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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一举回天病身惊快事 双枪中的妙手卜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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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发生,平生虽不觉得是意外,可是那个黑影子是什么人,倒是值得他研究。若说这件事与自己有关,他们何以只在院子里相扑,不敢向廊檐下来。若说与自己无关,哪里不好动手,何必打到这院子里来?因之事情虽是过去了,他也不敢安然去睡觉,只静坐在窗下守着。眼看着院子里一片月光渐渐地淡下去,树上的老鸦又在叫,天色大亮了。不久的时候,迎宾馆里的佣工陆续送着茶水来,却并没有一点儿异乎平常的样子,平生自不便径直去问人家。心里有事,不免背了两手在廊檐下来回地走着。就在这时,看到那个老张夹了一把扫帚,慢慢地由院子前面扫了过来。平生老远地就向他拱了一拱手,他抬起头来,嘻嘻地笑了,笑得眼角上发现许多条鱼尾纹。平生道:“老人家早!”老张笑道:“昨晚上睡得好,没有什么惊动吗?”平生近前一步,低声道:“老前辈,我不知道怎样称呼你是好,这里我又是客边不懂规矩。”老张对他周身上下看了一看,将扫帚放下,踢拖踢拖走进了他的客房。平生明白,赶紧追了进来。老张向窗子外看了一看,笑道:“你老师有六个师兄弟,你会到过几个?”平生听着心里一动,因道:“会到两个。”老张道:“他没告诉过你,有一个驼背老张吗?”平生立刻深深地作了个揖,因道:“这是师伯了。”正待跪了下去,行着大礼。老张一把将他揪住,低声笑道:“你说了,这是客边。”平生又拱了一揖道:“老师只说他有七兄弟,却不曾一个个地说出姓名来。”老张道:“实不相瞒,我是老和尚的大徒弟,和你老师也是多年前在新乡偶然见过一面。前些时他在山东遇到了我,知道我要到豫西来看过几个朋友,便说,有个徒弟秦平生,也许要到松云堡来,若是来了,请我照拂一二。我就慨然答应了。我到了洛阳,听到王天柱是个汉子,我就特意来看看,不想他又走了。可是在洛阳的时候,我又得着郁必来一个口信,说老马有个徒弟,不久要到登封来,务必请我多多照应。所以我到这里虽没遇见王五爷,我可不能走,就静等着你啦。”说着话时,又向外张望了一下。平生连连地拱着手道:“那么,昨晚之事,多得老师的相救。但不知另外一个是什么人?”老张笑道:“你立刻就会知道那个人是谁了。却有一件,有人问起昨晚的事,你就说不知道,不能说出我来。一两天内,我就要走,我不愿在这里受纠缠。”正自说着,外面有一阵哈哈笑声。老张说声来了,来了,他变了那踢拖踢拖走路的样子,轻轻地两个箭步,就窜到了院子里去。

果然,随着哈哈笑声,刘先生进来了。但发笑的不是刘先生,刘先生后面,有两个人跟着进来。前面一个,约莫五十上下,虽然有点八字黑须,却是粗眉大眼,红光满面。后面一个,约三十上下,却是个长削的脸子。两人都穿的是蓝绸夹衫,大袖郎当的,各卷了袖口。他们在走廊外,就连连拱着手道:“失迎,失迎!”刘先生抢进来,介绍着说,年纪大些的是天佑四爷,年纪小的是天辅六爷。平生自是恭敬相迎。宾主坐下,那王天佑倒是很大的嗓门子,笑道:“昨日在西庄住着,不曾相迎,今天特来赔罪。”平生道:“昨日就托刘先生致意,要去奉看四爷、六爷,刘先生只是不允。”王天佑向着天辅微笑了一笑。天辅拱手道:“秦先生本领果然高明得很,领教。”平生一听这话,就料着昨夜那一台戏是他唱的。看他身躯虽然矮小,可是筋肉紧张,小小的一条发辫,垂在肩上,还有些弯曲,可想他放下辫子未久。这更足以证明他是一个不能安静而善于跳跃的人。便笑道:“兄弟实无本领可言。这次来到贵地,实不曾预先知道四爷、六爷也在这里,只是有几句话想和五爷谈谈。领教二字,怎样敢当?”天佑一摸八字胡,笑道:“人家都说王老四、王老六不好惹,其实是不对的。这几年,我改行走镖,老六在曹州一带开有几个字号,早干好的了。回到老五这里来,我们多少顾着弟兄一点儿面子,他不在家,还能得罪他的上客不成。昨天听说尊驾年纪很轻,骑着一匹马,背着一口剑,就闯进来了。实不相瞒,我们庄子外那一片七八里松树林子,还很少有这样大胆的年轻朋友敢闯进来。来的人必在外面等着这里去人相迎……”平生连连拱手道:“这千万请四爷原谅。兄弟是没有懂得贵庄规矩。”王天佑一摆手笑道:“不忙,秦兄,你听我说完。你当然是相信了那老道的话,这样来的。的确,老师父那边,以往也派过了两个朋友来过,都是凭了这口剑为号。”说着向床头一指那柄剑,接着道:“巧啦,以往二次,我哥儿俩都不在这里,都是凭了这口剑为号。我就觉得我们老五太怕老师父这个人了。他再三地对自己人说,一柄双红穗子的长剑,一匹踢雪乌骓,那是华山老师父的记号,只要遇着骑这马背这剑的人,千万千万客气。我们不信这老道会像神仙一样,长毛手下的大将,还活着。又巧啦,你老哥来了。老五不在家,我哥儿俩又在这里先就有点请教的意思。后来听到我小孩子说,秦先生看到他在大柳树上荡秋千的玩意,很不算回事,我们就更觉得你是艺高人胆大。我哥儿俩商量着,要在昨晚上给你个下马威,要把这柄剑给你偷了去。然后在酒席筵前,把剑奉还,臊你一臊。因之三更多天,我哥俩来了,我们在屋上站着,就要进屋来动手。不想你老早在月亮地下等着了,身子真是利落,三蹦两跳你就上了那树。老六当然是不必进屋了,你的剑还不在身上吗?老六以为你要过来哩,就在屋上等着你老哥。蒙足下客气,只是在四株柏树梢窜动躲避,不敢相碰。两次你落地,老六追下来,你又跳上树去了。我想,主人让客三千里,你这是客让主人三千里啦。凭你那样一身纵跳功夫,我弟兄虽自小生长在大松树林子里,就练的是这一套,实在甘拜下风,那还打你什么主意,所以我们就回去了。大丈夫明人不做暗事,今天特来说明,不但佩服那华山老师父,老哥年纪轻轻,这样了不得,我们佩服极了,佩服极了!”平生听了这一番话,才如梦初醒。但是人家说了,明人不做暗事,自己怎样好把驼背老人的功夫掠来了,因拱手道:“兄弟年轻学浅,今天来拜访贵地,实在是有事请教的,怎么敢在孔夫子庙前卖书文?四爷所说昨天晚上的事,兄弟实在不明白。”四爷笑道:“你老哥何必客气,我们也不能那样不知进退,还敢向你老哥去麻烦。”天辅也笑道:“你老哥尽管放心,除非是我们招待不周,若再有人碰了老哥一根头发,我哥儿俩都愿负全责。”说着,他伸手拍了一下胸膛。平生这倒为了难,要承认这件事,那非英雄本色。若不承认这件事,必定说出张老头子来。可是他又不许人说,在不知怎样措辞是好的当儿,他只是微笑了一笑。王老四、王老六也就不去再谈昨晚上的事,只是说了些闲话。坐了一小时,他们双双告辞,约着中午请平生过西庄午饭。

平生把三位主人送走了,坐着出了会神,见有人来,就叫他们把驼背老人再请了来。他见屋内无人,就肃立着道:“老师伯,晚辈有一件事情请教。施公案小说里,那个黄天霸,是真有这么一个人,还是假的?”老张道:“据我们老前辈相传,是有这么一个人,不过做了一个小武官,没什么了不得,鼓儿词上的话,信他干什么?”平生道:“窦尔敦这个人呢?”老张笑道:“是康熙年间一个侠盗,有的。”平生道:“我们就把鼓儿词当一件真事谈吧。黄天霸一人探山,胆子大不大?”老张笑道:“大呀。这儿可不是连环套,你是有志的青年,学黄天霸那种巴结官府的奴才干什么?”平生笑道:“那么,朱光祖盗了窦尔敦的虎头双钩,把黄天霸的刀插在窦尔敦床上,你老人家看来这事怎么样?”老张道:“朱光祖不够朋友,约好了比武,为什么暗下用蒙汉药害人?”平生更忍不住笑了,因道:“那么黄天霸干脆冒顶了朱光祖这档子事情,说是自己插刀盗钩,骗得窦尔敦束手就缚,你老人家是不赞成的了。”老张哈哈笑道:“好孩子,你绕了脖子说话,教你老师伯没得话说。”平生一揖道:“老师伯,你做长辈的,自然望晚辈做一个汉子,哪有让晚辈冒充人家本领之理。”老张笑道:“虽然江湖有一句话,许充不许赖,自然冒充也不是好汉做的事。我倒并非要做朱光祖让你学黄天霸。我有二三十年了,在江湖上不曾露面。王氏兄弟,是个多事的人,这一说穿了,就隐瞒不住了。这两天我就想走,你把我说出来了,王氏兄弟还让我走吗?”平生道:“他们不让老师伯走,那无非是佩服老师伯的本领,决不能有恶意,凭着老师伯这一分能耐,还不是要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吗?”老张也就笑着点点头。平生见他业已同意公开出来,心中大喜,立刻写了一封信,托这里佣工,向王天佑兄弟送去。大致说,昨晚上的事,是老张干的。这人是自己师伯,无意在贵地遇到,也是今早他才说破。万望不要看他外表的样子,定要重加优待。这王氏弟兄接信之后,倒疑信参半,根本还不知道东庄有这样一个打扫院宇的老张,便立刻奔到东庄,向刘先生来打听,及至知道老张是这样一副形状,又是这样一个来路,天佑便向天辅道:“不错,我知道山东、直隶一带,有一个驼背老头,大半年穿着棉裤,是个了不得的老前辈,走镖的人,都只闻其名,不想他会到我们这里来,我们快去赔罪。”说着,拉了兄弟的手,就奔向迎宾馆。正好走入第二进院落的时候,就看到老张拿了一柄扫帚,在扫院子里落叶。这院子里正有两棵合抱不拢的大槐树,枝干撑入天空,那树荫遮蔽了这整重院落不算,还遮了前进半个院子。这已是八月天气,树叶子半黄着,不断地三片两片从漏着阳光的树荫里落下来。他好像是闲得很无聊,看到地面上有黄叶子落着,立刻扫起。王天佑凭他一双保镖的眼睛,立刻断定了这个驼背老头就是江湖上闻名的那个老头,立刻奔向前来,深深地作了三个大揖道:“真不会想到是老前辈驾临敝地,请到敝庄。我弟兄两个要负荆请罪。”天辅赶向前来,也是连连作揖。张老头丢了手上扫把,连忙作揖回礼道:“这不怪主人短礼,自怪我姓张的藏头露尾。话我也要交代明白。我到贵庄来就是受我师弟之托,照顾他的徒弟一二。他现时在这里蒙贤仲昆十分看得起,我就放心。我原来等五爷回来,有几句话要奉劝,现时这位姓秦的老弟在此,他是个东洋留学生,他一定会比我说得好,我就不用饶舌了。这个人来意不差,二位日后自知,一切请看我驼背老张三分老脸。”说着,又打了一拱。王氏兄弟听了他这套话,不知用意何在,自是连连地回揖。老张抬头看了看树上,笑道:“二位知道北数省有个驼背老张,究竟没见过面,不知我是真是假。这树顶上有一窝老鸦,我活捉两只下来,验验我这老头子真假。献丑了。”就在他最后三个字声中,身子一纵,两手抓着垂下来的槐树枝,便跳上了树干。只看他两手两脚并用,就像一只猴子,在树上跳跃,越跳越高,渐渐地看不到人,最后他在树上叫着:“四爷、六爷,诸事拜托,后会有期。”接着树叶沙沙一阵响,从下仰头向上看,但见一个人影蹿上了前院就不见了。王天佑呆立了一阵,因道:“这位老前辈向来是不肯露面的,于今说破了,大概挽留不得,恭敬不如从命。老六,我们追到门口,恭送一下吧。”于是二人立刻奔到迎宾馆大门口,四处一望,却不见个人影。天辅摇摇头道:“这样大的年纪,这样快的手脚,实在可以佩服,我们自练半辈子的爬树功夫,还没有他这样利落。”兄弟二人赞叹了一番,便来向平生说知。知他既与老张头以师徒关系相称,当然一脉相传,有同样的能耐,就十分客气相待。除了当日请平生到西庄,正式招待了一顿午宴外,又连来东庄宴会过几次。平生虽承他兄弟的优礼,但是正主儿王天柱不在家,所劝之话,虽可以请王氏兄弟转告,却得不到答复。住在这幽深的一古堡里,虽也有开封的报纸可看,只是递到的日子很迟,新闻成了故事。这样与外界隔绝,谈革命的人是不能耐的,住了四五天,就向王氏兄弟告辞。主人哪里肯依,一定挽留着。

恰是天气转上了秋露,斜风细雨,气候十分恶劣。平生对穿衣又大意了一点儿,忽然得了一场恶性感冒,病倒在床。那个刘堂长已和平生相处得十分投契,停了学务不办,每日不住地到病榻前来和平生谈话。这日在大雨过后,檐溜上不断地滴着雨点,院子上空重云乌黑,直盖到古柏树的梢上,西风吹着,屋外的秋林沙沙有声,宽大的客室里,冷飕飕的,平生躺在床上,烦闷不过,不觉叹了一口长气。就在这一声长叹中刘先生走了进来,拱手笑道:“秦兄又在发烦?”平生在枕上点头道:“请坐坐。不是发烦,兄弟此来,满心想与王五爷会面,成就一点儿事业,不料他又不在家,病在这里,只是拖累主人。”刘先生在床边一张方凳上坐下,也就是他老坐的地方,将手按了一按平生盖的被头,因道:“秦兄,你听我说,你既到了此地,应该得到些结果再走。你若是有意培植革命势力,这个地方,不可放过。关于王天柱的事,上海报纸,曾登载过两次,可是不实不尽。今天你既无聊,我可以和你谈谈。”平生听说,便将身子升了一升,点头道:“我极愿领教。”刘先生道:“关于王五爷的为人,我到这里来了一年多,听到的比外面传说的要详细得多。他的老太爷,就是豫西的一个帮首,积下不少钱,看定了这嵩山脚下一片大松林里,安下了脚跟。这些年来,清廷官场腐败,地方军队,又都是废料,他兄弟三人,在面子上只要不犯官规,又在县府衙门里花上几个钱,官场也就不过问这树林以内的事。由得他们关起门来做皇帝。老四、老六不甘寂寞,远走山东,这七八年来,这里就是王五爷一个人的天下了。这附近十几个寨子的人,王五爷一声招呼,就可以叫拢来,这还不说豫西的秘密结社,他全可以打招呼,不说十万八万吧,三五万人真没有问题。再说钱,他家两代所积蓄的就不少,这七八年来,这一带百十里路,除了敷衍少数钱粮,他要什么东西,只挑它百姓家里有的,谁也不敢驳回。这样,就可以谈到他的太太了。他的太太,本是开封一个女学生,不巧到登封来探亲,被他看见了。他硬请人做媒,要讨了来。这位太太周小姐,却不是个平常女子,她料着不答应,逃不出县境,她慨然地答应了婚事。但是有一个附带条件,要五爷当面求婚。二三十年后也许这事不新鲜了,在于今这古色古香的嵩山脚下,学西洋人那样求婚的事,真是一件奇闻。我们王五爷是一位大马阔刀,什么不含糊的人,可是教他登门向女人求婚,他倒为了难。照办吧,不知道说些什么,不照办吧,显着他还不如一个女学生来得开通,后来硬着头皮,找了几位上了岁数的老前辈一路同去。这倒正中周小姐的意。她是毫不在乎,穿了裙子蹬着皮鞋,照平常女学生的样子出来会见。五爷见了人家,只说得一声久仰,没的说了。还是去的老前辈代为说了。文绉绉地说一套王五哥久慕淑女,要学君子好逑,同结丝萝。周小姐就爽直地说了,王天柱先生是个英雄,做事自不同凡俗。既然王先生看上了我,我自也乐得嫁这样一个丈夫,况且在这个地方,不答应也不行。可是我也不是一个平常的女子,不是鼓儿词上说的千金小姐,虏了去就可以服服帖帖做压寨夫人的。于今我当面要提出三个条件,第一,王五爷从今以后,不可做鼓儿词上的那种恶霸。你既有钱又有势,可以大大地在地方上做个好人,将来还可以为国家出力。至于怎样做一个好人,将来我自有办法。这一层五爷一口就答应了。第二呢,周小姐说她不能终年关在家里,每年要五爷陪她出去游历一趟。当然,这一件事五爷也毫不为难。第三件呢,这事情可小,五爷倒不好答应。她说嫁过去了,要五爷跟她念书。每天念熟一课书,念不熟不许进房。听了这话,连陪去的两位老先生都忍不住笑了。可是周小姐一本正经,毫不难为情。最后,五爷说,教我念书,怕不是好事。我这个心,野惯了的,怎么收得回来呢?周小姐说,只要你答应,我自有办法教会你念书识字。不然的话,你不能做新中国一个人才,我就不能答应这婚事。说着,她在裙子下面,抽出一把雪白解手刀,对准了自己脖子,然后说,五爷最厉害的手段是要人死,我就不怕死,死在你这英雄面前,我也很有面子。五爷倒没有想到她这样干脆,也就一拍胸道,好,我都答应了。你做事这样爽快,也很对我王老五的劲。周小姐说,我嫁过去了,你若不照办呢?五爷也起了兴子,他说,你这个人真叫我佩服,我们可以喝碗血酒。凭天起誓。果然地,取了预备下招待娇客的酒,就用那解手刀割了两人中指,一同滴在酒杯里,同干了那杯酒。当天,周小姐在亲戚家里亲自招待五爷,就算订了婚。不到十天,这盘松堡大办喜事,周小姐就欢欢喜喜地嫁过来了。真是一物降一物,五爷那样目空一世的人,就服了这位太太,说什么,办什么。周小姐嫁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办学堂,除了小孩都进学堂不算,不认识字的庄稼人,还要进补习班,念夜书呢。周小姐第二件事,就是禁止妇女缠足,禁止男人吸鸦片烟,清廷叫了多年办不通的事,这里可办得很顺利。所以我们在开封住不下去,到这个山脚下来,倒住得很痛快。秦兄所说要找革命同志,这种人你岂可以放过?”平生道:“这周玉坚小姐的为人,我也听说过的,知道她能做五爷一半的主,但不知道他们是这样结合的。”刘先生笑道:“秦兄这个远大的志趣,你说给五爷听,他还会觉得自己有些高攀。你若说给五奶奶听,她必是十分赞成。只要五奶奶肯加入革命,王五爷他没有法子可以拒绝的。”平生想了一想,因道:“据刘兄这样说,这五奶奶是个维新人物了。可是看你们这几个庄子里的情形,依然是关起门来做皇帝。”刘先生道:“这话诚然。但是你要晓得王五爷这个人除了爱那侠义结交四个字,有点不同凡人外,其余完全是封建思想,甚至是帝王思想。在这两年多的光景,他变到现在这般情形,已经是不容易。别的罢了,你教他躲在松林里做个头儿的滋味都没有了,那他还干什么。而且由他父亲手上就是这样做起算他就要变的,由他自己的哥哥算起,一直到这远在百内外的百姓为止,也不肯变。我和学堂里这些先生都是受过新教育的人,对于几个庄子里的事本来也看不惯,可是想到他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要办学堂,就办学堂,要禁大烟,就禁大烟,也靠了他关门做皇帝这点威风养成的。”平生摇摇头道:“虽然如此说,这种情况,究竟不可长此下去。”刘先生道:“要改变这里的情形,只有把新知识灌入老百姓的脑筋里,慢慢地向正路上引导。我们干的,也就是这一着棋。”平生笑道:“若是这个样子,我们革命青年,就没有法子谈革命了。”刘先生对于平生这种意见,虽不能赞同,可是想到他是一个斩钉截铁的革命党,自有他的见解。他们继续地又谈了一些闲话,看看窗子外的天色,还没有一些开朗的样子,刘先生料着单身作客的人,一定是闷得慌,还想跟着把话说下去,那边学堂里却接连地来了两批人,请堂长快回去说话。刘先生便告辞去了。

平生一人躺在床上,眼看着窗外,细雨变成了白烟,被凉风吹着,一团团地卷着在空中飞舞,那正是表现了这阴雨天还没有止境,望了天色,好生烦恼。自己头脑昏沉沉地,虽不见得病体加重,料着一时也不会有什么起色。刘先生带了笑音,老远地叫着:“秦兄,恭喜恭喜!这回可大喜了。”说着,他不但满脸是笑容,走路都带着跳跃的姿势,门外就作了揖,走进来,一直将揖做到床面前。平生看到,倒为之愕然,因问道:“有什么事,教你这样高兴?”刘先生笑道:“说起来,你会不相信,革命党在武昌起义了,总督瑞澂逃跑,革命军已占了武汉三镇。”平生突然地站了起来,睁了眼睛,望着道:“我兄是哪里得来的新闻?”刘先生道:“我们这庄子里,有人从汉口回来,亲眼看见的事。武汉是八月十九日起的事,他是二十一日离开汉口,起早跑到孝感,才挤上了火车。一路之上都是人心惶惶的,就是县城里也有了这个消息了。只是这两天天气太坏,没有人到城里去,所以把这消息耽误了。你不信,他还抄有一张革命军都督黎元洪的安民布告在这里呢。”说着,在身上抽出一张稿纸,交给平生。平生坐在床上,两手捧了看着,接着就一拍床跳了起来,两只脚伸到床下,也不问是否踏着了鞋子没有,两手高高地举起,大声叫道:“不想也有今日。好了,好了!黄帝子孙有希望了!”说着,踢了两脚在屋子里乱跳。刘先生笑道:“秦先生,你是喜欢得太高兴了。你可别忘了你的贵恙。”平生笑道:“我的病好了,没有病了。就烦刘先生转告四爷、六爷,我要告辞了。”这样说着,才提起卷在床梁上的长夹衫向身上加着。刘先生指了窗户外的雨烟子道:“这样的天气,秦先生打算到哪里去?就是不怕上面雨淋,地下泥浆路滑,也不好走。”平生道:“人生遇着这样的大事,就没有躲在深山古洞之理。何况我还是个革命青年,早储蓄了一腔热血,预备得一个机会报答我的祖国。于今时机来了,我怎能忍耐得住?慢说不过天雨路滑,就是有一座火焰山挡着路,我也要走。”一面说着,一面坐在床沿上穿鞋袜。刘先生见他的志向这样坚定,料着是挽留不住,便道:“听了秦先生的话,我们也应该胆壮起来。只是今日天色已晚,走也不能赶好多路,你身体刚好,今日休息一天,明日动身如何?这样也好让四爷、六爷和你叙谈一番。”平生想了一想,点头道:“兄弟在此打搅许久,在情理上自也应当向主人道谢。那就烦刘先生陪我走一遭,我向四爷、六爷辞行。”刘先生还不曾答应,只听到外面答应了道:“不用辞行,我们送行来了。”随着这话,是天佑兄弟撑着雨伞进了院门。他们在廊檐放下了伞,隔了门就向平生连连地拱着揖,同道大喜。平生等他们进来,一只手抓住一个人的手,连连地摇撼着笑道:“这回算是大功告成了。决不像春天在广州那回起事。我就常说,革命总会在我们手上干起来的。二位怎么也知道了这消息?”天辅道:“上午有人从县里冒雨回来,说是武汉已有革命党起义。我们还将信将疑,以为又是上次广州起事一样,不过闹一阵子。刚才那个由汉口跑回来的王子兴到西庄里和我报信,说的和县里来的消息大致相同,这是错不了的。你是有志向的人,你要赶到汉口去轰轰烈烈干一场,这是大丈夫做的事,我们不能拦着你。只是今天实在太晚了,你走也走不了多少路。今晚咱们痛痛快快地喝一顿,明天我兄弟两个陪你一同上县城,假如能得着确实的消息,高兴起来,我们就有一个人再陪你走上一程,北到郑州,或者南到信阳,看看实在的情形。”平生道:“若是二位肯陪我走一程,我就晚走一两天也可以。”天辅一拍手道:“百年难遇的事,谁不愿意瞧瞧这热闹呢?”平生一想,王天柱虽没有回来,若是他兄弟两个,有一个拉到革命军里面来,也就不愁这嵩山脚下一支势力拉不过来,于是就依了主人的挽留,暂不言走。由于心里有一阵生平不曾发生的高兴,那一场感冒病已丢到九霄云外。当晚王氏兄弟邀了小学堂里几位教员作陪,就在迎宾厅里摆下盛席,开怀畅饮。这几位先生,虽不是革命党,却都是醉心革命的人,得了汉人光复河山的消息,就上自吴三桂请清兵谈起,说起三百年来,每次都想推倒清朝专制政体都没有办到,这回大概是一劳永逸了。到底恢复河山的大事,在我们眼里出现,实在高兴。越说越有趣,越有趣也就越喝酒。到了席散,不问宾主,大家都醉了。平生究竟是病后之身,兴奋过了分,定神之后,已是感觉十分疲倦。加上这酒量过分,一睡倒了,就不晓得醒。

次日在床上平生被嘡嘡几下钟声惊醒过来,睁眼向外一望,已是红日满窗。自己暗暗叫两声糟了,正待起身,无奈脑子昏沉沉的,却不由人做主。于是又合眼在枕上养了一会神,方才缓缓地爬起床来。漱洗过了,这里的佣工,又送上茶来,便坐着出了一会神。掏出衣袋里的挂表,看了一看,不想已是十一点钟。心里也就懊悔着,喝酒误了大事,从今以后,再也不喝酒了。正想到这里,忽听到哗啦啦一阵呼喊的声音,上震云霄,不由得吃了一惊,手扶了桌案,立刻站起来向外看去。可是那四棵高大的老柏树被雨水洗过了,绿油油地挺立在干净的阳光里,并没有一点意外的动静。凝神听了一听,那呼喊声又掀起了一阵,而且尾声拖得很长,哗哗的像下着大雨。平生这就不能忍耐了,手拍了额头几下,抢步走出院子来。正有一个佣工经过,便问他是什么事。他笑着道:“我们五爷回来了,现时正在操场上开会。他说我们汉人已经齐心动起手来了,要赶走清兵,弟兄们都有出头之日了。所以大家听了欢喜。”平生道:“哦,你们五爷回来了,是什么时候到的?”佣工道:“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刚才秦先生没有听到我们庄子上撞钟响吗?我们这里规矩,有什么大事,在操场上集会,关帝庙里就撞钟。大家都跑到操场上时,五爷一个人已经站在戏台上等着了。我去看了一看,见戏台柱子上,贴了红纸条,上写着庄主报告大汉光复。我正想向下听,刘堂长怕秦先生醒了,没人伺候,叫我回馆来了。”平生道:“那好极了,我去看看。”说着,便向外走。只听到一阵脚步响,有几个人抢进院子来。当头一个,头上挽着蓝布包头,扎成了个云堆式。上穿羽缎对襟密纽扣窄袖夹袄,下穿皂布裤,蹬着一双薄底鸟绒快靴。长方的脸,红红的。两只灿亮的吊角眼,远远射了过来。平生料着这是王天柱,还不曾开言,五爷抢着跑到面前,站定,两手一抱拳笑道:“秦先生,失迎,失迎!总算我冒夜三百里的快马,还赶着回来了。”那刘先生和天辅兄弟都在身后边,立刻向前介绍。平生回礼道:“我到底是在宝庄等着五爷了。”王天柱将一只手牵住平生的手,对他周身上下看了一看,然后回转身向随在后面的一群人,伸了一伸大拇指道:“不错,是一位英雄。”说着,拉了平生一同走入客室。他还不曾等平生坐下,先一拱手道:“秦兄,我猜着你恨不得立刻就飞到武汉,要看看天下事。可是我是新由外面回来的人,知道得很多,你要走,决不忙在一两天。我们既相会,总要畅谈一下,你今天不能走,明天也不能走,后天我陪你去郑州,你答应不答应?”平生犹豫着笑了一笑道:“五爷回来了,兄弟有要紧事和五爷商量,今天自然是不便告辞。”王天柱将大巴掌一拍肚子,笑道:“你不是要知道革命军起义的情形吗?都在这里。上海报,开封报我带了一大卷来,你要知道时局情形,这上面比我说的还会多。”平生见他站在屋中间,两手上下乱比,满脸是笑容,不肯坐下,便微微拱了一拱手笑道:“五爷这样高兴,兄弟自当勉遵台命。”王天柱道:“我为什么不高兴,现在大汉光复,我们弟兄都有了出头之日。这荣华富贵,不该是让旗人独占的了。”平生心里想着,难道他满腹高兴,都为的是最后一句话?可是话又说回来了,现在全国草泽英雄,不明革命大义,以为这一般是古来换朝代的老规矩,可以给不安分之徒许多升官发财的机会,他既在豫西有一种民间势力,他这种想头更不会少。就凭这一点儿,也当在这里再耽搁一半天,把革命的大道理给他说个大概。便伸手抓住他,同在一排两张椅子上坐下,笑道:“兄弟在这里盘旋几天,在四爷、六爷面前领教良多,贤仲昆都是爽快人。兄弟有什么话说,也就无须吞吞吐吐,老实地说出来。我之此来,就是要拉五爷做个革命同志。”王天柱将手拍平生的肩膀,笑道:“老弟台,不用你说,我早明白了。你当革命党的人不辞劳苦,天霸拜山似的,冒险跑到我这松林堡来,为着什么?我还告诉你一个消息,我在郑州,遇到冯兽医,他告诉我你到敝庄来了,把你的意思也告诉我了。你们看得起我,愿意带我玩一个,我还没有什么不干的。可是我也不会辜负你们的希望。不是我夸口,我这关帝庙里钟声一响,立刻就可邀合三五千人。你别看我是父传子,练把式,新家伙我也会弄。”正说到这里,佣工们将茶盘子托着茶来,他一挥手道:“不用这个,来酒。”平生笑道:“兄弟昨晚一高兴,醉得人世不知,所以五爷回庄来了,我都不知道。可不敢再喝了。”王天柱道:“不要紧,喝醉了,明天再睡一天,反正我们定期后天走。”平生笑道:“五爷回来,当然有些事情要办理,我不能那样不识时务,还要五爷陪我一路出去。”王天柱笑道:“你说急于想走,我要出去,比你还着急呢。我因为要赶着回来布置布置,把太太丢在郑州,我一个人就跑来了。你想,这样兵荒马乱,我放心她一个人在郑州吗?我立刻要去接她。你一定会说,你想到汉口,和我不同路。我再告诉你,京汉铁路恐怕没你搭火车的机会了。八月十九日,武昌起事,八月二十日北京就下了一道御旨,派荫昌带两队新兵南下平乱,这一条铁路都在运兵。你怎样走得了?我知道你老太爷上北京了,你老太太可在开封。天下无事则已,天下有事,河南就是血战之地,你难道不回去看一看老太太?你也许说革命党于今谈不着家务事,可是你想走南想走北,只有先回郑州最方便。你由郑州坐火车到开封,由开封到徐州,去上海也可以,坐外国轮船到汉口也可以。你走过开封,顺便看看老太太,岂不甚好?上海报大登特登民军的新闻,开封报也登,革命党只管闯开脸子在大路上走,官府怕惹事种仇,动也不敢动。报上还登着社评,叫朝廷开党禁呢。你还怕回去?”他一连串地说了,平生还犹豫着。佣工听了王天柱的话,已经用大木托盘,托着许多菜碗来,预备午饭。另外还有两大壶酒。五爷笑着招招手道:“你们替我满上两杯酒。我要占个卦。”佣工果然在桌边斟酒。王天柱两手在短衣襟下一抄,却在板腰带里,抄出两管六轮子手枪,笑着向平生点点头道:“你来看,这柏树梢上有两个老鸦窝,我两只手同时发枪,左手打左边一个,右手打右边一个。若是两只都打中了,我们的事业大吉大利。你依着我后天一道去郑州。若是只打中一只窠,那算我输了,你今天走,我也不敢强留。”果然平生看时,见他将枪指着窗户外面,对过一棵老柏树。树顶上高约五丈,弯枝八字分开,一高一低,靠左一枝有个鸟窠。右边另一棵柏树,比这树要远一丈多,更高的树枝上,也有一个鸟窠,却被柏叶隐藏了一半。平生这就想着,打一只鸟窠,这还罢了,两只鸟窠,一高一低,一远一近,一左一右,要同时发枪去打中,这是怎样的瞄准法?王天柱笑道:“秦兄,你看,这事不大容易吧?”平生笑着,还没有说话,只见他两手举了手枪,手掌心朝天,枪口反了过来,在左右肩头,朝着向后,枪把子倒向了前。平生心里纳罕,瞄准之前,还做这样一个姿势,这是什么意思?这个念头还不曾完,只见他两手向前一伸,把枪一甩,枪口向了前,砰的一声两道青烟直射了出去。向外看时,右边那个鸟窠,打得小树枝枯草叶子乱飞,左边这个鸟窠,有一只乌鸦带了一撮窠草,向下面一滚。他两手把枪向衣襟底下插去,空出手来,向平生一抱拳头道:“献丑,献丑!”平生更不答话,先拿起桌子上一大杯酒,两手举着,送到王天柱面前笑道:“兄弟借花献佛,恭贺恭贺。”王天柱拱手道:“不敢当,我转敬了。”说着自取了另外一大杯酒,送到口边,一仰脖子喝完,然后翻过杯子向客人照了一照杯,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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