眼。这女人是有主儿的,你少做非分之想。不料系春看到他来了,倒有些不知所措,两腮的红晕直通透到耳朵边下去,将手隔了玻璃,向外指着道:“你看外边天气多冷呵!”子云却也没有想到天气是否可以看得出来,自是随了她的手指看去。可是那青年却把这意思看透了,将脚在车板上点着,撮了嘴吹气,唱着《璇宫艳史》里的一段歌谱。系春想出了一句话,问道:“前面是哪一站了?”子云道:“是邹县吧?”系春道:“那是一个大站吗?”子云道;“是中等站,车停了,我们可以下车去遛遛,终日在车上,我也感觉到有些闷人。”系春笑道:“不如进房去躺一会儿,站在这里,我是颠得更发昏。”说着,便走进房去。
在这时,那青年更变了一个态度,用手乱搔头发,在那里踌躇地想着。子云也并不理他,自进房去把门拉上了。见系春架了腿在铺上躺着,便道,“我以为你睡着了,不敢打扰你,带上门就走了。”系春笑道:“正是你拉门响,把我惊醒了。我坐在这里,也怪没有意思的,所以到外面站站去。你怎么又回来了呢?”子云道:“我去看李先生,他也睡了,我想到屋子里来拿一点儿烟到饭车上去坐着。”系春道:“为什么不在屋子里坐呢?”子云笑道:“我虽傻,你那聪明人说出来的话,我多少也懂得一点儿。你不是希望我出去多坐一会子,好让你一个人在屋子里吗?”系春脸上的红晕已是刚刚收起,听了这话,复又红了起来,而且连正眼也不敢向子云看着。子云实在不知道这话有什么严重之处,又追问着一句道:“我猜得对吗?”系春低了头,偷着看了他一眼,见他还是笑嘻嘻的,便道:“你这话怎么讲?难道我要你离开这里,我好做什么弊病吗?”子云呵呵笑道:“若是这样说,那就见外了。我想让你好好地安歇一会儿,不搅乱你。猜你也总是这意思,所以我就出去。”说到这里,将手指反指指隔壁屋子,低声道:“那一个牵狗的他虽然注意你,我早知道你躲他还来不及,哪里还会疑心到这上面去。”子云这样的把话一转,倒给系春打开了条路,便笑道:“他老盯着我,我真没法子。以后,你别离开这房,要走也同走,免得你疑心。”子云又呵呵大笑起来道:“我向来怕酸,是不吃醋的。”系春闭了眼道:“不说了,我真要休息一会子。”于是她两手交叉放在腹上,一点儿不动,仿佛是睡过去。
这时,车子到了邹县站,在窗子里,可以看到几个人在站台上走来走去。子云加上了外衣,也就轻轻地开了门走出去。明知道系春是不曾睡着,却偏不去惊动她。走下车来,首先就碰到那个牵狗青年,另有一个穿西服的人在和他说话,笑道:“每到一站,你必得下车来一趟,百不失一。”那青年笑答道:“就为了我这条狗,它并不会在车上大小便,不能不牵了它下来。”说着,他将手上牵狗的皮带拉了一拉,那狗就直跳起来,两只前腿趴在他身上,伸了尖嘴就闻他的脸。旁人看到,都笑。他见子云正走过来,便笑道:“这不算什么,人各有所好。反正被它迷着,也不过闹闹笑话而已,也绝不会有什么大损失。”子云料着他或者是有点儿讥讽,这是醋劲,那就不睬他了。走到了自己的房间窗户边,向里面张望张望,要看系春在做什么呢?她正也坐起来向外面张望。看到了子云,可就向他乱招着手。子云将嘴贴近了玻璃,笑问道:“怎么样?又没睡着吗?”系春鼓了嘴,微瞪着眼睛,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子云只好笑着上车来。系春道:“你怎么这样不顾信用。说了不许你一个人走开,你怎么还是走开了呢?”说着又噘了嘴,把脸偏到一边去。子云两手操了大衣的衣襟,就要脱下。她又笑起来,抢着按住了他的手,因道:“别,你刚由外面进来,仔细着了凉。”于是拉着他,同在铺上坐下。子云笑道:“你这样顾全信用,我非常高兴,以后我不离开你就是了。”系春道:“应该这样。”说着,她斟了一杯热茶给子云喝过,才给他脱下大衣来。子云笑道:“你真给了我不少的安慰。有你陪伴着,你叫我实在任何地方都不想去了。”他说着,果然和她坐在屋子里闲谈。
直待到了徐州,还是系春先说起来,笑道:“火车停在这里,时间是很久的,我们也该下车去活动活动了。”她说着,就取过了子云的大衣,提着衣领给他穿上。这样一来,就叫子云失了主宰,不能不和她一同下车。这个车站上的旅客,是特别地显着拥挤,只见那成串的旅客,在横跨站台的高大天桥上,随了背箱子网篮的人走。站台上也是穿梭织网似的人走着,走得那水泥的站台面沙沙作响。这虽然也是在露天下,可是寒风吹到脸上,也并不是那样割人。在站台外,还可以看到那凋零的柳树挂着淡黄的叶子。系春和子云并排地走着,只挑那人稀松些的地方走。好在徐州的车站是特别大,容许着他们任意地徘徊。子云深深地吸了几下空气,笑道:“车子里的温度实在太高,热得人头脑发胀。到了这露天里面,清凉的空气一吹,人就舒服多了。”系春道:“其实这也是地势关系。过了黄河,就觉得暖和得多,你看,站外的树还有青叶子的。我也不懂什么缘故,精神是特别地好,你一说,我倒有点儿感觉了,必是空气清新的缘故。”子云笑得摇摇头道:“那还不尽然,假如我是一个人出门的话,就算空气二十四分地好,依然还觉得心里十分寂寞的。”系春紧紧地靠了他走,那一头蓬松香透的乌发也就靠在他怀里。两个人说着话走路的时候,更是偎贴得成了一个。她听了子云那种有意思的话,便扭转头来向他瞅着笑道:“哼,你这又是一碗很浓的米汤。”子云道:“这是实情,你不也是和我这一样吗?”系春将头在他怀里轻轻地撞了两下,道:“这是真的,我也不明白是什么缘故?我这一颗心是很不容易摇动的,现在可让你摇动得不知怎么好了。”两个人只管说着这样知心的话,顺了步子向前走。不想无意之中,却走到了站台的尽头,于是两个人都突然地站住了。系春笑道:“若不是站台完了,恐怕我们要走到浦口为止了。”这才拉了他向来路走了回去。
远远地却看到余太太也下了车,在站台上散步,正打算上前去招呼呢,余太太可也就迎上前来了。她笑道:“你两家头真写意啊!”系春道:“下车走着,也好运动运动筋血。”余太太道:“我就不大敢下车来。因为四个人共一个屋子,房门是无法去关的。我的行李带得又不少,零零碎碎,丢了一两件,还没地方找去。”系春道:“哟,你这一句话,把我提醒了。我们随随便便地下车,也没有招呼茶房锁房门,可不大妥当。我要上车去看看。”余太太笑道:“我请你二位吃午饭,回头到饭车上来相会吧。”她口里答应着,已是丢下子云走去。这事自然是子云赞成的,却也不来拦住她。余太太这就站在站台上和子云谈话,笑道:“你这位太太是原配的吗?”子云笑了笑。余太太道:“我看她的年岁和胡先生差远了,又年轻,又漂亮,你真有福气!”子云笑道:“余太太和你余先生,年龄不也是相差得很大吗?”余太太道:“是的,差到二十多岁呢,这层我倒不在乎。夫妻只要爱情好,什么都可以随便。再说一句粗话吧,丈夫年纪越大越会疼人。”子云笑道:“那么,余先生一定很疼爱余太太的了。不然,你不会说这话。”余太太也笑道:“这个你自己心里明白,还用问我吗?”子云道:“这话可又说转来了,自己比太太年纪大上许多,若再不疼爱太太,那年轻的人图着什么来?”余太太点着头道:“你这是良心话。我看你这位太太,似乎还是个女学生出身吧?”子云笑道:“你怎么知道?”余太太道:“她那态度上自带了一种有文化的样子,说话很文雅,不像我们这一字不识的。”子云很有得色,笑道:“她不但国文很好,外国文也很好呢。带她出来交际,那是在什么地方,都可以说得过去的。”余太太笑道:“你真是有福气。站台上冷,我们到饭车上去谈谈吧。”她说着,已是向前走。
子云想着,自己不应当那样不识抬举,人家女太太请吃饭倒是不去。于是随着余太太上了饭车,正好也是开饭的时候。两人找个座头,对面坐了。茶房走过来,问是两位吗?子云道:“三个人。不过,你这车子上的西餐,我实在没有法子吃。昨天,我看到有人吃中餐,你给预备三客中餐吧。”茶房笑道:“中餐要事先招呼,现在来不及。”子云道:“那么,我们现在招呼,等吃西餐的客人都吃完了,我们再来吃中餐,可以吗?”茶房踌躇着,手按了桌子,低头向他笑道:“这里中餐不好吃。”余太太道:“中餐他们卖一块钱一客,西餐卖一块五毛钱一客,他们当然不愿意客人吃中餐的,我们就吃西餐吧。”茶房听了,这就由别人桌上拿了一张纸壳菜单子,递给了子云看时,上面全是外国文。子云虽认得几个单字,那程度是太有限。看了许久,只第一行的汤,末行一个咖啡,勉强可以估量得出来,至于其中是些什么菜,却完全不认得,又不便叫茶房翻译,便沉吟着道:“我几乎没有一样爱吃。等一等吧,我们还有一个人没来”茶房去了,子云也将菜单放下。余太太笑道:“据茶房的口气,中餐不能吃,大概这西餐一定是很好的了。我想,要掉换也掉换不出什么好东西来,倒不如就着他预备的吃,还图个新鲜。”子云说是,依了余太太的话,吩咐照开三分饭来。这时,系春已经来了。茶房问:“要汽水吗?”子云道:“来两瓶。”系春又碰了他两下腿,眼睛可不望着他,只当没事。子云道:“冷天喝汽水罢了。余太太要不要喝一点儿酒?”这句话,似乎说得余太太最为动心,不由得立刻向系春打了一个照面。系春笑道:“我看余太太这个样子就会喝酒,余太太请我们吃饭,我们请余太太喝酒,来一点儿白兰地吧。”余太太摇着手道:“在火车上喝白兰地,那是北京人说的话,有点儿冤大头。”子云还不曾答言哩,系春笑道:“难得相遇的,就算是贵,反正不能许十块钱一瓶吧?喂,茶房!拿一瓶白兰地来。”茶房走过来笑问道:“要三杯吗?我们零的也卖。”系春杏目圆睁,板了脸道:“难道我们就喝不起一瓶酒吗?”说着,就由身上掏出一张十元的钞票向桌上一抛,冷笑道:“你先拿钱去,后拿酒来,总也可以吧?”子云看了,却不好说什么,只有听之。一会儿,茶房拿了一瓶酒来,在三人面前,斟了三杯。余太太先端起杯子来,一口就喝了大半杯,向系春笑道:“胡太太怎么样?”系春笑道:“我是一点儿酒不尝的人,不过余太太是客,我陪你喝半杯。”余太太笑道:“至少你也应当陪一杯,怎么陪半杯呢?”系春且不答复她,向子云望了笑道:“你看怎么样?”子云笑道:“余太太也知道我是不会喝酒的,我们两个人共陪一杯吧。”余太太笑道:“你两口子合作起来,还是这样不行,根本就不该要这瓶酒。”系春笑道:“好在是火车上,无事可做,醉了无非是睡觉,不醉也是睡觉,我就奉陪一杯吧。”余太太笑道:“好!这话痛快,我先干这一杯了。”说着,再端起那半杯酒一饮而尽。子云笑道:“多年不见,余太太的酒量还是这样好。那么,我慢慢地奉陪吧。”于是三个人吃着西餐,慢慢地喝酒。但是这火车上的西餐,是另外一种口味。第一盘子汤送上来,就是稀薄的浆糊,里面有七八根寸长的面条。第二盘炸桂鱼,鱼有一些臭味。第三盘焖牛舌,只是那番茄的红颜色好看,牛舌瘟腥。另外一撮清水白菜,还是邦邦硬的。第五盘铁扒鸡,是不愧为那个铁字,刀叉切着盘子叮当乱响。菜不过如此,便提不起人家的酒兴。偏是余太太毫不觉得,喝了一杯,又是一杯,接连地喝了三杯之多。饭吃完,子云面前一高脚杯子白兰地,总算喝完。系春的杯子里,却还有大半杯在里面。余太太笑道:“胡太太说话,有些个前后不应典。你自己说了陪我一杯,到了现在,你是半杯都没有喝下去。”系春笑道:“这样吧,晚上还有一餐,我留着晚上喝吧。”余太太道:“那不成!你既是喝不下去,就请你老爷代劳。”系春笑道:“他的酒量,余太太是知道的,何必把他灌醉了。”余太太道:“醉了也不要紧,有太太在身边伺候着呢。你两个人不能彼此推诿,把酒赖了。胡太太要心疼老爷,自己就该把酒喝了下去。”系春笑道:“那么着,我就勉强喝下去吧。”手里扶着杯子,可向子云睃了一眼。子云立刻抢过杯子来,笑道:“瞧我吧。”一伸脖子,抢着喝干了。余太太向四周看看,低声道:“太太心疼老爷,老爷又心疼太太,你两个人的作法,真有点儿意思。”子云笑道:“余太太醉了,说酒话了。”于是笑着走出了饭车,各回车房。
系春却把那瓶白兰地酒,带到屋子里来,笑道:“留着晚上,还要灌余太太一灌。我倒猜不到她酒量这样地好。”子云喝了两杯酒,到底有点儿不支,只觉脸上热烘烘的,头上有点儿发昏,躺在铺上,笑道;“晚上还闹吗?连你也要醉了。可笑她左一声胡太太,右一声胡太太,叫得真热闹。”系春坐在他身边,手握了他的手道:“她叫我胡太太,你有些不愿意吗?”子云笑道:“你岂不是把话倒来说着!”系春将手摸摸子云的脸,因道:“你真喝醉了,我剥两个橘子你吃吧。”子云道:“好的,只是不敢当。”系春瞅了他一眼道:“敢当的事,你就多着呢,这又胡客气了!”子云听说,只是微笑。系春就爬到上面车顶棚下,在蒲包里面取出几个橘子,放到茶几上,然后自己傍了子云坐着,将橘子剥着,撕去橘瓣上的细筋,一瓣一瓣的,向子云嘴里送着。把茶几上的橘子都已吃光,子云心里头一阵舒适,也就昏昏地睡了过去了。系春虽不睡,却也不离开他身边,取过一份火车开行时刻表,自己看着,口中似乎念念有词,在估量着时间似的。
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候,火车又停在一个车站上了。系春偶然抬头,就看到车站月台上,歇有两挑卖糖稀饭的担子。凡是老走津浦铁路的,这就知道到了蚌埠,因为只有蚌埠车站上,才有这种东西。系春心里一动,颇想到站台上去看看。不想刚站起来,便看到那牵狗青年已经引狗上站放屎放尿去了。咬了牙向外面呆看一阵,自言自语地道:“这小子真有耐心,到站必下。难道到了晚上,也整宿地不睡吗?”正呆想着,回头看到门外有个人影子一闪,看时,正是余太太。她手扶了门,伸头向里面看了一看,微微一笑,低声问道:“真醉了吗?”系春且不作声,向铺上睡的子云努了一努嘴。余太太道:“胡太太!出来遛遛好不好?”系春道:“这一站只停十分钟,不下去也罢。下了车,火车开了,那可是件笑话。”余太太道:“那么,我们到饭车上喝一杯汽水去。你也忌生冷吗?”系春笑道:“我百无禁忌。”说着,握了余太太的手,走出房去,轻轻地将房门给拉上了。
子云很睡了一会子,睁眼醒来,不见了系春,料着她又是到三等车上,去看她的那个女同学了。照各方面看起来,这个女人实在是多情,她的那年轻丈夫,竟是没有福气享受这个女人,怪也不怪?什么事情都是个缘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红鸾星照命,会在火车上遇到这样一个可心的人儿。想到了这里,情不自禁地也就嘻嘻地笑了起来。这个滋味那是很够咀嚼的,所以也就坐了起来,点了一支烟卷吸着,慢慢地去细想。这就看到下铺头边她的小手提箱子,还不曾关闭,随手在里面翻弄着,只把两件绸衣一掀,就现出了里面一大叠钞票,全是十元一张的,估量着,约摸有二三百元。拿在手里颠了两颠,依然给她放到箱子里去。心里这就想着,这个女子也实在大意,这么些个钱随便扔着,幸而遇到我这个有钱的人,绝不会占人的便宜,假如遇到了一个拆白党,那包不定赔了夫人又折兵吗!这女人对于银钱太不在乎了,将来我一定要劝劝她。年轻的人总要有老于世故的人去领导的。子云自以为是个老于世故的人,然而他究竟是不是个老于世故的人?这实在要等事实来证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