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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品中正”与西晋的豪门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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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晋的政治,是豪门政治,而且是制度化了的豪门政治。

西晋曾施行一种所谓九品中正的选举制度,这种制度就是实现并巩固豪门政治的一种制度。

考九品中正的制度创始于曹魏,是一种以身分为标准的选举制度。赵翼《二十二史劄记》八引柳芳《论世族》文云:

魏氏立九品,置中正,尊世胄,卑寒士,权归右族。以中州六中正主簿,郡中正功曹,皆取著姓士族为之,以定门冑,品藻人物。晋、宋因之(南朝多以寒人掌机要节)。

曹魏创立这个制度,据说并不是立意要造成一种豪族政治,而是适应一种特殊的环境。因为魏承汉末大乱之后,人物播越,户籍散亡,无法进行正常的选举。权时制宜,以为此制。《宋书·恩倖传·序》云:

汉末丧乱,魏武始基,军中仓卒,权立九品,盖以论人才优劣,非为世族高卑。因此相沿,遂为成法。自魏至晋,莫之能改。

又据《晋书·李重传》云:

九品始于丧乱,军中之政,诚非经国不刊之法也。

西晋灭蜀,篡魏,平吴,天下一统,这种“权时之制”本可废除;但西晋的豪族为了保卫自己的特权,不但相沿不改,而且变本加厉,严门第之别,从此豪族与寒士便有云泥之隔。《宋书·恩倖传·序》云:

(九品中正之制)自魏至晋,莫之能改,州都郡正,以才品人,而举世人才,升降盖寡。徒以凭借世资,用相陵驾,都正俗士,斟酌时宜,品目少多,随事俯仰。刘毅所云:“下品无高门,上品无贱族”者也。岁月递讹,斯风渐笃。凡厥衣冠,莫非二品。自此以还,遂成卑庶。周、汉之道,以智役愚,台隶参差,用成等级,魏晋以来,以贵役愚,台隶参差,用成等级;魏晋以来,以贵役贱,士庶之科,较然有辨。

为了推行这种制度,西晋仿照曹魏的办法,于州、郡设置中正之官,掌管选政。吏部(类似今之内政部)用人,必命中正去查考他的籍贯、三代和阶级,查明他们的祖先是否为世家贵族。查明他们是否为中原的世家贵族,也查明他们是否真有世家贵族的血液,而查籍贯、查三代、查阶级所根据的是谱牒。据《通典》卷一四《选举》二《历代制》中云:

晋依魏氏九品之制,内官吏部尚书、司徒左长史、外官州有大中正,郡国有小中正,皆掌选举。若吏部选用,必下中正,征其人居及父祖官名。

查三代、查阶级的用意,是杜绝非豪门子弟渗入统治阶级,亦即向豪门以外之一切社会阶层的人民关闭政治之门。这种选举制度的特色,就是用人选官,不问才能,但论门第。因之,豪门之子,虽白痴,亦得袭高官;寒门之士,虽贤圣,只能为下吏。这种选举制度的结果,自然会如王沉《释时论》所云:“百辟君子,奕世相生,公门有公,卿门有卿。” 末流所趋,竟至如刘毅所云:“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家。暨时有之,皆曲有故。”

查籍贯的用意是杜绝吴、蜀的豪门子弟渗入政治,亦即向中原,特别是豫州以外之其他各处的豪族关闭政治之门。这种地方主义的选举,自然要造成一种轻视吴、蜀人士的观念。例如伏波将军孙秀,即因他是吴国的支庶,中华人士,遂耻为掾属 。廷尉平何攀,即因他是蜀士,廷尉卿诸葛冲遂以此轻之 。由于查籍贯的结果,所以当时的情形竟如贺循所云:“荆、扬二州,户各数十万,今扬州无郎,而荆州江南乃无一人为京城职者。” 反之,则如陈頵所云:“豫州人士,常半天下。”

西晋的豪族就用这样的选举制度保证他们的政权,企图使这个政权世世代代掌握在自己手中。但是在这个制度的实行当中,没有能严格执行,发生了许多弊端。这是因为作为决定人品尊卑的谱牒,在汉末以来的大乱中多已亡失,替这个制度留下一个漏洞。《晋书·挚虞传》云:

虞以汉末丧乱,谱传多亡失,虽其子孙不能言其先祖。撰《族姓昭穆》十卷,上疏进之,以为足以备物致用,广多闻之益。以定品违法,为司徒所劾。诏原之。

因为谱牒亡失,当时的中正便可依照自己的爱憎,进退人才。刘毅上武帝书有云:

今之中正,不精才实,务依党利;不在称尺,务随爱憎。所欲与者,获虚以成誉;所欲下者,吹毛以求疵。高下逐强弱,是非由爱憎,随世兴衰,不顾才实。衰则削下,兴则扶上。一人之身,旬日异状,或以货赂自通,或以计协登进;附托者必达,守道者困悴。

这样看来,似乎寒门之士,也有走上政治舞台的希望;但是实际上并不可能。因为这里所谓强弱,是豪族之中的强弱;并不是指的豪族与寒门。同时,能以“贿赂自通”或以“计协登进”的人物,亦必为有钱有势的富豪。至于寒门之士,衣食不赡,门路不通,何来金钱以通贿赂,谁与计协而谋登进。故中正的舞弊,并不妨碍这个制度之仍然是豪族政治的保证。

西晋豪族的登进,有一定的程序可循,如有爵者袭爵,无爵者大半起家尚书郎、中书郎、秘书郎、著作郎,或太子舍人,然后由此转入显位。据《晋书》载,陈骞、杜预,皆起家尚书郎,王齐起家中书郎,郭默起家秘书郎,张载起家著作郎,山简和峤卢浮皆起家太子舍人。

此外,也有经由所谓选举而致身腾达的人物。如山涛、卢钦、傅玄等,皆系举“孝廉”;卢湛、刘颂、乐广等,皆系举“秀才”;夏侯湛、阮种皆系举“贤良、方正、直言”。但所谓选举,不过是一种欺骗人民的形式,等于玩弄魔术。实际上,如果一个人不是豪族,就没有被选举的资格。这种情形,正如段灼所云:“今台阁选举,徒塞耳目。九品访人,唯问中正。故据上品者,非公侯之子孙,则当涂之兄弟也。”

诚然,西晋政府亦曾颁布举寒素的诏命,如李重之奏有云:“案如《癸酉诏书》,廉让宜崇,浮竞宜黜。其如履谦寒素靖恭求己者,应有以先之。” 但这不过替豪门政治找一个掩饰。实际上,是等于海船上的救生衣,备而不用。

因为当时所谓“寒素”,虽然是指的“身寒门素,无世祚之资” 的人;但同时这种寒素之士又必须“隐居求志,笃古好学”,又要草野之誉既洽,德礼有闻。像这样的人,如果不是没落之地主,也是乡曲的士绅。

据史籍所示,在西晋时期,读书是豪门子弟的特权。西晋曾设太学、国子学,但在这种学校里面的学生,都是清一色的豪门子弟;非豪门子弟即使混入学校,也要被清除出来。关于此事,有诏书为证。《通典》卷五三《礼》一三《吉礼》“大学”条载武帝诏云:“已试经者留之。大臣子弟堪受教者令入学,其余遣还郡国。”

非豪门子弟,既无读书之权,又安能有笃学好古之士?然而笃学好古却是被选举的条件,这岂不是和寒士开心?但是就是有资格笃古好学的寒素,在举荐中也横遭排抑。《晋书·李重传》云:

燕国中正刘沈举霍原为寒素,司徒府不从。

又如《晋书·光逸传》:

(逸)初为搏昌小吏,……后举孝廉,为州从事,弃官投辅之。辅之时为太傅越从事中郎,荐逸于越,越以门寒而不召。越后因闲宴,责辅之无所举荐。辅之曰:“前举光逸,公以非世家不召,非不举也。”

此外,西晋时的寒士,被豪族抑压、轻视和侮辱的事情,《晋书》亦有所载。《晋书·王沉传》云:

(沉)少有俊才,出于寒素,不能随俗沉浮,为时豪所抑。

《晋书·郭奕传》云:

时亭长李含有俊才,而门寒,为豪族所排。

《晋书·李含传》亦云:

(含)少有才干,两郡(狄道、始平)并举孝廉。安定皇甫商州里少年,少恃豪族,以含门寒微,欲与给交。含距而不纳,商恨焉,遂讽州以短檄召含为门亭长。

《晋书·张光传》云:

(光)少为郡吏,……擢授新平太守,……(秦州刺史皇甫)重自以关西大族,心每轻光,谋多不用。

《晋书·孙铄传》云:

(铄)少为县吏,太守吴奋转以为主簿。铄自微贱登纪纲,时僚大姓,不与铄同坐。

《晋书·霍原传》云:

(原)叔父坐法当死,原入狱讼之,楚毒备加,终免叔父。年十八,观太学行礼,因留习之。贵游子弟闻而重之,欵与相见,以其名微,不欲昼往,乃夜共造焉。

《晋书·易雄传》云:

(雄)少为县吏,自念卑贱,无由自达,……举孝廉,为州主簿,迁别驾。自以门寒,不宜久处上纲,谢职还家。

这些例证,充分地说明了当时的寒门之士要想走上政治舞台,真是难于上青天。即使有之,亦如刘毅所云:“皆曲有故”。像这样对寒士关门的选举制度,正如段灼所云:“筚门蓬户之俊,安得不有陆沈者哉!”

上述的情形并不是过甚其词。我们若就《晋书》“列传”所录之西晋人物世系加以考察,就可以发现,其中最显赫的人物几乎都是豪族的子弟。

第一等的豪族,是皇族。据《晋书》记载,晋朝皇子,例皆封王。如有宣五王 、文六王 。还有参加“八王之乱”的汝南、楚、赵、齐、长沙、成都、河间、东海等八王;以及武十三王 等。这些诸王的支庶,又得世代相承,袭其先王的封爵。

此外,又广建宗室,以为屏藩。“诸父同虞、虢之尊,兄弟受鲁、卫之祉。”如司马懿之诸弟孚、权、泰、绥、遂、逊、睦、陵,于司马昭为诸父,皆封王。这些宗室的后裔,也得本支百世,世袭封爵。

又《初学记》卷十及《御览》卷一五二皆云:“帝之姑、姊、妹皆为长公主,如绿绶。”这种情形,诚如王沉《释时论》所云:“多士丰于贵族,爵命不出闺庭,四门穆穆,纨绮是盈。”

与皇族并驾齐驱的是外戚。西晋一代,特别是太康年间,外戚之势,最为嚣张。如杨骏(武帝杨皇后之父)兄弟,势倾天下。贾充(惠帝贾皇后之父)、贾谧(贾充之嗣孙),权过人主。他如羊琇(景献皇后从父弟)、王恂、王虔、王恺(文明皇后之弟),羊玄之(惠帝羊皇后之父)等,皆以后党而致身显要。李胤、胡奋、臧权、冯荪、左思、诸葛冲辈,并以妃嫔之父兄而布列内外。

此外,西晋的许多权要,大抵都与皇家有切肉连皮的关系。如山涛因与宣穆皇后为中表,是以总选政。羊祜因与景献皇后为姊弟,是以典重兵。杜预(尚文帝妹高陆公主)、王济(尚武帝女常山公主)、温裕(尚武帝女长安公主)、卢谌(尚武帝女荥阳公主)等,皆以尚公主而或外署重镇,内参机要,王衍、乐广、孙旂、缪胤、刘琨等,皆因与皇族有姻娅关系而煊赫一时。这些,尚不过是与皇族有直接姻娅关系的外戚。实际上,此辈外戚,又各有姻娅,姻娅复有姻娅,如此之辈,皆得辗转因缘,攀援裙带,排金门而入紫闼,窃取天下之显位。

除皇族、外戚以外,西晋的显要人物大半出身于世家。《晋书》“列传”中所录西晋人物,出身世家者占三分之二以上。这些人或祖若父并有官爵,或父有官爵,或其远祖、疏属有官爵,这诚如刘颂上武帝书所云:“泰始之初,陛下践祚,其所服乘,皆先代功臣之胤,非其子孙,则其曾玄。”

此外,则为地方著姓或名族之子弟,亦有世系不明者。这些人则使不是世家,亦为地方豪族。即使不是地方豪族,则亦如刘实《崇实论》所云:“必为势家之所念也。”于出身小吏或起自寒微者,则聊聊可数。

从此可知,西晋的统治阶级,都是豪门子弟,这些豪门子弟,又大半籍隶豫州,因而所谓西晋政府,不过是豫州的豪族之集团。这个豪族集团在九品中正选举制度之下,用身份把自己变成官僚。以后又在九品占田的制度之下,用官品把自己变成更大的地主;同时又利用政治权力,以其封建剥削之所得,转化为商业资本,而从事于货殖。因而他们是官僚,是地主,也是商人。所以,西晋的政权是豪族的政权,也是商人地主的政权。

1948 年 5 月

(香港《时代批评》第一〇二期,1948年6月15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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