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三日。一天正午下着倾盆大雨,鹿小姐匆匆地来到上房,长衣襟上溅了不少的泥点。她见过了秦太太,只是刚在椅上坐下,脸上还带了红色,却勉强向秦太太笑道:“大爷在家吗?我有两句很要紧话,想对大爷说说。”秦太太心里一动,莫非为了那一轴画的事,便微笑答道:“这样大雨累你跑了来。鹿小姐有什么话,对我说就是了。”鹿小姐在衣袋里取出手巾来,在脸上微微抹擦了两下,起身笑道:“这话对伯母说也是一样。不过请伯母不要害怕。”秦太太道:“什么事?是官场里……”鹿小姐道:“可不是!官场里有了消息了,所有在开封城里的留学生,最好都躲上一躲。”秦太太道:“是吗?这消息要是早两天传着出来,有你老伯在家,那还可以做三分主。现在你老伯不在家,外面的事,我是一团漆黑。”鹿小姐道:“所以我说要把大爷请了来当面交代两句。要怎么样子办,大爷自己可以有个主张。”秦太太便一迭连声地,吩咐女仆们请大爷。不大多一会儿,平生就随着女仆走了进来了,远远地看了鹿小姐,就抱拳一拱手,他似乎有一种内心的惭愧,垂了眼皮,脸红红地掀起两团血晕。鹿小姐倒像没事似的,四平八稳地站起来,缓缓地抬起手来,理了一理鬓发,笑道:“没什么事,不过……”说到这里,哧哧地笑了一笑。平生哈一哈腰,笑道:“鹿小姐请坐吧。”鹿小姐手扶了茶几,又微笑了一笑,低头道:“大爷也请坐。”平生就在靠门的一张方凳子上坐着,抬头向外面看了一看。鹿小姐说过了这话,轻轻地咳嗽了两声。这就掉过脸向秦太太道:“伯母,我不是同您提来着吗?现在官场里面,对留学生太信不过,他们总疑惑着留学生是革命党。虽然大爷居心无愧,是个好人。可是我在家父口里听来的消息,说只要是留学生,不管是谁家的子弟,全都得看管起来。我偶然地问一句,像秦家大少爷,我们是知道他根儿底儿的,难道也疑心他是革命党吗?我父亲就说他若是管这事,他当然可以相信得过,无奈管这事的是那老粗刘大人。”平生笑道:“这样子说,我大概也是革命党了。”鹿小姐这才回转头来向平生道:“可不是有这些麻烦吗?要不,我还不来报告呢!”平生哈哈大笑,站起来,昂着头道:“别的我怕,死是我不怕的,假如……”秦太太瞪了眼,用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你说些什么?你离开了父亲几天,就说出这样的狂话来,朝廷的旨意也可以同你闹着玩吗?”平生只好垂了手站着,没敢把话接着向下说。鹿小姐道:“这话果然不错,朝廷的旨意,无论是谁,全部违抗不过来的。”平生笑道:“可别把这样的大帽子压我。我不是不离开,不过总想着不会那样要紧。”鹿小姐道:“前两天秦老伯到北京去,大爷实在应该跟了去。”平生道:“北京是首善之区,那不是更难容留吗?”鹿小姐道:“虽然如此,但是捉革命党是开封的事。北京城里并不拿革命党。不拿革命党,自然不拿留学生的。”平生沉思了一会子,因笑道:“既然蒙着鹿小姐这种好意,特意来通知我,我自当暂时避开一下。大概一两天还不要紧吧?”鹿小姐对他看了一眼,做一些苦笑,依然回头向秦太太道:“伯母,我想平生打算要走的话,就越快越好。能够到上海去最好,那里有租界。要不然到天津去也成。”她口里说着,两手拿了一条手绢,只管在大腿上搓着,好像心里很焦急。秦太太道:“多谢鹿小姐这番好意,我自有打算,但愿鹿小姐回公馆去,得到什么消息,还陆续地告诉我。”鹿小姐道:“那自然,我要能来,一定亲自来说,我要是不能来的话,我也会写张字条,打发可靠的人前来报信。”她说着这话,已经是站了起来,手扶了茶几笑道:“我要走了。实不相瞒,我还是瞒了家父,偷着来的呢,我只催车夫赶着牲口走,车子在泥里滚着,还溅了我一身泥,闹的这份儿狼狈。我还得赶着原车子回去。”秦太太道:“那越发是难为你了。”鹿小姐笑了一笑,站起来,半侧了身子,低声道:“大爷,您多保重。”她说这话时,向平生唆了一眼,早是低了头,脸腮飞起两圈红晕。只瞧她脚步也站不稳,身子晃荡着两下,倒是很难为情的,平生先站起来闪到一边,向鹿小姐拱了两拱手。这时,院子外的雨哗啦哗啦响着。鹿小姐向秦太太告了辞,绕着阶沿便走。秦太太一迭连声道谢。鹿小姐始终是没表示,直至走出了那客厅门,下过一层台阶,才回转头来很快地向平生看了一眼。平生笑道:“鹿小姐慢走,劳步了。”鹿小姐隔了帘子又掉过来看了一眼,然后笑吟吟地而去。平生却是垂手站在门边,只管向着她的后影发呆。秦太太在一边冷眼看到,心里已是十分明白,问道:“你又是什么事出了神。”说话时,可瞪了眼睛,平生笑道:“我总想着,这位鹿小姐的话,说得过重了一点儿。像我一个向来不问外事的人,会引起官场里这样注意吗?”秦太太道:“你以为鹿小姐特意跑到这里来是和你闹着玩的,这孩子我倒是怪疼的,只是她家把满汉的界限看得太严了。你想她偷来告诉你这话,担着一分什么干系?年头也变了,若是在我们做小姐的时候,这事就办不到。”平生心里好笑,脸上不敢表示出来,却昂了头去看天上的雨。心里想着,无论母亲怎样见过世面,总是妇女,有许多事情,她是见解不到的。鹿小姐只是借了缘故来多会两面罢了。慢来慢来,这样大的雨,没有缘故她真有那样大的瘾来看我吗?如此想着,也顾不得母亲注意了,跟着向外跑。到了大门口时,见一辆油漆骡车得而的笃,在泥泞地里,七颠八倒,奔跑着走了。这情形,倒着实叫他怔了一怔。
这日下午,平生在家里闷想了一天。晚间雨住,便打算次日出门去请教郁必来。可是早餐以后,母亲又叫到上房,谈昨日鹿小姐来得可怪的话。正谈着呢。秦太太喝道:“小三子这小奴才什么事这样鬼头鬼脑的。”平生向前看去,可不是小三儿在前面小院子门中间,伸出半截身子,随后又缩了回去。平生道:“有人找我吗?”说着话,迎了上前去。秦太太道:“你们又打算在一处说什么鬼话,走过来,说给我听听。”小三儿倒不怎样畏缩,直走到秦太太面前来低声道:“外面的风声,可紧啦,是有留学生的人家,都要查一查。”说着,挨近了平生的身边,却塞了一张小字条,到他手上去。秦太太听说是留学生家里,都不免受检查,心里便惶恐起来。小三儿做什么,却是没有理会得到。平生装着用手绢擦脸,已是把那字条掩在手心里看过。上面有八个字:“在古吹台等候你来。”平生向小三儿笑道:“不用这大惊小怪了,无论什么人,他们也没有那样的大胆,敢到秦大人公馆里来捉人。”秦太太道:“虽然那样说,但是他们真要闯了进来,似乎我们也没法子可以拦阻。”平生道:“总不成他们走了进来,看到我拉了就走。”秦太太坐下了,又捧了水烟袋静静地抽着。平生坦然无事的,依然在那门边站着。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听差抢步进来,手上高举了一张红纸帖子直奔平生面前,那上面印着三个杯口大的字邱作民,已经看得清楚。因点点头道:“是那警备道衙口里的邱老爷来拜会我,来得真快。你是对他怎么样说的?”听差道:“我回他说大少爷不在书房,是不是在上房,要先进去看看。”平生点头道:“那答应得很好。你就出去对他说,大少爷早出去了。只知道今天下午在古吹台下跑马玩,最好是到那里去寻找。我现在到后面花园里去。他不走,就让他在前面小客厅里等我,也无不可,只要有工夫等我就是了。”说着这话,扭转身子就向花园里直奔了去。
在那花园角上的马棚子里,那匹蒙古马,已经备好了,平生解下系在木柱上的缰绳,就跳上马去。那马两耳一耸,掀开四只蹄子就飞跑起来了。到古吹台去,这也是马跑熟了路。出得城来,路上的浮土,卷起一道烟雾,向前飞奔,平生虽想抖绳,也有点来不及。直奔到古吹台木牌坊下,马也用不着人的指挥,自站住了不走,这就看到对过树林子闪了两闪。平生自笑道:“用电话通知本来比人快,他们早到了。”那树林子里的人,似乎也知道他已经注意了。当他望了去的时候,一个个全缩得不见了。平生将马牵到台阶边,把马缰绳拴在石头柱子上。把两只脚噔噔地踏上了石阶,身子一耸一耸的,口里笑道:“我是太太平平地来了,看看我是不是太太平平地回去。料着也不会有什么事。”说毕,哈哈大笑。就在这个时候,天空里起了一阵风,呼呼作响立刻卷起一阵飞沙,起了云雾头子,在半空中飞舞过来。这古吹台第二进的高阁上,八角有檐,全是挂了铁马响铃的,那西风一吹便叮叮当当作响。在这旷野的地方,天色本是那样阴沉沉的。加上风沙一刮,四周渺渺茫茫,全看不到一些充分的阳光。人登了这台上,就有一种奇异的感想了。平生且先不到高阁里面去,站在屋外的石板平台上,举目四望。只见东南角上,那一片新树林子,被风吹得树梢完全歪倒,每棵树,都像一把扫帚,倒向天空,横扫着天空的飞沙。那一阵阵的沙雾,由树梢头上横飞过去,犹如那些飞沙,被这树梢扫过很远一样。有那些高大的树,被风吹过以后零零落落的树叶子,在天空里只管打胡旋,很像小鸟在那里很急地飞着,有那飞得快的一直飞到平台上来。平生反背两手在身后,来回地走了几步。口里微微地哼着道:“铁马西风大散关。”只在这七个字哼过以后,这手膀子上却被人重重地碰了一下。回头看时,郁必来却站在阁下的大门里面,彼此相隔,总有一丈路远近,不知道他是跳出来碰一下又跳回去的,或者是扔出一样什么东西,把自己砸了。于是自己也跳了进去,说了一声风紧。郁必来笑道:“慢说这样几个人吧?就是再多些,我们也犯不上把他放在心上。阁楼上预备下了酒,我们上楼去吧。”平生本来也不把什么事放在心上,有了郁必来同伴,那更不含糊。他从从容容地,同郁必来上楼在这楼上的人,无非是朋友见面,说说笑笑,无甚可说。那古吹台下面的人却不能自在,眼见得一个人骑着白马,冲到了木牌坊下去,随后又看到平台有人张望。这样大风沙的天,决没有人有那种兴致,跑到这样的高台上来赏风。因之他们这班人,在风沙里面,三三五五地一联,也就走向木牌坊下来。那一匹白马,大概也是被西风吹刮不过,也挨贴着一块石台阶的后面站定。这人丛中,早有人喊出来,马在这里,马在这里。其中有一两个年纪大些的,就向大家乱摇着手。这正是开封警备道,衙门里的兄弟们,奉了上官的命令,到古吹台来捉革命党。因为在茶馆酒肆里常听到老百姓的闲谈,古吹台那地方,常常有些不三不四的来往。他们推测着那一定是革命党在那里集合。为了作一网打尽之计,先且别惊动他们,至多派弟兄在古吹台四周候着,虽然到了深夜,也还有人暗暗地监视,直到现在,已经是守候三天了。探警在这里鬼鬼祟祟地闹着,当地种菜的黄小辫子,看得最清楚,在第二日就进城去,把话告诉了平生。平生心里好笑,想着,我们偏到古吹台去玩玩,看他又能把我们怎样?所以特意告诉邱作民到古吹台玩。邱作民在秦家听了这话,心里倒是一动,心想老早就疑惑秦家大少爷是革命党,只是没有十分靠得住的凭据,今日看来,这话果然。外面都说革命党在半夜里的时候,就到古吹台去开会。现在他自说要到古吹台去,显见着他是在晚上开会了。当时告辞回去,就当了一件机密大事去报告警备道。警备道听说秦少爷也成了革命党,却叫邱作民再带二十名到古吹台去,小心办案。若是秦少爷的罪证不充分,可就不必动手。邱作民当时硬了头皮答应着刘道台的话。出得衙门来,脸上没有了人色,只将手帕揩着头上的汗。从身上掏出表来,却已到下午一点钟,只好照着刘道台的吩咐,带了二十名武装齐备的兄弟,从容走出城去,他本来是可以骑马在后面跟着的。可是他转念一想着,骑在马上,那不是远远地告诉了人,自己是个带队的官长?有那毒手的革命党,老远地给上一枪,自己倒先送终了。因之同了弟兄们步行,夹在队伍里面走着。出得城来,那西北风刮得更大,漫天漫地,全是乌沙灰尘撒下了天罗地网,人在这灰沙阵里钻着,满身都是灰尘。邱作民说是风沙大大,自己首先在衣袋里将一副风镜取出,在眼睛上戴着,而且还把帽檐格外扯得垂下来,直待盖着眉毛而后已。到了古吹台旁边,原来在此的巡逻警探,已经有两个迎上来,警察是大声喊着邱老爷。邱作民喝道:“你以为这是在衙门里,大声嚷些什么?放走了革命党,你们可担当得起?你们守候了许多时,怎么还不动手?”那探警道:“我们倒是亲眼看到有人到高阁上去的。起初也疑心是来游览的人。”邱作民道:“胡说!这样大的风,谁跑到这种地方来游览。我也知道,你们是胆小,不敢去捉革命党,现在我奉了刘观察的命令来,你们拿革命党不力的,一律重办。”探警听了这话,对他脸上看看,没有敢作声。邱作民道:“你们知道什么,逢到大风大雨,正是打仗的好机会。我们虽不是打仗,可是捉拿革命党,与捉拿旁的匪徒不同,那要用全盘力量的。趁着这个机会,你们就赶快杀上去。”他见着部属,精神也就跟着来了。一面说话,一面挺了胸脯子向前走,走到那木牌坊下,忽然有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随了大风,破空而至,立刻就站住了脚问道:“什么?哪里来的这一种声音?”探警对他脸上看看,见他脸上完全现出惊慌的样子,两只眼睛的目光都呆着不能转动了。便随手向他道:“这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是阁檐上挂的铁马,让西北风吹得直响。”邱作民道:“什么,屋檐上还会有铁马?”探警有一点儿笑容想涌上脸来,只是看他那只眼睛向人瞪着,这笑容立刻收了回去。低声道:“我说的并不是真马,是屋角上悬的四方铁板子,风一吹,板子撞着旁边的一根小铁锤,自然会响了起来。”邱作民的脸上已完全布了灰尘,纵然灌起血晕来,别人也看不见。他顿了一顿,大声喝道:“屋角上挂的铃响,我还不知道吗?我问你们,不是问的这个。现在到了这地方,不用说废话了,你们派两个人到平台上去看看,到底有多少人在上面。”在邱作民附近站着的几个人,都不免面面相觑,谁也没有答复一句话来。邱作民又喝道:“你们胆子也太小了,有这么些个人在这里,上去看看都不敢吗?”那些警察,虽然觉得这事情很有危险,可是邱作民奉了警备道的严谕,前来督促的,若是不去,透着违抗命令,因此大家簇拥了邱作民向石阶上冲。邱作民转着身子,两扭三扭地挤到人后面去,大声喝道:“你们胡闹……”嘴张开着,只有这四个字,一阵大风,送进他口里一大把土。他转过头来低声道:“打仗有打仗的势子,捉人有捉人的势子,像你们这样一群饿羊似的拥到上面去,你们是自己打自己,还是你们去打人。依着我的话,你们先沉住气,站定了脚。”这一句站定了脚,是大家乐于听的,便哗啦啦的一阵皮鞋响,全站住了。作民对大家望着道:“你们先放几下空枪吓吓那些革命党。他们听到枪声,必然地拼命向外跑。然后我们见一个开枪打一个,一点儿也不费力,这些人可以全捉到了。”这句话也是正合了大家的意思,于是噼噼啪啪地连响了十几枪。天空里的风沙,依然在呼呼之声里面,一阵一阵地由头上横盖过去。当那枪声响出以后,二三十股青烟,在风沙里腾绕着,倒也是一种奇观。可是天空里虽有声有色的,看去很有些威风,那古吹台上面,却是一点儿反应没有。屋角上的铁马,继续叮叮当当地响着,更显着是空放了。邱作民昂起头来向大家道:“你们看看,革命党都吓破了胆子。趁这个机会,我们……你们抢了上去,一定可以把他们全捉到了。机会来了,还不上去。”邱作民口里说的时候,两只手像乡下妇人轰鸡一样,只管上下挥动。这些探警到了这时,不能不上,大家拼命地叫了一声杀,直冲到第一正殿里去。这个殿,正是一种穿堂式的,前后门洞开,并没有一个人影子。带队的巡官,胆子也跟着雄壮起来,就挥着警察,四面去寻找。三四十个人。各端着上好了子弹的枪,分着两班,由后门冲出去,再杀进来,还是没有一个人。巡官道:“我们分明看到有人在上面的,怎么会不见了,大家便到后面去捉,走走,快走。”这些警士们,又拼命地叫了一阵杀,就一直拥到后进屋子里来。后屋进子,是上下两层,上层是空楼,下层是大殿。这殿屋里面,空空荡荡的,连一张桌子板凳没有。大家凭了一股子劲,冲到这里来,以为多少有一点儿抵抗力发生,不想冲进了屋,却是空的。只落得大家面面相觑,在暗中各是呀的一声叫起来。警官先站在门外头,探头探脑地望着,把屋子里看得清楚了,然后也就走了进来,在屋子中间,笔挺地一站,抬起一只手,向楼口上连连地指了几下道:“楼上一定有人。楼上一定有人。你们先向楼上开两枪。”这些弟兄们本来怕上楼,听到警官叫向楼上开枪,这很可以壮壮胆子,所以拿枪的人都对着楼口噼噼啪啪地开上十几枪。这时,只见满屋子烟雾,充满了硫黄硝药气味。这枪声响过之后,屋子里更见得静悄悄的,什么回音也没有?邱作民原在外面站着,远远地看他们的动静。后来见枪放过了还是太平无事,料着有革命党藏在这里,也都跑掉了。这就跳进屋来叫道:“楼下没有人,难道楼上还没有人吗?你们冲上楼去呀!你们手上有枪,还怕什么?”这些人始终没有遇到一点儿阻碍,胆子也就大了一些,加上邱作民又是拼命督促,不能不上楼了。有几个胆子大些的手上装着子弹一面开着枪,一面由楼梯上抢上去,抢到楼上看时,哪里有人?后面的这些警察,看到上去人,还是太平无事,也都放大胆子,一齐冲了上去。邱作民在楼下很用心地听着,听说果然是无人了,也就跟着上了楼。到楼上看时,楼板正中,有几张干荷叶兀自油淋淋的。两个空酒瓶子,倒在地上,四周零散着不少的骨头。分明是有人在这地方饮酒作乐过了。邱作民将脚在楼板地上连连顿了几下,叫道:“你们快下楼到外面找去?准把他们找着的。”所有的警察们,胆子都跟着大起来,反正古吹台上没有革命党,大家落得抖一抖威风,于是嘻嘻哈哈地一拥下楼,就向殿前殿后分批地去搜罗。邱作民两手叉了腰,神气十足地就在殿门口站着,一步也不移动。但是看了许久,始终见不着一个穿平常衣服的人,全是些穿青色制服的警察,在面前跑来跑去。这样纷扰了二三十分钟。完全也闹不出所以然来,看见那东北风刮得呼呼作响,实在有些不能忍受。邱作民向大家招招手道:“总算是你们大意,分明看到有人到这高台上来的,怎么会让他跑了?哦!我想起来了那木牌坊下面,不是系着一匹白马吗?那马就是秦平生常常骑的,马不能空来,必是驮着他来的。那么秦平生没有来,是谁来了?他虽是个留学生,我听到人说,他跟那些江湖上的人,很学了一点儿邪术,不定是用了什么隐身法逃走了。”人丛中有人答道:“是的,学会了剑术的人,他们会奇门遁甲,远远的一道白光,就会砍下人的脑袋。说不定他现时藏在什么地方,就是站在我们身后……”这一句话不曾说完,恰是半空里来了一阵风夹着沙子向人身上乱扑。仿佛就有人在暗暗之中杀了过来。这一下子,来得恰如其分,吓得在场的警士们,都猛可地一怔,接着四周张望了去,又仿佛有人追来了一样。唯其是大家都担着心,所以你也回头看看,他也回头看看。有两个胆小些的,心里一虚,索性走下了两层台阶。这一来不要紧。所有在场的人,全都加上了一层惊骇。有几位是跟着多跑了几层台阶,余下二三十位,干脆拔步就跑。立刻一阵哗啦啦的皮鞋响声,把所有的台阶,完全跑完了。邱作民隐在人丛里面,是跑得最快的一个,不多一会,把几重殿屋,全跑干净了。大家这样一阵风地跑着,全都跑到木牌坊下平地上,才停止了脚步。回头一看,哪里有什么革命党?倒是那骑白马站立在一边,垂下头来,嘴里不断回嚼着食料。邱作民道:“人是给他们跑了,这也没有法子。好在还有这一骑白马在这里,我们可以把马牵回城去,多少可以交代一下。人既走了,我们空在这里守候,也是无用。”大家听说可以回去,都跟着兴奋起来,齐齐地呼喊了一声。虽然心中欢喜,所呼喊出来的,声音还是很微细,但是许多人同时呼喊出来,也就是一种很大的声浪。邱作民勇气十倍,牵过那匹白马来,自跳上去。于是在马背上,徘徊四顾很是得意地。警士们也像是战胜了革命党,欢天喜地的,簇拥邱作民走了。虽然有许多人亲眼看到秦平生进了古吹台,并不见他出去,却也并不以为奇。其实平生既是到了高阁上,他并没有遁法,也不能飞,如何走得了。当着这些警士们一齐杀到楼下的时候,他却同了郁必来手抓着檐角,一个鹞子翻身,身子倒钩在屋瓦上。到了瓦上,两个人把身子贴靠了屋檐,同作蛇行,伏在瓦沟里。那些在楼里的人,越是靠了屋脊近,越看不到屋上有人。他们这里左一阵枪右一阵枪地向上放着,平生同郁必来却暗地里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