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东晋史上,特别是东晋初年的历史上,常见有坞屯垒壁的记录。其分布之广,普遍于北方民族统治区域,特别是黄河南北。这种坞屯垒壁,正是 4 世纪初中原人民反抗北方民族入侵之武装战斗的据点。
在 4 世纪初,中原地区曾经经历了一个北方民族大侵入的时期,历史上称之曰“五胡乱华”。这是众所周知的。在北方民族入侵的当时,西晋的统治阶级,毫无抗抵地委弃国土,委弃人民,卷其子女玉帛,南渡江左,坐视两京覆没,怀愍北狩;而雍容江表,视若无睹。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但是在北方民族以雷霆万钧之力闪击中原的当时,在晋朝的官军或溃或败或逃或降的当时,中原的人民曾经拿起武器,保卫乡土,代替官军而出现于沦陷区域,展开敌后的武装斗争。这一页英雄的史实,直至现在,还没有被人注意。现在,我把这一史实提示出来,也许在一片灰暗色的《晋书》中,可以放出一些光辉。
二
大约和匈奴发动入侵晋朝的战争同时,中原的人民就开始了自己的武装组织。他们结为坞屯垒壁,准备对敌作战。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当时的政府曾有号召人民武装保卫长安的史实看得出来。《晋书·麴允传》云:
(当长安危急时,)村坞主帅小者,犹假银青将军之号,欲以抚结众心。然诸将骄恣,恩不及下,人情颇离,……(卷八九)
这里所谓“村坞主帅”,就是人民军的首领。所谓“恩不及下”,就是对人民军的待遇不好。虽然如此,在民族国家的大难之前,当时的人民军并不因此而放弃保卫长安的战斗。而且当官军逃亡殆尽的时候,最后死守长安的还是人民军。《索綝传》云:
(刘曜围长安,)城中饥窘,人相食,死亡逃奔不可制;唯凉州义众千人守死不移。(卷六〇)
及洛阳、长安先后沦陷,自河以北,关以西,全部国土,沦于匈奴。自陇以南,川、滇、黔一带,又沦于氐、羌,以后鲜卑、乌丸接踵而来,叠演而为“五胡乱华”的变局。当时偏安江左的东晋政府,方以全力剿灭流人。所谓流人,即从沦陷区域逃到大后方的难民。他们认为这些难民,足以扰乱大后方的秩序,比北方民族更为危险,所以必须加以剿灭,因而分不出兵力去抵抗入侵者。在这一时期,政府军之在今华北者仅有刘琨、王浚两部。刘琨困守太原,王浚局促幽州,皆孤危不能自存,更谈不到反攻。当此之时,执干戈以卫社稷者,是中原的人民,特别是农民。
从《晋书》上可以看出,在当时的沦陷区域,到处都是人民军的坞屯垒壁。因而匈奴人在中原所遇到的敌人,不是晋朝的官军,而是中原的人民军。当时人民军的单位之多,我们可以从各地出现的坞屯垒壁的数字看得出来。据《晋书》载:
元海(刘渊)遂入都蒲子,河东平阳属县垒壁尽降。(卷一百一《刘元海载记》)
刘粲(与王弥、刘曜)周旋梁、陈、汝、颍之间,陷垒壁百余。(卷一百二《刘聪载记》)
(刘聪)青州刺史曹嶷攻汶阳关、公丘,陷之,……齐、鲁之间郡县垒壁降者四十余所。(卷一百二《刘聪载记》)
(石勒)率众三万寇魏郡、顿丘诸垒壁,多陷之,假垒主将军、都尉,简强壮五万为军士,……(卷一百四《石勒载记》上)
(石勒)进军攻钜鹿、常山,害二郡守将。陷冀州郡县堡壁百余,众至十余万,……(卷一百四《石勒载记》上)
(石勒)与闫罴攻腊圈、苑市二垒,陷之,罴中流矢死,……(卷一百四《石勒载记》上)
(石)勒南寇襄阳,攻陷江西垒壁三十余所。(卷一百四《石勒载记》上)
(石)勒命诸将攻冀州郡县垒壁,率多降附。(卷一百四《石勒载记》上)
(自曹嶷叛降石勒后,)青州诸郡县垒壁尽陷。(卷一百五《石勒载记》下)
(当祖逖北伐时,)冀、并、幽州、辽西巴西诸屯结皆陷于勒。(卷一百五《石勒载记》下)
(晋梁州刺史司马勋反攻长安,)三辅豪右多杀其令长,拥三十余壁,有众五万以应勋。(卷一百七《石季龙载记》下)
(李流寇蜀时,)三蜀百姓并保险结坞,城邑皆空。(卷一百二十七《李流载记》)
根据以上的记录,可以看出当时敌后的人民武装,已布满于今日山东、河北、河南、山西、陕西、四川,北至辽西,南至鄂北,东南至于淮河流域。至于垒壁的数目,似以陕西为最多。但这是因为除陕西以外,其它各地之垒壁,皆系就被已征服者而言;其未被征服者并未计入。若总计之,其数当亦不少于陕西。因而当时沦陷区域的垒壁,或已近万。以每一垒壁数百人计之,则当时敌后的武装人民,当有数百万人。其未武装的人民,亦无不怀念故国。《刘聪载记》载其中军王彰之言曰:“且愚人系汉之心未专,而思晋之怀犹盛。”(卷一百二)所以当赵国、郭默之军,反攻河东,至于绛邑之时,“右司隶部人盗牧马、负妻子奔之者三万余骑。”(《刘聪载记》)由此足证当时人心振奋之一般。
三
关于当时垒壁的组织及其活动,史籍不详;但从《晋书》列传中,也可以找到一些影子。大概当时人民武装皆以坞屯垒壁阻险自固,即以所据之地以名其武装集团。《晋书》上多有殿以坞堡垒壁之地名,其以“坞”名者,“如一泉坞”(《刘聪载记》),“柏谷坞”(《姚泓载记》),“赵氏坞”(《苻坚载记》),“桑凶坞”(《张轨传》)等;其以“堡”名者,如“逆万堡”(《姚苌载记》),“避世堡”(《姚兴载记》上),“马嵬堡”(《姚兴载记》上),“白涯堡”“石堡”(《姚兴载记》下)等;其以“垒”名者,如“山桑垒”(《姚襄载记》),“张春故垒”《刘曜载记》)等;其以“壁”名者,如“杨氏壁”《姚兴载记》上),“铜壁”(《吕光载记》)等。这些地方,大半都是当时人民保聚的地方。
所谓坞屯垒壁,用现代语说,就是堡垒。当时的人民既然守不住城市,当然只有退到乡村;但难保敌军不扫荡乡村,于是在乡村中选择一种险要的地方,周围筑起堡垒,以抵抗敌人的扫荡。为了巩固一定区域的安全,堡垒当然不止一座,而是无数座。《晋书·孝怀纪》云:“苟晞又破汲桑,陷其九垒。”(卷五)又《石勒载记》谓勒使夔安、支雄等七将攻广平游纶、张豺,“破其外垒”。有外垒,必有内垒,是当时一个人民武装集团屯集之地,周围都是堡垒,而且不止一层,有外层,并有里层。
每一个人民武装集团,都有自己的领袖。这种领袖,或称“坞主”,或称“垒帅”。坞主与垒帅,出自各种身份不同的人物,惜其姓名事业皆不传,无从查考。其在《晋书》有列传者,不过邵续、李矩、魏浚、魏该、郭默数人而已。据《晋书》云:
邵续,字嗣祖,魏郡安阳人也。父乘,散骑侍郎。……续……初为成都王颖参军,……后为荀晞参军,除沁水令。时天下渐乱,续去县还家,纠合亡命,得数百人。王浚假续绥集将军、乐陵太守,屯厌次,……续绥怀流散,多归附之。(卷六三)
李矩字世回,平阳人也。……及长,为吏,送故县令于长安,征西将军梁王肜以为牙门。伐氐齐万年有殊功,封东明亭侯。还为本郡督护。……属刘元海攻平阳,百姓奔走,矩素为乡人所爱,乃推为坞主,东屯荥阳,后移新郑。(卷六三)
魏浚,东郡东阿人也,寓居关中。初为雍州小吏,河间王颙败乱之际,以为武威将军。后为度支校尉,有干用。永嘉末,与流人数百家东保河阴之硖石。……及洛阳陷,屯于洛北石梁坞,……(卷六三)
(魏)该一名亥,本侨居京兆阴磐。河间王颙之伐赵王伦,以该为将兵都尉。及刘曜攻洛阳,随浚赴难。先领兵守金墉城,故得无他。曜引去,余众依之。时杜预子尹为弘农太守,屯宜阳界一泉坞,……(卷六三)
郭默,河内怀人。少微贱,以壮勇事太守裴整,为督将。永嘉之乱,默率遗众自为坞主,……(卷六三)
从以上的记载,我们可以看出当时的坞主,也有晋朝的官吏,但这在成千成万的坞主垒帅中,不过是九牛一毛。其中大部分恐怕都是乡曲的土豪,或者是英勇的农民子弟。对于非官吏出身的坞主,《晋书》即使偶有记录,亦仅记其名。如云:
杜人王秃、纪特等攻刘粲于新丰。(卷一百二,《刘聪载记》)
平阳人李洪有众数千,垒于舞阳。(卷一百四《石勒载记》上)
章武人王春起兵于科斗垒。(卷一百四《石勒载记》上)
汲郡向冰有众数千,壁于枋头。(卷一百四《石勒载记》上)
广平游纶、张豺拥众数万,受王浚假署,保据苑乡。(卷一百四《石勒载记》上)
坞主垒帅之下,有部将。《祖逖传》云:“逖遣使求救于川(篷陂坞主),川遣将李头率众援之。”(卷六二)又《魏该传》亦云:“该遣其将马瞻将三百人赴尹。”(卷六三)《郭默传》亦云:“循抚将士,甚得其欢心。”(卷六三)这些都是例子。
部将之下,则为“堡户”(按“堡户”二字见《姚兴载记》),堡户的数目因垒壁的大小而或多或少。如《晋书·慕容宝载记》谓:“宜令郡县聚千军为一堡,深沟高垒。”(卷一百二十四)而《石勒载记》谓:“汲郡向冰,有众数千,壁于枋头。”(卷一百四)大抵当时每一垒壁自数百人、千余人至数千人不等。
此等堡户,在平时仍然耕地种田,从事生产。《邵续传》云:“嶷……乃破续屯田”。(卷六三)是邵续的垒堡之中既有屯田,亦有牛马,布于山谷。一旦紧急,则壮者为兵士,老弱者避入深山。《李矩传》云:“石勒亲率大众袭矩,矩遣老弱入山,令所在散牛马,因设伏以待之。贼争取牛马,伏发,齐呼,声动山谷,遂大破之,斩获甚众,勒乃退。”(卷六三)总之,在当时,每一个垒壁,都是一个小社会。他们在生产中战斗,在战斗中生产,因而这种垒壁是生产的集团,也是战斗的集团。
坞主与坞主之间,也是隶属关系。一个大的坞主,常常统辖若干小的坞主。《祖逖传》云:“又有董瞻、于武、谢浮等十余部,众各数百,皆统属(坞主张)平。”(卷六二)若遇情况紧急之时,各坞主并推出共同的“统主”,作统一的指挥。《苻坚载记》(下)云:“关中堡壁三千余所,推平远将军冯翊赵敖为统主,相率结盟,遣兵粮助坚。”(卷一百十四)从这里可以看出,当时的人民军并不完全是乌合之众,而是一种有组织的力量。
当时沦陷区域的人民,就在坞主垒帅的领导之下,展开敌后的武装斗争。他们在武力不抵之时,有时投降;但一旦得手,又复反正。《石勒载记》云:“勒分诸将讨攻未下及叛者。”这里所谓叛者,就是反正的人民军。
可惜当时的统治阶级,不但不加以支持,反而加以压迫。例如击楫渡江,誓清中原的祖逖,最辉煌的伟绩,就是剿灭了张平、樊雅、董瞻、于武、谢浮及陈川等十几个坞主(参看《晋书·祖逖传》)。虽然如此,当时黄河南北的人民军,并不因此而不效忠于晋朝。他们还是替官军作间谍工作,经常把敌人的情报送到祖逖的大营。后来祖逖之能稍建功勋,还是由于人民军的帮助。关于这一点,《祖逖传》曾有如次之记载:
逖爱人下士,虽疏交贱隶,皆恩礼遇之,由是黄河以南盖为晋土。河上堡固先有任子在胡者,皆听两属,时遣游军伪抄之,明其未附。诸坞主感戴,胡中有异谋,辄密以闻。前后克获,亦由此也。(卷六二)
即因得不到政府的支持,当时的人民军逐渐被入侵者征服或消灭。但敌人消灭他们也不是一件容易事情。据《晋书》载,直至慕容俊时,在今山西,尚有堡壁三千余所;苻坚灭亡时,陕西的堡壁依然还是三千余所。甚至到刘牢之北伐时,河南一带尚有晋人的堡壁。《刘牢之传》云:“牢之进屯鄄城,讨诸未服,河南城堡承风归顺者甚众。”可惜当时东晋政府,雍容江左,坐观祸败,终至被入侵者扫荡无余,因而使中原的人民,沦为入侵者之奴虏垂二百六十余年之久,不得翻身。若追究历史责任,东晋初年政府衮衮诸公,实为罪魁。诚如桓温所云:“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 诸人不得不任其责!”(《晋书·桓温传》卷九八)
(上海《大学月刊》第六卷第一期,1947年6月1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