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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祖逖传》书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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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逖,在中国传说中,已经被渲染为一个典型的民族英雄。他的故事,“闻鸡起舞”,“击楫渡江”,一直到现在,尚脍炙人口,成为万人皆知的典故。

是的,在一片灰色的东晋历史中,祖逖的确是一个比较光辉的人物。特别是从民族主义这一历史侧面看,也是值得称赞的。因为祖逖以一个“世吏二千石,为北州旧姓”的官僚豪族子弟,当东晋的统治阶级宴于偏安,准备过度其小朝廷的生活时,竟能慷慨陈词,请缨北伐;特别是当他带着一千名徒手队伍和一百多家流徙部曲渡过大江时,敢于说出这样坚决壮烈的誓言:“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像这样一个人物,以视东晋当时一般亡官失守之徒,只知新亭 对泣,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但是慷慨的辞令和壮烈的誓言,只是表现他的“英雄气概”;而“英雄气概”,不就是“英雄事业”。评论一个人物,不能只凭他的“气概”,更重要的应该是他的“事业”。

祖逖的确也做了一些“英雄事业”,但他的“英雄事业”之最光辉的一面,与其说是抵抗匈奴军的侵占,不如说是剿灭自己的人民义勇军。据《晋书·祖逖传》载:“初,北中郎将刘演距于石勒也,流人坞主张平、樊雅等在谯,演署平为豫州刺史,雅为谯郡太守。又有董瞻、于武、谢浮等十余部,众各数百,皆统属平。逖诱浮使取平,浮谲平与会,遂斩以献逖。”

(逖)进据太丘。樊雅遣众夜袭逖……张平余众助雅攻逖。蓬陂坞主陈川,自号宁朔将军、陈留太守。逖遣使求救于(陈)川,川遣将李头率众援之,逖遂克谯城。……李头之讨樊雅也,力战有勋。逖时获雅骏马,(李)头甚欲之而不敢言,逖知其意,遂与之。头感逖恩遇,每叹曰:“若得此人为主,吾死无恨。”(陈)川闻而怒,遂杀(李)头。头亲党冯宠率其属四百人归于逖,川益怒,遣将魏硕掠豫州诸郡,大获子女车马。逖遣将军卫策邀击于谷水,……川大惧,遂以众附石勒。

初,樊雅之据谯也,逖以力弱,求助于南中郎将王含,含遣桓宣领兵助逖。逖既克谯,宣等乃去。石季龙闻而引众围谯,含又遣宣救逖,季龙闻宣至而退。宣遂留,助逖讨诸屯坞未附者。

按上述以张平、樊雅为首之流人坞主董瞻、于武、谢浮等十余部,皆系当时淮河流域一带的人民义勇军。这些义勇军是晋朝政府军撤退以后,人民为了保卫家乡自己组织的武装。从他们的首领大半都接受了政府的官职一点看来,这些义勇军已经和政府站在一面,成为政府抵抗入侵者之最前线的守卫者。祖逖以奋武将军、豫州刺史出师北伐,正宜视此等人民义勇军为自己最好的友军,与之联络,并肩作战,以扩大自己的声势。然而他却不此之图,一过长江,便把刀锋指向人民的武装。初则勾结谢浮,使之诱杀其首领张平。继复以小恩小惠收买坞主陈川之部将李头,企图拖出陈川的部队,因而引起陈川部队的内讧,从而乘机对陈川发动袭击,以致迫使陈川附于石勒。此外,并以南中郎将王含之军队,进剿诸屯坞未附之人民武装,使王含之军不得以全力抵抗匈奴,因而给匈奴以可乘之隙,于是而有石季龙围谯之役和石勒大掠豫州之举。假如这些事实及其所发生的影响不算是一个民族英雄所应为的事业,可是这却是祖逖最主要的事业。

诚然,祖逖也曾经与匈奴相拒一时;但这与其说是由于武装的战斗,不如说是由于对敌的妥协。据《晋书·石勒载记》云:“时晋征北将军祖逖据谯,将平中原。逖善于抚纳,自河以南多背勒归顺。勒惮之,不敢为寇。乃下书曰:‘祖逖屡为边患。逖,北州士望也,尚有首丘之思。其下幽州,修祖氏坟墓,为置守冢二家。冀逖如赵佗感恩,辍其寇暴。’逖闻之甚悦,遣参军王愉使于勒,赠以方物,修结和好。勒厚宾其使,遣左常侍董树报聘,以马百匹,金五十斤答之。自是兖豫乂安,人得休息矣。”

同记又云:“祖逖牙门童建害新蔡内史周密,遣使降于勒。勒斩之,送首于祖逖。曰:‘天下之恶一也。叛臣逃吏,吾之深仇,将军之恶,犹吾恶也。’逖遣使报谢。自是兖、豫间垒壁叛者,逖皆不纳,二州之人率多两属矣。”

以上两事亦见《祖逖传》,惟略有出入。《祖逖传》谓“(勒)使成皋县修逖母墓,因与逖书,求通使交市。逖不报书,而听互市,收利十倍。”又云:“河上堡固先有任子在胡者,皆听两属,时遣游军伪抄之,明其未附。诸坞主感戴,胡中有异谋,辄密以闻。前后克获,亦由此也。”

据此,可知祖逖与石勒,虽在敌对之中,而有信使往来。不仅有信使往来,且在两军对垒之时,并有公开的走私贸易,而祖逖即以此“收利十倍”。又不仅如此,为了与匈奴保持暂时的和平,祖逖竞不惜拒绝黄河沿岸中国人民游击军的归附。假如这些不算是英雄事业,则祖逖便没有其他的功勋了。

又据《祖逖传》载,当祖逖与石勒通使互市,收利十倍之时,政府适于此时将派戴若思为都督 ,祖逖以“已翦荆棘,收河南地。而若思雍容,一旦来统之,意甚怏怏”。于是乃一面置妻孥汝南大木山下,险厄之处;另一面又遣其从子汝南太守济率众,筑垒于豫南。祖逖为什么置家于险厄?为什么筑垒于豫南?我不敢妄加推测,但这种举措,不是为了抵抗外敌,则可断言。幸而筑垒未成,祖逖即以病死,他的这种行动,便不为人所注意。但我以为对于祖逖最后的这一行动,还是应该加上一个疑问的符号。

总之,根据以上的史实,我以为祖逖这一个历史人物,实在应该重新评价。

(香港《春日》《野草文丛》第八集,1948年2月9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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