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平生只管跳脚的时候,恰好那上房的女仆,受了太太的嘱咐,到前面书房来看看,少爷曾经回公馆来了没有?远远听到少爷说了几声可惜,这倒有些奇怪,少爷损坏了什么东西,向来不介意的,这必是有什么十分珍贵的东西,不知怎样毁坏了。因之绕了一个大圈子,由进院子门的地方,贴着墙壁,走到书房窗户下来,向里面张望。这倒是看到一样新鲜玩意了。在墙上,挂了一张美女画。这画并不像平常的美女画,是一个现代的旗装女人。虽是画的那面孔,不过茶杯子大小,但是那脸面很熟,简直和鹿小姐一样。少爷屋子里,向来没有这一类的画,这来得有些奇怪了。女仆张望了一会子,也不敢惊动,依然由原来的路线,悄悄地退了出去。过了三十分钟之后,平生兀自坐在椅子上,对了那轴画出神。这时有另一个女仆来传话,说太太请少爷到上房去。平生口里答应着就来,手上已是把那轴画取下,匆匆忙忙地卷了起来。卷过之后,还不肯随便放着。由书架缝里,塞到整堆书的后面去。还找了几本旧书,把那缝塞住。平生已觉得没有什么问题了,这才牵牵衣襟,到上房里来。秦太太的脸上,向来是很慈祥的,这时却板得没有一点儿笑容,架着腿坐着,手里捧了水烟袋。她并不抽烟,水烟袋底下,压了一根长纸煤儿,她用另一只手,慢慢地抡着。平生远处看到,立刻改慢了脚步,从容地走了过去。她抬起眼皮看了儿子一眼,并不说一个字,倒反是抽起水烟来。平生走到面前了,才笑道:“妈,我知道昨天晚上的事,父亲一定要追问的。但是这也用不着瞒,我师父走了,我送他一程,就关在城外,没有回来。父亲是不愿我向下练把式的。现在教把式的师父走了,就没有法子练了。”秦太太喷着烟,鼻子里哼了一声。平生道:“这全是实话,我决不欺骗你老人家。”秦太太默然地抽了几袋水烟,将烟袋从容收下。因道:“你练把式不练把式,这件事我倒不管你,不过你自东洋回来以后,没有看到你立过什么志气,想干什么事业。谈到巴结功名,你总有些不屑于的样子。放了书不看,常去逛大相国寺,倒和一些九流三派的人,交起朋友来。我问你自古以来,有几个同这些不相干的人交朋友交出好事情来的?”平生听了母亲这番教训,倒有些奇异,因道:“儿子并没有和什么三教九流的人交朋友呀。”秦太太道:“你还要辩呢?教你练把式的那个姓马的,听说就是走江湖卖草药的。”平生道:“卖草药的人,医治跌打损伤,也是存心济世的事吧。再说以往你也没有反对过这个人啦,怎么现在你说出这话来了呢?”秦太太拍拍衣襟上的纸煤儿灰,正了脸色向他道:“也不光为了这个……做男孩子的人,虽不必像做女孩的那样守规矩,但也要有个分寸。若是让人说上了闲话,做父母的,也不见得有什么面子。”平生听了这话,更有些莫名其妙了。因道:“是的,他们官场上的人,说我是革命党。他们的话能信吗?他们以为出过洋的人,全是革命党。”秦太太摇摇头道:“你这话越说越远了。我说的是……你书房里,现在都挂的是些什么字画?”平生道:“还不是家里的那几张老字画吗?”可是把这句答复过了,立刻想到那张鹿小姐的画像了。这是刚才从书房里偷着看的事,在上房里的母亲,怎么会知道呢?这就跟着红了脸,垂手站立,不能答话。秦太太道:“全是家里的老字画吗?”平生觉得这话更紧逼得厉害,低下头去,没有说话。秦太太道:“你不想想,鹿家和咱们都是体面人家。鹿小姐到咱们家来。不避内外,那也全为着一来咱们是世交,二来你父亲讲一点儿古道,什么都在规矩上走。你不能学着北京城里那些大少爷的脾气,专在外做那游荡事情,找个会画像的,偷偷儿地把人家的相画了下来,见着朋友,还要拿出来胡说八道一回。”平生道:“母亲这话猜错了。”秦太太道:“猜错了?你书房里挂的那张画,是由哪里来的?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吗?”平生踌躇了一会子,带一点儿微笑,想把那一句下文全说出来,可是到了嘴边,又忍了回去。秦太太道:“我知道,那是一个旗装像,你决不能说那是一张古装美女吧?”平生垂了手,微低了头。秦太太道:“你瞧,今天早上,鹿小姐就到这里来过的。她又不改北京旗下小姐儿的脾气,一来了,四处乱跑。假使她要看到了这张画,回去对鹿大人一说,人家要不问,马虎过去了,人家要问,多年的世交,就非翻不可!你倒是同我说个明白,这张画是由哪儿来的。我把它收起来,也就算了。要不然,让你父亲知道了,教你吃不了,兜着走。”平生道:“有倒是有这么一张画,可是绝不是我找人画的。”秦太太道:“若是别人偷着画来的,转送给你,那是移祸过东吴,更了不得?”平生道:“画这种画,也不是一半天就画得出来的。谁又有那能耐,可以偷到鹿公馆里去画像?”秦太太道:“我不知道,有那些画像的人专去找大家闺秀的像片,藏在家里把像画得了,就拿出来,偷偷地卖给一些王孙公子,一百八十两的,胡乱要价钱。这些少爷们,有的是便宜得来的钱,有了这样稀贵的东西,为什么不买?”平生笑道:“若是那样,我不成人了。实说,儿子要遇到这种画像的,一定把他送到当官处,至少二百板子一面枷。”秦太太道:“画是你承认有的,不是你请人画的,也不是画像的卖给你的,那么,由哪儿来的呢?哦!我明白了,准是鹿家那些下人,想得你的重赏,偷来送给你的。”平生道:“那他们更不敢了。”秦太太道:“这样也不是,那样也不是,我倒猜不出这所以然来了。”平生笑道:“您再猜一猜,大概就猜着了。”秦太太见他脸上现出很得意的样子,因问道:“难道是鹿小姐送给你的?”平生笑着,就没有驳回。秦太太这倒像是有了很大的感触,脸上表示着惊异的神色,又把放在几上的水烟袋,重新捧起。也不叫丫头点纸煤儿,就这么对着烟袋出神,平生倒是很自然,寻着火柴盒子出来,擦了一根火柴,替母亲把纸煤儿点着。秦太太捧了吸了两筒水烟,就喷着烟,叹了一口气道:“这年头儿变了。”平生还是垂手站立着,不说话,也不走开。秦太太道:“她什么时候给的?”平生道:“就是今天早上给我的。”秦太太道:“你这简直是胡说了。今天早上,我同她在观音庵见的面,手上并没有拿着什么,至于到我家里来的时候,虽然我先到一步,她后到一步,可是彼此也没有离开过。自然,我也没有瞧见过你,难道她有什么分身的法子,可以把那张画送到你手上去?”平生笑道:“你不是说,她后到一步吗?”秦太太道:“难道她什么也不说,好端端地就交这么一张画到你手上去。交过画之后,依然不说什么,又掉转身走了。”平生却只是笑着,没有答复。而且,当他笑的时候,肩膀有些颤动,看去倒是很高兴的。秦太太道:“你以为我同你闹着玩呢?这件事干系我两家的门风,你得把实话告诉我。我这样从从容容地问你,你不对我说,将来你老子问你的话,你也是这样毫不在乎地回答吗?”平生见母亲端正了颜色,没一点儿笑容,这就答道:“我也不知道她是怎样交来的。那个时候,我正躺在床上睡着了。醒过之后,就看到桌上香炉边,插着三根香。又看到放了一杯冷茶。我问起小三儿来,才知道她来过一趟。同时,又在书架上看到一个长纸卷儿,透开来看着,是这轴画了。”秦太太吸了几筒烟,眼睛不免定神了,后来就摇摇头道:“你这话不足信。她不能平白地,扔下这么一个纸卷。也没有那么巧,你就瞧见了。”平生道:“谁说不是呢?我正想到书架上抽一本书看,就看到这个纸卷了。我的书架子向来收拾得很整齐的,书架子上突然地加上了一个纸卷,当然是要注意的事,所以我就拿下来了。当时也以为是随便的个纸卷,大大地扯开来看。一看之后,我倒吓了一跳,哪里来的这么一张画像呢?猛然看着,还不觉得像鹿小姐,后来我挂在墙上坐在椅子上仔细地看,倒是越看越像。我先也起下疑心,像你老人家所猜的一样,必是什么人把鹿小姐的像偷画下了,托人到这里来卖。这件事若是让鹿家知道了,那还了得。所以我把小三儿盘问了个详详细细。他说,绝对没有人到公馆里来卖画。也没有人送东西到书房里,仅仅是鹿小姐在屋檐下站了一站。因为这样,所以我猜着就是她送的了。所以我就对你老人家说了,这是她送给我的,也许她受了一点儿冤枉。”秦太太抽着水烟,稀里呼噜地吸了两三袋烟,然后向平生笑道:“若是照你这样说,你完全不知道,一点儿干系没有。可是鹿小姐为什么一定要送你一张画像呢?”平生垂手站着,倒是微笑了一笑。秦太太道:“你若是说不出来,显然就是说谎的了。你想,她能够掐指一算,就算准了你立刻到书架子上查书吗?”平生道:“我实在没有撒谎,我要撒谎,我就不承认有这轴画了。既是有这轴画,我又何必还瞒着一半呢?”秦太太把水烟袋放了下来,因道:“依着你的话,自然也交代得过去,可是总不合乎情理。”平生道:“好在我也不要这张画,要了也不能挂的,我就把它烧了吧。”秦太太道:“你会把它烧了?你不必冤我。干脆,你就交给我来收着吧。”平生站了一会,可就笑起来道:“既是不要,又何必存在你这儿?”秦太太拿起桌子上的水烟袋,又呼两口烟,点了一下头道:“鹿小姐和北京那些格格不同,染点儿自由迷,还在贵胄学堂读过一年书哩。可是你别存那个傻念头,我是碰过钉子的。当年咱们和鹿家做街坊,我和鹿太太又相好,瞧见鹿小姐怪伶俐的,你们小时,还在一处踢个毽儿,抖个空竹呢。我就想了,这是一对儿。斗牌的时候,和鹿太太开着玩笑说咱们怪要好的,要不,咱们做个亲家吧!当了桌上牌友的面,她就给了我一个冷脸子,说好是好,满汉不通婚。那不过是一句话罢了,我当时的脸真放不下来。这还罢了,有一次,鹿小姐送了一张相片,让她奶奶知道了,硬要了回去。我要不是怕伤了两家和气,我真要损她们几句好。在不久,彼此就分手了。不想咱们到了开封,鹿大人也来了。旗家妇女是关不住的,他们又和我们来往起来了。鹿小姐呢,老是向我们这儿跑。当汉人的做官,谁不愿意旗人上门啦,所以我也就把前事忘了。今天她送你这一张画,若是真的话,倒给我出了一口气。可是,也就这样罢了。你若真有什么糊涂心事,旗人是瞧不起汉官的,鹿太太给冷脸子不要紧,若是鹿大人知道了,咱们是吃不了兜着走。”说着,又吸起水烟来,看着儿子。平生笑道:“这可见汉满之间,太不平等。革命党说的革命,不也很对吗?”秦太太呼出一口烟,呸了一声道:“胡扯,这也拉不上革命党。”平生笑道:“你别瞧鹿小姐是旗人,她也不反对革命党的。”秦太太道:“越发胡扯。”平生站了一站,转身待要走。秦太太道:“我告诉你的话,是你父亲都不知道的。这是我心里一件憾事,你可别告诉人。那一轴画交给我最好,免得出乱子。不然我就把事情告诉你父亲。他若不怕得罪旗人,你就收着吧。”平生原是不怕母亲的,听了母亲所说,鹿家还有拒婚这一回事,这画交给母亲,让她出一口气也好,便转身向书房里取画去。可是当着走出二门,快要拐进跨院去的时候,便听到前面有一阵脚步混乱的声音。向前看着,正是镜明带了一批听差,抢着进门来。平生见父亲走路那样匆忙,显然心里有事,于是垂手闪在一边,让父亲过去。镜明虽然看了他一眼,但是并不怎样介意。径直地向后面上房去了。
平生回到书房去,把鹿小姐那张画像展开来又看过两遍,接着也就摇摇头。他心里好像这样说,无论如何,这画是不能露面的。但不交出来,母亲的话怎回复呢?这时,身后有人低声道:“快收起来吧,大人到签房来了。”回头看时,正是小三儿,远远地站着,也是在向画像打量着。平生问道:“你为什么偷着悄悄看,鬼头贼脑的东西。”小三儿不由得噘了嘴道:“我敢偷看吗?我在房门外站了很久,也看不到。我要对少爷说什么,若是让签押房里的大人看见,那还了得?”他说话的声音,是非常之微细。不过说完之后,却伸了一伸舌头,表示他感到了严重性。平生这就向对过签押房里张望了一下,见镜明伏在公事桌上,手不停地挥,正在写什么,有两个听差站在门里外,似乎正在伺候着,静听差遣。因低声问小三儿道:“你知道大人有什么紧要公事要办吗?”小三儿道:“我虽然不知道大人办什么要紧的事,但是知道大人是由抚院回来。”平生这倒是心里一喜,父亲有了事,母亲也就随着忙碌,那一轴画是儿女小事她就没有工夫来看了。平生三把两把地卷起画,外面再包了两层纸,就放在帐子顶上。为了防备父亲有时会来查问起见,桌子上放了一本英文小说。随着坐下来,把手微撑了头,眼睛望了窗户外的蔷薇花朵出神。还不到二十分钟,却见母亲也来了。她在蓝纺绸褂子右襟纽扣上,掖了一条很长的手绢,手上还捧了水烟袋同纸煤儿,态度是十分从容。只走进跨院子门,就向听差们摇了两摇手,那是叫他们不要惊动大人。她走到签押房窗户外面就站住了,并不抽烟,自让那纸煤儿灰烧过去一寸多长。平生伸出头来,在门里向外看看。秦太太也看到他,腾出一只手来,连摇了几下,意思就是让他别作声。平生见母亲这样出神听着签押房里的事,料着事情重大,只好缩回身子,隔了玻璃窗,向外面注意地偷看着。过了一会,听到父亲呼唤听差进去说话,听差就拿了两封信出去了。秦太太在廊檐下道:“我在这里看看大人怎样的忙法?”说着话,她也走进签押房了。平生越看,倒越是放心不下,在书桌边坐下,不到两分钟,便伸头向外望了去。望过之后,刚是坐下,又站立起来。随后就听到秦太太叫道:“平生,你进来吧。你父亲叫你有话说呢。”平生口里答应着,却手扶了桌沿,自己先定一定神,微点了两点头,带着笑容,走到签押房里来。只见公事桌上,还摊着好几种文件,镜明一手按住桌沿,慢慢地轻轻地做个沉吟之状。秦太太捧了水烟袋,坐在旁边椅子上,也不抽烟,也不说话,只是出神。平生垂手站立着,眼睛虽向公事桌上打量,却也不肯说话。镜明抬头对他望着,打量了一番,微摇着头,成了个半圈。因道:“要说你也谈什么革命,我有点不相信。不过你在东洋那样久,说是一个革命党也不认识,这也是欺人之谈。”平生心中,倒有些跳荡不已。但也只看了一看,立刻垂下眼睛皮去。镜明接着说:“这两天的时局又不大好,你不知道吗?”平生淡笑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对于时局,就不大注意。”镜明道:“虽然政局与你无干,但是你们留学生出身的人,最喜欢谈国家大事。这几个月开封城里头,老是闹得马乱人翻,你又未必不知道。”平生道:“革命的风潮,现在似乎闹过去些了。已经过去的事,现在还有什么可谈的。”镜明摇摇头道:“你这孩子到底是一位大少爷。开封官场里,自上次革命党在十里堡闹事起,直到现在,没有缓过这一口气。这闹哄哄的事情,你怎么会不知道?”平生带了一点儿微笑,却没有答话。秦太太道:“你这孩子,就是这样淘气。那些不相干的事,你容易放在心上。这些国家大事,你倒是全不理会。”说这话时,却瞪了平生一眼。平生知道母亲这话,正有所指,如何敢说什么?只是垂手站着。镜明将颜色正了一正。因对他道:“你可要仔细一点儿了。自从前两天闹了一回假钦差的事情,笑话闹得过大,消息已经传到北京去了。刚才北京有了密电到抚院,很是严厉,要把此事彻查。据中丞的口气,那假钦差绝不是戏弄封疆大吏而已,必定还有其他密谋,只因开封官吏防范严密,他们不曾得手。而且推测起来,十里堡这地方,一定和革命党有勾结。其一是革命党在那地方开枪拒捕,做过杀人的事。其二是这回假钦差办得最显明的事件,就是把十里堡被捕的那些老百姓,首先劝着放走了。你既是东洋留学生,又是常到十里堡去的人,不能说你毫无干系。”平生猛然听到干系二字,脸色却是一变。秦太太偷眼向他看着,便吹着纸煤儿,吸了一袋烟,笑道:“你瞧,你父亲只随便问你一句话,你就吓得这种样子。把干别种不正经的事那副胆子拿出来,那就妥了。这都不说了。你父亲受了中丞的密谕,就在今明天要到北京去一趟。好在大人物脚下打点打点。意思是要你一路也跟了去,躲开这里的风波。”平生道:“北京我倒是要去的,不过说是要躲开这里的风波,这倒不必。上次我就说了,留学生也都是朝廷花了大批的钱派出去的。为了学点见识回来替朝廷出力。根本上说留学生就是朝廷的人。不然,每年花上几千几百万银子派学生出洋干什么?留学生回国来了,朝廷就是不能一个个都起用,为了以前花的那些银子起见,也应当保护他们,预备将来要用就用。若是照现在官场中的看法,留学生就是革命党。现在的是非且不去问,免了这些人捣乱,不会省掉那笔钱,不派学生出洋吗?可是现在朝廷还是不断地派学生出洋,一年比一年花钱更多。难道朝廷有那样糊涂,故意制造革命党吗?现在朝廷既在派学生出洋,就绝没有把留学生全当着革命党之理。”秦太太五指夹住一根新燃的长纸煤儿向他连连点了几点道:“你瞧,你瞧,我只报告了你一点儿消息,你就这样核桃拌豆腐,一哆噜一块,说上许多。”镜明沉着脸色,不生气,也不笑。因缓缓地道:“他虽然有些舌辩,可是这话也说得有理。不过朝廷也许为了这一年以来,南北革命党闹得太厉害,不能不彻底办一下。本来也有人说过,既是革命党都出在留学生里面,自此以后,不派学生出洋了。这话一提,多数的人又说使不得,因为富国强兵的法子,中国是一点儿没有,再不变法维新,又来一个八国联军,恐怕寻不出第二个李文忠来讲和。不能因为革命党有留学生,就因噎废食,不要留学生。大概在最近的时候,朝廷对于留学生,再要用一种仔细甄别的法子来取舍一下。平生这个时候同我到北京去,先在北京看看些老世伯,先安一脚路子,也是好事。”平生垂手站着,低声道:“去是儿子愿去的,我想父亲先去,我随后再来。”镜明向他脸上望着道:“那为了什么?”平生道:“我这里还有一点儿事情未了。”镜明道:“你是练把式没有练了吗?你怎么这样不长进。”说时,把脸色沉了下来,眉头子皱着。平生道:“我早不练了。我翻译着有两本东洋书都是造枪炮造轮船的工程书,颇合实用。还差一小半没成功呢?不带书,我的书是翻译不出来的。”秦太太道:“不是我说你这孩子没出息。给你三分颜料,你就开染坊了。难得你父亲给你一个笑脸子,愿带你到北京去,你倒端起臭架子来,说是在开封有事。问起你有什么事,就瞎扯一顿,翻译什么书,以先怎么没有听到你说过呢?北京是天子脚下的地方,什么大富大贵,都由那里出来。你念了二十年书,花了无数的钱,不就为求取功名吗?现在有了求功名的机会,你倒不愿去,什么事迷了你的脑袋瓜?”镜明听到平生说了一句翻译书籍,勾起他生平未了之愿,正想说自己早想有一部著作,藏之名山,传之后人。你们年轻轻的人,倒也有这种毅力。这点是未曾说出来,而秦夫人却是放爆竹似的说了个不断,只是皱了眉带了微笑听着,可也没法将她拦住。直等她说完了,这才笑道:“论到翻译书呢,那倒也是好事。只是……”说到这里,用手摸了几下胡子。平生已经了解他们的意思,因道:“译书同著书不同。这不过将人家现成的书,由日文译成汉文罢了。”秦太太看到镜明的样子,倒并不反对平生在开封翻译书,这倒看不出来是什么道理,只好捧着水烟袋在一边闲看着。镜明向平生问了一些书中内容,平生报告是物理学,就是一些造机器的原理。镜明用手摸了胡子,偏着头想了一想道:“关于造机器的事,你都知道吗?这可是一种谈时务最有效力的事。中国是文物之邦,天之所复,地之所载,没有一样不齐全。就只有形而下者谓之器的器,汉唐以来,失了传,流传到西洋去了,于今倒要从西洋学了回来,真是可笑。不过你既学了一些回来了,这自然是好事,你就把书赶快翻译出来吧。我在北京大概有两个月的耽搁,你若是能够在两个月之内,将书译好,赶快送到北京去,那最好不过。我把这部书送给几个研究洋务的人看看。假如你译得还不错,这倒是你的锦绣前程。只是在两个月之内,你能译得完吗?”平生听说父亲愿意留他在开封,很是合意,一口答应道:“只要一个月,就可以办到了。”镜明道:“那很好,从今日起,你就可以加工译书。将来家里拨年纪大些的听差,陪你一同进京就是。好好地把书译成。你若在洋务上,有所成就,上不负朝廷,下不负父母了。”平生站着答应了两声是。宁静了一会子跟着问道:“父亲还有什么话说吗?”镜明沉静着想了一想,因道:“这两天,还是风声不好。我不在开封,家里的事,你多少也应当向上一点儿。外面若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就不必出去。”平生答应着退了出去,回到了书房里,不免把父亲的话,仔细考虑了一番,立时自己加上了一桩很严重的心事。虽然举家大忙特忙的,伺候大人进京,他全不放在心上,只是藏在书房里写英文同日文信件。家里人都说是他在翻译书,也没有谁疑心他是在干什么的。过了两天,镜明带了七八件行李,两三名跟随,大吹大擂地上北京去。平生也只是在临行的时候,送到车站,此外并无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