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者孔尚任
《桃花扇》是清初一部有名的剧本。作者孔尚任氏,山东曲阜人,孔子六十四代孙。孔氏字季重,号东塘,又号岸堂。因为他曾读书石门山中,石门山古名雲山,“雲”字古文作“云”,故又号云亭山人。他在清初,与洪昇同为最有名的戏剧作家,在当时的剧坛上,有南洪北孔之称。
孔尚任生于清顺治五年 九月十七日 ,死于何年,不得而考。但《桃花扇》上,有他戊子三月一序,按戊子为康熙四十七年,其时孔氏年已六十一,是知他的年寿,至少超过六十 。
孔尚任在三十四岁以前,还是古云山的一个隐逸之士。他在古云山中,“诛茅叠石,结庐其中有年”,享受这里的“清泉佳木溪壑”之盛 。《桃花扇》第三十九出《栖真》中有几段词曲,正是描写他自己的隐居生活。如云:“避了干戈横纵,听飕飕一路,涧水松风。……石墙萝户,忙寻炼翁;鹿柴鹤径,急呼道童;仙家那晓浮生恸。”又云:“采药深山古洞,任芒鞋竹杖,踏遍芳丛。落照苍凉树玲珑,林中笋蕨充清供。……俺善才迟暮,羞入旧宫;龟年疏懒,难随妙工;辞家竟把仙诵。”我们读了这些词曲,可以看出他在三十四岁以前,还抱着一种浓厚的出世之想,大有“耻食周粟”之慨。
到三十四岁,衍圣公孔毓圻请他出山,编著《孔子世家谱》,经过三年,成《家谱》十卷。《家谱》中,述汉以来孔家传记谱牒甚详,取材亦极严谨。凡谶纬伪《家语》及伪《孔丛子》上的资料皆摒而不录,即对《史记·孔子世家》上的资料,亦有所订正。在考据学未发达之前而有如此严谨的治学态度,实为难得。
《家谱》脱稿以后,他想回山,但衍圣公又留他“采访工师,造礼乐祭器”,并“选邹鲁弟子秀者七百人”,请他“教以礼乐”。当时他眼看清朝定鼎中原,用夷变夏,中国的礼乐,将陷于沦亡,于是毅然答应了。《桃花扇》第一出老赞礼白有云:“可咏可歌,正雅颂,岂无庭训。”这正是他自述制礼作乐的事实。
正当孔氏制礼作乐的时候,康熙的御驾东谒孔林。衍圣公以孔尚任博学多闻,请他襄助祀典。为了笼络汉族的士大夫,尊孔崇儒,是历来边疆民族统治者的不二法门。当时康熙深明此道,所以在祭毕之后,即命“于孔氏子弟,选取博学能读书人员,令撰次应讲,经义予期进呈。”孔尚任即于此时被族人荐举。因为他撰讲称旨,康熙授以国子监博士,时康熙二十三年事也。《桃花扇》首出《先声》中题曰:“今乃康熙二十三年”,这正是点穿他自己服官之始。
嗣后,他由国子监博士,转户部主事,康熙三十六年,又升户部广东司员外郎。他在户部时,曾著有《人瑞录》 一书,这是一部长寿老人的统计录,也可以说是一部明代遗民录。从《桃花扇本末》(以下简称《本末》)知道他是以康熙三十九年(公元 1700 年)弃官,时年五十二岁。总计他服官的时期,前后凡十五年。
孔尚任虽然服官十五年,但他对于升官发财,并不热中。他既得到康熙的知遇,本可以攀龙附凤,青云直上;然而他没有那样无耻,仍然自甘淡泊。据他自己所述:“(他在北京时),侨寓在海波巷里,扫净了小小茅堂,藤床木椅,窗儿外竹影萝阴,浓翠如滴,偏映着潇洒葛裙白纻衣。雨歇后,湘帘卷起,受用些清风到枕,凉月当阶,花气扑鼻。”又说:“(他)喜的是残书卷,爱的是古鼎彝,月俸钱支来不够一朝挥。” 由此足见他虽升沉在恶浊的宦海中,仍然是一位古色古香的书生。
孔尚任第一部戏剧作品是《小忽雷》。《小忽雷》者,相传为唐代乐器之名,类似琵琶,又名二弦琵琶。桂未谷《晚学集》云:“唐文宗朝,韩滉伐蜀,得奇木,制为胡琴二,名曰大、小忽雷。”据传说,大、小忽雷遗失民间,并未破灭。八百余年后,孔氏忽得之于北平,这对于这位爱好古乐的学者,当然是如获至宝。因为看见了《小忽雷》,就想起了唐朝的历史,于是他就以《小忽雷》 为标题,写了一个历史剧。这部历史剧以梁厚本与郑盈盈二人的因缘为线索,把元和、长庆、太和间的大事,如平淮、蔡,甘露之变等一齐贯串起来。把许多历史人物,如权德舆、裴度、李训、郑注、白居易、元稹、刘禹锡、柳宗元以及宦官梁守谦、仇士良,歌妓杜秋娘等,都拉上舞台。从《小忽雷》的体裁,我们可以看出孔尚任是一位历史戏剧家;而且他写历史剧,不喜取材于小说,专好把历史上的实人实物加以点染,穿插成剧。这种作风,他在《小忽雷》中初试其锋,到《桃花扇》中,便完全成功了。
二 全剧结构及写作动机
《桃花扇》传奇是孔尚任第二部戏剧作品,也是他最后的一部戏剧作品。这个剧本,是以明、清之际的史实为背景,写成的一部可歌可泣的歌剧。
《桃花扇》全剧共分四十出,前有《先声》,后有《余韵》。在第二十出之后,以《闲话》作为顿歇,谓之闰二十出;在第二十一出之前,又以《孤吟》,作为承转,谓之加二十一出。全剧的结构皆系以复社名士侯朝宗 与秦淮歌妓李香君 的儿女私情为线索,将明、清之际的史实,如明末的文社活动,崇祯殉国,福王建号,阉党复活,史可法被放,党祸再兴,四镇互哄,以至左良玉叛变,福王政府灭亡等史实,都贯串起来,写成一部有声有色的明代亡国痛史。他把许多历史人物,皇帝如弘光帝,忠臣如史可法,奸佞如马士英,复社名士如陈定生、吴次尾,阉党余孽如阮大铖,将军如左良玉、黄得功、袁应咸、高杰、刘良佐、刘泽清、田雄,官僚如杨龙友、沈公宪、张燕筑,歌人如柳敬亭、苏昆生、丁继之,妓女如寇白门、郑妥娘、李贞丽,画家如蓝田叔,书贾如蔡益所等,一个个都请上舞台。并且自己也粉墨登场,而出现为剧中之老赞礼。在这个剧本中,他把福王政府中的君臣将相,乃至当时的在野名流,歌人妓女的忠奸邪正,都写得人人活现,个个传神。至于其词曲之美,则其余事也。诚如作者所云:“(读《桃花扇》后便知明朝)三百年之基业,隳于何人,败于何事,消于何年,歇于何地。”他又说,这部传奇虽系小道,“而义则春秋”,“不独令观者感慨涕零,亦可惩创人心,为末世之一救矣。”
据作者在《桃花扇本末》中云:“予未仕时(三十六岁以前),每拟作此传奇。恐见闻未广,有乖信史,寤歌之余,仅画其轮廓,实未饰其藻采也。……又十余年,……乃挑灯填词……凡三易稿而书成,盖己卯(康熙三十八年,公元 1699 年)之六月也。”由此足见孔尚任之欲将明代亡国痛史,写成剧本,早在青年时代,即在计划之中。而其所以未能完成者,则“恐见闻未广,有乖信史”也。他后来之所以积极地完成此传奇,乃是受了他舅父的影响。《本末》中说:“族兄方训公,崇祯末为南部曹,予舅翁秦光仪先生,其姻娅也。避乱依之,羁栖三载,得弘光遗事甚悉。旋里后,数数为予言之。证以诸家稗记,无弗同者,盖实录也。独香姬面血溅扇,杨龙友以笔点之,此则龙友小史,言于方训公者。虽不见诸别籍,其事则新奇可传,《桃花扇》一剧,感此而作也。南朝兴亡,遂系之《桃花扇》底。”
香姬面血溅扇,有无其事,当然还是问题;但是孔尚任却假托一个妓女不嫁阉党余孽,以致碎首出血的故事,把明代亡国的责任,说得明明白白。故其着重点,并不在有无桃花扇,而在于妓女亦不肯嫁阉党余孽。作者在《桃花扇小识》说:“《桃花扇》何奇乎?其不奇而奇者,扇面之桃花也;桃花者,美人之血痕也;血痕者,守贞待字,碎首淋漓,不肯辱于权奸者也;权奸者,魏阉(忠贤)之余孽也;余孽者,进声色,罗货利,结党复仇,隳三百年之帝基者也。帝基不存,权奸安在?惟美人之血痕,扇面之桃花,啧啧在口,历历在目,此则事之不奇而奇,不必传而可传者也。”由此可知《桃花扇》之作,非所以传儿女之私情,盖所以诛奸佞,悲亡国也。
顾天石《桃花扇序》有云:“当其时,伟人欲扶世祚而权不在己,宵人能覆鼎餗而溺于宴安,扼腕时艰者,徒属之席帽青鞋之士;时露热血者,或反在优伶口技之中;斯乾坤何等时耶!既无龙门、昌黎之文,以淋漓而发挥之;又无太白、少陵之诗,以长歌而痛哭之。何意六十载后,云亭山人……撰出《桃花扇》一书……可以当长歌,可以代痛哭,可以吊零香断粉,可以悲华屋山丘。”岂“非有甚慨于青盖黄旗之事,而为狡童黍离之悲也”耶?
桃源老人读《桃花扇跋语》有言曰:
夫明季史实,中国史上之一页痛史也。弘光、隆武、永历之间,盖有不少可歌可泣之事,令人触目惊心。诚以当时历史之迭邅,固非仅朱氏九庙,堕为丘虚,抑亦黄炎华胄之沦于夷狄也。当时明代遗臣故老,身亲亡国灭种之变,自有山河故国之感。目之所见,耳之所闻,身之所遭,心之所感,悲愤抑郁之所集结,有不能已于言者,则著之为纪录,发而为文章,此人之情也。以是当时著作之多,汗牛充栋。此等著作类皆充溢悲愤激昂伤时诋世之辞。云亭山人生当明、清之际,虽不及见弘光殄祀,隆武就诛,但亲见桂王“翠华奔播于崖疆,黄屋飘零于瘴雨”,栖迟山谷,流离异国,卒至文武屠灭,血溅蓬莱。不觉故国之感,油然而兴。此《桃花扇》之所由作也。当作者写著《桃花扇》时,悲伤之感充溢纸上。孤吟之词有曰:“难寻吴宫旧舞茵,问开元遗事,白头人尽。云亭词客,阁笔几度酸辛。声传皓齿曲未终,泪滴红盘蜡已寸……”嗟夫,读“白头人尽”、“红盘蜡泪”之句,至今犹有余哀也。
《跋语》又曰:
嗟夫,焚书坑儒,何代无之,但从未有如满清之烈者也。在清初,一语可以杀身,一字可以成狱,至若述古为史,纪实为录,与夫咏怀感世而为诗者,则更无论矣。如庄廷陇之《明史狱》,戴名世之《南山集狱》,沈天甫之《逆诗狱》,查嗣庭之《试题狱》,株连所及,动辄数百千人。一字之嫌,騠骑四出,血肉狼藉,牢狱为满。百年之内,灭家夷族,斩棺锉尸者,不知几何人;焚书削版,毁稿燔刊者,不知几何书。当此之时,朝廷以此考绩,官僚以此邀功,汉奸败类,以此献媚售奸,而豪绅劣棍诪张为幻之徒,且以此诈财寻仇无休止矣。充其所极,当时除“圣谕广训”以外,天下盖无书非逆,无书不禁矣。然而《桃花扇》传奇终能免于焚燔之劫者何耶?此则不能不谓非作者文字运用之妙也。盖作者不从朝廷大政,而从几辈老名士、老歌人、老倡妇,饮啸谈谐,祸患离合终始之迹,以寄国家兴亡、君子小人、成败死生之故;不用史汉体裁,而独借管弦拍板,写其悲感缠绵之致,此其所以幸存也。即以此故,是以“《桃花扇》本成,王公荐绅莫不借抄,时有纸贵之誉。”《桃花扇》虽委曲其词,但仍具有丰富之民族情绪。《本末》有曰:“(当时)长安之演《桃花扇》者,岁无虚日……名公巨卿、墨客骚人,骈集者座不容膝。……然笙歌靡丽之中,或有掩袂独坐者,则故臣遗老也。灯灺酒阑,唏嘘而散。”盖“当时真是戏”,而“今日戏如真”也。
三 金粉南朝
《桃花扇》自第一出至第十三出,都是描写崇祯十六年的南都。当时正值明亡的前夕,一方面,清兵已迫近山海关,威胁着明朝的首都;另一方面,农民的起义,已由西北扩大到西南及中原一带,震撼了大明的天下。然而据《桃花扇》所述,当时的南京,却是一座纸醉金迷的城市。据作者云:
当时,“孙楚楼边,莫愁湖上,又添几树垂杨。偏是江山胜处,酒卖斜阳,勾引游人醉赏,学金粉南朝模样。”(《听稗》)当时“长板桥头垂杨细,丝丝牵惹游人骑。”“莺颠燕狂”,家家户户“不把红楼闭。”当时的平康(妓院)在凤城(南京)东。在这里,“千门绿杨,一路紫丝缰。引游郎,谁家乳燕双双。隔春波,碧烟染窗;倚晴天,红杏窥墙;一带板桥长,听声声卖花忙。”(《访翠》)在这里,“楼台花颤,帘栊风抖。”“今宵灯影纱红透。”(《眠香》)“缠头锦,百宝箱,珠围翠绕流苏帐,银烛笼纱通宵亮,金杯劝酒合席唱。”(《却奁》)在这里,有多少南国佳人,他们本来“家住蕊珠宫,恨无端业海风,把人轻向烟花送,喉尖唱肿,裙腰舞松,一生魂在巫山洞。”(《骂筵》)他们或则“匆匆挽个抛家髻”,便把“那新词且记”。“学就晓风残月坠,缓拍红牙,夺了宜春翠,门前系住王孙辔。”(《传歌》)或则“短短春衫双卷袖,调筝花里迷楼。”家家“全把绣帘钩,不教金线柳,遮断木兰舟。”(《眠香》)
当时秦淮河里,“龙舟并,画桨分,葵花蒲叶泛金樽;朱楼密,紫障匀,吹箫打鼓入层云。”一阵阵的笙歌箫鼓,一船船的乌纱红裙。“灯船来了”,“你看这样富丽,都是公侯勋卫之家。”灯船又来了,“这是些富商大贾,衙门书办,却也热闹。”灯船又来了,“你看,船上吃酒的,都是些翰林部院老先生们。”这正是:“秦淮一里盈盈水,夜半春帆送美人。”(《闹榭》)
不仅官僚商人如此,当时的风流才子,他们也是“齐、梁词赋,陈、隋花柳,日日芳情迤逗。”不是“贪花福分生来有”,便是“秀才渴病急须救。”(《眠香》)不是“飞来捧觞,密约在蓉锦帐”,便是“误走到巫峰上,添了些行云想。”(《访翠》)不是“青衫偎倚,今番小杜扬州”,便是“寻思描黛,指点吹箫,从此春入手。”“缠头掷锦,携手倾杯”,有多少“催婚艳句,”有多少“迎婚油壁。”(《传歌》)这正是“江南花发水悠悠,人到秦淮解尽愁。不管烽烟家万里,五更怀里啭歌喉。”(《眠香》)
至于当时的中原,则“豺虎乱如麻,都窥伺龙楼凤阙帝王家,有何人勤王报主,肯把义旗拿。那督师无老将,选士皆娇娃……正腾腾杀气,(准备剿灭“流寇”,)这军粮又早缺乏。(那些士兵们)一阵阵拍手喧哗,一阵阵拍手喧哗……好一似薨薨白昼闹蜂衙。”(《抚兵》)纵有那“活骑人,飞食肉”的将军,也只得“望眼巴巴,望眼巴巴”,“候江州军粮飞下。”(《抚兵》)
当此之时,到处都是:“狐狸纵横虎咆哮”;因而到处都是:“鸡犬寂寥,人烟惨淡,市井萧条”。百姓们虽然没有饭吃,都还要“把豺狼喂饱”。又加之以“鼙鼓声雄,铁马嘶骄。”(《投辕》)那些官兵们虽然都是“天朝犬马”,但没有一个曾“把良心拍打”。(《抚兵》)当时的情形是:“贼凶少弃囊,民逃剩空房;官穷不开仓,千兵无一粮。”因而当时的官兵“杀贼拾贼囊,救民占民房,当官领官仓,一兵吃三粮。”在这样情形之下,当时的百姓,就“大抵非逃即盗”了。(《投辕》)
一方面是贪污腐化,荒淫无耻;一方面是饥寒交迫,流离死亡。这正是明朝亡国前夕的社会之一里一面。在这样不协调的社会中,而阉党余孽皖人阮大铖者,避居白门,以民变逼皖;东南震撼,乃谈兵说剑,招纳游侠,企图乘天下之敝,再握政权。但当时南京为复社诸生文洒集会之中心,而复社诸生之领导人物,又皆东林先烈之子孙,对于阉党余孽素抱不共戴天之仇。见阮大铖以“漏网余生,不肯退藏”,“蓄养声妓,结纳朝绅”,于是复社名士顾杲、吴应箕、陈贞慧、侯朝宗、黄宗羲、沈士柱等,做了一篇“留都防乱”的揭帖,公讨其罪。自是以后,复社诸生与阉党余孽遂为水火。《桃花扇》的作者因有甚慨于过去魏阉之祸国,以致酿成亡国之因;又有深恨于后来魏阉余孽之起,以致演成亡国之变;于是对于阉党余孽不觉破口大骂。他把一群“低品走狗奴才队”,写得不仅为士大夫所不齿,而且为歌人所笑骂,为妓女所鄙视。于是而有《传歌》,于是而有《哄丁》《侦戏》《闹榭》,于是而有《却奁》《拒媒》《骂筵》诸幕之穿插。
作者在《哄丁》一幕中骂阮大铖曰:
你的心迹,待我替你说来。
魏家干,又是客家干, 一处处,儿字难免。同气崔、田 ,同气崔、田,热兄弟,粪争尝,痈同吮,东林里丢飞箭,西厂 里牵长线,怎掩旁人眼。笑冰山消化,铁柱翻掀。
阉儿珰子,阉儿珰子,那许你拜文宣。辱人贱行,玷庠序,愧班联,急将吾党鸣鼓传,攻之必远;屏荒服,不与同州县;投豺虎,只当闲猪犬。
这正是:“党人逆案铁同坚。当年势焰掀天转,今日奔逃亦可怜。儒冠打扁,归家应自焚笔砚。”
又在《侦戏》一幕中说:
他说老爷呵!是南国秀,东林彦,玉堂班。
为何投崔、魏,自摧残。
呼亲父,称干子,忝羞颜。也不过仗人势,狗一般。
又在《却奁》中借妓女香君之口大骂阮大铖曰:
阮大铖趋附权奸,廉耻丧尽,妇人女子,无不唾骂。他人攻之,官人救之,官人自处于何等也?……官人之意,不过因他助俺妆奁,便要徇私废公;那知道这几件钗钏衣裙,原放不到我香君眼里。
于是作者曰:
平康巷,他能将名节讲。偏是咱学校朝堂,偏是咱学校朝堂,混贤奸,不问青黄。
又在《闹榭》一幕中借复社名士之口,大骂阮大铖曰:
好大胆老奴才,这贡院之前,也许他来游耍么!
陈于玉题《桃花扇》诗曰:
公子豪华尽妙才,秦淮灯舫一时开,千金置酒浑闲事,不许阉儿入社来。
即因如此,所以阮大铖便痛恨复社诸生。不久,遂造作谣言,说侯朝宗暗通左良玉要反到南京来。于是政府信以为真,遂通缉侯朝宗。因而作者又写出《辞院》一幕。其中有曰:
这冤怎伸,硬叠成曾参杀人。这恨怎吞,强书为陈恒弑君。
四 “迎立为上”
“三月桃花四月叶”,正是南京城里莺颠燕狂之时。就在这个时候,大伙的“流寇”在李自成的领导之下,攻破了居庸关,焚烧了十二陵,围困了北京城。当此之时,一位抱着“安内攘外”之“大志”的崇祯皇帝,“呼不应天灵祖灵,调不来亲兵救兵。”奴才背叛了主人,宦官打开了城门,成群的饿鬼闯进了神京。在三月十九日的清晨,太阳还没有出来,外城纵起了大火,禁城中敲出了紧急的钟声。就在这个时候,“白练无情,送君王一命。伤心煞煤山私幸,独殉了社稷仓生,独殉了社稷仓生。”“宫车出,庙社倾。……(这真是)养文臣,帷幄无谋;豢武夫,疆场不猛。到今日,山残水剩。对大江,月明浪明;满楼头呼声哭声。”(《哭主》)
与李自成之打进北京同时,青年的吴三桂将军也就打开了山海关的门,六军缟素迎降清兵。在明清联军压迫之下,李自成退出了北京。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在明朝皇帝的宝座,换了一位满族的“龙种”,这就是顺治皇帝。
当时明朝遗臣故老,见清朝“抚定燕京”,“建号称尊”,始知他是“乘我蒙难”,“规此幅员”。于是相议立新君,重组政府。当时权奸马士英等以“一旦神京失守,看中原逐鹿交走。”(《迎驾》)于是主张迎立福王,以图拥立之功。据作者说:
福邸藩王,神宗骄子,母妃郑氏淫邪。若无调护良臣,几将神器夺窃。骄奢,盈装满载分封去,把内府金钱偷竭。这君德全亏尽丧,怎图皇业。(《阻奸》)
但是“马中丞(士英)当先出头,众公卿谁肯逗留。”(《迎驾》)于是迎驾的官员出发了。我们看:
趁斜阳,南山雨收;控青骢,烟驿水邮;金鞭急抽,金鞭急抽,早见浦江云气,楚尾吴头。应运英雄,虎赴龙投。恨不的双翅飕飕,银烛下,拜冕旒。(《迎驾》)
这正是“江云山气晚悠悠,马走平川似水流,莫学防风随后到,涂山明日会诸侯。”(《迎驾》)
五月初一日,福王谒孝陵。初二日,群臣劝进,称监国 。我们看:“宫门殿阁,重重初敞。满目飞腾新紫气,倚着钟山千丈。……云消帘卷,东南烟景雄壮。”(《设朝》)“开朗,中兴气象,见罘罳瑞霭祥云,王业重创。”那管他“豺虎纵横”,“中原板荡”。“兵燹难消,松楸多恙,鼎湖弓剑无人葬。”且“垂旒正冕,受贺当阳。”(《设朝》)这正是:“一朵黄云捧御床,醒来魂梦自彷徨。中兴不用亲征战,才洗尘颜著衮裳。”(《设朝》)
现在,开始组织政府。我们听,福王在训话。他说:“职掌,先设将相,论麒麟画阁功劳,迎立为上。”(《设朝》)于是马士英等奸党也与史可法、姜曰广、高弘图等忠臣,同时做了东阁大学士 。现在“旧黄扉,新丞相”,一个个“趾高气扬”,都是“二十四考中书模样。”而魏阉干儿阮大铖“也步金阶,抱笏囊”,“新参知政气昂昂”了。(《设朝》)
当福王即位之时,清军尚不过占有河北、山东。太行以西,大河以南之广大领土,完全为明朝所有。而且福王政府,尚拥有庞大的军队。在江北有四镇之军,在江南有闽军,在武汉有左良玉三十六营,在江西有袁继咸的赣军,在湖南有何腾蛟的湘军。此外,两广、滇、黔之军,也有一部分开到了江西。总计当时的兵力,当在二百万以上。同时,李自成尚盘据山、陕,大有卷土西秦之势;张献忠占有四川,非无卷旗北伐之心。地非不广,兵非不多,人非不众,物质资源非不丰富。假使福王政府,能顾念国家危机,朝野上下团结一致,刷新内政,重整军备,并进而招辑流亡使其来归,共抗清兵,则收回河北,恢复北京,非不可能也。
但是,可惜福王政府为奸党马士英、阮大铖等所把持 。他们不此之图,而梦想与清兵戮力同心,连兵西讨,问罪秦中。于是一面放逐忠臣史可法、刘宗周等 ,企图转移政治的方向;一面派遣左懋弟等恭诣清廷,请命鸿裁,企图与清妥协。另一面则令左良玉的百万大军扼守武汉,防止李自成南窜,阻截张献忠东下,展开与清兵夹攻“流寇”的形势。这诚如多尔衮致史可法书所云:“夫以中华全力,受制潢池。而欲以江左一隅,兼支大国。胜败之数,无待蓍龟矣。”
五 “敌国在萧墙”
一切都安排妥当,现在南朝的君臣,开始了骄奢淫侈的生活。据作者说:
当时,弘光皇帝,发布了征歌选舞的命令。“凤纸佥名唤乐工,南朝天子春心动。”“传凤诏,选蛾眉,把丝鞭,骑骄马,催花使乱拥。”(《骂筵》)那些阉党余孽阮大铖之流,为了奉承圣意,“恨不能腮描粉墨,也情愿怀抱琵琶,但博得歌筵前垂一顾,舞裀边受寸赏,御酒龙茶,三生侥幸,万世荣华。这便是为臣经济,报主功阀。”(《选优》)他们手捧着皇帝的诏令,把一群群青春美女,“硬选入秋宫院门。”(《拒媒》)只顾着自己“迁旧秩,壮新猷”,“拜相与封侯”。(《迎驾》)那管他“歌残舞罢锁长门,卧氍毹,夜夜伤神”。(《拒媒》)
现在,“旧吴宫,重开馆娃;新扬州,初教瘦马;淮阳鼓,昆山弦索;无锡口,姑苏娇娃。一件件,闹春风,吹暖响,斗晴烟,飘冷袖,宫女如麻。红楼翠殿,景美天佳,都奉俺无愁天子,语笑喧哗。”(《选优》)这正是“创业选声容,后庭花,又添几种。”(《骂筵》)
当时的官僚,“堂堂列公,半边南朝。”(《骂筵》)“干儿义子重新用,绝不了魏家种。”(《骂筵》)马士英加个阮大铖,便恰似“赵文华陪着严嵩,抹粉脸,席前趋奉,丑腔恶态,演出真鸣凤。”(《骂筵》)他们五夜征歌,千金买笑,“拆散夫妻惊魂迸,割开母子鲜血涌,比那流贼远猛,做哑装聋,骂着不知惶恐。”(《骂筵》)
不仅如此,他们又兴党狱,收捕复社诸生,摧毁文化,箝制舆论。“传缇骑,重兴狱囚,笑杨(涟)、左(光斗),今番又休。”(《逮社》)他们放出一群群“吠神仙,朱门犬”,“凶凶的缧绁在手,忙忙的捉人飞走。小复社,没个东林救,新马、阮,接着崔、田后。堪忧,昏君乱相,为别人公报私仇。”(《题画》)
现在,在南朝的法庭前,“一个是定生兄,艺苑豪;一个是主骚坛,吴次老。”还有侯朝宗,也“池鱼堂燕一时烧。”(《归山》)现在,法官在说话。他说:
为甚的,冶长无罪拘皋陶,俺怎肯祸兴党锢推又敲。大锦衣,权自操;黑狱中,白日照;莫教名士清流贾祸含冤也,把中兴文运凋。(《归山》)
俺正要省约法,画狱牢;那知他,铸刑书,加炮烙,莫不是,清流欲向浊流抛。莫不是,党碑又刻元祐号。这法网,人怎逃,这威令,谁敢拗;眼见复社、东林,尽入囹圄也,试新刑,搜尔曹。(《归山》)
现在,“囹圄里,竟是瀛洲翰苑。”(《会狱》)“却也似武陵桃洞,有避乱秦人,同话渔船。”(《会狱》)
当时四镇的将军们,他们为了争夺扬州,未曾出师先内乱。把一位督师史可法,弄得一筹莫展。我们听,史可法在怎样说:
四镇堂堂气象豪,倚仗着恢复北朝。看您挨肩雁序,恰似好同胞。为甚的,争坐位,失了同心好;斗齿牙,变了协恭貌。一个眼睁睁,同室操戈盾;一个怒冲冲,平地起波涛。没见阵上逞威风,早已窝里相争闹。笑中兴,封了一伙小儿曹。(《争位》)
“俺只道,塞马南来把战挑,杀声渐高;却是咱兵自鏖。这时候协力同仇还愁少,怎当的阋墙鼓噪,起了个离间根苗。这才是,将难调,北贼易讨。”(《争位》)这才是“国仇犹可恕,私怨最难消。”(《争位》)
“这情形何待瞧,那事业全去了。”“你(高杰)占住繁华廿四桥,竹西明月夜吹箫;他也想,隋堤柳下安营巢,不教你,蕃厘观,独夸琼花少,谁不羡,扬州鹤背飘。妒杀你,腰缠十万好,怕明日杀声咽断广陵涛。”(《争位》)
这正是“局已变,势难支,踌躇中夜少眠时,自叹经纶空满纸。”“三百年事,是何人掀翻到此!只手儿怎擎青天,却莱兵总仗虚词。烟尘满眼野横尸,只倚扬州兵一枝。”(《移防》)
总之,当此之时,“京中事,似雾昏,朝朝报仇搜党人。”小阮思报前仇,老马没分寸。“三山街,缇骑狼,骤飞来,似鹰隼。”“朝廷上,用逆臣,公然弃妃囚嗣君。报仇翻案纷纷,正士皆逃遁。寻冶容,教艳品,卖官爵,笔难尽。”(《草檄》)至于四镇的将军,他们只知争扬州,打内战,“何须问江北戎马,南朝旧例尽风流,只愁春色无价。”(《拜坛》)
像这样的情形,当然是亡国的现象。“眼看他,命运差,河北新房一半塌。承继个儿郎贪戏耍,不报冤仇不挣家,窝里财奴乱抓。”(《拜坛》)
好梦难长,不到一年,为了争夺政权,左良玉反了。舳舻千里,杀向南京而来。他宣言要讨伐“替奸臣、复私仇的桀纣,媚昏君、上排场的花丑,投北朝、学叩马的夷、齐,吠唐尧、听使唤的三家狗。”(《截矶》)左良玉虽然到九江就病死了,他的儿子左梦庚还是继续挥军东下。这个消息,传到南京,马士英、阮大铖等阉党余孽慌了手脚。于是尽撤江北的国防军队,南调长江,进行内战。但是当时清兵发动了两路攻势,一路由山西入陕西,扫荡李自成;一路由河南入安徽,南征福王政府。马、阮也明知江北的军队一撤,则无异开门迎敌。所以当他们调兵之前,马士英与阮大铖曾作如次的商量:
马——倘若北兵渡河,叫谁迎敌?
阮——北兵一到,还要迎敌么?
马——不迎敌,更有何法?
阮——(作搊衣介)跑,(又作跪地介)降。马——说的也是,大丈夫烈烈轰轰,宁可叩北兵之马,不可试南贼之刀。吾主意已决,即发兵符,调取三镇便了。(《拜坛》)
于是“发兵符,乘飞马,过江速劝黄、刘驾;舟同济,舵又同拿,才保得性命身家。”(《拜坛》)这正是:“暗放北兵”,“明弃淮扬”,“调镇移防”,“敌国在萧墙”。(《赚将》)
六 “拉不住黄袍北上”
“鹬蚌持,渔人候,旁观将利收。英雄举动,要看前和后。”(《截矶》)果然,清朝的大军,乘虚而入,渡淮河,逼扬州。当时守扬州的残兵,都是“降字儿横胸,守字儿难成。”史可法虽然想死守这座危城,“奈人心惧瓦崩,协力少良朋,同心无弟兄。都想逃生,漫不关情;这江山倒像设著筵席请。”但是史可法是一个至死不投降的民族英雄,他仍然指挥他的军队与敌人死战。他下令曰:“上阵不利,守城。”“守城不利,巷战。”“巷战不利,短接。”“短接不利,自尽。”(《誓师》)然终以众寡不敌,扬州陷落,史可法以身殉国。这正是:“累死英雄,到此日,看江山换主,无可留恋。”(《沉江》)
扬州一破,清朝的大军遂乘胜南下,陷六合,逼芜湖,克镇江,迫南京。现在,南朝的君臣停了内战,歇了歌舞,开始逃亡的生活了。
首先开跑的是弘光帝。你看他:“听三更漏催,听三更漏催,马蹄轻快,风吹蜡泪宫门外。趁天街寂静,趁天街寂静,飞下凤凰台,难撇鸳鸯债。似明驼出塞,似明驼出塞,琵琶在怀,珍珠偷洒。”(《逃难》)
其次是马士英,他“报长江锁开,报长江锁开,石头将坏,高官贱卖没人买。”于是“快微服早度,快微服早度,走出鸡鹅街,提防仇人害。……要随身紧带,要随身紧带,殉棺货财,贴皮恩爱。”(《逃难》)
现在的阮大铖,也顾不得“恋防江美差,恋防江美差,杀来谁代兵符掷向空江濑。”他以前“受千人笑骂,受千人笑骂,积得些金帛,娶了些娇艾。”到今日,“叹十分狼狈,叹十分狼狈,村拳共捱,鸡肋同坏。”(《逃难》)
那些宫女们,“正清歌满台,正清歌满台,水裙风带,三更未歇轻盈态。”现在也只有把“这笙歌另卖,这笙歌另卖。”(《逃难》)
那些妓女们,“舍烟花旧寨,舍烟花旧寨,情根爱胎,何时消败。”“望荒山野道,望荒山野道,”“便天涯海崖,便天涯海崖,”“铁鞋踏破三千界,”“行路难时泪满腮。”(《逃难》)
那些书生们,“整琴书襆被,整琴书襆被,换布袜青鞋,一只扁舟载。”(《逃难》)
牢狱打开了,“众囚徒四散,众囚徒四散。”到今日,才“三面网全开”。
“看逃亡满街,看逃亡满街,失迷君宰,百忙难出江关外。”(《逃难》)
“望烟尘一派,望烟尘一派,抛妻弃孩,团圆难再。”(《逃难》)
“这情形紧迫,各人自裁,谁能携带。”(《逃难》)
现在清朝的大军,逼近了城门。那些来不及逃亡的官僚们,他们“望风便生降,望风便生降,好似波斯样。职贡朝天,思将奇货(弘光帝)擎双掌;倒戈劫君,争功邀赏。顿丧心,全反面,真贼党。”(《劫宝》)这正是:“休教铁锁沉江底,怕有降旗出石头。”(《修札》)
清朝的大军在迎降的队伍中,走进了繁华的南京。而福王也被俘北狩了。黄得功将军,虽然“平生骁勇无人挡,拉不住黄袍北上,笑断江东父老肠。”(《修札》)
现在的南京啊!已经不是当时的情境了。我们看:
在这里:“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村郭萧条,城对着夕阳道。”(《余韵》)
望明陵:“野火频烧,护墓长楸多半焦。山羊群跑,守陵阿监几时逃。鸽翎蝠粪满堂抛,枯枝败叶当阶罩;谁祭扫,牧儿打碎龙碑帽。”(《余韵》)
当时的宫殿,到现在,“横白玉八根柱倒,堕红泥半堵墙高。碎琉璃瓦片多,烂翡翠窗棂少。舞丹墀燕雀常朝,直入宫门一路蒿,住几个乞儿饿殍。”(《余韵》)
“问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断魂消。当年粉黛,何处笙箫。罢灯船,端阳不闹;收酒旗,重九无聊。白鸟飘飘,绿水滔滔,嫩黄花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人瞧。”(《余韵》)
“你记得,跨青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余韵》)
“行到那旧院门,何用轻敲,也不怕小犬哰哰。无非是枯井颓巢,不过些砖苔砌草。手种的花条柳梢,尽意儿采樵;这黑灰是谁家厨灶?”(《余韵》)
想当年,“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眼看他,兴党狱;眼看他,起内哄;眼看他,逃跑了。)”(《余韵》)现在“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余韵》)胡骑驰逐,“舆图换藁”,汉奸横行,洪承畴来了。这正是:
“前一番,后一遭,正人邪党,南朝接北朝。”
(重庆《群众》第九卷第7期,1944年4月15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