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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台湾的石环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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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李规先生

李规先生:

你的信很侥幸地送到我的手里,我以最大的喜悦读完了你的信。从你的信上,我知道你是一个有志于史学研究的青年,特别是对考古学与民俗学感到最大的兴趣。从你对石环所作的记录,以及在民族方面之敏感,你的头脑之精细使我惊奇。假如你真能把历史研究当作你的终生事业,你将来的成就是不可限量的。

你在台湾得到两个石环,从你信上的说明和照片上所显现的形式看来,毫无可疑这类的石环是属于南太平洋史前文化中之粗石环的类型。这种形式的石环,在香港附近的舶寮岛和广东海丰,在马来半岛和南洋某些岛屿上,均有发现。现在你在台湾又找到了这种粗石环,这至少证明了台湾的史前文化和中国东南沿海乃至南洋的史前文化,可能有着亲属关系。

不过,这种粗石环文化无论在中国东南沿海或南洋,它往往是印纹陶的伴随物,正犹如在仰韶文化中的三足器之于彩陶,在龙山文化中的卜骨之于黑陶,同样是孪生的兄弟。因此,我希望你更有一次幸运,能够在台湾发现类似舶寮岛和海丰所发现的印纹陶,则我们对于台湾的史前文化乃至台湾番族(高山族)的人种来源问题,就可以获得更多的知识。

在台湾寻求印纹陶,我以为并不是一种渺茫的事情。因为这一类型的陶器,在福建武平已有发现(见《南洋学报》第五卷第一期,1948 年 6 月),在日本亦有发现(见鸟居龙藏《有史以前之日本》)。它决不能跳过台湾飞渡日本。台湾至少是印纹陶东渡日本的一个驿站。根据既有的发现,我们可以假定,印纹陶文化的老家是在南洋,那么,从马来半岛经中国东南沿海、台湾、琉球东至日本,是这种文化经由的一条路线。假如我们在这条文化线上过细搜查,可能有更多的发现。

在来函中,使我最感兴趣的,是你告诉我在这次大战中,日本人曾利用台湾番人与南洋某海岛上的土人通话,竟发现双方语言是相同的。假如这一故事是真实的,那简直是一个奇迹。这个事实至少证明台湾土番与南洋某一海岛的土人,他们原来是属于同一语言系统的人种。不过奇异的,就是在长期的历史时期中与遥远的地理隔离中,他们的语言竟没有因此而发生歧异。以我推想,也许是保存着相同的语根吧?这个故事关系台湾土番之人种来源至为重要。我希望你能就近调查出通话双方的种族名称,让我们将来有证实的机会。

关于台湾番族的研究,我去年曾经写了一篇《台湾番族考》的论文,约四万言,载《开明书店二十周年纪念论文集》。在这篇论文中,我根据中国文献上关于台湾番族的生活习惯之记录,对番族的社会、经济、家族、文化,曾作过有系统的说明。从我所获得的资料中,我发现台湾番族是来自南洋,是中国古百越之族的一个分支,与中国西南诸落后种族及日本之原住种族有着亲属关系。假如我们能够从语言的系统上再发现有同源之处,那距离问题的解决就更走近了一步。

如果你真有机会到番族社会中作民俗访问,我希望你在出发之前,能够看到我的这篇论文。从这篇论文上,你至少可以知道你在调查时,应该注意的一些原则方面的事项。关于台湾番族的研究,日本的学者,还有更多和更好的著作。假使你懂得日文,那你还可以得到更多资料,这些资料对于你的调查总有些帮助。

现在我想要告诉你的,当你进行调查时,你必须注意今日的台湾番族,即使是最落后的,也不会保存着典型的原始状态。因为在他们的生活中(无论是物质的或精神的),或多或少都已经渗入了一些中国封建主义和日本资本主义的因素。因而最要紧的,就是要从他们生活中把这些后来加入的外来的因素分别开来。否则,这些现代的因素就会遮住你的眼睛,让你看不见他们的古典面貌。即以古典的生活方式而论,现在也要从被歪曲化或稀薄化了的形式之下去细心推索。你可以从经济结构中,从民族组织中,从婚姻形态中,从财产关系中,从语言、绘画、装饰、宗教、艺术各方面去找。这一方面找不出来,再从那一方面去找,总可以找出一些残余的痕迹来。

解决一个历史学上的问题,特别是史前史上的问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在《中国史纲》中所立的假说,不过是问题的提出而已。要解决这个问题,尚有待于后来史学家的努力。不过根据近来考古学的发现与民俗学的暗示,我的假说已有被证实的希望。例如在日本,除发现了印纹陶以外,近来又在九州发掘出铜鼓。这种铜鼓与南洋、印度、暹罗 及中国西南部所发掘之铜鼓属于同一系统(见坪井九马三氏之《史学研究法》)。这可以说是日本人有一支来自南洋之铁证。今日残存在日本九州的熊袭人,可能就是南太平洋系人种的后裔(大田亮氏《日本古代史新研究》第二篇第九章,谓《三国志·魏志·东夷传》上所载与耶马台国同种之狗奴国,即今日之熊袭部族。因日人读熊为kuma,读袭为soo,狗奴与熊袭,实为一音之变)。

自然,一种新的假说或学说,往往要受到传统的成见所阻碍。特别是我的这个假设,和中国的传统学说更相抵触。因为中国的学者有这样一种成见,即中国的文化,是由北方南播。照他们的想法,中国南部的文化只是北中国文化的尾巴。即因囿于这种成见,他们不愿承认在远古时代,就有一种与北中国相拮抗的文化乃至人种存在于中国的东南沿海。所以直到现在,芬神父的发现,尚不为中国学者注意,就是芬神父自己也不敢自信他的发现是一种独特的文化。但是只要有更多的类似舶寮岛的史前文化在南中国被发现,成见是慢慢可以被打破的。我希望你在台湾番族调查的学术旅行中,能够有些收获。祝你成功!

翦伯赞

1948 年 9 月 19 日

(香港《文汇报》1948年10月15日《史地周刊》第五期)

附:李规先生来信

伯赞先生:

你对于南中国民族由来的论说,我最感兴趣。我到台湾以后,就注意着“南太平洋系”人种向这里发展的痕迹,最近于无意中发现了台湾民族的史前文化——石环。

所谓台湾族,日人称之为高山族,总数约 20 余万人,分为 7族:(一)阿米族,(二)萨易塞陀族,(三)巴易文族,(四)佐雾族,(五)布门族,(六)塔易亚罗族,(七)亚眉族 。再分为很多社,分布全省,以山地为最多。

从肉体型上看,这些人方脸阔鼻,浓眉大眼,眉骨突出,鼻梁很粗,皮肤棕黑,很像南洋种族。

就语言方面说,据说这次南洋战争中,在某海岛(待查)上的日本兵竟利用台湾土番(哪一族待查)的士兵和当地土人通话,发现双方言语是相同的。

这两小石环是属于亚眉族土番的文化。亚眉族,现在还是极落后的种族,不会用钞票,不穿衣服,吃鱼、贝和芋等。日管时代,是从兰屿(在台湾东南海上,旧名红头屿,为亚眉族的世界)移来的。

这两小石环以前陈列在“乡土馆”里。光复后,就被丢在草里。有一次,我因为东西被窃,到警局去报失。警局门口,躺有几躯台湾族宗教崇拜的偶像——用木刻成的生殖器崇拜与祖先崇拜的合体。因为要看偶像,就在近旁墙下蔓草里看到了它们。

因为在木偶旁边,我便联想到它们或许是南中国民族的古代文化。后来问问当地的老年人,他们也说是“高山族的石钱”。我已把它照像,现在寄赠两张,敬请鉴定。

环是用粘板岩打制而成。甲环打制极粗,厚约十公分左右,孔是由一面打通,故入口甚大。乙环制工较细,厚十七公分左右,孔由两面向中打通。两环直径都有六十多公分。闻说东台湾海岸的台湾族,家里还有很多的石环,我想去看一看。

台湾族的社会生活还是极古老的,值得看看。我准备用暑假的空闲,到最深山最原始的番族社会里去调查。关于这项工作,我希望先生能给一点指导。

先生,我对历史功课最有兴趣,决定终身学习它,我恳切地希望你指导我。

最后,我在这祖国最东南的领土上,敬祝你康乐!

晚 李规敬上。

37 年 8 月 10 日,最窒息的日子。

(香港《文汇报》1948年10月15日《史地周刊》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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