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日晚间,秦镜明由一家公馆里出来,听差们纷纷传说,上次臬台衙门跑走两个革命党,巡抚并没有向北京上奏折子。这事让朝廷知道了,现在密派了一名御史到开封来查案。这御史坐火车到了郑州,就下了车,改穿了便衣,前来私查。又说是警备道擅捕良民多次,有人到北京告了御状。所以这次御史到开封来,恐怕有好多官要遭殃呢。平生听了满家的男仆们纷纷传说着,也就很从容地踱到上房里来。只见自己父亲两手捧了水烟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停了一会儿,对秦太太道:“这几个月,我们银号做的来往账,没有三千两以上的数目吗?”秦太太坐在椅子上,瞪了眼望着他道:“那何止呢?”镜明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是说我们有没有一次存过三千两以上的数目呢?”秦太太道:“大概有两次吧?”镜明也不说什么,先跌脚唉了一声。秦太太道:“你叹什么气,难道我们在银号里存几个钱,这也是犯法的事吗?”镜明道:“存钱自然不算犯法,可是都老爷来了,他要到银号里一查账,查出这样整批的银子向银号里存,问起来这款子是从何而来的,我们怎样的答复呢?”秦太太把脸一偏道:“怕什么,我们做官挣来的钱。他们在北京做官的,一批十万八万的,向外国银行里存着,御史就不去查吗?”秦镜明道:“在北京做官,是北京官场的事,在开封做官,是开封官场的事情。那怎样可以打比方?”秦太太道:“那据你说,在京外做官的人,就应该守穷的。可是在北京住久了的人,谁不想调外差发一笔小小的财呢?”秦镜明道:“打起官话来,这话就不是那样说了。人家只要抓着把柄,就栽你一下子。”秦太太道:“据大人的意思,我们应当怎样?款子已经是存在银号了。假如怕这件事,我们不认有这大批款子存在银号里,行吗?”镜明道:“这就只有赶忙想法子把这账销了,可是又怕银号里人笑话。所以我捧了烟袋,只管在这里来回地走着。”说完了,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平生在这个时候,已是慢慢地踱到屋子里,站在秦太太面前来,面上带了笑容,好像有话要说的样子。秦太太这就回过脸来向他望着,问道:“你有什么话说,这事你小孩也知道吗?”平生道:“这也无所谓小孩子,只要是大家看得出来的事,我也看得出来。”秦太太道:“那么,你就说吧。你看你父亲所说的话,你能想一点儿什么法子呢?”平生笑道:“这是很容易了解的事。京里既然派了御史出来办案件,不能无头无脑地跑到这里来,也不能像鼓儿词上说的,八府巡按无论什么大小讼事民间隐情,一律包办。”秦镜明手上捧了水烟袋,本来还是来回走着的,听了这话,突然站住了脚,向平生望着道:“你这话多少有点理由。但不知道御史到开封来,究竟为了什么事?”平生道:“为了什么事呢?自然就为的查办革命党的事情。以前跑了那两名革命党,不过是因无心而失察,总还可以原谅。若像现在警备道所做的事,把许多庄稼人不问好歹,一索子捆到衙门里去,这是有点出乎人情的事。虽然朝廷有旨,说是捉到革命党,格杀勿论,但绝不是见人就抓。若硬是这样做,那也太没有王法了。”镜明站着,抽了两袋水烟,微微地笑着:“你这倒像是受了那些老百姓之托,来替他们请命的。”平生道:“不管是不是老百姓请我的,父亲想想,这件事若是让来开封的御史知道了,他能不参上一本?而且这样大的事,比跑走两个牢囚,总要大得多吧?既是跑走两个牢囚,都把御史惊动了,试问提了这些个庄稼人,会不会惊动御史?”镜明对他这话也没有加什么批评,只是抽水烟,当时平生也不便多说,自走了。当天晚上,那些内外听差们,依然纷纷议论,说是北京有御史要来,这事绝非小可,不定有几个人要掉脑袋,不定有几个人要摘顶子。平生虽听不到这些话,小三儿听了,却是很高兴,得着什么消息,立刻就来告诉平生。平生横躺在床上,把脚支得高高的,嘴里不住地格格发笑。到了次日早起,这传说是更盛了,全说御史今天就会来,至于什么时候到,是个什么样子,还不知道。平生听说,只是微微笑着,并不掺杂一句话。待得到上房里去张望时,镜明老早地出去了,平生看到母亲坐在木炕上抽旱烟袋,只管是紧紧地皱了眉头子,像是很忧愁的样子。便道:“妈在家里发急干什么,御史来了,也不会牵涉到人家内眷的事。你瞧父亲很坦然,照常出去应酬了。”秦太太道:“他哪里是出去应酬呢?一早接了人家的信,同去接御史去了。”平生道:“到哪里去接御史?”秦太太道:“御史由郑州来当然要在车站下车,他们都到车站上去接了。我想这些大官也太糊涂。御史既是由京里来的,不会打一个电报去问问吗?”平生笑道:“打个电报问谁?问军机处吗?问内务部吗?问邮传部吗?本来这就是京里秘密派来的,若打电报去问,是戳破政府的纸老虎,地方疆吏不更是下乱子吧?”秦太太笑道:“怪不得了。他们大家去接,可没有悬灯结彩,摆下队伍正正堂堂地去接。只是挑那北京人眼热的官儿,分散在各城门把守。大概只要看到御史来了,算是碰着的,他们就可以恭恭敬敬款待钦差了。”平生笑道:“这倒有个趣味,我也跑出去看一份热闹。”秦太太道:“那也好。你看到形迹可疑的人,可赶快给你父亲一个信。若是你父亲接着了御史的话,在中丞面前,也是一件大大的功劳呵。”平生也不驳母亲的话,自笑着出门去了。
开封城里,这天出现了一种不可形容的忙乱状况。骡车小轿,备着鞍镫的马,总是于一丛护卫之下,在街上跑着。把守城门的统营兵,穿着紫花布的褂裤,扎了青布包头,各背了一支来复枪,在城门洞子里站班。哨官们穿了马褂,系着战裙,头上戴红缨大帽子,在城门卡房里恭敬地坐着。卡房外车马牲口接连地停住,站了半边街道。除了三司不便出来,首府首县正印官,老早地就出来了,只是不张扬,怕惹起老百姓怀疑,所以还是着便衣便帽,也在卡房子里等候。车站上那一组,更是人多,从远处一望,人头上是一片红顶,由官员以至差弁,都戴上了红帽子了。平生心里有数,也料着车站要比较热闹,所以他出得门来,径直就奔车站。依开封平常的规例,城里头的官吏迎接远方来的官吏,那是不许老百姓上前观看的。而今天迎接御史,是一件不公开的官差,并没有兵队排班,也没有彩亭子,老百姓照常来来往往的,没有在事先躲开,及至看到车站许多戴大帽子的人,才纷纷后退。那个时候,老百姓见了官,官见了外国人,都是骨软身酥的。所以车站上这些差弁,并不用怎样去轰赶闲人,那闲人也不会迎着上去。平生赶到车站,见那些不敢进站的老百姓,各背箱柜行李,在街上行走,各人脸上全都表示着诧异的意味:为什么今天这样热闹?有的说接钦差大臣的,有的说送抚台私访的,甚至还有人说摄政王带了皇帝出来私访,所以许多文武官员都在这里接驾。平生看得好笑,想到这事确已轰动了全城,极其高兴。自己且不向前,远远地站着,向车站里望了去。不多大一会子,见自己家里的差人,却很匆忙地由前面走过来。平生抓住他的衣服道:“公馆里有事,你回去吧。”说着这话,伸手把听差头上的大帽子取了下来,就戴在自己头上。听差道:“少爷,你也要进去看看吗?不必戴大帽子也可以进去的。”平生笑道:“这个你就不必管我了。”自己戴了帽子,这就径直向车站里走去。那个时候车站里面,戴大红帽子的人穿来穿去。忽然,远远听到汽笛呜呜一阵叫,站上的人更像是热石上的一群蚂蚁,找不着头路,推来推去。同时,嗡嗡的一阵人声,也不知道是惊讶,也不知道是欣慰,那空气突然地震荡起来。平生把头稍微低了一低,只跟着在人浪里面拥挤。不多大一会工夫,那个黑圆点的火车头,一直冲到面前来。那些观看的群众,也不知是一种什么冲动,就像河堤决口,流水一般地向火车边冲了去。
那车停止了,车上有很多人因见这里官员多,不敢下来,仅仅有几个做小生意买卖的人,背了包袱,扛了箩筐带走带挤地滚了下来。其中有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蓄着苍白的胡须,脸皮红红的,两只大眼睛,透着精神饱满。虽然他身上穿的是一件灰布长衫,可是头上却戴了青纱瓜皮小帽,顶端有一个很大的红疙疸。在长衫外面,系了一根青布腰带。他两手拢了拢袖子,扁担扛在肩上,扁担的一端挂上了一个大紫花布包袱,扁担的另一端绑了一把雨伞,在他腰带里,插了一根旱烟袋,在烟袋嘴子旁边,垂了一个烟荷包。照这个人样子看起来,那完全就是一位乡下老人了。可是许多接钦差的官老爷,个个都把眼睛大大地睁开,对于火车上下来的人,用全副精神去观察研究。本来火车上下来的人就很少。看到车站上这么些个翎顶辉煌的人,都显得退退缩缩的,不知如何是好。唯有那个老头子态度从容,什么也不顾忌,在平常的老百姓身上决做不出来。其中有几个老做京官的,便疑心这是御史刘铁珊。这位刘御史正是通红的面皮,苍白的胡子。他是直隶沧州人,说浓重的北方话。因之有一位能干的候补县,硬了头皮子,迎上前去问道:“这位老先生,你贵姓是刘吗?”这位老人装着很害怕的样子,向后退了一步道:“不,不,我姓张。”可是他仅仅说了这几个字,却露出一口地道的沧州话。那候补县这就有五六分猜到了,拱拱手道:“这不要紧,请你先生说实话。我们现在迎接一位刘大人,同你先生的面目很相像。老先生,你不就是由北京来的吗?”那老人笑道:“虽然是由北京来的,但是由北京来的人很多,在很多的人里面,找一个相貌相同的那也不算什么难事。”他把话说到这里,态度更加从容,显然刚才那番退缩的样子,更透出来是假的了。于是,稍微调皮一点儿的老爷,都围拢上前。各人心里想着,尽管都老爷微服而来,到底让我们看破了,这个迎接御史的大功劳,决不能让那候补县一人得了去,赶快献殷勤吧。大家都存这份儿思想,自是一拥上前。那人见来的人越围越多,只好站在人丛中,向大家拱手道:“我是个乡下老头儿,各位有话好说。你们若是把我吓倒了,那就人命干天,不是闹着玩的。”秦镜明以能吏称,自然也是在车站上接人的一个,他正站在月台上东西张望。平生由人丛里挤到了父亲身边,这就轻轻地碰了镜明一下,低声道:“爸爸,不要错过这个机会,这个人方面大耳,态度从容,绝不是贫寒人家出来的老人。既是大家都向前包围他了,便算闹错,也不是我们一个人的错。”镜明被他两三句话一提醒,也就冲到那老人面前来。那老人一时慌了神,却向镜明招招手道:“秦镜翁,久违久违。”只他这样一打招呼,所有包围着的官吏,不知不觉地轰然了一声,那意思也就是说,他居然和秦道台认识,绝对是御史无疑了。那开封府戴高铭,心里一机灵,就抢上前一步,把右腿一屈,请了一个安,立刻将怀里誊写好的一封手本,两手呈上。躬身道:“卑职开封府戴高铭恭迎钦差。”那老人将手摸了一摸胡子,笑道:“既是各位已经把我认出,我刘铁珊也不必再为隐瞒。但兄弟奉皇命在身,是密查的职务,诸位款待,一切不敢拜领。只望将来我要翻什么案卷的时候,多多给我便利,那就很感谢。现在请各位回衙。我要一人步行出站。”戴高铭道:“卑府备有小轿。”刘铁珊道:“这不用贵府烦心。兄弟可以坐小轿,也就可以受其他一切款待了。兄弟出都以来,一切行资,都是自备,若是受了地方官的款待,对自己的前程不大稳便。只是兄弟对开封城里的街道不大认识,请贵府派一两名跟随,替我引引路就很好了。”在场迎接的官吏,当然不敢强迫刘铁珊受款待,但最低的限度,总也要知道御史大人住在什么地方。现在他答应派两名跟随跟了他,那无论如何,可以知道他的下落,就这样答应了吧。那戴高铭心里连连转了两个念头,便向刘铁珊躬身施礼,答应是是。于是叫了两名跟随过来,让他们取下头上的大帽子,派一人在前面引路,另一个人就来接刘铁珊肩上的箩担。刘铁珊摇了两摇手道:“不用不用。我由北京扛着这副箩担到开封,已经扛惯了。若是不让我扛,我就走不动了,那么你们就不用替我引路了,我自己去找路吧。”戴高铭看到他这样子,不敢勉强,这就掉转脸对两名跟随说:“你们一切听钦差大人的便,不必多话。”刘铁珊脸上带着微笑,自背了扁担箩筐,向站外跑去。现在这些迎接的官吏,不像以前取着包围之势了,老远地闪开一条人巷,让他从容走了过去。他走路的时候,两手拢住,紧紧地抱住这扁担在怀里,一步一回头地走着,看去倒好像有些害怕。因之这些大官,虽把他当了北京来的御史,可是心里头还有些奇怪,怎么他又是缩头缩脑的。这个想法不过搁在心里,谁也不敢说出来。这时,所有在车站上的几千只眼睛,全都射在这位老头子身上。假如这老头子咳嗽一声,在场的人,也就不免会跟了他的身子一哆嗦。他似乎知道在这些人包围之下也是不能快走的。所以步子非常的缓,费了很久的时间,他才出了站。在站的人看不见了这位钦差大人,就像狂风推浪一般,互相挤着猜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大家虽存着一分怀疑的心,可是又有一种相同的观念,就是对于这位钦差,可信其是,不可信其非。所以把那位钦差恭送以后,首府首县同两位道台带了几位重要的官员,全到候车室里商议着。说是钦差大人既是来到了开封,不管他是明察是暗访,官不打送礼的,对他多多客气一点儿,总不会错。好在他走得慢,赶快派几个干弁,跟到旅馆去办差。那两个引道跟随,既知道他是钦差,当然会引他到开封最好的一家旅馆去的。商议定了,首府首县就挑了两三名专门办差的衙役,追到旅馆去办差,各官员全赶回衙去,换上补服冠戴预备衙役回信说钦差在那家旅馆里,然后大家坐轿子去参谒钦差。可是等到衙役回来报告,却是不知钦差何往。这其中最感到苦恼的,还是首府与首县。分明迎着钦差进了城,却让钦差跑掉了,这是个大笑话。首府戴高铭,把官衣官帽全穿戴好了,只是端坐签押房里等候消息。后来一位差役,匆匆忙忙地跑来告诉说,钦差已经到警备道衙门里去了。戴高铭听说钦差已经到道台衙门里去了,那是比自己高一层的官署,不能乱闯了去,而且又是警备道,专办案情的所在。这位御史走进城就查办案子,实在很棘手,倒要提防一二。戴高铭又一转念,这钦差能片刻不停就去办案子,说不定也会到首府衙门里来的。为了谨慎一点儿,我衣帽也不必脱下,就这样等着吧。刚是这样想着,却有自己衙门里的衙役,带了一位穿制服的巡长,满头是汗走了进来。这位巡长行过礼以后,就跟着说道:“现在钦差在敝衙门里,请大人就过去。”戴高铭将两手抬起,扶了自己的大帽子,微笑道:“究竟我有先见之明,穿戴得工工整整的,在家里等候。那么,吩咐轿夫伺候。”跟班答应一个喳字,抢出上房去。刚待高声嚷着伺候,戴高铭又叫了一个来字,跟班第二个喳字,人又抢了进来。戴高铭道:“只要预备轿子,执事牌伞全免了,越快越好,我立刻要走。”果然不到十分钟,跟班就来请大人上轿。
在那封建政治权力下面,做官做到了知府,上街拜客,上院禀见,那一派威风可是不小。最前头有两面锣敲着,后面是几对牌匾,在轿前有一把红绸伞用高杆儿顶着。在现代的人看来,必定以为是迎神赛会,城隍菩萨出巡。若是像知府这样的大官,出门只要一乘小轿,别的一概取消,那就是有了急事,在大街上经过,那些茶馆酒肆里集合着的老百姓,看到之后,立刻要谈论起来,说不知出了什么急事,首县也坐快轿走了。在这日,戴高铭正是属于这种情形。轿子一口气抬到了警备道门口,号房立刻迎到轿子边,说是钦差大人在花厅里传见。轿子抬到大门里,戴高铭立刻拍着扶手板,喊“住轿”。照着经常的规矩,轿子可以抬到大堂下面,也算破例了。下轿以后,他的跟班在前,手里举着手本,放了那稳重而又敏捷的步子引路,警备道的传班,自也抢先到花厅里去回禀了。戴高铭到了花厅门外,先站了一站,由跟班将手本递给站班的差人,先呈了上去。然后到里面听有人叫了一声请,这就放下马蹄袖子,从容走进花厅去。早见刘铁珊还是那身穿戴,坐在正面炕上。警备道刘大人,可是全副官服,坐在下面侧手的一把椅子上,大帽子后面的蓝翎翘起,可想他成了个小心翼翼、不敢仰视的人。戴高铭比道台又低着一级,自然要加倍小心。所以从容走到花厅里之后,一个抢步上前,屈了右腿,就深深地向刘御史请了一个安。问道:“皇上好?”那御史立刻站起来,答应一个好字,再坐下,戴知府又请了个安,御史方坐下。看他的样子,红光焕发,把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那也许就是在生气吧。戴高铭请过了安,倒退了两步,站在下手。刘铁珊向他正了颜色望着道:“贵府这几天拿革命党,拿了多少名了。”戴高铭道:“关于拿革命党的事,都是刘观察办理。”刘铁珊道:“你知道刘大人已经拿到多少革命党吗?”戴高铭不知道钦差大人这话是什么用意,却向刘道台看了一眼。刘道台只是低了头,屁股略微沾着一点儿椅子边沿,并不敢抬头。刘铁珊道:“开封城的首府首县,对于本县的治安,要负完全责任的。地方上有无革命党,已经拿了多少,漏网多少,你能说是不知道吗?”说到这里,声音更显沉着。戴高铭听到这话,心里不免跳了两下,连连答应了几个喳字。刘铁珊道:“请贵府实说,地面上现在还有革命党没有?”戴高铭道:“大概地面上已经平靖了。因为前几天巡防营曾下乡去查抄了一次,革命党都已闻风而飏。后来刘观察派了警察下乡,也就捉拿了一批。”刘铁珊道:“哦!也已经捉拿了一批,共有多少人呢?”戴高铭又抢上前两步,请了一个安,答道:“这是刘观察办的,卑府未能过问,请问刘观察便知。”刘道台听了这话,立刻站了起来,先低低答应了一个喳字。刘御史道:“刚才贵道说是并没有拿到革命党。现在戴太守怎么说是你拿到一批人呢?”刘道台道:“给钦差回,这里面有个原因,当卑职派警察下乡到十里堡去的时候,革命党都跑了。警察以为乡里人有串通消息的嫌疑,所以把他们带来问问。”刘铁珊道:“少不得是三推六问,什么刑罚全用过了。他们有口供没有。”刘道台一听口吻,暗叫不好。这位钦差简直是同犯人说话的。便请了一个安道:“虽然把他们捉来了,并没有拷打过。只是他们口风很紧,直到现在为止,他们还不肯讲革命党的踪迹何在。”刘铁珊道:“这样看起来,贵道也知道所捉的人全是无辜的。不过要从他们的口里探出革命党的踪迹来,所以不得不把他们抓来关起。”刘道台不敢说什么了,只有恭恭敬敬地垂手站着,连道钦差明鉴。刘铁珊道:“革命党和其他匪人不同,他们全都有神出鬼没的手段。贵道审问过几次了?”刘道台道:“审问过很多次了,只是他们总不肯吐出一句真实话来。虽然有两三人说出过地方来,仔细一查完全不对。这件事还要请钦差指示。”刘铁珊道:“既然如此,把这些捉来的犯人,立刻带到这里来,让我看看。”刘道台喳了一声,掉转脸来,正着颜色向站班的差人说了几句,那差人也和答应钦差的话一样,喳喳地答着。因为是钦差要审官事,传话人更加上劲。不多大一会子,只听到一片呛啷的铁链响声,已是把人的悲惨情绪引了起来。刘铁珊向外看时,却见许多面黄肌瘦蓬了头发的庄稼人,全在花厅外面廊檐下站着。刘御史一触目,好像就有一分不忍,在口袋里掏出手绢来,擦了一擦脸。刘道台和戴知府全不敢作声,只静悄悄地躬身站在一边。刘铁珊点点头道:“我已经全看到了,不用全进来,带两名上前我问一问就行。”刘道台答应了几个是,便亲自出去,挑了年壮的庄稼人,吩咐跟班押了进来。那些庄稼人看到这么一个脏老头子,坐在正面炕床上,这两位衣冠整齐的大人,倒站在下面,也像小百姓见了老爷一样,他们猜想老头子定是来头不小,同时也就联想到鼓儿词上钦差私访的那一套故事。所以这两个年壮的人走进花厅,立刻跪在地上,不分次数地磕头,只喊青天大人申冤。刘铁珊道:“你们不要乱喊,我自会替你们做主。我先问你们一句话,你们知道什么叫革命党吗?”那两个人同时答不知道。刘铁珊道:“革命党是一种小官的名字,你们不知道吗?假使我说你们冤枉,每人赏你们一名革命党做,你们干不干?”那两个人彼此看了一眼,不敢答应。刘铁珊道:“你们为什么不作声?”有一人两手交叉按地,磕了一个头,然后哀告着道:“青天大人,小的是庄稼人,不会做官。大人给我们革命党做,小的只怕做不来。”刘铁珊这就向府台看了一眼,微笑道:“二位听听,假如他们不是好人,怎么肯说这种话?”府道听了庄稼人的话,对着刘御史同弯着腰,说了两声是。刘铁珊道:“这些庄稼人,全是无辜的,老冤屈他们干什么?立刻把他们放了吧。”那两个庄稼人听说有释放他们的言语,就只管磕头,喊叫大人开恩。那在花厅外面的庄稼人,看到提进去审问的两个人都有被释放的希望,这个机会不能放过,全在门外跪着,大喊开恩。刘铁珊对刘道台道:“想贵道心里也会明白,这一群老百姓全是冤枉的。谁无父母妻子儿女,这些被押的人,他们家里人不都在惦记着他们吗?贵道若是没有真凭实据,说他们是革命党,那就把他们放了吧。”刘道台请了个安道:“是!似乎还要他们具一张结。”刘铁珊笑道:“要他们具一张结,也无非要他们说是良民,其实他们本来就是良民,官厅硬逼了人家来当犯人,他们有什么法子。这时要人家具一张结愿做良民,那倒有些画蛇添足。有了这结,他们显然不是坏人,贵道把这么些个好人一索子拴了来,那不是诬良为盗吗?”刘道台听到钦差这样不骂之骂,实在不敢胡乱多提一个字,只有双垂了两只马蹄袖子,躬身站在一边。刘铁珊把手上捏的那条手绢,不住地往左右两边摸着胡子,对在场的人全默然地看了一眼。当他鼓着两只眼睛的时候,这里面也就包含了一股威风杀气。大家静悄悄地站在一边,哪敢哼一声。刘铁珊说到这里,又向刘道台望了一望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刘道台见这位钦差只管逼了自己说话,倒有点摸不着头脑,除了是是而外,回不出第二句话来。戴知府在一边,看到刘道台慌了手脚的样子,这是在钦差面前,露出了无能的本色,钦差生起气来,那只有摔大帽子这一条路。于是他不能不提醒刘道台一句了。于是走近刘道台两步,低声道:“道台,卑府的意见,先就把这班人放了吧。”刘道台向戴知府看去时,戴知府不住地向他丢着眼色。刘道台倒是老于官场的人,心里回想过来,钦差说放人,自己还留难什么?难道要和钦差见个高下吗?这就对刘铁珊请了一个安,向他道:“卑职马上就把他们放了。”刘铁珊也没有多话,只是摸着胡子点了两点头。刘道台看到他这情形,倒真有一点儿莫测高深,只得回转身到花厅外去,将花厅里跪着的两个庄稼人,一齐叫到花厅外来,然后对站着班的差役道:“把这些庄稼人都给放了,这是钦差大人的恩典,也用不着取什么保结,就这样放他们去吧。”说到钦差大人四个字,那声音是特别加重的,谅着坐在里面的刘钦差也是听得清清楚楚的。说完了,这些衙役将庄稼人押出花厅门外开了锁链,让他们叩谢钦差大人恩典,然后排了班似的,一串地走将出去。刘道台等这些庄稼人都走了,然后再进客厅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