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淡然虽是满口要到乡村去,可是机关里真的免了职,除了失业恐慌之外,还有一种不平之气。因之在弄堂里乘凉,直等大部分人都散了,他还躺在一张藤椅子上。邻居赵向农,也是怀了满腔子的心事,拦大门放了一张竹床,人睡在竹床上,挥了蒲扇赶蚊子,拍得腿卜卜作响,很久向淡然道:“明天恐怕又要热到九十六度以上,你看,这满天的星斗,没有一尺见方的一块青天。”淡然道:“好了,热不了好久了,我们要下乡去乘凉了。”赵向农道:“金先生真有这个打算?恐怕真要你下乡去,你又会舍不得离开城市吧?”淡然道:“怎么舍不得?而且舍不得也不行。实不相瞒,我的职务,有裁汰的可能。大概两三天内,就要发表。在庐山避暑的人除了正薪不算,还因为跟着上峰,有功可录。我们留在火炉子里烤火的人,还嫌卖力不够。这么一来,让我恨透了这公务员生活。先前赵先生说你那朋友尊姓?可以给我介绍一下吗?假如宣城还有荒地可买的话,我愿意花两三千块钱到乡下垦荒务农去。”赵向农道:“好的,我可以写封信同金先生问问。就是怕一个人不能下决心,这样去干。假如金先生真有这个计划,我很愿意玉成其事。”淡然道:“好好!请赵先生明天就给我写一封信问问。”接着,天空里来了两阵凉风,两人把农村生活之美,赞叹唱和一阵,直到两三点钟,方才告别回家。这位赵先生,是个有心人士,受了金淡然之托,果然为他留意垦荒事业。过了三天,彼此又在弄堂里来过乘凉的夜生活。向农因问淡然道:“金先生,你那垦荒的计划是指定了宣城而言呢?还是也可以换个地方?”淡然道:“这样快,令友已经有回信来了吗?”赵向农道:“并不是我朋友回了信。今天我无意中遇到了一位办农场的朋友,他说到他农场附近,还可以增加一家同业。这地方比宣城又好,离城只有三十里路,而且有最新式的公路可通。农场里的出产,很容易地送到城里来卖。邮电交通,也比在宣城好些。”淡然笑道:“既然到乡下去,就怕入山不深,还管它什么邮电交通?”向农道:“不是那样说。我们究竟不是那种不问世事的太古之民。终年守在乡村里,看不到报,接不到外面来的信,那也是精神上极大一种痛苦。若是住在乡下又能看到当天的报,有信寄出去,也并不费力,那岂不更好?”淡然仰面躺在藤椅上,有意听着他的报告的。这时忽然兴奋起来,两手一拍大腿道:“若有这种地方,我马上就去,请问在什么地方?”向农道:“金先生果然有这个意思的话,等到星期日,我们一路坐长途汽车到农场去参观一下。金先生满意了,我们就跟着向下接洽。金先生若认为不大合条件,我们只当出钱玩了一次。将来再等别的机会。”淡然道:“今天星期五,明天星期六,好,我们后天一路去。”二人有了这个约会,恰好次日上午,淡然接到了公事,已经免职,这更让他坚强了下乡的决心。到了星期日,正是一个晴天,七点多钟赵向农便过门来相约。淡然穿着蓝绸褂衫,套了短裤衩,光了两条腿,穿了凉鞋,迎着向农笑道:“到如今我才明白‘无官一身轻’这句话。以前天天到机关里去办公,就不敢这样穿着,怕是遇见了上司,要受申斥。现在只要我自己看着过得去,就不必有什么顾虑了。怎么舒服,就怎么穿衣服。将来到了乡村里去,比这更野蛮些都没有关系,那就更好办了。”赵向农道:“那当然。在乡村里住家衣冠太整齐了,反是一种拘束。”淡然笑道:“不必真到乡村里去,只我做这样一个到乡村里去的式样,已经觉得是很舒服了。”说着,很高兴的,把家里所预备下的点心,请他用过,然后随他出门,到长途汽车站去赶车子。这车子不但油漆新亮,而且座椅都是软垫子。开起来,行驶在柏油路上,也很是舒服。只四十多分钟,到了城外第二个站头,有两三位旅客上下,赵向农也引着他下车。淡然看时,是夹着公路一个小村镇,有四五十家店面,油盐杂货茶酒饭馆都有。最令人满意的,就是一所红砖盖的洋式平房,门上有一块横额,大书“邮局”两字。旁边另有一块长的直牌匾,上写“乡镇长途电话局”。淡然道:“呵!这里还有长途电话,这是居乡间之实,得居城市之便了。”向农笑道:“老实说,淡然兄要下乡来,以这种地方为最宜。男人居城也好,居乡也好,只要有了寄托,还没有十分难堪的感觉。女眷们就不成了。居城闲在家中无聊,看个电影听回戏,邀上几位太太小姐们打个八圈,都很好。甚至什么娱乐也不寻,逛个马路,也还有趣味。居乡呢,这一切都谈不到。进门只有几个家里人,出门是天天不改样的青山绿水,恐怕有点儿不耐烦。”淡然道:“那是就一般普通摩登太太而言。若是有知识的妇女,在家里写写字,看看书,都可以利用这悠闲的时间。甚至借着田野生活,开始来锻炼身体,都比在城市里好。”说着话,两人缓缓走出了街市。这一条柏油公路,在两排山缝之间的小冲上。左边山岭靠近,由上向下,是密密地长着松树秧子,其间不到五尺,显然是新栽的。右边山岭离着远些,山地不曾开荒,山上杂乱的树林子和深草蓬蓬勃勃地长着,不露出一块石头,在那边山脚下,和这小冲里的水田交界之处,有一道石涧,清水在上面,正流着淙淙响声。淡然道:“到那农场不远了吗?这地方就很好。”向农将他手里握着的手杖向前一指道:“那就是了。”淡然顺了他手杖前端看去,小山冲到那里已经展开,顺了这道山涧向下,那里有块很大的平坡,背山面水。山脚下簇拥了几千枝竹子,中间夹两所半草半瓦的房屋。屋前高大的柳树列成两排绿幛幔似的,把屋脊篱笆一齐挡住。淡然道:“这像图画一样的美,是一所附城的乐园。照我的理想应当是做过十年特任职以后,手上搂有百十万现款,然后藏到这种地方来过下半辈子。现在我到这地方来隐居,实在是意想所不到的。”向农笑道:“那么,淡然兄还没有进农场去看,对于这个地方,已经表示十分满意了。”淡然笑道:“倒虽不能说是十分满意,可是已达到八九分的程度了。”说着话,两人离开公路,向一条沙子小路走去。虽说是小路,依然还有三尺宽阔。路两旁,栽着丈来高的洋槐,间杂着少数大叶梧桐。由路这头向路那头看,绿油油的一条巷子。人由太阳光里,走进这浓绿荫下,凉风吹过绿野扑到了身上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舒适意味。行之不远,有一道小水沟,由上面田里流来,穿过这条绿巷,流到下方田里去。在水沟穿断绿巷小路之处,路面上架了白板木桥,接通两方。行到桥上,靠了那枯树做的栏杆向下望去,沟里长满了绿草,水在绿草上漂流过去,格外醒目。最妙是有那一两寸长的小鱼,迎着水浪纹向上游泳,摇头摆尾活泼极了。水里长的草,被水冲刷着向下拖垂,像许多绿丝带在水里摆动,更添了游鱼的姿势。淡然道:“不用多,就是这一条小路,一条小沟,已经让人很感到兴趣了。”向农笑道:“这不但是阁下,每个人都是如此。初到农村来,看到任何事情,都是有趣的。不过这兴趣能够维持多久,却大是问题。”淡然道:“这话也不无理由,不过也要看人说话。像我们这样烦腻着城市生活的人,在极大的反响之下,对于这大自然的欣赏,是比其他的人,更有深一层的看法的。”说着,手扶了桥头上垂下来的一枝洋槐,不住地向四周观望。就在这时,听到一种新山歌声,由前面柳林子送出来。那字眼非常清楚:“手拿锄头除野草,除了野草好长苗。”很响亮地送入耳朵来。因点点头道:“只听这种歌,我就可以断定是你那位朋友在田间工作了。走吧,我们拜访他去。”说着,自举步在前面走。穿过了那绿巷,顺着小路穿过一大片葡萄园。那葡萄藤蔓在矮矮的竹竿架子上铺设着,葡萄全是上尺长的一串向下坠着。接着葡萄园,便是几亩地的桃树。树全不过一丈高,经过人工的培植,满枝满丫,长着半红半绿的大桃子。一个人穿着一身蓝布衣裤,头上戴着大草帽子,手臂上挽了一只细篾篮子正在采果子。远得看不到他的脸,但听到他继续在唱歌。淡然因对向农道:“这是令友无疑了。”向农也就随着叫了一声:“行之。”那人抬起头来望了一望,用手指着柳荫下道:“田先生在那里呢。”淡然道:“哦!这是农场上一个工友。工友都经过训练,可以唱歌了。这也是一乐。”说着,走向柳树荫下去,见那里摆下了几副箩担,满装着瓜菜。有个中年人,穿了黄粗布衬衫,外套工人裤,坐在一张矮凳子上正在清理菜蔬。向农走上前一步,那人已经起身了,手里还拿了一条丝瓜,迎上前来。笑道:“呵!你言而有信。”向农便介绍着淡然与他。淡然和他伸着手道:“这就是田行之先生了。听到向农兄的话,我是十分欣慕。今天特意来参观。”行之将手上的丝瓜放到篮里,同淡然握手,因笑道:“兄弟是穷无所归,不得已来抓黄泥巴,说什么可以仰慕的话,那太让我惭愧了。请到家里面坐。”说着,他在前面引路。在柳林里面,有一片平地,随栽了些花草,一字排开五间平房,列了一道很深的走廊,在一道竹篱笆上,露出了小半截。那篱笆上爬满了豆藤,像是一道绿墙。豆藤上开着紫色白色的花朵,一串串地从绿叶缝子里钻出来。进了篱笆门里面还是个小小的院子,栽植着百十盆茉莉花和珠兰花,另外还有两三个大盆子白兰花。淡然道:“呵!这里还有个小花园。”行之笑道:“什么小花园,我们都打的是钱算盘。这三种花都是城里人所喜欢的,送到城里去,就可以换钱回来。茉莉和珠兰可以熏茶叶,还不完全是废物。白兰花那不过是女人佩戴的东西,随意预备一点儿,并不多栽。”说着话,引了客人登上几道石阶,上了长廊。淡然见廊檐下只很整齐地陈设了些农具,三合土的地面,扫得平滑无痕。淡然点着头道:“农家都像这样干净,农村为什么不可住?”向农道:“我也是看到行之兄布置得井井有条,引起了我归田之意。”说时,走进屋去,中间是间堂屋,三周是土墙,后面是白色的古壁门。屋顶下的天花板也是白色的,没有上一点儿油漆。屋子里没有一切字画古董的陈设。正中一张白木桌子,四条板凳。四周四把竹椅子两只竹茶几。桌子上有一个粗瓷瓶,插了一束鲜花。行之笑道:“请坐请坐,我们这地方可简陋得很。”淡然口里是赞不绝声地说“好”。行之道:“赵兄也曾说过,金先生已经烦腻了城市,也打算到乡村来居住。”淡然道:“实不相瞒,我受了一点儿刺激,只觉入山不深,入林不密,原来还讨厌这个地方,太趋靠近了公路。现在一看,这地方究竟还不算热闹。”行之笑道:“说什么热闹的话?太阳下山之后,公路上没有了汽车经过,这里就一点儿什么声音都没有。离不开书本子的人,在这地方看书,是十分合宜的。金先生若不急于回城,可在这里屈住一宵,赏赏晚景。”向农道:“住一宵可不成,我们家里等着我们回信呢。在城里的人只有星期这天是自己的。到了明天一大早,我们就要做纪念周了。”这时,农场的佃工,拿了茶壶茶碗来,随着又摆上两只粗瓷碟子,一碟子是炒南瓜子,一碟子是削了皮、切成片的桃子。行之将他们让在桌子边坐着,提起壶来斟茶,笑道:“田家风味,说不上‘口味’两字。可是这些东西,都是自己农场上出的,没花一个钱,值得自我介绍一番。”淡然举着手上一只宜兴茶杯子道:“难道这茶叶也是你们自己的吗?”行之道:“请金先生尝尝这茶味如何。”淡然看着茶杯子里面道:“这里面是上着白釉的。水斟在里面,却泛出浅浅的淡绿色。只看这颜色,就知道茶的滋味不错了。”说着喝了一口茶,将嘴唇皮抿吸了两下,点点头道:“茶味不错。只是……很像龙井。”行之笑道:“金先生疑心我是拿话骗你吗?回头我可以引金先生去参观我那小小的茶山。不过金先生的批评,也是非常之中的。我这茶树秧子,就是由杭州龙井谋得来的。我不是自夸一句,关于饮食方面,我除了要在街上买盐而外,其余的东西,都可以在我农场上找出来。”淡然笑道:“这样说,我更非找着田先生做邻居不可了。”因之把自己浮沉官阶,要改到农村里来的意思说了一遍。行之微昂头想了一想,因笑道:“现在关于秋季的收成,种植已经过了期了。现在所经营的,只是秋季移种的一部分植物。此外,还有冬季的白菜、萝卜是这时候可以着手的,不会怎样忙。而且培植农场这个工作,完全假手给佃工,那是办不好的。说到自己上前可是一件苦买卖。”淡然道:“这毫不成问题。根本我在中学念书的时候,就学的是农林。现在到农村里来,是回到了我最初的本行,有什么不可以。”行之道:“我干的这行,与其他职业不同。别项职业,以为同行是冤家。我这项职业,可欢迎同道加入,以便新式的农村繁盛起来,可以引起社会注意。金先生既然是个内行,那就好办。我这房子上手,盖有四间瓦房,原来是预备今年秋季开办一座小学的。现在因经费筹划不容易,小学已不办了。金先生可以先搬到那里去住。然后看定了田地,设计农场大小,把今年下半年六个月专事经营。到了明年春、夏两季就慢慢有收入了。农林事业,不像别的事业,投资下去马上是没有利益可以收入的。”淡然笑道:“这一切情形,我都知道。除了在城市里当小贩,哪有当天掏出本钱去,当天就可以收进利益来的。”二人说着很是投机,总之,淡然对于下乡来过农村生活,一切都不感到困难。行之等两位来宾休息了一会儿,便引他们去参观那所房子。相距这里,不到百步,也是带走廊的一排四间瓦房。而且在走廊正中的前方,还伸出半边亭子式的便台,很有个式样。房屋前面,两大丛芭蕉带了一片小草地。芭蕉左角有一口浅水池塘,有十几只鹅、鸭,在水面上很自在地游泳着。淡然站住了脚,老远地就叫了声“好”。走到屋边,先在平台上站着对面前观望了去。对过正是那松秧匝翠的一个小山峰。在屋子面前,一片平地,做了苗圃,全是一丘一丘的绿树秧子,盖了地面,直抵达公路边上去。屋后面临着山涧,两岸全是二指粗细的小竹子,夹杂了一些大石块。再过来便是几丛草花,如萱花、龙爪、玉簪之类。屋子又是前后都开了窗户的,光线充足。屋后另有两间草房,就在水边。淡然计划一下,一间做堂屋,一间做草房,两间算是母亲与自己的卧室。另外的草房,连厨房与佣人住的下房都有了。便又站在屋里,再赞美了几声“好”。因问道:“田先生建筑这所房子,当然花了资本不少。但不知要租多少钱一个月?”行之笑道:“我盖这房子,根本就没有打算在上面取回利息来。不是志同道合的人,哪个会到这地方住家?你要把不愿住在乡村的人拉了来,纵然每月贴出去若干伙食费,人家也是一定不干。既是志同道合的人,我当竭诚欢迎,绝对不取房租。”淡然道:“这就不敢当了,彼此将来相处,互相扶助的时候很多,若是这样客气,就不好办了。”行之笑道:“金先生不要把这问题看到有多严重。乡村里租间房子,至多一年不过三五元,就算送礼,人情也不为多。”淡然又伸出手来和行之握着。向农笑道:“这样看起来,二位宾主,甚是相得,也就不枉我介绍一番了。这样我也高兴,也许我将来也把臂入林呢。”说着,三人都喜笑一阵。于是淡然很高兴地在这里农场上勾留了两三小时,除由行之引着他全场参观了一遍之后,而且把各种出产量和换得价值,都详详细细告诉了他。行之并介绍了他太太相见,在一桌吃午饭。她虽是一位不满三十岁的少妇,但不穿长衣,不烫发,不抹脂粉。穿了一身蓝竹布裤,帮着家里的女佣工捧菜送饭。据她说:“女佣工都可以不雇的。为了自己要管理农场上的账目,分不开身来洗衣做饭,只好用了一个粗佣工。要烧点好小菜,还是自己动手。”淡然为此,更加上了一层欣慕。觉得自己的太太,虽然还贤淑,可是完全为一消费者,跟着田太太学学样,也是好的。这样想着,当他辞别主人回家的时候,向农到了公路上,就问他印象如何。淡然点着头,加重了语气,答出四个字来,乃是“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