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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小村里的闻与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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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是长着松树的小山岗,中间一所平谷,梯形的稻田,由南向北斜上,有几十层,就在田与山岗之间,一丛竹子,拥着五六重房屋,草盖瓦盖的都有。勉强地说,也算是个小村落了。周外婆牵着菊香的手,在前面引路,淡然在后面跟着,便向这个村子走来。周外婆将菊香的手摔了两下,因道:“你这么大的姑娘,一点儿事情也不懂。人家金先生特意来看你,你就引着金先生走。让我先走一步,也好告诉你娘一声。”淡然被她这样说了,承认是很难为情;不承认,又让她难为情,只好默然在后跟着。走近了这个小村子,先是在田的包围中,有一口草塘。塘堤上长了两三棵老柳树,都弯曲了童秃的老树干子,靠水面倒下去。有一棵最老的柳树,大半截树身倒在水里,却又从水里再直立起来,斜出了一杆横枝,上面拖了许多长条,正被风吹得摇摇荡荡。一只小翠鸟看到人来,由水面飞过塘去。淡然周围看了一看,笑道:“山里头倒有水边的景致。”这一赏鉴,不免走得缓一点儿。周家外婆笑道:“这样最好,请金先生在这里站会子,我先去告诉黄大嫂子。”她说着,先奔向那村子去了。菊香站着离他有丈来远,却回转头来,向淡然微微一笑,也扭身跑走了。她这样一笑,淡然却有些莫名其妙。不过想着,在这些人面前,总不宜做出那小孩子气,便放着很自在的样子,沿着山脚下一条小石板路,缓缓向前走去。到人家还有四五丈远,首先便是一个露天茅坑,拦着了去路。在大雨之后,那粪汁齐满了缸沿,要流到路上来。淡然赶快将手捏了鼻子,头偏到一边去,抢着走了过去。其实不到两丈远,又是一所茅坑。不过这个茅坑是用焦黄的松枝,绕了四周的,多少算有些遮掩。紧邻着这个茅坑,便是一个猪圈。一道土墙围了茅屋三间,本来看不到猪关在那里。但是墙脚下挖了很大的一个尿池,由里通到外,除了有一个猪的屎尿臭而外,还有猪在墙里叫唤着。过了这猪圈,墙角一转圈,便是一所人家的屋门。大概这人家很穷,门里是个长方形的矮屋子,最前面是土灶,土灶后面堆了几堆柴草。柴草里面是一张灰黑的烂腿桌子,两只竹箩,和大小几件餐具,再过去便是一床灰黑的蚊帐,像棺材似的长方,罩在一张竹床上。这里不但合一家于一屋,而且是人猪共处。心里也就想着:“这大概是个贫民窟。若菊香也是寄居在这么一个人家里,那就不进去也罢。”不过这样想着,也不能站在进出门口发呆。犹豫了一阵子,两脚慢慢地向前移了去。这里首先所遇到的,便是一个圆顶的牛栏,四周拖垂着上面盖顶的稻草。在牛栏外面牛粪裹着稻草,总有尺来厚。由这稻草上踏了过去,又是一间厨房。因为这是一间歪斜着的瓦屋,所以厨房里没有接连着什么,里面仅仅是一座土灶,不带卧室。土灶之外,有张矮桌子,配了两条小板凳。其余只是柴草箩筐了。淡然正这样向里面打量着,却看到一个女人的头由灶口前冲了起来。随后又是一个人头伸出来便是周家外婆了。她笑着点头道:“金先生,就是这里,请进来坐吧。黄家大嫂子,你还不认得金先生吗?”她说时,手扯了那个女人出来。淡然见她穿件深蓝布褂子,虽终有几个补丁,却还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四十来岁年纪,瘦白的面孔,也不像平常乡下妇人那般焦黄难看。她挽了一个小圆髻在头上,两耳还挂了一对大圈银环子。还觉得不怎么讨厌,便向她点了个头。黄大嫂子抖着褂子上的灶灰,笑着出来道:“金先生,你真是贵人脚踏贱地。怎么办呢?真没有地方好请你坐。这可不像田先生那农场上。”她说着,在桌子下面,拖出条板凳来,用手抹了几抹灰。淡然看那屋子里时,地面上星罗棋布地撒有好些鸡屎。便是那张小黑桌子,百孔千疮之下,桌面上也是厚厚地铺了一层灰。瓦壶、煤油灯、破碗、破碟子,占了半边桌子。他想着:“这不但未能进屋,就是进了屋,也觉着没有个下脚的地方。”因之只向屋门口近了一步,并未再向前走。黄大嫂在灶头上拿了一把稻草叶的扫把,就在桌上乱揩抹了一阵,笑道:“好在金先生最喜欢庄稼人,要不然,我们也不敢请金先生进来坐。”周外婆笑道:“呀哟!我的大嫂子,你就请金先生在门外边坐坐也罢了。满地都是鸡屎,也没有扫一扫。”说着,就把那条抹过了的板凳,先接过来,放在房门口,笑道:“金先生,就在这里坐坐吧。乡下没有什么好点心,炒一碟南瓜子嗑嗑吧。菊香这孩子哪里去了?”黄大嫂子手扶了灶门,没个做道理处,周围望着。周外婆笑道:“大嫂子,你到灶口上烧火去,我来吧。”淡然道:“不必客气,我特意来调查调查村子里情形的。”周外婆叹了一声道:“苦哟!还有什么说的。”她说着,在矮凳子上踏着脚,站起来,伸手到墙上挂的篮子里去,先摸索了一阵,摸出三个鸡蛋来。淡然两手同摇着,笑道:“老太太,你千万不要这样客气。”正待起身要走开,却看到斜对门,竹篱笆子缝里,露出几个女子的人影。那篱笆有一半是折散和倒败了。所幸爬满了南瓜和扁豆藤将七露八落的竹竿子还联络着在一处。那绿叶子缝里,有几个女子笑嘻嘻的说话。露出花衣裳和白脸。淡然听声音,知道其中有一个是菊香。心想:“若是起身向那边走时,透着欠几分端重。”只好又坐下了。这时,黄大嫂子已经在灶下烧火,周外婆已舀了一瓢水倾在锅里,将锅盖盖时,但见一阵风来,刮着横梁上挂穗子似的尘灰,落了一阵在锅盖上。周外婆一点儿也不介意,在灶上取了一只碗伸到屋角的水缸里去,舀了半碗水,荡了一荡碗,倒也干脆,就把水泼在灶脚下。锅里水沸了,周外婆将鸡蛋在灰灶上敲着,把蛋黄蛋白打在碗里。当那水蒸气向上冲时,淡然远远地看到那横梁上的吊尘,摇摆不定,心里想着:“我若吃下去,准是一场肠胃病。”因笑道:“周老太太你不用客气,我不吃鸡蛋的。吃了鸡蛋,我会肚子疼的。”黄大嫂子在灶门口接嘴道:“没有这话。我们菊香说,金先生吃饭,餐餐都吃蛋的。你不吃,除非是嫌我们龌龊。”淡然让她一语道破,倒不好完全拒绝,笑道:“那是我家里人吃蛋,其实我自己是不吃蛋的。”他又这样声明了一句,态度是相当坚决。不过周家外婆将三个蛋都打下了锅,决不能捞起来自己吃,只得笑道:“这怎么办呢?老远地到这里来,连水也不喝一口。大热的天,金先生一定走得渴了,喝一点儿盐水吧。”说着,她在灶墩上取下一只破盐罐,伸着颇为灰黑的手指,撮了几粒盐放到锅里去。然后将那喝滚水的粗碗,连水带三个荷包蛋,一齐盛着,就在灶顶挂的小竹子篓里,抽了一双油黑的竹筷子,架在碗面上,两手捧着送到淡然面前来。他坐在屋檐下,并没有一个放碗的地方。周家外婆,就毫不犹豫地放在门槛上。正是那里还有好几块干鸡屎印子。淡然且不说吃,先望着做了一个恶心了。正在这时,有个老头子来了。他头上养了一撮鸭屁股式的灰白头发。尖削的脸上养了两撇八字胡。赤着膊,将蓝腰带系住一条青布短裤子,光了两条黄泥巴腿。他手扶了竹竿旱烟袋,放在嘴角,一路喷了烟走过来。他老远地就带上笑容,看到淡然便鞠了一个躬。淡然坐在这里又窘,又没有人说话,正是感到万分的无聊。看到这老头子来了,多少有了说话的机会了,便起身向他点着头道:“老人家,这里坐。”他站在路头上,隔着裤子,伸手搔了几搔腿,现出了一分踌躇的样子。淡然道:“老人家,贵姓?请坐一坐,我是来调查农村情形的,还有许多事要请教呢。”老人笑道:“我姓刘,刘小胡子就是我。”周外婆伸出头来望了一望,笑道:“刘老板你就陪金先生谈一会子,他为人极好。一点儿没有官牌子。”淡然笑道:“我和你们一样,也是庄稼人,谈什么官牌子。”周外婆将头一点,向他笑道:“你不要骗我,我知道你从前就在城里做官,一个月要挣好几千块钱呢。你是那鼓儿词上的话,现在把钱挣够了,告老还乡了。”淡然不由得噗嗤一笑。周外婆又点着两下头,表示她之才识渊博,很为得意,因道:“我猜中了金先生的意思,金先生就笑起来。”淡然无话可说,还是笑。刘胡子在路边一块抛弃的破磨子上坐着,笑道:“周外婆家里,这几天常来客。”周外婆手扶了门框站着,笑道:“若不是黄大嫂子来到这里,金先生怎么会来呢?呵!金先生你不口渴吗?喝一口蛋汤吧。”黄大嫂子也由灶门站起来,两手拍了灰,笑道:“金先生,就是这么一点儿意思,你随便用一点儿。要不,周外婆心里不好过的。”她这样一说,淡然就不便始终不理。便在门槛上端起碗来,在鼻子头上嗅了一嗅。经不住周外婆只管在旁边说着:“请喝口汤,请喝口汤。”淡然觉得是不能再拂逆人家的意思了,于是将碗边碰着嘴唇皮,呷了两口蛋水。抬眼看那刘胡子时,口里衔了旱烟袋,口涎顺了嘴角流将下来,拖了好几寸长一根线。便向周外婆笑道:“你这番盛情,我总算拜领了。我请这位刘老板当我的代表,替我吃这碗鸡蛋。”周外婆还没有说话,刘胡子首先啊哟了一声,表示他十分的惊异。周外婆是曾在城里头混过的人,倒不惜便宜了这老头子,因点了头笑道:“金先生这番好意,我明白了,听你老人家的便。”淡然见她并不反对,就把这碗蛋,送给刘胡子。这老人听了这话,早已把旱烟袋双手取下,放在地面上,人还不曾站起,两手早已伸过来,接住了碗。接上又笑着一鞠躬道:“这是周外婆请客的,我怎好……”说着,笑嘻嘻地望了主客三位。周外婆笑道:“刘老板,金先生有这番好意,你就尝尝吧。”那老头子满脸的皱纹,成了中国画的墨笔山水,笑道:“我真是有口福。”说着,就站在当地,几筷子就把三个蛋吃了下去。最后是端起碗来,仰着脖子,把那大半碗略有咸味的白水一饮而尽。将筷子碗放在门槛上,然后将手掌一抹嘴巴,笑道:“多谢多谢,我一下子吃完了。”淡然笑道:“这是我借人家的礼物做东,那不算。改天,你到田先生农场上去找我,我请你吃酒,还有许多事要请教呢。”刘胡子一串地说着“不敢”。周外婆由里屋抢出来,笑道:“好!连金先生要向你请教,也是不敢呢。”这话提醒了他,伸起他的秃指头,搔搔下巴颏。淡然点头道:“刘老板,请坐,我倒真有两句话问你。”刘胡子道:“我可不懂得什么,先生。”淡然笑道:“我自然问你所能知道的。我现在很想知道你们种的粮食,一年能卖多少钱?”刘胡子哈了一声笑道:“我们还有粮食卖钱吗?”淡然道:“自然是有。庄稼人,无论什么东西,都出在地里。除了吃的米,穿的用的住的,你不还是别人一样,件件都要拿钱去买的吗?粮食卖不到钱,你拿什么钱来用呢?”周外婆笑道:“金先生这句话问得很在行。我们是怎样过日子的,刘老板讲给他听。”刘胡子又摸了一下嘴。在这情形中,看他脸上带了几分笑意,然后向淡然一摇头道:“我们弄钱,不靠种粮食。”这一大前提,吓了淡然一跳:“庄稼人弄钱,不靠种粮食,他有什么法子弄钱呢?难道……”他心里怀疑着,却向刘胡子脸上看了出神。刘胡子笑道:“城里人都是这样想,乡下人的钱,出在土里。那些有田有地的财主,可便这样说。我们无非是租个东家的田来种,年成好,或者除了耕牛、种子、肥料,有个二一添作五。人口少的人家,一年的吃,可以不愁。人口多,佃的田少,就不能说不搭些杂粮吃。”淡然道:“这我又不解了。人口多,怎么租的田还少呢?”刘胡子道:“先生,租东家的田,不是白出人工就了事的,也要拿出押租来。人口多,拿不出钱来,有力气也是枉然。何况一家人,有老有少,不能都是出力的。像我家里,上面我和老婆子两个人,就不能出力。下层有七个孙子孙女,都小呢。就是中间儿子出力。你想,这一家十几口,不是吃闲饭的多似出力的吗?”淡然点着头道:“诚然诚然!那你们何以度日呢?”刘胡子道:“这就看各人勤快不勤快了。不瞒你先生说,我家是常年养两口猪。一口猪养到一百多斤,用不到一年工夫,好可以卖三四十块钱,不好也可以卖二三十块钱,牵长补短,一年在猪身上可以寻出五十块钱来。我是身体好的时候,江边上有口罾,运气好,也可以打十来斤鱼一天。不过到城里太远,一来一去,是一整天工夫。勉勉强强,每个月在鱼身上也可以找几块钱。女人让她打个草蒲团呀,搓搓麻索呀,编草绳呀,送到城里去,总也可以卖钱。”淡然道:“这样说,你们的生活,竟是离不开城市。在乡下住家,靠在城挣钱。”周外婆道:“可不是吗?就说我吧。到了冬天,糊着纸元宝锭子,到了两三百串,就送到城里去卖,搭了下水船去,慢慢走回来,两天起早歇晚,也要挣一两块手工钱。就是养个十只八只鸡,也是卖给进城的鸡贩子。”淡然点点头道:“本来附城的贫农,总是靠手工艺来维持生活的。”刘胡子道:“先生,你问这里的龙吗?灵得很呵,龙王庙在江边上。”淡然笑了一笑,因道:“我问你们还有什么手工艺。”刘胡子皱了眉道:“你先生问的什么?”淡然道:“你们除了种田,还用手做些什么去卖钱呢?”刘胡子大笑道:“先生真是城里人,哪一样东西,不是用手做出来的呢?”淡然笑道:“糟了,这样说,越来越糊涂了。我所问的是你们除了种田,还有什么法子挣钱呢?”刘胡子摸了一下胡子,笑道:“这个,我懂了。除了刚才所说的,多了。砍柴呀,打草皮呀,上街挑粪呀,晒炒米呀,就是到公路上去拉黄包车呀,不都可以挣几个现钱用吗?”说到这里,他们还是没有了解什么叫手工艺。这位周外婆虽然什么事都明白,谈起这些问题来,她依然也是眼前漆黑。淡然便笑道:“百闻不如一见,尽管问,恐怕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还是请这位刘老板引路,引着我到村子里去参观一下。”刘胡子又伸手搔了两搔头发,笑道:“我们这里,有什么可以参观的呢?”淡然笑道:“各人看法不同。你认为不足参观的,在我看来,也许是我看着很有意思。”周外婆撑了门框站住,也是说不出什么来。倒是黄大嫂挤出来笑道:“是的,刘老板,你引着金先生走走吧。他问什么,你答应什么就是了。以先田先生到这里来办农场的时候,也是先在附近的大小村庄,调查了一个周到。他们做官的人,把官做得烦厌了,也要下乡来吃吃苦。”周外婆笑道:“真的没有吃苦之先,倒也要调查调查苦是怎样吃的。”那刘胡子代表金淡然吃了三个荷包蛋,对于引道一层,却也是义不容辞。因之先站起身来,在前引路。经过这里,首先就是那一堵篱笆了。还没有走过去呢,便看到藏在瓜豆藤下的人影,一阵轰地笑着。到了那门口,两扇灰板门,随了稻草盖的门楼子,一齐歪斜着。门里有一条长院子,上面三间黄土墙的瓦屋。正中是堂屋,虽然瓦檐上,有几条椽子之间把瓦落下了,成着残缺的样子,但正中还摆了一条长桌子,壁上贴了天地君亲师的大红纸条子,堂屋左右两靠壁,摆了磨架子砻子扇稻皮的风箱。墙上横挂着一串干烟叶子,顺挂着几把艾叶子,这都还罢了。唯有屋檐下一截阳沟,臭泥水浸有一尺来深,一只母猪带了八九只小猪在泥水里滚着。沟上是碎菜叶子和水渍过的稻粒,撒了遍地,两只大白鹅和几只鸡正在这里找食吃。自然那鹅粪和鸡粪,就混在这些碎菜稻粒一处,越是一种不可形容的龌浊。淡然笑道:“远处看,这是村子里最好的一所屋子了,怎么到了近处看来,比别重屋子还要……”这有点儿不好向下说,他拖长着声音,笑了一笑。刘胡子笑道:“乡下不总是这样子吗?一不娶亲,二不做寿,把屋子收拾得漂漂亮亮做什么?”淡然哦了一声,因笑道:“娶亲做寿,这屋子轮到过没有呢?”刘胡子道:“我住在这里不久,不知道。原来这重屋的主子,倒是种着自己的田,周围这些山岗子上的树木,都是长得密森森的,连蛇都钻不进。后来主子穷了,先卖山上的树木,后卖山,最后又卖田,剩了这所屋子,带门口的几丘田,光景就越弄越坏了。”说着话,转过这屋角的篱笆。却看到土砖墙倒了一方,里面是住房,只扯起一块芦席子,把大窟窿给挡住。在外面还可以看到里面的床帐桌子。因问道:“现在这位主人翁,大概是穷得可以,为什么这样跌下去爬不起来呢?”刘胡子道:“先生,我不是告诉你,我们在田里找不出钱来吗?这位小财主,先是田地多,用两个长工,坐在家里吃租谷。后来慢慢地不够,慢慢地借债。总因为舍不得卖了产业还债,债越久越多,利钱自然也一年多似一年,利上滚利,借两百块钱的债,就是一文也不再借,过年二分息,这样在本上一滚,三年一过,就变成四百块钱债了。到了那时,虽然卖了田,也还不清旧债了。我们有时候过不去,也借个二三十块钱小债,老早地养上一口猪,或者赶完了忙时,两个儿子,都到城去卖几个月力气,拉车也好,打短工也好,总能挣上十百八钱的。”淡然道:“这能顶多大用场呢?”刘胡子笑了一笑道:“多少是个帮衬。我们田里还有收成。年景好了,能打八十担谷。多八十担谷,可以卖出四百块钱来。乡下人家,吃饭住房,全不花钱,零碎开销,哪要许多?”刘胡子引着路,屋后是一片野竹林子,两人站在竹荫子下,挡住了东南风歇了一歇。刘胡子道:“金先生,你看,这竹子不是很稀吗?这一来是主人没有好好地养着,二来乱砍了卖钱。越不出货,越没有本钱养山种田,田里山上,更不出东西。”淡然道:“你答的话,不是我问的话。”刘胡子道:“那原因是差不多。这竹子是卖了缴款了。现在一两银子的粮税,涨到十好几块钱了。另外地方上要办的事,也无非照田亩摊钱。平常七八口人过活的人家,能多七八十担谷子的话,总也要摊几十块钱完钱粮,几十块钱摊地方公款。还剩个一二百块钱,全家的衣袜油盐,人情来往,三百六十日过下去,一天摊几个钱?而况家里多几担谷子的人,人事也就更多。所以在这样小财主人家,容易发达,也容易倒败。怎么讲呢?粮食垫了底子,若是像别个庄稼人一样,养猪养鸡打草卖柴,多找几个活钱,那就平平有钱剩。反过来,指望了那多余的几担粮食,坐在家里享福,一年跌下去就十年爬不起来了。你认得的那黄大嫂子,就是这样的,十年不到,穷得要卖儿卖女了。昨天晚上,我们还谈了很久。若是她把姑娘给了人,自己到城里去帮人,一年总也可以帮一百十块钱。有五七年下来,也就不愁下半辈子了。就是菊香那孩子,送到城里去也可以找碗饭吃。她娘儿两个,一不能耕,二不能种,住在乡下做什么?”淡然笑道:“说到归根结底,乡下人只有进城是一条大路了。”刘胡子道:“谁说不是呢?钱都出在城里吗!”说着,将脚拨了路边的草皮道:“你看,这东西在乡下值什么?送到城里,论方数卖洋钱了。要找钱不到城里去,还到乡下来吗?”淡然听了这番话,默默无语。弯腰在地面上掐了一朵黄色的小野花,只管将两个指头抡着花蒂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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