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平生本来就胆略不小,有了这一马一剑,自己也就格外觉得胆壮。当日早上,别了玉泉院,将随身一个小包裹,拴在马鞍,后身背一剑,骑了那匹乌骓,回转马头,再向潼关来。由华山到潼关只有几十里路,这踢云乌骓,脚程既快,何消半日,便已赶到。上次由此进关,一心要赶上华山去见那位大侠,就不曾赏玩这里雄壮千秋的风景。于今转向嵩山,并不是那么性急,还有半日时间,就不必走了。于是在西关外一所客栈门前,便下了马。自己还不曾前去投店,便有一个店伙,由店里抢步迎面前来,笑嘻嘻地点了头道:“客人,在我们小店安歇吗?”他说话时向平生肩上背的剑穗子瞟了一眼。平生道:“我正要下店。我这马……”店伙不等他说完,两手拱了道:“知道知道!少爷,你不用烦神,我们自认得这匹马,会牵到后槽去,好好替你上料。”说着,他向门里叫了一声:“华阴有客人来了。”于是又奔出来一个店伙,满脸是笑容,代平生牵过了缰绳。原来那个店伙,便代提了包裹,引着平生到上房里安歇。那店伙更是不须客人说话,忙着送茶送水。平生小歇片时,身上揣了些散碎银两和铜钱,便出店,赏玩风景。远远便看到西关城楼,叠起几层,高临长空,足以显示着这一个城池的重要。穿城而过,出了东关,只见半环高城,由南向北抱着。南方是黄土山峰拥挤,挡了去路。北面就是黄河。一望黄流浩浩,由西向东,流入白云脚下。对岸山西省境的风陵渡,在烟尘浮荡之中,露出了一些中条山的影子。其下是村庄树木,在若有若无之间。这门雄峙在高坡上,下看黄河在十余丈下面。那河边沙滩上,一列停泊有十来只渡船。那船和下游的渡船差不多,船身扁平,并无舱篷。那过渡的行人车辆骡马,簇拥在船上,远远地听到一片喧哗之声。平生见这些过黄河的人,颇为有趣,便下了坡,直走到水边上来。到了此地,已绕过了潼关的城垣,把城垣所遮掩的上半截黄河透露出来。那黄河在山峡之间,本是由北面而来,就在这潼关上游不远,那河身突然掉了一个转身,由西而东。站在这里向西北角看去,正是黄河转弯之所,越是看到河面广阔,但见一片黄黄的洪流,如龙蛇万头,由天脚下奔来。黄流四面,除却自己所站的东端,由远而近,慢慢地现出两岸而外,其余西、南、北三面,都是地面上的浮尘淡烟,与天脚下的白云相接笼罩了全河。这正到太阳西下之时,那一片金光,在上流头,顺了水流,斜斜地向下游照着,更是闪烁得水面上万道光芒,长短乱摇。平生背了两手在身后,走到水边,四处打量着。心里也就在揣想,这太阳还有两三丈高,景致便雄壮极了。假使到了落日变成一团鸡子黄,落到水面上去的时候,那阳光已不会强烈射目。伟大的河面上,将涂上一层幽丽的影子,那必是更加好看。他正这样揣想着,对岸风陵渡,有一只渡船开到岸脚,船夫架上宽四五尺的跳板,过渡的赶着大车,牵着骡马,纷纷地下来。其中有两个短衣汉子,只各背了一个小包裹,成对地走来。两人装束也差不多,上穿挖云头青布短夹袄,下是黄泥色,所谓紫花布单裤,上套着青布小快靴。竟是前面一人打着青布包头,后面一人戴山东宽檐麦草斗笠,每人手上各拿一根齐眉枣木棍。用钢铁包裹了头子。看那样子,颇像当日绿营里的兵士。那时各省的绿营名之为城守兵,其实他们全是城里的浮浪子弟军,或者是些小生意或买卖人。在营里顶上一名兵额,按月拿钱粮,既不住在营里,又不上操,除了耗费国币,毫无用处,有些不成器的东西,索性成群结党,在外招惹是非。城市里那些浮浪子弟,倒羡慕绿营兵士的行为,故意作成那分装扮,招摇过市。看这两人,颇有十之七八相像。只是他们两人手上,各拿一根齐眉棍,又有些像当时走远路的情形。虽看不出这究竟是哪路人物,谅也不是什么安分之徒,因之不免多看了他两眼。那个在前走的人,手握住了棍子,站着向他瞪了眼道:“这小伙子,直上直下看我们做什么?”平生道:“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不许我看你,你为什么看我?”后面那人道:“小子看去是个斯文人,倒这样狠!”平生喝着:“你这两人好生无礼,开口小子,闭口小子,你说谁是小子?”前面那人把棍子夹在胁下,两手去解胸前扣着的包裹疙疸,身子可向前一挤,挺了胸说:“我就说你这小子。”平生昂头冷笑道:“你做了这个架势,你要讲打,你以为手上有根棍子,又是两个人。”那人解下小包裹,向地上一丢,把枣木棍子笃的一声插在地上,答道:“打你不用棍子,更不用两个人。”平生见他这样容易动气,未见得有多大本领,犯不上和他出手,就疸地上拿过那插在地面上的棍子,两手横拿,向下平放,抬起右腿,向上一顶,两手将棍子两头压了下去,只听啪的一声,手臂粗的一根枣木棍,像小孩撅甘蔗一般,齐中两断。平生将两截棍子向地面一丢,笑道:“你欺侮我是斯文人,要和我讲打,你那皮肉,也不会比枣木还结实,你可省一点儿事。”这个人倒没有料到平生还有这股劲,显然是个行家,动手怕吃亏,这时,河滩上围了一群人,正看热闹,那人有些下台不得,插了两只拳头,斜站了个丁字步,只是发呆。他后面的人,却忍耐不得,已两手提起棍子,闪过前面这人,横腰向平生扫了过来。他觉得这个冷不防,一是可以把平生打倒,弄回了面子,不伤人命,打一个哈哈走去,可就完了。但是那棍子扫过来时,平生已看到了。平生平地一跳,跳起三四尺高,将棍子由鞋底下让过去。那人势子虚了,身子也向前一歪。平生脚落了地,却向前一窜,手抓住棍子向怀里一带,那人再一虚势子,跌了个仰面朝天。平生将棍子拿在手上,照前一样,右腿一顶,两手一压,把这根棍子,又压成两截,也丢在地下说:“除了你这两根棍子,免得你两人在四处吓人!”那河滩上看热闹的人,见平生穿了蓝绸长夹衫,上面加着空青缎子背心,头戴青纱瓜皮小帽,帽前两块玉牌子,分明是个公子哥儿。轻轻悄悄地把这两根棍子接过,本领绝不平凡,便是齐齐地喝了一声彩。平生抱拳,作了个罗圈揖,笑道:“各位明鉴,是这两人依恃他有家伙,欺侮兄弟,并非兄弟好事。我在这里,他两人下台不得,我躲开他们吧。”说着,举步便走。走上了几十步,老远地听到那两人喊骂,叫好小子不要逃跑。平生越走得远,他那里越叫得凶。回到客栈里想起河边上的事,自己也不由得哈哈大笑。休息一会,店伙问得他不曾用饭,过了一会,却送着一提盒食物来。共有一盘牛肉,一只整鸡,用大瓦钵盛了,另是一大锡壶酒,一大瓦盘子馒头。这些,都放在桌上,笑道:“秦少爷,不成敬意,请随便用些。”平生想着,这无非店伙看自己是个阔少爷,敬些酒菜,要讨几个赏钱,说一声多谢,也就独自坐下,宽怀畅饮。饭毕,有几分醉意,店伙送了油灯茶水来。平生净了手脸,便闭了房门休息,正是连日在华山劳动过甚,醉饱之后,便睡着了。
平生一觉醒来,听全客店里都寂静无声,想已夜深,看看桌上的油灯,火焰只剩了一点点微火,隔着窗户,见外面月华满地,一片白色。便起来剔亮了灯草,关闭了两扇花格子纸窗户,将桌上瓦壶里冷茶斟着一杯喝了,觉得一阵凉透肺腑,酒便醒来了七八成。呆坐一会,便颇觉得无聊,于是将墙上挂的宝剑取下,将小包裹卷了一卷放在床头上做枕头,解了长衣,展开布被,便放身睡下。正朦胧间却听到房门有人敲着响,平生问声是谁时,外面有很短促的本地口音答道:“查店的。”平生答声请稍等等,便披上了长衣起身开门,可是打开门看时,却不见有人。院子里静悄悄的,那斜照着地面的月光,将院子里的地,划着一条很整齐的黑白线,看着前面店房柜上,还有灯火,平生便向前两步,探头向面前张望着。就听到身后窗户啪嗒一声响。这声音来得突然,平生倒有些愕然,回头看时,自己屋子里的灯却又熄灭了。想是风吹开了窗子,把灯闪熄了。于是在身上摸出火柴擦亮了,回房先把灯点上,当灯光一亮,不由大吃一惊,便是这当窗的桌上,印了一只灰尘脚印。他是个懂技击的人,讲个眼观六处,耳听八方,如何不机灵,立刻奔向床头,去夺取那柄剑。等自己奔到床前时,又是一惊,原来那个小包裹和那柄剑,都不见了,一时急中生智,抓住桌下一条板凳,赶着将灯吹熄,就闪在门后墙边立着。过了一会,屋脊上的月亮,反映着白光,射进屋来,内外看得清楚,眼前并不曾有个人影,呆站了一会,觉得这戒备是多余的了。他追出屋来,向上下四周一看,依然是不见一些人的踪影。心里这就想着,这必定来了一位高手,故意和我为难,若跳上房追了出去,自己手无寸铁,利剑却在人家手上,徒然遭人家的暗算。若是不追出去,这包裹失落了不要紧,那柄剑是老师父借用的,事情办不成不打紧,却拿什么东西交回老道士呢?自己在院子里出了一会神,心里想着,这一定是黄河边那两个拿枣木棍子的人搬请了救兵,要和我见个高低,报河边上打折两根棍子的仇。若追出去,他必定在这客栈前后等着我,道途生疏,又在黑夜,知道他们用的是什么诡计,又是多少人,而且刚才来的那个人,拿去两样东西,手脚十分轻快利落,和他放对,恐怕敌不过他。自己有一番大事业要干,岂可逞这匹夫之勇?可是不出去的话,他将自己包裹宝剑拿去了,在行家面前一宣扬,自己这面子可丢大了。心里这样一踌躇,却不知怎样是好。约莫想了十来分钟,再转念一下,这关中大道上,不知有多少能手,还是鲁莽不得,这事反正瞒人不得,明日且回到玉泉院,找机会向老道请罪,今天晚上这笔账,不妨留着慢慢来清算。于是手提了板凳且回到房里坐在床上,不擦火,不点灯,也不关窗户,眼睁睁地望着院子里,且看那人是不是再来。这样又有十分钟,店堂外却有了人说话声。只见店伙在前面道:“这位秦客人熄灯睡觉了。”平生一想,来了,既是正正堂堂地来了,再要躲避,就太现着无用了。便高声答道:“是哪一位找我,我还没有睡呢!”口里这样说着,便先抢出房门外来站着。只见院子那边屋檐下,高举着一盏灯笼。灯光下照着一个人背了包袱雨伞,像个投店的旅客。店伙却先迎到平生面前道:“秦少爷,有个姓冯的客人拜访你。上房灯盏里没有了油吗?我来替你亮灯。”平生还不曾答言,那灯笼高举着已到了面前。那人忍不住笑了,因道:“老弟台,久违呀!”说话的是开封口音。平生听出来了,正是那个冯兽医。便一拱手道:“呵!原来是师叔,快请屋子里坐。”说时,店伙已在屋子里亮上了灯。二人进屋,平生见他穿了一件青布长夹袄,头上垂着发辫,不像个走长路的人,肩上倒是背了个大包袱。远看的雨伞影子,不是雨伞,只是将蓝布衣袖裹了一截棍子,那衣服搭在包袱上。他且不坐下,先向店伙道:“你去和我打一壶酒来,无论什么荤素下酒的,给我弄一点儿来。”身上掏出一元银币交给店伙道:“怕你不放心,我先付钱。”店伙接着钱去了。冯兽医代平生掩门,又关上了门,将包裹解下交给平生。笑道:“我小小一件行李,请你代收着。”平生接过来,那衣袖卷了的棍子,露出一截红丝线穗子,一抖那衣袖,里面不是棍子正是剑柄。不觉哈哈笑道:“刚才这一个能手,原来是师叔,可真把我骇了一跳。”冯兽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老弟台,你像刚才这样粗中有细就行了。若像今日下午,在黄河边上那种行为,登封你就去不得了。你那包袱,我另把一件布衫包着的,你解开来看看,短了什么没有?”平生笑道:“说起来,十分惭愧,师叔这意思,学生也已明白,以后多多谨慎就是。”冯兽医便自向前来,将包袱抖开,把包袱和宝剑点明了交给平生。笑道:“在你进关来的那一天,我已看见你了。你师父与我分手之日,料着你一定入关,曾再三地托我,一路照顾你一点。我是不能不多一点事,昨天你在黄河边上的事,我在东关街上,就听到行路人说了。我要试试你出门人的见解,所以没有在白天来探望你。”平生连连拱拱手道:“谨受教,谨受教。”说时,店伙取了一支蜡烛,用个泥灯台插了,随着送了一壶酒,一只熏鸡,一盘酱牛肉和杯筷,都放在桌上。平生让客人正面坐了,自己打横,提着壶向客敬酒,笑道:“这支烛足够坐半夜的,我要向师叔多多请教。”冯兽医先举起那杯酒,一口干了,不用筷子,先拨了一只熏鸡腿,用手掐了脚爪,送到嘴里咀嚼。平生又给他满上了一杯酒,笑问道:“师叔既来到潼关,必定知道华山上这位老师父的为人一二。大概登封这位王五爷是很听他的话吧?”冯兽医道:“这个你放心,只管去就是了。我实告诉你,我就是这老师父的徒弟。他为人和老和尚完全两样。老和尚不喜欢管闲事,他可喜欢管闲事,不过他手下的及门弟子,本事不十分到家,他也不许我们管闲事。我和你师父都是喜欢打抱不平,这点儿我们对劲,所以我们就拜把子了。”平生道:“师叔也是在华山上向老师祖学艺的呢?”冯兽医道:“不,他原先不在华山上住,有道观的地方他都去。北京西郊的白云观,他也去过,我是在北京从他学艺的。”平生道:“他的弟子比老和尚多些吧?”冯兽医道:“有十四个人。其间有两三个人,大概去世了。他收徒弟和老和尚不同,他要收那有心入世的。”平生道:“可是他自己为什么出家呢?”冯兽医笑道:“你在华山上和他谈了一夜,难道还不知道他出家是不得已。他是长毛。”平生道:“这一层,他老人家说过的,我也不敢多问。”冯兽医道:“我也只知道他是石达开手下一员战将,余事不详。大概石达开离开南京向湖广川贵走,他看到事不可为就走开了。他不肯再剃头蓄辫子,一直就在各道观里混。他的年岁已在一百开外了。因为他养生有术,所以他还是那样康健。他常常笑着说,我一定可以看到清朝亡国,现在我还不会死。”平生道:“王五爷是他的徒弟吗?”冯兽医笑道:“笑话,他手下哪会有恶霸徒弟?”平生道:“那么,王五爷怎么很信服他呢?”冯兽医端起杯子,干了一杯酒,将一个手指,指了鼻子尖,笑道:“你把这话问我,就算问着了。王五爷在前两年,是嵩山脚下一个大混蛋,无所不为的。而且他胆子很大,常常假扮了大商家,或者过境官员到汉口、郑州、石家庄一带去狂嫖浪赌。因为名声闹得太大了,后来他变了一个方向,要到西安来。当他到了观音堂的时候,老师父就到他的寓所里,亲自向他说,关内是个荒瘠之地,请他远走高飞。他虽也知道老师父这个人,但还不明白有多大本领。他说,我本来是带钱进关去花,并不沾陕西人的光,各走各的路,请不必多管。老道知道这个人非口舌所能屈服,说了一声再会,也就走了。那时候,我正到华山上来探望老道,老道就派我和杨得山去路上拦劫他。这个杨得山你会过,就是送这匹马和这宝剑给你的人。他是山东人,可是常在关外走镖,于今是多年不干了。我们两人就在潼关等着他。先派了几个年轻小伙子一路去打听他。知道他快到关了,我和杨得山迎出关去三十里路,在一条土山峡道里等着。半上午的时候,他来了。一群有两辆大车,一辆骡车,另外七八匹牲口。王五爷本人坐在骡车上,大车上载着行李,都是双头牲口拉着。马匹上坐着七八个年轻力壮的伙伴,少不得是他帮上的小头目,装扮成阔人的家丁。我们在路边看了,彼此望了一眼,打了一个暗号。于是在路当中一挤,并排地慢慢走着,故意挡住了他那一群车马。我们两人也各背了一个小包裹,仿佛是走路的行人。他们前面一个骑高头白马的假家丁,将马鞭子扬着,叫了一声借光。他是以礼而来,我们自然不好立刻翻脸,回转头来看一眼,略向旁边,让了大半步,我们还是慢慢地走我们的。那个家丁便喝道:‘叫了借光,你为什么不让路?’他一翻脸,我们就有办法了,我们索性扭转身来,当路站住。我笑道和他一抱拳说:‘朋友,这条潼关大路,是你们私有的吗?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我凭什么要让你。’我们这样抵住马头说话,在这山峡缝子里,他们一行人全拦着走不了。有几个人骑马拥到前面来,喝道两个小子好不讲理?杨得山便说,你们倚仗人多,欺压善良百姓不成?这里到潼关只二十多里,是有王法的地方,我们不让路,你敢怎样?你想,他们做混混的人,怎样受得了这种言语,早有一条马鞭,当头劈了下来。他们讲打,这就更好了。我们是早预备好了的,马鞭子一下来,我伸手夺住马鞭子就扯了一个人下马。那人倒栽葱地向地上一撞,看看要落地,我抬腿一钩,又将他钩起,手抓住他的衣服一提,让他站定,立刻反扭了他两手,一手捉住,将他抓到面前。杨得山也是照我样子,捉了一个人在面前。那为什么呢?因为我们料着王五爷必然暗中带有手枪,怕他放枪,且把这两个人当了挡箭牌。我们还各有一只手空着呢,就各人借重夺来的一条马鞭子,把前头的几匹马打得竖起前蹄,向后倒退。王五爷坐在骡车上,早是忍不住了,跳下车来奔到了面前,将手一抬,叫着说,先别动手,有话慢讲。这是个四五月天气,他身上穿着一件蓝绸长衫,光头垂着辫子,斯文一派,空着两手。我们料着他没有带火器,先放下了心。我便说,并非我们先动手,是你们的人,先用马鞭子甩人。你老兄大概是这一班人的正主儿了,你老兄出来讲话,那就很好。那王五爷的眼睛,是管事的。他见我们各抓住的一人,都动弹不得,料我们不是无能之辈。便向我们打了一个江湖暗号,并自说了名姓,请我们高抬贵手。我们也就照着江湖规矩,先把人放了。然后同向王五爷一拱手,说是久仰得很,算我们有眼不识泰山,请包涵一二。但是听敝师说过,已经和王五爷声明过,关中是个穷地方,挡过大驾。没想到王五爷还是来了。他一听这话,就知道我们是老道的徒弟了。便说,令师是华山上的老师父了。我也已经说过,是带钱来花,并不打搅贵地。我就笑说,王五爷到什么地方都不打搅的话,这群骡马车辆哪里来的呢?闲话不用多说,我们今日既然相遇就要领教一二。王五爷大概还没有知道华山老道是一副什么本领,今日何妨试试他徒弟的手段。我们就向他自报了姓名。王五爷一听,哈哈笑了一声,说是我姓王的没有怕过事。就在这一笑之下,土山上溜出了几十个小伙子,都是拿着家伙的。你准听明白,这是我们老早埋伏下的伏兵。”平生向他杯子里斟着酒,让他干了一杯。笑道:“这下面有热闹的了。”冯兽医夹了一块牛肉,送到嘴里去咀嚼着,摇了头道:“你以为像你去十里堡砰砰嘭嘭乱打一气,那就太无聊。我就叫着,大家不许动手,我们只向王寨主一个人请教。王寨主一个人出来,我们也推一个人奉陪,多让一个人嚷一声打,也算华山老道栽了跟头。王五爷将手一挥,连喝着叫他们的人退后,自己就来解着长衣纽扣。他就问我和杨得山两人,哪个赐教,我因和他说的话多,我就答应愿领教。他就问我们愿意比拳足,还是愿意比家伙。我因为我的虎头钩还有点拿手,就说亮家伙,于是我解开包袱,把那个当了大雨伞包着的双钩取出。王五爷可用的是单刀,他从骡车垫子下取出来。那时,他看见我们人多,还声明了一句,双方的人不许用暗器,不许开枪。我们这里去的人,也有带着转轮子手枪和来复枪的。两方的人都答应了谁不遵约,谁就算栽了。说完双方的人都退后一二十步,我们就在大路上动起手来。”冯兽医说到这里端起杯子来,连干了两杯,笑着一扭脖子道:“老弟台,这一点你可别学我。我就是好个胜,你师父是常常说我的。”平生道:“动手之先,彼此没有约定赢了怎样,输了怎样吗?”冯兽医点头道:“是你细心,问到这一点,我们怎能不约定呢?我们说了,我们输了,我师父会来请教,师父也输了,那不用说,姓王的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他也说了,他输了,不但立刻回马就走,而且愿尊老道为师。以后只要有老师一句话,水里来水里去,火里来火里去。约明了,我两人就亮起家伙来,论起他这口单刀,真是神出鬼没。还有他那一身腾挪并蹦跳的工夫,配合了他那口刀,完全出的是快手法,真是鼓儿词上说的话,杀得是一团白影,可是……”说到这里,冯兽医端起杯子来又干了一杯酒。然后将手掌一摸短胡子,笑着一扭脖子道:“你冯师叔也不含糊呢。我左手一把钩,处处照顾了它的刀光,无论如何,不让他近身。我右手这把钩,除了照顾他的刀,得空就还手。我上次在黄小辩家里和你说过,钩这玩意,有个长处,借了人家的力量打人。所以我先后都取着守势。因为他的手法快,一会儿就打了七八十个回合。他没有讨着我一点便宜,大概是初次领着双钩的滋味,有点儿心慌了。他来个绝招,凭空一跳,跳到我身后去,半转身,刀横砍过来。我已来不及闪开,也用了个绝着,人向后一仰,躺在地上。将右手头子斜着向外一削,早把刀锋钩住,两下相碰,嘎当一声。我一个鲤鱼打挺,人向上一翻,右脚踏在他肩头上,踢得他人向前一扑,栽倒在地。他大概是急了,竟来了个甩手锏的手法,将刀向我丢来。我真没有料到这一着。将两手的钩,同向上一举,两下的月芽刀,也只挡了半截刀,刀尖落在我左手臂上。连衣服带肉,削去了一小块。可是王五爷身子落地,又打出一手,料定要输透了他。这时杨得山可就抢向前,空手将他挽起,连说打了个平手,打个平手,我们师兄挂彩了。我也立刻奔向后面几十步,丢了双钩,右手抓住左手伤口,怕是血出多了,人要倒地,那可真成了平手。在场的小伙子们,带有刀伤药,立刻给我敷上。王老五总算是个漂亮人儿,老远向我一抱拳,叫道:‘冯师兄,姓王的输啦。多谢你手下留情,没有在地上扎我一钩。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们立刻就向回走。请你回禀老师父,如容许我做个徒弟的话,改天到华山上去磕头。我见他服软了,也和他客气,强请着他们一群人到潼关住了三天,然后亲自送他出境。自此以后他才佩服华山老道,名不虚传,陕西境内,他就没有来过。不用说老道了,就是我姓冯的,在他那班人里面,也有点小小的面子。我不是吹,我这也是鼓儿词上的话,有诗为证。’”说着,他右手掀了左手衣袖,露出一大截手臂,果然在手臂外方,一条两三寸长的疤子。他放下袖子来,笑着摇摇头道:“王老五那一刀,若是再正中一点,还不就砍在我脑袋上吗?”平生道:“他既是把兵刀扔出去了,人又跌在地下,师叔上前随便补他一手,他也没有了性命。”冯兽医摇摇头道:“那何必!他虽然飞了我一刀,我和他也没有什么大仇恨。可也为了我这点儿忍心,他事后越想越讲我讲交情,常常托人向我致意。”平生将桌上两杯酒斟得满满地笑道:“这一段话,比鼓儿词有趣。来,师叔,我们同干这一杯。”冯兽医果然和他把酒干了,还照照杯。笑道:“你看,王五爷还不错,和平常江湖恶霸不同。可是成全他的是两个人,一个自然是我们的老师父了,另一个,你不会想到,是一个千金小姐。”平生笑道:“怎么着是一个女人?有趣,有趣。来,再来一杯。”说着,向两个杯子里斟了酒,再和冯兽医干了这两杯。他接着笑道:“老师父有能耐,只能教他不进关作案。这个小姐。可了不得,她能够说得他洗手不干,改邪归正做了好人。听说,他有整一年了,不曾为非作歹,只是带了他手下一群人自耕自食。”平生道:“这个小姐那应该是儿女英雄传上那位十三妹了,怎么有这样大的本领呢?”冯兽医道:“你去,找王老五,你应当认识。”于是再把这位小姐的故事说了一番。这小姐并非外人,就是王天柱五爷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