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兽医把王天柱五爷的为人,大致说了一遍,最后却说到了他的夫人,更是了不得的一个人。这夫人叫周玉坚。于是平生心里,除了想着如何对付王天柱这个人,又添上如何对付周玉坚的计划了。两人谈了大半夜,一大壶酒喝干,菜也不曾剩下,直到蜡烛头点着将完,冯兽医才告别向另一个房间去安歇。平生因并无急事,次日倒睡到日高三丈,方始起床。冯善医进屋笑道:“快起来吧,肉也烂了,馒头也熟了,就等着你吃呢。”平生以为是他要做东,自己不曾介意,匆匆漱洗完毕,店伙就送进一大盘馒头来,另有一大盘红烧肉,一只熏鸡。他笑道:“冯老师说,秦少爷要赶路,对不住,早上没有预备酒。”平生也只谢谢他的客气。和冯老师同吃过早饭以后,店伙已牵了那匹乌骓马在院子里等着。鞍 是早已备好了。平生觉得这店伙伺候周到,叫他代向柜上算账时预备多给他几个小钱。可是那店伙却走上前来,向平生打了一个拱道:“这一点儿小意思,如何敢收少爷的钱?”平生这倒吃了一惊,因道:“素无来往,人的饭食,马的草料,也费钱不少,怎样白白打扰?”冯兽医在一旁笑道:“老弟台,你就不必客气了,你忘了你昨日一到门,两个伙计接到街上来吗?这就是这柄宝剑和这匹马的力量。你还没有进店,他们就预备款待一阵的了。到了我一来,你想他们也生有一双眼睛,肯再收你的钱吗?慢说你昨天来,今天走,你就是在这里住上十天半月,店家也不会收你一个钱。”平生料着这是实话,只得向店家重重谢了一番,然后牵马出院。冯兽医随在后面送出东关。平生站在路边,向他一拱手道:“不知师叔还有什么吩咐没有,却是不敢再劳远送了。”冯兽医笑道:“我昨晚告诉你的话,就足够你运用的了。只是我看你一个人坐着的时候,常是有点儿出神,是不是还有什么为难之处呢?”平生昂头想了一想,笑道:“这两日心里闲一点儿,有时就不免想到家庭,因为我离开开封的时候,突然走的,并没有向家母告别。虽然一路之上,也写了两封信回去,可没有告知家里通信地点,其实也是自己行踪不定的缘故,心里未免悬念着,不知道家母怎样的挂怀我。就是这样的一点儿心事,难道被师叔看出来了?”冯兽医道:“你这意思是不是想得到家里一封信?”平生道:“虽然有这个想法,却教家里向哪里给我写回信呢?”冯兽医道:“这事好办,这里不断有人东去,有到洛阳、郑州的,也有到开封、徐州的。趁便,我托人和你家小三儿去个口信,教他悄悄地向登州给你去封信,我自知道王五爷通信的地方。”平生道:“若是这样那就很好,我在王五爷那里总要等些时候的。但不知师叔托转口信的是哪一种人?”冯兽医一拍胸膛道:“这个你放心,姓冯的办事,你在扮假钦差那一台戏里可以看出来了。小伙子,上马吧,这个不用烦神。”平生果然就在他这一声不用烦神之后上了马,取道直奔登州。
这匹乌骓,走起来很快,两个半日子,已经到了登州县界。平生远远望到嵩山,带了一重重的巍峨影子,直伸入白云深处,这和华山又是一番景致。平生一路行来,并无什么阻碍,虽然偶然遇到行人,对这胯下的马,肩上的剑,不免注意一下,可是也没有谁多问一句话。倒是先一日晚上投的客店,也像潼关店里一样,房馆钱全都奉送了。他料着老道和冯兽医的话,不会打一点儿折扣,自也坦然地走入登州县境,约莫走了二十里路,平原上拥起一丛大松树林子,车马大道,绕着松树林子走,却有一条较小的路,微微地在地面上印着两道浅薄的车辙,向松树林子里伸去。就在这路头上,三四棵冲天白杨树下,有根绳子拴缚了树干,织成双十字网,绳网上盖了一张芦席,其下有张桌子,两条板凳,有人在这里陈设了两瓦盘馒头,一瓦缸小米稀饭,胡乱配着些碗筷。又有人放了一担水桶。这是中原乡下,卖水酒给行人解渴的,当头正是大太阳照着,平生虽戴了宽边草帽,额上还是汗出如珠,于是一跳下马,向那个卖酒的买水酒喝。那人在桶边柳条篮子里取出了碗勺,在前头桶里舀了一撮酒酿,在后头桶里提起一把大瓦壶,便向碗里冲下水去。旁边那个卖稀饭的人,却向他摆手道:“笑话儿,你把水酒款待人家,这是五爷的上客。”平生便向旁一拱揖道:“兄弟正是来拜访五爷的。口渴得很,不要紧,让我先买一碗酒喝。”他道:“客官,你由这松树林子穿过去,不到一里半路,自有人款待。”那个卖酒的听说他是上客,也就不肯卖酒了。平生料着不能相强,道了一声劳驾,便骑马穿进林子去。看这些松树,生长得十分茂盛,高入云霄。其间又夹杂了一些白杨、垂柳、刺槐、榆木,都是肯长大的树,却是新栽的,还不曾高出松树梢。这时节已过初秋,淡黄的叶子,在强烈阳光里,被西北风摇撼,倒有一种悦人的景色。穿过这林子,现出一座小岗子,满山都是几尺高的松秧,遮盖得不见一寸黄土,远看一片绿茸茸的。行路两边,却夹道插着白杨,很是整齐,显然是经过人整理了的。旁边一丛树木,约莫有一二十株高大榆树,那里却是呛呛的一阵锣响。到了这里,平生是每走一寸路,都警戒着的,这就一带缰绳,将马带住了看时,那树林里有一幢黄土墙的矮屋子,灰泥为顶,四四方方的,缩在树影子里。这是可留意的地方了,便拱手相待。就在这时,有三四个短衣人,奔上了路头,平生先开口道:“华山来人,借路经过。”其中有一位大个儿已奔到马前,呵哟了一声道:“原来是贵客,惊动,惊动。”平生便下了马拱手道:“兄弟初到贵地,不懂规矩。一切都请原谅。第一是想和各位讨一口茶喝,第二是就烦哪一位仁兄将小弟引上一引,小弟要到松云堡去拜访王五爷。”那大个儿仿佛是个头目,连声称是,就把平生引到路旁矮屋子里去。在外面看来,这矮屋也像豫西土窑子外边那些黄泥平房,并没有什么奇异,至多是屋子门口,有块三和土捶平的打麦场,端方干净,不同平常。可是到了那屋子里,却让人吃惊,屋子宽四五丈,两条长板凳,夹门列着,两面墙下,各有两列枪架,上面插了红缨长枪刀剑之类。另外一只小木架子,上面悬了一面大铜锣。正中墙角上,斜放了一些卷着的五色旗帜。正中一张长桌,系了绿沿的红桌围,颇像当年衙门的公案。一看之下,就大不喟然。心想,这里就在路边,如何官场上,就毫无闻知?这个排场,庙不像庙,衙门不像衙门,绝不是安分人所住之地。他心里一不自在,眼光自然四射。这里有五个短衣人,都垂手站立着,偷偷看他的动静。当时那位大个儿,便请平生到屋旁一间小屋里休息。这里有土炕桌椅之类,土墙上还挂了一支来复枪,又看出这是一个入境的关口了。那人倒是很恭敬地招待了茶水,便问平生姓名。平生道:“兄弟姓秦,自华山来。那里老师父有件要紧的事,托我面告五爷。”那人道:“秦先生可来得不凑巧,五爷和他太太出门去二十多天了。”平生道:“五爷哪里去了,没有预定什么时候回来吗?”那人道:“我们只听说五爷要陪太太到上海去玩一趟,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平生听了这话,却大为扫兴,不免伸起手来,搔着头发。那人道:“秦先生既然来了,且到我们庄子里去暂住一两天。我们这里有东西两个庄子。西庄子是盘松堡,在嵩山脚下。原来五爷家住在那里。现在家里的事,有四爷、六爷管着。这是他两位同胞兄弟。他们是新由山东曹州来的。东庄叫松云堡,有一位刘先生在那里,他是开封人,是我们这里育才学堂的堂长。外客来了,他可以招待。”平生道:“什么,你们这里还有学堂吗?那我倒要去参观参观。”于是就请这人引路,立刻骑马向松云堡来。那人也骑了一匹马前引,又穿过松树林子。这松林绿荫参天,几乎不漏下一丝日光。但听到风吹得松枝哗哗之声,如江海里涌起了一阵波浪。人在这林子里四处张望,只见那合抱的松干,如无数大柱排立着在绿巷子两边。地方这样幽深,风声这样汹涌,倒像是在海岛上。有时这林下道路放宽,头上松枝松叶互相遮盖,又像在高大的绿屋子里。风声一住,松涛停止,那四只马蹄,踏着路面噗噗作响,格外清晰。那松枝上偶然有剥杂窸窣之声,正是松鼠跑着,触了枯枝落地。向马前看,简直不见道路,人马就在这木柱巷子里钻动。人在这浓荫底下凉飕飕的,衣服都绿了。平生虽是倚仗了老师父的一剑一马,却也不能毫无戒心,在那引马后面,处处留神,心里说不出一种什么滋味。这样走了七八里地,突然面前拥出一排嵩山的高影。松树缓缓稀少,现出了一片平谷。大路顺了平谷走,迎面有一座木牌楼,中间一块横额,大书松云古堡。平生心里也就想着,在这个地方住着,真是如同隔世了。由此一想,在马上面看那一片大松林,与苍天相接,没有河南平原一点尘沙的气味。马穿过了木牌坊,路更是修得平整,夹道新栽了杨柳,都只有两三丈高。树叶子半黄了,被风吹着,洒下了两片黄叶落到人身上,大有诗情画意。再走半里路,面前拥出百十棵大柳树,挡了去路,在那西北风闪动之下,树林里闪出了一堵城墙。平生暗下点头,古人说,深山大泽,实生龙蛇。这地方不出悠闲的隐士,就可以出法律难管的强徒了,自己一骑一剑来到,总也胆略不小。他走到柳树林边,没有看到城池,却看见一座大寨子。那寨墙用砖石砌了,一排排的垛口林立,修得整齐如城墙一般。穿过柳树林,闪出一个半圆。庄门庄外沿寨墙一道护墙河,有三四丈宽,里面注满了水,一道木吊桥由大路通到庄门。庄门口有两个蓝布短衣人,手拿着红缨铁尖木棍枪,站在桥头,居然是守卫格式。那人下了马,平生也下了马。那人先去通知了,便请平生在庄外小等。约莫十来分钟,一个穿蓝竹布长衫的人,有三十上下年纪,由庄门里抢步而出。那人便告诉了平生,这是刘堂长。平生见他白净面皮,头上梳着光溜的发辫,斯文一派,绝没有一点儿江湖气色,觉得他倒不是难与商量的,先是一喜。平生已取下了头上的大草帽,他也就看出了来客不是平常与王五爷往返之流便拱手相让,笑嘻嘻地把平生引进庄去。他们这庄子自也和河南境内那些寨子堡子相同,进得庄子来穿过一丛树林,房屋是一家连接一家,其间夹杂了菜园水井。可是有一个特点,房屋没有一所歪倒的,也没有一所破烂的,墙是整齐的墙,屋是整齐的屋,不像其他的庄园,百年前的破屋,总是和新盖的房子杂陈,而且家家屋外,都栽着树木,大小门窗,都掩映在半黄半绿的秋叶中间。人家门外的道路,用石板铺着,平坦得像格板,十足地表现了这个庄子富足与洁净。平生正是这样赏鉴着,面前闪出了一大片敞地,四周都是上十丈高的大柳树,中间直径倒有一箭之远。对面一列红墙,柳树半露出来,树下有一个戏台,大概那是一座庙宇。戏台面前,搭着有个杠子,秋千,还有七八个大小石锁,两付千斤担,是一个庄丁练武娱乐之所了。正看着呢,那戏台外一株高柳树梢上,突然露出一个小孩子来。那小孩约莫十二三岁,穿了一身青衣服,衣服上用黄条子滚着袖口,系着裤脚管,正是当年一穿制服的学生模样。那小孩两手扯住一根粗柳条子,正如打秋千一般,由柳条堆里荡出来,凭空一个鹞子翻身,抛了出去,却落在对面一棵大柳树上。只见他手一伸,又抓住了那棵树上的一枝柳条。这一种功夫,在平生看来,虽不见得高超,然而他是一个小孩,自是难得的,不免停脚看了一下。那刘先生便招手道:“强哥儿,你又淘气,有贵客来了,别让人家见笑。快下来,快下来。”那小孩改抓了一枝细柳条,吊鱼似的轻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这时,平生已走到戏台前,见他面孔红也不曾红一点,又暗点了一下头。刘先生便介绍道:“这是五爷向来和你说的华山老师父那里来的上客,快见礼。”他果然站定一鞠躬。刘先生又向平生道:“这是四爷的大令郎,念书罢了,却是喜欢这样闹着玩。”平生看在主人的份上,自和他回了礼,还笑着点了两点道:“这位小兄弟,将来的本领是未可限量的。”那小孩垂手站着,只是微笑了一笑,并没有答言。刘先生看了那孩子一眼,自引了平生向前走去。过了那柳树林子,走到戏台前,看看也和平常的戏台差不多。只是那戏台前檐下,悬了一幅横额大书“学万人敌”四个字。于是也就看到那所庙门了,八字大开,正额写着关帝庙。庙左右两侧,各有小门两扇。左额是育才学堂,右额是迎宾馆。刘先生引着平生,后有庄客牵了那匹乌骓,一同进了馆门。这里三进,四合大庄屋,深廊大柱,雕花窗户,竟是大城市里的大公馆模样。刘先生将平生让到后进东厢房客厅款待,那里面红木椅案,配合了字画古董,平生在开封的公馆布置也不过如此。这可以想到王天柱十分富有,也是很结交朋友的,平生心里自然坦然了许多。这里的仆役,也不必主人吩咐,茶水点心,陆续地搬了来。平生在进客厅之后,自是解除行装,先摘了肩上的小包裹,又除解下那柄剑,都放在临窗的一张琴案上。这琴案上原有一只紫檀架子,上面放了一个玛瑙盘,一只花瓶,几项古董。平生正和刘先生在一圆桌上用着茶点呢。却有个怪相的老头子,手里拿了一束桂花进来,向那琴案的花瓶里换花。他剃着半头的苍白头发,小辫子在顶心上挽了个朝天公鸡髻,尖削的雷公脸,并没有胡子。驼着背穿了件青布单褂子,下面倒是穿一条蓝布棉裤,踏着双厚底鞋,走起路来慢吞吞的,像是相当衰迈。平生却也未加理会。可是当他走出去的时候,他把低垂的眼皮睁开,向客人看了一眼,倒是灿亮的一双眼珠,英光射人。平生不免心里一动。但那个老头拿了一束瓶里的陈花,很快走出去。等他去远了,平生便向刘先生问道:“这个老人家,倒好生面熟,一向在这个庄子里的吗?”刘先生道:“也是新来的。他拿了我一个洛阳朋友的八行到这里来的。原说投五爷找一碗饭吃。五爷出门了,兄弟留下他在这里打扫院子,收拾花草。人倒是很忠厚的,终日不多言语。他自说有寒腿毛病,兄弟也未曾给他重事做。如何安置,等五爷回来再说吧。他一点儿规矩不懂,有客来了,还到客厅里来打扰。因他年纪很大,又是新来的人,兄弟也就没有说他。请原谅,原谅。”平生笑道:“兄弟问他,不是为他进来不懂规矩,只是因为面熟而已。”刘先生道:“也许秦先生见过的。他自说是沧州人,姓张,没名字。我们就叫他老张。他说原做小生意,跑码头赶集的。”平生问不出一个道理,觉得是自己多疑了。刘先生款待了一阵,把平生让到后进上房安歇,说是学堂里还有事务料理,暂且告辞,晚上当来奉陪。平生自说听便,因想到五爷有兄弟在此,便说要到西庄子去拜访四爷、六爷。话一提,刘先生两道眉毛却微微地有点皱动,笑道:“这事不忙,贵客来到,四爷、六爷自当前来款待,因为他两位也是初来,像做客一般。等兄弟明日前去邀约。”平生看这样子,料着这里面含有什么困难之处,只好不说了。
刘先生去后,却剩平生一人住在这大庄屋里。他料着这种地方不会有多少客人来往,于今主人不在家,自是客人更为稀少。因之闷坐在屋里。无聊时便也走到院子里来散步。看这房屋显然是古庙改建的,北方的平房外面,院子里高大的老柏树,共有四株,绿森森地挺立在高空。有几只老鸦缩了颈脖子,站在树枝上,默默无声。又有几只老鸦绕了树顶飞,呱呱地叫着。这地方正是过分地幽静,鸟雀都不避人。他在院子里来回散步若干次,却见那个驼背老人老张,手上拿了一把长柄竹竿扫帚夹在胁下,慢慢地走向前来。平生越看越觉得有几分奇怪,便向他一抱拳,点着头笑道:“老人家,很辛苦啊!”他张口笑了,却见他嘴里落了一个牙齿,点着头道:“我们穷人辛苦还不是应该吗?可是上了年纪了,做不动什么事了。”说着又走近了一点儿。平生道:“你老人高寿了?”老张摇摇头道:“若是别人早在家园享福了,我还是到处奔波。”说话时,他向平生看了一眼,正是英光一闪。平生笑道:“老人家,据我看来,你一身本领,也不是没有饭吃的人吧?”老张咯咯笑道:“我一身本领,在人家庄院里干这个?”说着,拿了手上的扫帚,在地面上轻轻涂了两下。平生笑道:“这地方不同平常,你老人家不说实话,我也不敢多问。”他便笑道:“你既然知道这个地方不同平常,又怎么敢来呢?”平生道:“我也是有点要紧的事想和五爷谈谈,好在我是有人保荐来的。”老张笑道:“你认得五爷,不知四爷、六爷在这个日子也到这里来了吧?”平生听他话中有因,越是注意,便肃然地立着,又拱了两拱手道:“老人家望你不吝赐教。”他手扶了扫帚,向身后看了一看,低声笑道:“你这样客气,教我指教你?教我指教打扫院子吗?”说着,他笑着走了,但走了几步,却又回转身来,问道:“你的老师,不是姓马吗?”平生答应了一声是,正想向下说着。他又笑道:“今天晚上那刘先生款待老兄,单身出门人,可要少喝一点儿酒。晚上有什么响动,提防一二,少管闲事。”说毕,取扫帚向上一举,扛在肩上,两只棉裤脚管,拖了一双大棉鞋,梯踏梯踏地走了。平生这就格外疑心了,觉得这个老张,必定有点来头。自己是初来此地做客,遇事当谨慎,若追着张老头子去问吧,又怕有不便之处。只好静坐在屋子里,且看什么变化。料着华山老道,一世大侠,决不会送自己入虎口。自己还有些本领,也不致睁眼吃亏。
这样忍耐到日落西山,那刘先生却带了学堂里几个教员前来陪话,接谈之下,都是受有新知识的人,他们是被王五爷特地请来教书的。这里东西两个庄子,有二三百儿童,都在这里读书。分明这地方也不是不受教化的地方。只是谈起王天柱兄、弟,刘先生说是由山东曹州新来,他们也不十分熟,这透着有点蹊跷。晚间,刘先生在客厅里大大地明着灯火,办了一桌很丰富的酒席款待。刘先生代表东家,各位教员陪席,也极其恭敬。平生倒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意外。好在主人并不十分劝酒,自己落得推杯。初更之后,席散,刘先生又亲自送平生到卧室来陪话一番。恐怕平生寂寞,还送一叠书报杂志前来,请他解闷,这才告辞而去。这里有十来岁的小伙子,不时送着茶水。平生因问道:“你们这里有个老张晚上看不到他。”小伙子笑道:“这个老头子。你别看他无用,倒是好酒量。今天晚上刘先生请他客剩下来的酒,他一个人喝了。醉得昏天倒地,早睡觉去了。”平生无可再问也就算了。自己在灯下翻一阵子书,却听到墙外巡更的梆锣敲过二更二点便扭小了煤油灯上的灯芯,只留豆大的一线红光,解衣上床安歇。猛抬头看到院子外西边墙上,有一片白色。这正是月之下弦,秋夜的残月,刚是东升。微微的西风,在长空里吹过,把田野里叽叽喳喳的虫声,牵连不断地送进窗户来。平生听听这迎宾馆里,已没有一点儿人的言语和脚步声,这就觉得听了那个怪老头子老张的话,自己有点神经过敏。隔着窗户,看了看院子,除了那四株老柏树的高影,别无所见,也就落枕安睡了。但不知是自己睡着了被什么声音惊醒,还是自己根本未曾睡着,朦胧中听到长空里簌簌有声。那柄宝剑一向不离开自己的,一个翻身下床起来,乘势就把枕头下的宝剑抽在手上握着。且不敢直立身子,蹲在地上,蛇行了几步,蹿到窗子脚下。向外看时,那半轮残月,已升上了天空,照见院子里面地面雪白,那四株柏树,有四个大圆影子铺在地上,黑白分明很是清楚,但此外却不见什么。可是那唆唆之声在半空里响得格外厉害。同时,呱呱地一阵老鸦乱叫,扑嗤嗤有几十只飞了出去。平生猛可地想起,昨天初进这堡子时,有个小孩在柳树上荡秋千,莫非是他来了?怪不得那老张告诉我晚上有响动,提防一二。这样一个小孩,就算他有点小小能耐,自己也不至于对付不了。只是人地生疏,又毫无帮手,当然也小心为妙。老张又说了,少管闲事,似乎这柏树上有一阵鸟乱,还不是来对客人的,那么自己就不必出去了。这样想时,只见一个黑影,唰的一声,落在院子里,随后又是一条黑影子跟了下来。平生这倒吃了一惊,心想,这是老虎窝里,若是他们倚仗人多,一个个地只管由树上蹿了下来,那自己就有三头六臂,也免不了遭他们的毒手。于是紧握了剑柄侧身站在门后,两眼隔着玻璃窗户,盯住了外面院子里。那两条黑影落到地上却不走回廊檐,只在月光地上来回地蹿扑。平生这又看出来了,这正是两人遇着,倒不是来对付客人的。他既不来,自然落得省事,只管加倍留神便是。这两条黑影又蹿扑了一会,其中一个,忽然向屋檐上一蹿,并一跳又一跳上了柏树梢头。另外一条黑影,也不迟延,一般地跳到树枝上去。接着唏唆唏唆的又发出声来,想必这二人又在半空里动手。平生想着,论起上下翻腾这点功夫自己也不是毫无所能,若说在这样高大的树上和人动手,可真没有这本领。老张说少管闲事,那就真正地少管闲事吧。静听那树上的响声,杂乱了一阵,忽然停住。惊动的老鸦先是飞腾在半空里,绕了四棵大柏树叫着,后来也就听到扑嗤嗤陆续飞入鸟巢去,慢慢地只剩了二三只老鸦叫,最后鸦声没有了,田野里的秋虫声,随着阶檐石下的蟋蟀,又唧喳唧喳互相酬答起来。夜里还是和平常的一般,那涂刷在地面上的月华,依然是一片银光,四团树影,不过树影子歪斜着长了一点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