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们无论对太太怎样好,总也有不尽公开的时候。所以任何一个忠厚太太,假使把“做的好事”这四个字,突然向丈夫质问起来,总会有点儿反应的。这时在金淡然的行为中,实在够不上太太这么一个质问的。太太既质问了,他只有疑心到车站上菊香也来送行的事上去,呆了一呆便笑道:“那全是偶然遇到的事,你想,我岂有在你当面掉枪花的胆量。”素英被他这一答,倒更糊涂了。瞪了眼向他望着道:“我是说你在城里又吃又喝又玩,你答复的是什么?”淡然这才明白过来,舒了一口气,点着头道:“我也正说的是这个。没有答复错呀。”素英笑道:“你那更是胡说了。难道你在城里吃馆子看电影,都是临时偶然走了进去的,原来并没有这么一点儿意思吗?我不管,这次老太太生日,我一定陪她老人家进城去玩两天。”淡然因为既碰了太太一个钉子,就不敢在太太极高兴的时候,加以拦阻,也只是微微地笑着。素英倒因他不开口,感到他有点儿不满意,未便接着向下说。这天晚上,天气相当热,晚饭以后,全家人在走廊上歇凉。月亮未曾出来以前,夜幕上布着很繁密的星点。在原野的空中,微微地有些昏沉的光亮,在这光亮下,可以看到一层层的黑影子,高的山,微高的树木,低的花草。虽然不能看个清楚,可是眼界总是空旷的。偶然有一阵小小的风吹来,那风经过了无数稻田,带着一种稻花的清芬。四五点黄绿色的小光,在风里飘荡着。小宝拿了一把扇子在花间里跑,口里喊着:“萤火虫来哟,萤火虫来哟!”淡然在花圃里的小道上来回地走着,向老太道:“妈,你老人家在这时候,觉得怎么样?城里头哪有这么舒服呢?弄堂里的火气,大概还没有退尽,不用说想凉爽了。”黑暗中听到老太太将蒲扇拍了大腿,笑道:“乡下好是好,只是蚊子太多了。”淡然道:“城里头的阳沟和臭水塘制造出来的蚊子也不少。蚊子这东西,容易克服,没关系。城里那股子闷热,那就没法子对付了,有时候吹电扇吃冰淇淋,越来越热。”黑暗中听到素英插嘴道:“妈,你不要理会他。他怕我这几天要进城,又故意批评城里的坏处。”淡然笑道:“你到城里去,我赞成之至,为什么故意拦着呢?”素英听到“赞成之至”这四个字,心里一动,但也不作声,随谈着一些别的事情,把这话说过去了。到了歇凉已足,大家进房睡觉的时候,素英坐在床沿上,带了三分笑容,可又带了七分怒容,向淡然望着道:“我问你一句话,你要诚恳地答复我。我说进城,你为什么赞成之至?”淡然道:“这有什么不懂的呢?当了老太太的面,讨老太太一点儿欢心,说是你陪老太太进城去过生日我很赞成。”素英一摇头道:“你信口胡说。假使你是这个意思,你当顺口劝劝母亲,劝她老人家和我一路走,不应当欢喜若狂地突然说出赞成之至的这种话。”淡然这就很明了太太用意所在,因笑道:“好吧,我也不说赞成,也不说反对,一切听你的便。”素英将头一点,鼻子里又哼了一声,笑道:“你赞成我去,我倒偏不去了。老太太的生日,让你陪了去,我替你守家。”淡然只好微微地笑了一笑。他本在床上躺着的,这还感觉得不够,又一个翻身向里,躲开了素英的视线。到了次日,仿佛把昨天所谈的话,完全忘记了。他不提,素英也不提。到了第三日,素英早起,当太阳还没有起山的时候,在花圃外面树林子里散步。一转身却看到菊香的女伴大毛,挽了个空篮子过来,好像是到菜地里去摘菜。因拦着问道:“今天怎么你一个人耍了单了。菊香呢?”大毛道:“她病得要死,她娘送她进城看病去了。”她娘道:“是医院里去住着,有吃有住,还有医生看病,不要钱,金太太真有这样一个地方吗?有这样好的地方,没有病,我也到医院里去住些时候呢。”素英道:“就是昨天一天没有看到她,怎么就重病起来了呢?”大毛道:“就是前天下午的病,她们昨天下午进城去的。”素英道:“什么病呢?她们哪天回来?”大毛道:“自然她病好了才会回来,这还用得着问吗?”素英给这女孩子顶撞了一句,倒是没得说,本来是自己所问的过于幼稚了,便笑道:“这孩子不懂礼节,太不会说话。”大毛向她翻了眼道:“我知道,你们一家人都喜欢菊香。她病得这样重,还不定能不能回来呢。”说完了,她也觉得这话咒得菊香过于厉害,也不再说第二句话,扭转身就跑了。这在素英,其实是个好消息。但是还怕大毛信口胡说,又缓缓地在花圃里散着步,走到田行之家门口去。正好田太太站在窗子口里,看到了她,便笑道:“金太太,也起来得很早了,请到里面来坐坐。”素英站住道:“一大早上,我不进来打搅了。”她说话时,表示着很从容闲散的样子,手扶着面前柳树垂下来的一支长条。田太太道:“有什么打搅的,至多喝一杯清茶。”素英依然那样站着笑道:“到了乡下,我分外地成了一个闲人了,早上起来散散步。我倒想起了一件事。那黄家小姑娘,不知道住在什么地方?我有一点儿小事请她帮帮忙。”田太太道:“不凑巧,那孩子病了,到红十字医院治病去了。要不然,那孩子心直口快,倒是很能做一点儿事情。”素英道:“没有听说,怎么就病了。害的什么病?”田太太道:“谁知道什么病?症象来得很猛。行之说,怕她是患了什么炎。”素英道:“那倒真是人有旦夕祸福。这是你的得意门生,你该进城去看看她了。”田太太道:“我帮了她母女十块钱了,进城是没有工夫。”素英道:“我有点儿事情,明后天打算进城去一趟,你有什么话,我倒可以转告。”田太太道:“也没有什么话。她母亲在城里看守着她呢。我们事外人也用不了操心。”素英想到了这里,已经证明了菊香确确实实病到医院里去了。和田太太笑着告辞,又在花圃子里绕了两个圈,才走回去。到家时,淡然也出去了。看到老太太,她首先笑道:“妈,你收拾一些应用东西,我决定了明天上午进城了。”老太道:“你怎么陡然又下了决心了呢?”素英笑道:“其实那天说过之后,我就有意思陪你老人家进城去的,不过我说出来了,淡然又有许多扫兴的话。为了免除他这种麻烦,所以我始终忍耐着不作声。现在决定了明天走,我当然先通知你老人家。至于对淡然还是不忙告诉他。”老太太笑道:“你这才是过虑。淡然并没有反对你我进城去。”素英也只笑着,并不否认老太太的话。到了吃午饭的时候,老太太向淡然宣布,淡然当然不敢反对,更是不敢赞成,只是微笑着。素英也知道他那番苦衷,很自然地吃着饭,并没有望着淡然的脸,却问道:“那黄菊香托你带的写字帖,你给人家带了没有?”淡然道:“我忘了这件事了。”随着这话,他放了筷子、碗,起身走开。素英道:“这是我说过送人家的,怎好忘了?人家不说你忘了,倒会说我舍不得这几个小钱。”淡然已是把旁边茶几上一杯凉开水端起来,在口里咕咕地漱着响,对素英笑着点了个头,到走廊上去吐水去了。素英看他那样子,似乎并没有晓得菊香病了。但在事实上,他不至于不晓得。等他漱完口进来了,自己也吃完了饭,却站起来迎着他道:“你遇到了行之没有?他可曾和你说什么?”淡然道:“我遇着他的,并没有说什么。”素英道:“黄家那小姑娘病了,他没有对你说过吗?”淡然笑道:“他何必对我说这个呢?”素英听他的话,眼睛却很注意他的脸色。见他一切平常,并不带着一些惊异,料着他没有知道这件事,而且对于菊香的病,也不怎么放在心上。便道:“因话谈话,说起来也是有之。既不曾提起,那就算了。”倒是淡然怕夫人追着把话问下去,不容易对付,搭讪着寻找东西,离开了这间屋子了。这么一来,素英就十二分地放心,预备明日一早赶过路汽车进城。可是到了下午,天上慢慢地铺起了白云,把阳光完全遮起来了。素英几分钟就要向窗子外面看着,因道:“天阴不下雨,那还好些。若是下起雨来,城里泥雨淋漓的那真讨厌。”她越是这样不放心,那天色越是缓缓地变下来,到了黄昏时候,索性刮起了几阵大南风,把窗外树叶子,吹得唆唆作响。有几片大的梧桐叶子,随了那风势,直扑下来,打在铁纱窗上。素英在卧室闷闷地躺着,听着淡然在隔壁屋子里吟着诗道:“山雨欲来风满楼。”素英一翻身由藤的躺椅上坐起来,大声叫道:“淡然,来,来,我问你话。”淡然以为果有什么很紧急的事,匆匆地就跑了进来。她瞪了眼问道:“下雨的时候,公路上有没有车子经过?”淡然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因道:“除非下大雨,雨雾里看不见路,车子不好开。平常的时候,不论风雨,长途汽车是照开的。”素英道:“我既决定了走,下大雨也拦不住我,我可以穿上雨衣走了去。”淡然笑道:“我也没有说下雨不要你去,你为什么生气?”素英道:“你虽没有说,可是你幸灾乐祸的,就希望立刻下起大雨来。这还只有一个下雨的势子,你就高兴得吟起诗来。”淡然这才明白,笑道:“这真是冤枉。我也是看到对面山上,阴云布满了,大风由对面吹过来,卷着树叶子满天飞很有个意思,想起了这句诗,记得上句是‘溪云初起日沉阁’,全首诗是什么,我记不起来了,不免多念两句,决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假如天下雨没有汽车,我一定到附近镇市上找两部黄包车,把你们送到城门口。”素英道:“不用你找,我有办法。”淡然自也不敢多话,溜到外面屋子里去看书。不多久的时候,哗啦啦一阵大雨,由天空里盖将下来。电光闪起,照得屋子里赤亮。那雷声并不像平常咚咚那样响着,像摧梁断柱似的,有一种猛烈的破坏声,就在头上震动着。隔着窗户看那雨里的树木,一齐被压着翻转了枝丫来,水溜像牵线似的,由树叶子上向下流着。刚才淡然说了“雨雾”两个字,正想驳他而没有驳出来,这时见面前的雨丝,一条条地密织着,向远就涨漫成了一片,果然成了烟雾一样。在这种情形之下想坐长途汽车进城去,大概是不可能。明天不走,后天已是老太太的生日绝不能临时赶了进城去,而且预定着要看的两张电影片子,恐怕也就赶不上了。素英心里一不高兴,晚饭也只吃了大半碗,天气很凉,老早地就睡了觉了。老太太和淡然,都知道她为着什么,谁也不敢多作声。在她睡觉以后,雨声也就缓缓停止。淡然在灯下看了几页书,虽然听到树叶子上的雨水,还是一滴一滴地向地面上滴着响。可是除此之外,并没有雨点声。打开门来,伸头向外看去,屋檐上,已经露出三五个星点,心里也就料着雨不会再下。进卧室去睡觉时,见素英和衣在床上侧身睡着,鼻子里微有鼾声,睡得很熟。自己熄灯安寝,也不去惊动她。到了半夜醒过来,窗前一片雪亮,看时,玻璃窗外,正露出大半轮残月。四野咭咭呱呱,青蛙鸣声,像潮水一般地在窗外送到枕上来。于是推着素英道:“喂!醒醒吧,天晴了。”素英在梦中惊醒,也是首先看到这片月色。一个翻身坐起来,对窗子出了一会子神,笑道:“真的晴了吗?”淡然道:“我和你到门外去看看。夏天的暴风雨,当然不会很久,大概是可以晴的。”他说着话,起身踏了拖鞋,就走将出去。还不等进来,他在屋子外面,就一路喊了进来,笑道:“天晴了,天晴了,天空里一片白云也没有。蔚蓝的天空,挂着雪白的大半轮月亮。”素英已是擦了根火柴,照着手表看了一看,现在已是三点半钟。这时候,夜正短得很,再过一会子,天就要亮了,所以她也就不打算再睡,已是把煤油灯亮着,把清理的衣物,又检点了一遍,然后将一个包袱包着,回头看看窗子外面,还是月亮笼罩着,不见一些天亮的情形。淡然自然要在一边陪伴着,并没有睡觉。等素英把衣物包好了,见她坐在床沿上,点了一支烟卷抽着,好像很无聊。因道:“可以把刘妈叫起来,让她们烧水了。几点钟了?”素英被他提醒了,抬起手表来看了一看,笑道:“混了这样久,怎么五分钟还没有到?”淡然道:“不能够,你那表,大概没有走吧?”素英把表送到耳朵边听听,不由得噗嗤一声笑道:“还是今日下午三点钟停的。”淡然笑道:“好哇!月亮起山还不多高,又没有到月尾,不会就天亮了。我出去看看钟吧。”他说着出去了,当他进来的时候,素英也就听到外边屋子里的挂钟,当当当很是敲了一阵。笑问道:“什么?才只十二点钟。”淡然笑道:“我们睡得太早,一觉醒来,也不过这样子。”素英笑着向他摇了两摇手,低声道:“不要作声了,让佣人听到,传说了出去,是个大笑话。”说着,把灯吹熄了。自然,他们一觉醒来,是红日满窗。素英进城去看电影,听名伶大会串,如愿以偿。在下午两点钟的时候,淡然一个人看守着这幢房子。因为小大子年轻,虽说不上姿色,倒也干净伶俐,素英不愿留她在家里,让她一路进城,带带孩子。刘妈自去做杂事,不大进正屋来,所以这里是成了淡然一个人看家了。虽然越发清静,很好的环境,可以看书。只是形单影只,也透着无聊。次日吃过早饭,就撑了一把布伞,在田野里走走。恰好不出半里路,就遇到了行之。行之头上戴了宽大的草编帽,身上背了一只小农具口袋,分明是出门到野外来工作。因笑道:“你真是一天也不肯闲着。”两个人在两条分叉路上走,向一个尖顶上,说话就碰了一处。行之道:“桃园里一些桃子,早已摘了去卖,那些长桃子的小树枝,就是留到明年,也不会开花结子,白让它生长着做什么,老早地就可以把它去了。剪枝这些雇工,还是没有我在行,所以我自己来。我倒想起一件事,前天,嫂夫人找菊香有什么事?”淡然道:“我不晓得,昨日下午,她已进城去了,大概不找她了。”行之道:“那倒罢了。内人告诉嫂夫人,说她病了,那是假话。可是内人也不知详情,她是信了我的话说的。”淡然听了这话,有些不解,站了向行之望着。行之笑道:“你有所不知,这孩子也算有点儿秀气,就也有点儿薄福了。她遇到一个好酒好赌的父亲,每次想卖了她。她母亲又没有力量可以保障她。这几天,听到她父亲又在城里赌输了很多钱,她怕父亲动手,就装病和她母亲躲起来了。到这里也不过五里路,过江到一个洲上去,那里也有我一个小农场,她们在那里暂住着。假使五七天那赌鬼不回家,事情就过去了。”淡然道:“哦!还有这点缘故。你那里还有个农场,我倒不知道呢。”行之指了脚下的这条小路道:“由这条路穿过面前一道山谷,那边就是江边。扬子江里风平浪静,渡口上终日停着渡船,随时可以过去。”淡然道:“我今天不去,等将来天气凉爽了,和内人一路去看看。”说着话走着,行之,又向小路边的山埂上走去,淡然却依然走着小路,两人就分开手了。淡然是来出门散步的,本也没有一定的去向,尽管顺了路走,就到了对面山下。这小路在两个小山岗子中间,顺了一道斜坡缓缓向上。坡两边的野竹子重重叠叠地长着,满眼全是深深的苍翠,透着清幽。有那绿色的小鸟,在竹林子里吱喳地叫着,也添着一番幽趣。这是个小山谷,前后不见行人,他慢慢地走着,慢慢地四处观望。这山谷里的石板小路微微一转,又是一个较宽的山谷,路边山脚,拥出一棵高到十几丈的大樟树,绿荫遮了半个山谷。樟树下有个小小的土地庙,四五个挑担子的,在树荫下歇凉,随地坐着。庙后有一丛较大的竹子,里面杂了几棵树,而且有几块大石头,在树林子里伸出来。石头下面,有钱大的黄花,在短小的绿叶子上长着,野趣很可欣赏。淡然也坐了一会子,心想:“地方很好,就陆续着走向前去吧。到了江边上,赶着渡船,就一个人过江去玩一回。”想定了,撑开布伞,又继续地向前走。走不到半里路,眼看脚下这条石板路,又要向左边一个小山口子里转去。忽然身后有人叫了一声“金先生”。淡然虽然站住了脚,心里还以为未必是叫自己,这个地方,哪里会有熟人呢。可是那叫的声音又出来了,而且娇滴滴的是女子的声音。那声音在头上,山上有一条小路,隐隐约约地在小松树丛子里。那里站着两个女人,一老一小。那年纪小的,分明是菊香了。这不由得咦了一声,因问道:“你不是住在江心里洲上吗?怎么回来了?”菊香一溜烟地由山上小路跑了下来,直站到淡然身边,向他微微一笑,又把头低了,问道:“你来找我来了吗?”淡然答应是不好,否认也不好。见她穿了白褂子,短黑裙子,颇有中学生的风度,因笑道:“你进了学校了吗?”菊香低头扯了裙子角,噗嗤一笑。淡然道:“难道这又是田太太送你的。”菊香道:“是田太太的妹子的,她穿小了,都给了我。在家里不好意思穿,怕人家笑我,不想还是让熟人看见了。”说着话时,那个年老的妇人,也跟着走下山坡来了。淡然看她五十上下年纪,布衣服倒还干净,只是绽了不少的补丁。问菊香道:“这是你的娘吗?”菊香道:“不,这是周家外婆,我娘和她很好。她让我们住在她家里。田先生都不知道这事。金先生回去的时候,请你对他说一声吧。再住几天,我们也就回去了。”那周家外婆,尖削的脸子,带着一副闪动的眼睛,显然是个深于世故的人。她向淡然周身上下看了一遍,笑着点点头道:“这就是你说的新搬来的邻居金先生吗?”淡然向菊香道:“您怎么会向别人提到我?”菊香笑道:“说你是新搬来的邻居,有什么要紧?”周家外婆笑道:“不是她说,她娘说,只要她老子不和她为难,有一个田先生,再又加上一个新来的金先生,都可以帮忙的。”淡然笑道:“我不过白问一声,你们就是常提到我也不要紧。菊香,你的境遇,田先生已经告诉了我,我很和你表示同情。你要我怎样帮忙呢?”菊香摇摇头道:“我不敢要你帮忙,你太太多心。我看你那样子,也很为难。”这两句话把淡然的脸涨得通红。周家外婆轻轻推了她一把,笑道:“这孩子不会说话。金先生,你还不知道她吗?她不懂事。”淡然倒笑了。其实淡然见她这娇憨的样子,根本也不会怪她。菊香笑道:“有什么关系?金先生平常和我们说笑话的。金先生到哪里去?”淡然随口答道:“我想到江心洲上去玩玩。”菊香笑道:“不是我叫你,你要多走十里冤枉路了。”淡然想起把话说漏了,笑道:“不,我还要去看田先生的农场。”菊香道:“哦!金先生还不是来看我的。”淡然笑道:“我自然还是来看你的,也想看看那农场。”周家外婆站在一边,看着他两人说话的情形,又嘻嘻地笑了,因道:“真的,这大热的天,不必过江去了。翻过这个小山,就是我的家,到我们那里去坐坐,好不好?”淡然笑道:“我也要参观参观你们乡村里的情形。”周家外婆道:“那很好,我上前两步,回家去烧壶水。菊香你引着金先生慢慢地走了来。”淡然道:“你倒是不必客气。”周家外婆向他嘻嘻地笑道:“实不相瞒,家里满地都是鸡屎,桌子板凳上都是灰尘,我也要去打扫打扫。”说毕,也更不必淡然拦着,很快地走了。菊香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低头在前面走。淡然也就跟在她后面,上着那山坡。周家外婆到了山岗子上,向下叫道:“哟!菊香你引着金先生慢慢地来。若是这样快,那还不如我们三个人一路走呢。”菊香手扶了小松树,身子一歪,在山上长草里坐着,低声道:“哪个叫你先走呢?”淡然慢慢走了过来,站住笑道:“你怎么又不走了?”菊香道:“她让我们慢慢走吗,索性坐一会子。”淡然将布伞收起交给她道:“你秃头晒着不热吗?”菊香道:“我坐在树荫下,不要伞。你城里人晒不惯,还是你撑着吧。”说着,站起来,将伞递还给淡然。淡然手接着伞,眼光可向她身上望着出神,见她手臂圆圆的,微黄黑的皮肤,透出浅红来,是一种健康色。头发梳得清楚不乱,围了耳根。颈脖子上也用条旧花布手巾,围了白衣领子。这种装束,不像乡下人,怪不得她父亲要想在她身上发财了。菊香见他只管望着,忽然身子一扭,就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