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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开始感到了烦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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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说的是一个大城市里的事。这不是历史,不必考证是哪一个城市。就故事里所说的人情风景而言,大概是扬子江边上一个城市吧。话提起来的时候,正是六月三伏天。旧式的房屋,天井小,地基低,住在里面的人,感到闷热难受。而且地面潮湿过甚,把房间里地板都霉烂了。新式的房子呢,是弄堂式的,四边是顶厚的砖墙。虽然屋子外面,有一道矮墙围了个丈来宽的小院子,可是对面就是三层楼的高洋房子,把风挡得丝毫也吹不过来。太阳在长条儿的弄堂上空照下来,像炭火一般。在屋子里的人,可又感到一种燥热。是四点钟了,偏西的太阳,晒在东边白粉墙上,发出一片银光,那银光反射到屋子里来,那更是一片火热。主人翁坐着人力车到了弄堂口外,夹着一只大皮包,嘚咯嘚咯,响着大皮鞋,走了进来。他隔了客堂的铁纱门,老远地就喊着道:“好热好热,有点儿受不了。”说着,拉开铁纱门走进屋来,两手把胁下夹着的大皮包,向沙发椅子上一抛。首先把上身的白哔叽西服脱了下来,向椅子背上挂着。其次是把西服裤子脱了。长长的衬衫,短的裤衩,光了两条腿子,可又穿了黑皮鞋。里面屋子,有妇人笑了出来。她道:“哪里就热到这种样子。在外面把衣服就脱得这样精光。你看皮鞋也来不及脱,就把裤子由皮鞋底下扯落来。这身衣服,你才洗几天。”男人道:“你只知道这样说,还不给我快拿拖鞋来。”随着这话,出来一位老太太,她笑道:“素英,你就给淡然拿拖鞋来吧。这样大热天,在外面有工作的人,回来就得图个舒服。”淡然是索性地脱衣服,把外面衬衫卸下,只是剩下了一件麻纱小背心。老太太笑道:“淡然,你这孩子太随便了。一个先生们,在堂屋里脱得干干净净的,成个什么体统。到楼上去擦个澡,换了衣服下来吧。”淡然道:“电扇怎么搬走了?快快快找来。”素英笑道:“这是昨晚上你搬了上楼去的,你都忘了吗?”淡然道:“你们整天地都没有开电扇用吗?”说着,拿起放在桌上的草帽子,只管在胸前扇着。素英笑道:“看你这样子,实在热了,我来伺候吧。你脱得这样精光,怎么好叫年纪轻轻的小大子来呢。”于是她先端一盆脸水放在方凳上让他抹澡,又搬了电扇来,放在茶几上,开了起来。淡然对着电扇抹澡,随后把毛巾向脸盆里一丢,摇摇头道:“现在我才是我,几分钟以前,我觉得这身子落在油缸里了。我该上楼去找衣服换了。”素英两手捧着一罐爽身粉笑道:“慢点慢点,我给你脊梁上扑些粉,你看你半边背脊都是红的,长了不少的痱子了。”老太太手里拿了一把小蒲扇,倒是坐在一边,慢慢地扇着,笑道:“淡然回家来,一顿闹着,把我也闹热了。”淡然弯着脊梁,让夫人扑粉,望了老太太道:“妈,你怎么不坐到风扇面前来,倒要自己扇小扇子。”老太太笑道:“那电扇的大风,我受不了。”淡然摇摇头笑道:“受不了?我嫌着一架电扇还不够,要添一架才够呢。”说着,两手抄了裤衩子抖着风又踏着皮鞋,呱哒呱哒跑上楼去了。过了一会儿,淡然披了一件山东绸的睡衣,两手抄着衣襟,将带子向腰上系着,笑了下楼来,摇了头道:“楼上像一只火炉子,怎么可以去。”说时,牵了衣服,当住电扇的风头上立着。因道:“若不是为了吃饭问题,不容易解决,我真不愿意在这城里住着了。热了一个多礼拜,好容易前天下了一场连阴雨,松了一口劲,想不到今天又这样热起来。找小大子去买两瓶汽水来喝吧。”老太太笑道:“心定自然凉。你不要只管暴躁,越躁越热。热的身体,倒两杯汽水下肚子去,胃里受着刺激,人要吃亏的。”淡然倒相当接受母亲的建议,便在藤椅上半坐半躺着。一眼看到夫人穿了一身的拷绸短褂裤,因笑道:“热天穿黑衣服,根本不适于卫生原则。再说,在扬子江上下游,稍微讲体面的人家,是不肯穿拷绸衣裤的。”素英笑道:“第一点,我接受你的话,黑色的衣服,对于阳光的照射,是不……”淡然摇头道:“我没学过医,不说医学原理。黑衣服弄到了脏,看不出来,一也。拷绸只是在水里漂荡两下,又不能搓洗,二也。关于第二点,你之不能接受,其故何在?”素英坐在他对面,斜瞟了他一下,笑道:“你以为长江一带,唯有下等社会的人,才穿拷绸是不是?其实,这也不是国家定的法律。假如大家都穿起来,打破只有操贱业的人才穿拷绸的观念,也就无所谓了。你还说没有什么阶级观念,连穿拷绸衣服,你都显着失了官体了。”淡然道:“真的,我现在感到这见人磕头的小官,实在混不下去了。你看,拿钱多的,工夫闲的,并不当怕热,可是他们老早地就上庐山去了。我们一天做上七八个小时的工作,汗水由脊梁上流下来,把裤腰带都淋湿了。哪年哪月,我们也找个地方去清静两个月。”素英笑道:“那有什么困难呢?你拼了两个月薪水不要,请两个月假,不就可以休息了吗?”淡然道:“请两个月假?借什么题目为由呢?”素英笑道:“就说太太病了。”淡然笑道:“你真是一位太太,慢说我不能平白地咒人。就算要那样办,上司肯准吗?还是我自己请病假吧。”老太太皱了眉道:“坐在家里没事,尽说这样丧气的话。”淡然哈哈一笑道:“实在也是无聊。”素英道:“你睡一觉吧。大长天日子,整天地做事,实在也容易感到疲倦。你就睡两小时也好。”淡然道:“竹床有臭虫呢。”说着,跳了起来,笑道:“不是自己提起,又要多喂臭虫两餐饱血。你看我手臂上咬了这一大串的泡。”说着,由睡衣袖子里,伸出手臂来,只见由手肘下,一串红泡,直蔓延到胁窝下去。素英立刻取了一瓶花露水交到他手上,因笑道:“没有我们这样殷勤捉臭虫的了。每晚都睡醒过来捉两次。无如这臭虫越捉越多。”淡然道:“四十多块钱,住这样两上两下的房子,还是臭虫窝。白天又是不能上楼。”说时,左手拿了花露水瓶子,向右掌心里倒着。一掌心一掌心的花露水,伸到衣褪里去,周身乱擦着,皱了眉道:“痒还不算。臭虫咬过了的所在,像艾火炙了似的,痛得难受。”素英笑道:“一热起来,你就是这样整日地发躁。里面这屋子还阴凉,我铺了席子在地板上,你好好地睡一觉吧。”淡然手摸了桌子,将舌头伸了一伸道:“这玩意儿真受不了。像烫衣服的烙铁一样。”素英道:“你只管烦躁些什么?来睡一会子吧。”她牵了淡然的衣袖,把他扯到里面屋子里去了。过了一会儿,素英再出来和婆婆谈话,笑道:“也难怪他烦躁。这天气闷热得要命。我现时就在犯愁,那桌面大的厨房,要烧两个炉子,做一餐饭,我就汗流得像洗过一个澡。”老太太道:“城里头是寸金之地,想那大厨大灶是不行的。你就让王妈和小大子去凑合吧。”素英笑道:“我们这位先生要吃个口味,还要吃个干净,他在家,我不下厨怎么可以呢?”正说着,小院子里有人喊了一声道:“金家的信。”素英拉开铁纱门来,一个信差,手上高举了一封信道:“牯岭来的快信,盖图章。”素英把信接过来,见信封正中,写明了金夫人华素英女士启。笑道:“这替我开履历了。”拿进来,在回执上盖了图章给信差。老太太道:“牯岭来的快信,是要淡然上庐山去吗?那倒让他称心了。”素英道:“是方太太给我的信,但用不着航空快呀。”说着,拆开信来看时,上写道:

素英姊慧鉴:山居无事可告,久疏问候。今日豁轩由明公寓邸归言,人员又须大加裁汰。淡然先生平常好发议论,明公颇有点儿不愿意。请速委托人说话,或可挽回。谊在至好,不得不飞函告知。即候暑安。

方宛如敬启

素英拿了一张信纸在手,很久作声不得。老太太坐在一边看到,问道:“有什么要紧的事吗?”素英先伸头向里面屋子看了一看,然后道:“我们这一位,正在不高兴,这话怎好告诉他呢?”说着,捏了信纸信封摇撼着,只是皱眉。于是悄悄地把信上的话告诉老太太。老太太道:“不告诉他哪行呢?告诉了他,他才好去设法子呀。”素英道:“他睡着了,让他醒来,再告诉他吧。我想他一定会去设法子挽回的,母亲也不必担忧。凭他这份本事,天理良心,一个月挣二三百块钱的薪水,还不是理所应当吗?既是理所应当,或者他的职务,不会裁掉的。”老太太道:“虽然是这样说,可是朝里无人莫做官,总也是难保险的。”素英想着,老太太顾虑的也是情理。半下午全不高兴。到了六点多钟,偏西的太阳,已落过了人家的屋脊,弄堂里全是阴的。于是各家的小孩子集拢着在弄堂里玩,唱着跑着,闹成了一片。淡然揉着两只眼睛,由里面屋子走出来,一件睡衣,整大块地透出了汗印子,粘贴在身上。摇摇头道:“从这时起,弄堂里不到晚上十二点,也太平不了。到了夏天,让人更讨厌城市。”素英笑道:“你讨厌城市,应该到农村去了。现在倒有一个催促你到农村里去的机会了。”淡然道:“到农村里去的机会?谁给我这机会?”素英笑道:“你果然希望有这机会,就不必生气了。”说着,把那封信交给淡然看。淡然先看了信封,微摇着头道:“这与我不生关系。我还能到牯岭去尝农村风味吗?”说着,把封套里信纸抽出来看。看完了,他两手捧着,很默然了一会儿,忽然两手一拍,笑道:“这叫一床被不会盖两样的人。素英这句话,真把我的心事猜着了。他们要裁我,那就裁我吧。免得我捧了这腊肉骨头吃是吃不下去,丢了又可惜。这么一来,我们可以下乡去从事实业了。干好了,可以发财。干不好,也免得在城里受这王八气。”素英红着脸道:“你信口胡说。”淡然笑道:“想起来实在叫人哭笑不得。”老太太道:“笑话是笑话,正经是正经。吃过晚饭,趁着凉爽,找找人想法子吧。”淡然道:“想什么法子呢?除非这个时候,天上掉下几个仙女来,代我去联络联络上司。”老太太笑道:“这孩子今天是整日地发牢骚。回去种田也好,我跟着你们,也一年到头地看个青山绿水,看个青枝绿叶儿的。”淡然笑道:“青枝绿叶虽好,可是乡下找不到小牌打。”老太太笑道:“我找不到小牌打倒事小,你们没有电影看,没有馆子吃,那恐怕是更难受呢。”彼此说着笑话,倒把要失业这个最重问题,放在一边。过了一会儿,淡然把藤椅子搬到小院子去放下,躺在上面看弄堂里小孩子游戏。素英是为了安慰丈夫起见,搬了一张小圆桌来,上面放着茶壶烟卷。淡然虽是躺在露天里,却依然不住地挥着扇子。因道:“这城市里的夏天,除了最有钱的人,家里有花园,屋里有冰箱,不会感到舒服的。”素英已到厨房里去了,老太太摇了一把扇子出来,向院子里地面上望着,因道:“天气真燥,摆的这几盆花,只歇了大半天没有浇水,叶子都衰败下去了。”淡然笑道:“我们这城里,总算不错,马路旁边,还可以看到几棵路树,多少有点儿青意。住在上海的人有终年看不到一根青草的人。好运动的小孩子,半夜里起来,趁着无人,在偏僻一点儿的马路上踢球。城市里人的空间,这样宝贵,真是可怜。你看我们这院子里,除了两盆茉莉而外,这些草本花,算得什么?乡下遍地生长着。”老太太笑道:“你尽说乡下好,我也未尝不赞成。可是我们下乡去吃什么呢?”淡然道:“当然我们不是到乡下去坐着享福,也找个生财之道。我在中学的时候,学的就是农林,到大学一转,学了经济,以为出路宽些,结果是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做了这样一个芝麻官。若回到乡下去,拿出我中学时代所学的,也许不止挣这两百块死钱一个月呢。”素英在屋子里笑道:“饭好了,吃饭吧,吃完了饭,你也应当出去找两位朋友谈谈,不要让母亲操心了。”他们这样说着话,却让隔壁邻居赵向农先生听到了。他和人家共住一幢两上两下的屋子。夫妻两口之外,也有一位老太太,更兼四个孩子,一位没出阁的妹子,屋子的挤窄,已属不堪。而且他还住在楼上。正午十二点钟以后,全家人离开了楼,只是在厨房外,屋后那条一人宽的小巷子里坐着。赵先生每月收入,只百元上下,他也不敢说迁居的话。这时也在他的小院子里乘凉,听到金淡然的话,十分同情。他觉得在都市里过热天,等于身受了三四个月的徒刑。正要走到弄堂里来和淡然接谈,他已进屋去吃饭。饭后,天色已晚,他又穿着西服出门去了。直到了十一点钟附近,向农和全家人在弄堂里乘凉,淡然才回来。向农迎着道:“金先生,这时候才回来?外面乘乘凉,我们谈谈吧。”淡然道:“我急于要回去把衣服脱下来,一会儿就来。”弄堂里其余的乘凉人,有一个从中插嘴道:“欢迎金先生加入,我们正开着房客联席会议呢。”一会子淡然换了一身衣服出来,自搬了一张藤椅子在人丛中坐下。叹了一口气道:“走一走路,出一身汗,这火炉生活过不下去了。哪位说是要开联席会议?”向农道:“纱门窗子全坏了。我们要求房东换新的,房东理也不理。说是租金太少,非加租不可。”淡然道:“四十块钱一个月,住这样的房子,还说租金太少,那也天理良心。”向农道:“下午我在这边听到金先生说打算到乡村去,是有这个计划吗?那不过是一句话吧?”淡然道:“并不是一句话,我真这样想着,乡下什么东西,都比城里好。不但不怕房东加租。就是身上一个铜板没有,也照样地过下去十天半个月。”向农道:“对了,农村里比都会里最好的一件事,就是没有钱,照样地过日子。城里头最不好对付的事,就是开了大门,就要花钱。城里头喝水要钱买,乡下人已是不肯信。可是到了热天,连一口凉风都要钱买,人家更不肯信了。”淡然道:“有钱买风,身上还是不凉快呢。到了乡下,窗门一开,正对了树荫,那东南风由树林里面穿了过来,工作倦了的人受着,像喝了醇酒似的,自然会昏昏地要睡。这拿钱买的电扇风,哪里及得上呢?”向农道:“真是,说到乡村,叫我立刻就想离开城市。我有一个同学,在宣城买了一大片荒山和荒地,自己实行去做田间工作。听说今年塘里可以卖一千块钱的鱼,园里可以卖五百块钱的葡萄。到了明年,那就不用提了,桐子树都是桐子了,那利益更不可以估量。今年桐油的价钱,就是五六十元了。你看多好,一不用受上司的压迫,二没有社会上这些虚伪的应付。收成到了手,就可以坐在家里享福。”淡然道:“这话诚然,但不知你们这位朋友,下了多少资本?”向农道:“收买荒地,要不了多少钱,种料农具,花钱也有限。我虽不知道我那朋友投下了多少资本,可是他也并不是什么有钱的人。”淡然兴奋起来,由藤椅上突然挺着身子坐起,拍了大腿道:“这种生活,实在令人羡慕。住在乡下,不说别的享受,就是这新鲜空气,和青山绿水,也可以养得人延年益寿。”正说着话呢,弄堂口上停了几辆人力车子。一阵喧哗,是弄堂里一班女眷们,由公园乘凉回来了。素英牵着一位六岁的男孩子,走进弄堂来,她先笑道:“还不如不到公园里去呢,来去走着更热。”淡然道:“这样大热天,要跑出去几里路乘凉,实在也就不大合算。”素英站在自己院子门口,手撑了铁栏门,笑道:“这里还有点儿过路风。这样看起来,城里头就是有空地,也不见得凉。我倒赞成淡然的话,下乡去住一些时候了。”向农在人丛中插言道:“不要嫌城里不好,房东又要加租了。唉!我们这混小差事的人,何年何月何日得翻身?每个月的薪水,是米铺里、房东、小菜场,三处公分了。剩下来的几个钱,可以让自己痛快一下子的,实在也就有限得很了。”素英道:“可不是?每月都是前拉后扯地过日子。你要说给乡下人听,每月能挣一二百元,那还了得?在乡下住家,每月有二三十元的经常支出,那就不得了。”老太太也端了一把竹椅子坐在院子里乘凉,这就插言道:“你们谈了一天的乡下,犯了乡下迷了。”素英道:“我想起正事来了。淡然出去找人的结果怎么样?”淡然道:“结果吗?结果是朋友为了我打一阵抱不平,这事情之不易挽回,也就可想而知了。好在这几位朋友,在银钱上,在交际上,不是我这样的无能为,我有别的打算,他们是答应帮忙的。”素英听了这话,知道淡然出去,没有得着救兵。当了一弄堂的人,也不便多问,只是心里暗暗地加上一分烦恼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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