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情形之下,秦平生虽然余醺犹在,也不容稍有踌躇,把那杯酒喝了,也照了一照杯。喝酒虽是小事,可是把这杯酒喝过之后,平生就不能不依允了王天柱的约会,因之和齐集在客厅里的人,从容谈说着吃过了这顿午饭,不再作今日离开松云堡之想。饭后,王天柱去料理着庄子里的事,便把带来的一大卷报,送给客人慢慢地欣赏。这已是到了九月初旬,上海报是八月下旬的,开封报是前三五日的。上海所登的民军消息,十分热闹。就是开封报纸上也都直率地登着民军字样,并没有什么顾忌。而且所载扬子江一带,都是兵心摇动,仿佛随时可以发生事情。荫昌所带的两镇军队,只是刚刚南下,还不曾与民军接仗。开封报纸,除登了几次官场安定人心的告示外,也没有像以前查拿党人格杀勿论的那些字样。心里这就想着,王天柱说的话也是对的。于今中原鼎沸,革命同志必已潜伏在四处,预备响应武汉义军。想由京汉路前去武汉,大概是不行。何妨就依了他的话,先到郑州看看形势。然后看看哪里有机会,就向哪里去投效。若是前往徐州的话,经过开封,回家去看看也好。这样想了,也就安心在松云堡再住两天,和王天柱谈了些革命意义。他再三地说,现在中国人谈到革命,以为就是杀鞑子,这是错了的。百分之九十几的满人早已与汉族同化,连满话也不会说,根本现在是汉满不可分。我们革命,只是要推翻清朝政府,并不完全是推翻满人。革命成功之后,我们是要联合国内各种民族,一律平等待遇,建立共和政体。说你不相信,满人也有加入革命的。王天柱在两天之内,已经听到他说了许多革命的话,他大概明白了如今大汉光复山河,并非古时的换换朝代。那么,他说现在是推翻清朝专制政府,并非排除满族,自也相当地了解了。到了第三天,天还不曾亮,平生就听到院子里人声杂乱,赶快起床,这时王天柱在院子外叫道:“秦兄,不忙,天还没有亮呢。昨日晒了一天,路已经干了,今天大概没有风,也没有沙土。咱俩都有一匹好马,肚子吃得饱饱地赶他个三四百里。”平生打开门来,见满院子的人站在朦胧的曙色里。每人的手臂上,都缠了一圈白布,在不大看得清人面目的时候,这种白影子倒更是明显。王天柱手臂上,也缠了一圈白布。他走进屋来,指着左手臂笑道:“我知道,在武汉一带起义的地方,挂着白旗为号,百姓手上圈着白布作为光复了的记号。我是个急性人,知道我们这一带城池,什么时候光复?我今天要离开松云堡,我就要先瞧见了这里光复才高兴。所以我这里今天算光复了,也让你瞧瞧,我们都革命了,王老五说的话算数,决不反悔,你高兴不高兴。”说着,哈哈大笑,将大巴掌连拍了两下胸。平生见他做事痛快,自也高兴。就在天色黎明之中,和王氏兄弟以及育才学堂里各位先生,共同吃过了早饭。平生也改了短装,将那柄长剑,负在背上。王天柱拉住他的手,陪伴着他出了迎宾馆,一大群人跟着送出庄屋来。老远看到那操场的大柏树上,用竹竿子挑出两面四方大白旗,上面用红笔写着,光复大汉,还我河山。自己骑的那匹乌骓马和另一匹灰色高头马,备好了鞍,有人牵着,站在路头。王天柱笑道:“秦兄,在敝庄屈居了这么久,我们是惭愧着没有什么招待。可是我兄弟懂得一点儿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你的意思要我们做个好百姓,做个中国男儿。你看,我们就把这一带地方先光复了,用这两面的旗子表明我们的心迹,欢送你一程。”平生便先和他一抱拳,又回转身来,向大家做了个罗圈揖,笑道:“各位这番抬爱,我一辈子不忘记。于今暂时告别,后会有期。”王天柱手牵着灰色马的缰绳,向大家点点头道:“你们等候我的消息吧。”说着,一拍马背,两脚一顿,上了马背。从他上马姿势那样矫健来看,可想到他是善于骑术的,平生随着他上了马,各抖缰绳,便骑上了马。只一声再会,八蹄掀开,跑出庄门。平生以为他这必是一直奔上大路,可是到了松林外,在当日入林的那个路口上,他忽然把马停住,回头向平生笑道:“请下马少歇,我要在这里交代几句话。”平生以为他真有什么话交代,却同他一路下了马鞍,走进那丛小树林下的矮屋子里去。看时,那原来系红桌围的公案,已经拆除了。正面墙上贴了一张红纸,写了面盆大字四个,大汉天下。十字交叉的,用竹竿挑了两方白竹布旗,全写着还我河山。他笑道:“我听刘先生说,你就不愿意我这里官府排场,我立刻把它换了。可是我只能管到这里为止,出了这哨口,是官府管着,非大干一场,不能把白旗扯出去。不过这一带地方,迟早是要由我来光复的。我这样做,算是先给官府通大信。这在早年,就叫造反了。我这样做,一点儿不含糊,你现在可以放心拉我做个同志了吧?”平生笑着向他伸了大拇指。他扬着马鞭子哈哈大笑。这里七八名把口子的壮丁,都肃然排立站在一边,王天柱向他们点头笑道:“哥儿们等着吧,我再出去一趟,多则半个月,少则几天,我就回来,我会带着好新闻回来的。秦兄,走哇,放心上路吧。”他说完毕,大跨步子又出去上马了。平生骑着马跟了他,心里头也就想着,王老五这个人虽然粗鲁一点儿,说得投机,却也勇于改过,这样一个人,又有这样一般势力,自不可放过了他。心里如此想着,一路之上,又不免随时和他谈些革命大义。
快马跑了三天,又走的是小路,在这日下午,太阳还不曾偏西,背着阳光,远远望见东北地平线只一丛灰腾腾的烟雾。王天柱在马背上将马鞭子遥遥地向前一指,笑道:“秦兄,快到郑州了,你没听到一阵雷响,那是京汉路上开着火车呢。”平生向那发雷声的地方看去,长堤似的,地平线上微拱着一长埂,带着一片树林,正是行近了京汉路。又在马背上加了一鞭,渐渐地看到那烟雾丛中现出楼阁人家的影子。然而王天柱却不奔往郑州,将马头微微带着向北走去,马也放缓了步子。平生道:“王兄,不能够按着这样的方向走吧。”王天柱让平生的马赶着并排了。将手一拍腰,又指了平生背的剑,笑道:“凭咱哥儿俩这副扮相,就能到兵荒马乱的郑州城里去吗?好说,人家猜我们是练把式的。不好说,可会把我们当了歹人。王老五不在乎,可别害了你呀。就这样一直走,我有个落脚的地方。我们洗一个澡,换上一套衣服,顺便打听时局情形。我们从从容容进城,找个小馆,闹上两壶白干,吃它两条黄河鲤,你说好不好?”平生道:“原来五爷有落脚的地方,那就好极了。我心里正愁着这一副打扮,可是又不敢说,怕五爷笑我胆怯。”王天柱笑道:“你别看我是个老粗,我在南北走过上十省,混了这些个年,若全是干粗的,我有几个脑袋?随我来吧。”于是扬着鞭子一口气跑了七八里路。这里一带少沙土岗子,有一条人行路直通到这一丛新树林子去。这树林只有几颗高大的白杨和青桐,其余全是手臂粗的树干,一望而知是新培植的森林。这些新树,有枫树,有枣木,有洋槐,有榆柳。中原秋早,一大半叶子都黄了。夕阳照着,一片黄光,颇是好看。行近那疏林,略看到一层屋脊。直把树林子钻尽了,才看到一所单独的平房,四周围了短墙,敞着八字大门,门上一块直匾,大书黄叶山庄。门外一排半黄半绿的柳树依然是嵩山脚下那个排场。马到了门前,还不曾下鞍,拥出来七八条各色长毛狗,汪汪地叫着,直扑过来。王天柱只将马鞭子一扬,狗就摇头摆尾,转着欢迎那匹灰色马。就在这时,门里抢出来个青春少妇,看去约莫二十岁,清秀的脸儿,架上托力克眼镜,上身穿了蓝竹短褂,下系青绸长裙,头上挽着钻天髻,竟是一位当年学校的女教员。平生倒是一怔。王天柱跑上前去,笑着招招手道:“来来来,我向你介绍,这是你们维新同志。”那少妇便迎向前一鞠躬道:“这是秦先生。”平生只是鞠躬回礼,还不知道怎样称呼。王天柱摇撼着身体笑道:“这就是我们那口子,周玉坚女士。”平生这才明白,因道:“哦!原来是周女士。”王天柱笑道:“听你这口气,你没想到我有这样一位太太吧?”周玉坚笑道:“一路风尘辛苦,不说笑话,屋里休息吧。”随着这话,有一个小伙出来,给牵了马进门。平生被主人让进了屋子。看时,是三进四合平房,各屋子大半掩了窗门户扇,静悄悄的,不见人迹。院子里栽着冬青松秧,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顺着地面,拢了百十盆盆景,菊花、秋海棠等类,正开得鲜艳,这里像是人家一所别墅,王天柱直引着客人,到后进东厢房里落脚,见到的又是开封城里公馆客厅排场。主人笑道:“秦兄,你张望些什么?这也可以算是我的家。我一年由郑州来来去去,南北乱跑,不能不有个落脚的地方,可是,不是十二分知己的朋友,不会到这里来,很少人知道我在郑州外邻有个家。”平生听了,自不便说什么。原来这里是不见什么人的,不到十分钟,男女佣工,却不断地来往,送着茶水糕点,王天柱笑道:“太太,你奉陪着秦兄稍坐一会,我进去先换了这套行装。秦兄急于要知道的,就是这一程子的时局淌息,你挑好的告诉他一点儿。”平生道:“嫂夫人请便吧,兄弟也应当换去这套行装。”王天柱道:“那也好。找干净房间,让你休息,我们把这几天的报,送一卷让你自己去看就是。”于是派人提了平生的包裹长剑,引到旁边小跨院来。这里有三间小房并排列着。进了靠外一间屋子,洞明的四开玻璃窗下,列了一张红木雕花长桌。上面除有一只花瓶和一套茶具外,居然有两套书摆在桌子角上,翻过来看时,却是一部《儿女英雄传》,一部《七侠五义》,还有一部新出的《孙子浅释》。心里想着,有点意思。横头设了一张时兴的宁波床,被枕配得齐全。床头有衣架和洗脸架,简直是特设的客房。窗对面放了一张红木方桌,放有一只象棋盘,一只红木大盒,装着杯子大的乌木象棋子。桌子里面,墙上悬了一幅关羽秉烛读春秋的图画,两边悬一幅虎皮纸对联,豪气吞湖海,雄心慕汉唐。旁边落款华山道人。平生不觉肃然起敬。再看那湖字,三点水特别细小,现着胡字特别大,这又觉得这位太平天国的遗民,处处都有他的个性流露出来。因故意向送茶的佣工道:“这里是五爷的内室吧?怎么好来打扰呢?”他道:“不要紧,这里向来是待客的。”平生也不多言,看看这院子里,有一棵极大的柳树,垂枝把全院都笼罩了。大树下,有个小月亮门,却紧紧地闭着。这所屋子,本来就幽静,看院子里石板面的人行路,两边青苔长了很深,这里更是幽静。随着佣工送了茶点和一大卷报纸来,平生就坐在长案前的太师椅上,展开报纸来看。这比在松云堡看的报,更热闹了,报上登的新闻,几乎是东南半壁都在摇动之列,尤其让人兴奋的,就是长沙、九江两处,都已入民军之手。安庆、镇江都有独立的消息。平生不觉把桌子一拍,站了起来,自言自语地道:“我立刻就走。”窗子外面这就有人答话道:“忙什么呀。哪个地方,等着你去做都督?”平生看时,王天柱穿着蓝湖绉夹袍,套上青花绸马褂,头戴青纱瓜皮小帽,倒像个官僚的样子。便迎着他进来,连连地拱着手道:“兄弟实在是要走了。长江一带,大概早晚都要入民军之手。我应当赶快到上海去和同志会面,找一个投效的地方。不然的话,津浦路一断,我就走不过去了。”王天柱向他身上看看,笑道:“你不脱换衣服吗?”平生低头一看,笑道:“我一拿着报,就看入了神。什么都忘了。”王天柱不曾答话,周玉坚也来了,她笑道:“秦先生,我们不留你,但是你在报上看的消息,总不能透彻。你应当在郑州找找你的同志,问问时局内容。这样一个贯通南北的要道上,也许你们会有同志在这里暗下布置的。趁今日天色不晚,你就请行。我们明日不出门,静等着你的消息。”平生想了一想,因道:“我一去,大概不会回来了。我一柄剑和这一匹马,留在贵处,请转交华山老师父。但是我到哪里去,我会写一封信让专人送来。我看了报,我的心都飞了。”说着,连连拱揖。周玉坚道:“这里去郑州还有上十里路。我们派一个人预备一头牲口送你去。索性让秦先生走快一点儿。天柱,我们外面等着,让秦先生换衣服。”说着,她竟是拉着王天柱走了。平生匆匆地换了长衫,提着一只小包袱,就到前面来告辞。主人双双地在客厅里等候,桌上摆四大盘菜,一把酒壶,三副杯筷。平生道:“还要叨扰?”周玉坚已提起壶站在桌子边斟酒。笑道:“并不留秦先生坐下,门外已预备好了马。”说着,向旁边站的一个男工道:“把秦先生的包袱接过去,拴在马上。”平生将包袱交过去了。她两手捧了一大杯酒过来,笑道:“恭祝秦先生马到成功。”王天柱将盘子里红烧整鸡,拔起一只腿子,交给他,笑道:“是为老哥办的,你也不能一点儿不尝。”平生只好笑着一手拿了鸡腿,一手捧了酒杯。天柱道:“且慢,我们同陪你一杯。”于是站在桌前,就对立着把酒杯端起来干了。主客放下酒杯,平生也只好把鸡腿送到嘴里咀嚼。王天柱挽了他的手道:“我送你上马,不再啰唆。”平生笑着和他夫妇一同出门。果然门外有两匹马,一个长工等着。在那一片斜阳,满林黄叶之下,平生跳上了马,只一拱手,随着那匹长工的马,直奔郑州。
平生自己以为是不会再到这里来了,在马上还不住回头看看。觉得对这主人翁的殷勤,是太对不住了。可是在第三天的下午,大地上一团盆大的红日西下时,他又独自地提了小包袱走了回来。在这前一晚,正刮了一晚西北风,这时不但树上的叶子,飞去了一大半,便是没有刮去的树叶,也更加地变着焦黄了。天上的红霞,火烧了西方地平线半个天空。红光笼罩了一簇黄色树林子,在稀疏的枝叶缝里,露出半堵白色的粉墙和两只灰色的屋角。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觉得这里一堆黄色,特别有些令人留恋之处。紧张了两天的胸襟,倒是轻松了一下慢慢地走近了那树林子,却在树干的空当里,看到一个人影子一闪。那人上面是蓝衣下面是青裙,分明是周玉坚了。心里也就想着,前天是那样的慷慨,迫不及待地走去,今天又回来了,首先就见到女主妇,这话颇不好说。想着想着,人走近了,那个妇人影子,却半藏在一棵树下。自己还不敢冒昧地叫着嫂嫂,再迎向前两步。她出来了,红着脸,叫了一声:“大爷。”半鞠了个躬。平生哦哟了一声道:“是鹿小姐!您怎么会到这里来了!”鹿小姐道:“大爷没有在城里见着王五爷?”平生道:“没有呀。”她道:“没有见着小三儿?”平生道:“他也来了?这真是意想不到的遇合。”她手扶了一棵小桐树干,低头想了一想,因道:“大爷原来全不知道,我告诉你吧。现在不是风声很紧吗?家父让家母带我先回北京去。秦伯母也是惦念得您了不得。据小三儿在一位冯老师那里得来的口信,知道大爷在登封。现在反正开了党禁了,回去没关系。我们派小三儿来找你。由开封到郑州,打算再坐京汉车。小三儿顺道送我们一程。昨天到了郑州,没搭上车,只好住在客栈里。昨天上午,小三儿在街上走,又遇到了冯老师,他说你在王五爷家里。小三儿喜欢得了不得,悄悄来告诉我,我就让他来找你。不想他没有找着,说是你到上海去了。我一急,瞒着家母,带着一个老妈子,让小三儿引我到这里来了。来了之后,蒙这里周玉坚女士款待着我,她说,你要走,有一封信送来的,现在准没走,把我留下。王五爷带着小三儿进城找你去了,我想,一不做,二不休,就在这里等你的消息吧。家母那里,我让小三儿送个信去,说是下午准回客栈。你瞧,太阳落土了,王五爷和小三儿全没有回来,急得我只管在这树林子里张望,周女士陪了我半天,看看天色不早,她只得答应送我……”一言末了,林子里面,一阵马铃铛响。只见周女士坐着一辆车出来。车上果然还坐着一个女仆。她一见,从骡车上跳下来,拍着手笑道:“秦先生来了,好了好了。鹿小姐,怎么着,我说他会来的吧?”鹿小姐嗤的一声笑着,她脚上踏着一双黑皮鞋,拨着地面上堆积的黄叶。周女士道:“站在门口,不是说话之所,请到家里坐吧。”鹿小姐皱了眉头:“怎么办呢?天色晚了,家母在客栈里,岂不等了着急?”周女士笑道:“你好容易找着他了,难道一句话也不说?”鹿小姐低了头,脸上红晕红到耳朵根后去了,平生想了一想,因正色道:“鹿小姐家规很严,这的确是不能耽误了。嫂嫂,我那匹乌骓马还在这里吗?”周玉坚道:“自然在这里。”平生道:“那么,鹿小姐坐车,我骑马……”周女士不等说完,笑着点头道:“好的,我叫人去和你牵来,你等一等。”说着,她竟走了。平生隔着那树干,望了鹿小姐道:“以前好几次蒙你通知我走,我都大意了。后来我走了,我也没有给你一个信,惭愧得很。鹿小姐今天又这样冒了大不韪来看我,我是感激万分。”鹿小姐抬起头来,看到前面有个女仆,又有一个车夫,只笑了一笑,又把头低了下去。就在这时,又是一阵马铃响。只见林子外一道尘烟飞起,直旋到面前。王天柱骑着那匹马飞奔来了。到了面前,一跳下马,一手拿鞭子一手握住平生的手笑道:“现在不急于到上海去了。”平生笑道:“言之甚长。”他看到这里停了一辆车,问道:“怎么样,鹿小姐要走吗?”鹿小姐道:“天不早啦!”王天柱笑道:“鹿小姐,说你不相信,我把你们老太太请了来了。小三儿跟着呢,车子快到了。大家里面坐吧,不用走了。”鹿小姐道:“哦!家母也来了,那我在这里等着吧。”王天柱道:“老弟台,我们先到屋里坐吧。我有话和你说。”说着,拖了平生,一直向里走。到了客厅里,把马鞭向地下一扔,拍手哈哈大笑道:“老弟台,我明白你的话了。现在根本是汉满不可分。我们革命,只是要推翻清朝政府,并不要完全推翻满人。”平生没想到松云堡和他说的革命正义,他现在拿去开玩笑。因笑道:“五爷,你误会了。”他笑道:“我不误会,我还得喝你一杯喜酒呢?”平生道:“我正要问五爷怎么把鹿夫人也请来了。”王天柱道:“还说呢,为了找你,没把郑州城跑光了。我遇到你们一位陈同志,说你又下乡找我来了。我和小三儿一商量,我们来反串一出能仁寺吧。我就到客栈里去见了鹿夫人,说是你和鹿小姐都在我这儿呢,请她也来吃顿便饭。我可没敢说出城有这么远,好容易雇好了骡车,把她老人家诳上了车,我还怕你没来,这出好戏唱不成。一路打听着,果然有你这样一个人走来了。我打着快马,就追了来。我说,老弟台交朋友,交咱们这样的朋友,没什么话说吧?”他站着一面说着,一面在衣服里抽出一条手绢,擦抹头上的汗。工人送上茶来,他也不管是敬客的,接过碗来,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干。平生虽觉得他是彻底地误会了,可是看他这样热心,倒是盛情可感。便笑道:“今晚上我和你长谈吧。”正说着,外面周女士一阵笑语声,正是迎着鹿夫人进来了。平生想着,尽管越来越误会,总有说得清楚的时候,现在且不必分辨。便走出院子,对着进来的鹿夫人,向前作了一个揖,口称伯母。鹿夫人于今也是短褂长裙,不着旗装了。两手环抱在左襟上,做了一个汉揖道秦少爷好。看她脸上和和平平的,并没有什么不然的样子,周玉坚引着她到上房里,平生只随行到走廊上就回到客厅里。小三儿穿了一身短装,由院子里迎上前,把头上草帽摘了向平生一鞠躬,笑道:“少爷,不请安,我们行汉礼了。太太特意打发我来请少爷回去。”平生道:“我全知道了,找个地方你去休息休息,有话慢慢再说。”
平生回到客厅里,已亮上了灯火。王天柱坐在一把围椅上,直伸了两腿,还是舒服地捧了一碗茶喝。平生靠住他坐了,因道:“五爷,我走后又回来了,不但你想不到,我自己也想不到,我在郑州遇到许多同志得了确实的消息,西安已经起义了。太原起事,也就在这两天。这样一来,河南起义,势子就不孤了。几位在郑州的同志,都是久仰我兄大名的,说是我为什么丢了这现成的局面不干,倒要向上海跑?主张我立刻和五爷回松云堡去,带几千人出来,占袭洛阳,响应秦晋。王兄,你在民间有那样大的潜势力,只做地方上一个关门皇帝,充其量言之,只是图个私人快活。在公言之,与国家社会,毫无用处,在私言之,你王天柱空有一身本领,不过一般的与草木同朽。遇到这样五百年难有的一个机会,不轰轰烈烈干上一场,白顶着这颗英雄脑袋。”王天柱突然站起来道:“我为什么不干?不干,我还不到郑州来呢?我就怕人说白顶着这颗英雄脑袋。”说着,拍了两拍自己颈脖子,于是又回转身来向平生拱了一个揖道:“老弟,你明白,我是个老粗。你说出兵洛阳,响应山西、陕西,我有那大力量,也敢做。可是你说的,这不是躲在松树林子里关门做皇帝的事,必得你多多地帮忙。”平生道:“这何用说?不但是我,还有几位同志,大概今晚八九点钟,会到这里来拜会你,就借你这里开一个会,要怎么样子干,大家出主意。我知道你是赞成革命的,我们关于这事也谈得很多了。可是到了现在要你正正当当地加入革命军,我必得先来征求你的同意。”王天柱一拍胸脯道:“我一百二十个干。你们同志在哪里,我亲自去欢迎。”平生道:“那用不着,他们分散在各地方,你找不到的。你和他们不认识,见面也多一番周旋。还是我去引了他们来。”王天柱道:“好的好的,我立刻叫厨房里预备一点儿酒菜,你立刻就去接。咱们商量大事,闲话少说。”平生道:“嫂嫂不是一个平常女人,应当通知她。”外面周玉坚笑着进来道:“我已经听着多时了。我就爱听人说我不是一个平常女人。回头开会,我要参加一个。”平生道:“那是自然。”周玉坚笑道:“天柱说,我们这里今天要唱能仁寺,你瞧过《儿女英雄传》没有。他要硬给你做媒。”平生笑道:“现在哪有工夫谈这个?”说着,向主人一拱手道:“马预备得现成,我这就去郑州了,大概来的有七八个人。”他一面说话,一面就走了出去。王天柱笑着张开口,不住地搓手摸头,在屋子里乱转,见周女士还站在这里,便笑道:“你也乐忘了,有客在上房,你不去陪着。”她走近一步,向他低声笑道:“你不说给人家做媒吗?”王天柱搔搔头发道:“现在哪有工夫谈到这个?”周玉坚道:“你先说唱出能仁寺,那还是笑话,现在倒真成了。这段婚姻,鹿小姐是千肯万肯,秦先生也是求之不得。作碍的就是鹿小姐父母摆着旗人架子,不肯与汉人通婚。咱们把鹿太太诳来了,原也利用过旗人倒霉的年头,和她好好说成这喜事,还能握刀动杖不成。今天这里一开会,这就好办了。我有一条小计,保管一试就成,而且一点儿也不耽误大事。”于是悄悄地把自己的意思向他说了。王天柱一拍手笑道:“就这么办。我王老五好事,遇着你这五奶奶又好事。”周玉坚道:“人家秦先生提拔咱们做一番大事业,咱们也当替人家完成一段心愿。那小姐长得刚健婀娜,别说秦先生和她自小儿长大的,我是一个女人,一见也就爱她。”王老五笑着点头称是。于是夫妻两个,分途行事起来。在三小时之后,主人翁已抬过鹿夫人和鹿小姐的晚饭,周玉坚陪着在上房闲话。红木桌子上点着白瓷罩子的赛银灯台的煤油灯,梁上还另垂下来一盏草帽式的吊灯,屋子里雪亮。灯下是当年少见的五彩玻璃碟子,装着下茶的干点心,瓜子杏仁之类。杏黄瓷彩龙盏碗,泡着香茶敬客。鹿夫人手上捧着的,是一管银制水烟袋。这在客人眼里看来,主人翁总是一个官绅世家了。周女士坐在紫缎子椅垫上笑道:“鹿夫人,你曾问我们五爷是什么官阶,我是含糊地答应你。其实不是,咱们不见外,我引你参观我们这房子。”说着,叫佣工点了一盏手提玻璃罩子灯,便请客人同行。客人以为主人要夸示他的富有,便含笑跟着走来。另一个佣工在前走,走进旁边小跨院。在一棵大柳树下,有一个月亮门,反锁着。佣工开了门,先抢前去,然后里面有一线灯光。可是灯光在地面下发出来的,原来这里照西边人开土窑的法子,平地挖下去一道深沟,约莫下去两丈。在沟壁一边开着窑门,挖了土窑。窑上的地面,却是葡萄架。鹿夫人看到,这已觉得奇怪了,可也不能说不参观。沟是有石梯子下去的。周女士先走到沟心,让佣工高举了灯引客人下来。大家向土壁子里进了窑门,先是个小巷子,只能走一个人,倒转了两个弯,但转弯的地方,都有灯悬在洞壁上。再进一所门,土窑忽然开朗,是一间很大的土窑子。上面悬着大吊灯,照着四壁都是白粉糊的。可是鹿夫人和小姐,越看得清越吓得心里乱跳,脸都青了,作声不得。原来四处都放着是刀枪剑载,而且这不是练把式弄的玩意,有快轮子步枪,有来复枪,靠在壁上的大刀,柄上悬一方红布,立着的茅子尖下垂了一撮红缨,白的白,红的红,好闪眼睛。周女士笑道:“鹿太太,不要紧,我引你来看,是表示我们可以和你保险啦。”于是她笑嘻嘻地,再引客人回到上房坐着。鹿小姐究竟胆子大些,定了神,笑道:“五爷原来是官居武职。”周女士摇一摇头笑道:“我再说一句不要紧,请放心。说明了别害怕,五爷就是嵩山脚下有名的王天柱,又叫王老五。”鹿夫人哦了一声。周玉坚笑道:“别害怕,自我嫁了他,他早已是个善良百姓了。要不,秦少爷怎么会和他交朋友呢?他现在要做革命党报效同胞,补救以前的过失了。地窖里那些东西,根本是不用的,不过自己哥儿们,没事练着把式而已。我索性告诉夫人小姐一件事。夫人不是问秦少爷哪里去了吗?他是到郑州请革命同志,借舍下开会,现时正在前面客厅里开会。秦少爷一再地说了,于今革命,是推翻腐败的清朝政府,与平常的旗人无干。而且革命成功之后,要五族共和呢。”鹿夫人呆呆地坐着,简直说不出话来。鹿小姐听说平生在这里,胆子就壮了,因笑道:“其实我们也是汉人,我们是汉军旗。”周玉坚笑道:“是呀,秦先生和我们提过,说鹿小姐就有革命思想呢。”说着,她在桌上花瓷筒子内,取了一根纸烟煤点着,将那银烟袋装上一袋烟,双手递给鹿太太。鹿太太起身接着,说不敢当。周女士又抓了一把松子仁儿,递给鹿小姐,笑道:“小姐你是进过学堂的维新人儿,有什么想不透的。愚夫妇请二位到舍下来,完全是一番好意。”鹿小姐道:“那我怎么不明白呢?你瞧,五爷为了找秦大爷,在郑州城里城外跑了一天。”周女士坐在她下手,向她瞟了一眼笑道:“为你两人,可也为了他自己。二位请坐一会,前面开会,有我一份,我也得去参加一下。我马上就来。”说着,她起身走了。
鹿太太坐着,只管抽水烟袋,看到屋子里有两个大脚老妈站在一边伺候着,只望了自己小姐,不敢说什么。鹿小姐微笑着道:“不要紧,还有秦大爷、小三儿在这里呢。”鹿太太这才逼出一句话来道:“你瞧,怪尴尬的。”然而这句话,仍在不可解之列。母女二人约莫默坐了十来分钟,只听王天柱在门外先说了一声失陪,然后进来。他站着先作了一个揖,笑道:“照说,鹿小姐在此,我不便进来。可是小姐是一位维新人物,不会见怪的。”她母子都站起来让座。鹿小姐道:“凡事都有打扰,怎敢说那不知进退的话。”王天柱坐在靠外一张椅子上,请客人坐下,又让老妈子敬过一遍茶烟。然后笑向老太太道:“王老五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也拦不住话,有错儿请别见怪。听说鹿府上和秦府上是世交,是吗?”鹿夫人捧了烟袋,坐在正面,见他粗眉大眼的,说了一个话帽子,以为有什么惊人之笔,及至听到是一句轻松的话,便答道:“是的,我们是世交,要不,我们怎么不避内外呢?”王天柱道:“听说,秦兄是和鹿小姐自小一块儿长大的?”鹿小姐斜坐边,便微侧了身子,把头低着,鹿太太这又不知他什么用意了,这话当了人家千金小姐的面问着,实在粗鲁。便笑道:“是的。我们原来在北京做过街坊。”王天柱道:“这我就有点奇怪了。两家既是世交,这郎才女貌的一对儿,又是一处长大的,为什么两下不提亲呢?莫非鹿府上说满汉不通婚,嫌秦府攀交不上?”听到这里,鹿小姐十二分明白。心里想着,睡梦里想问的话,今天亲耳听到人家质问母亲,真是痛快。这位王五爷,不要是书上说的昆仑奴这一类侠客吧?可是她心里喜欢得乱跳,跳得衣襟都在动,头却格外地低下去了,鹿太太道:“哟!那可不是。我们原是汉人啦。”王五爷道:“那为什么没提过亲事呢?我说,鹿小姐,你是文明小姐,你不嫌我当面问这话有点冒犯吧!”说着,向她起身作了一个揖。鹿小姐虽侧过身子去坐着,眼光可是由眼角上不住看这位猜想着的侠客。这就立刻站起来回礼。也是百忙中没有顾虑到年月不同,竟蹲着身子,请了个双腿安。王天柱倒也不介意这礼节失时,又回过脸来向鹿太太道:“我还告诉你一个消息,今天傍晚听说,太原也起义了。民军再迈一步,就到直隶啦。我王老五多这么回事,要喝你两家一杯红媒酒,大概没说的吧?凭我面子不成,还有前面那些开会的同志,都是这样说,这面子可大了。”鹿太太听他的话音,知道是做媒,可是他又扯到太原起义,不知他什么意思。便道:“五爷,您坐着说,好商量。”他道:“还有什么商量的?我们等不及啦。”周玉坚在门外先咳了一声,接着道:“五爷,你这是怎么说话?像你这样做媒,把吴刚的斧子砍折了,也不能成事。”说时,她笑嘻嘻地进来了,向大家勾着头道:“请坐,请坐。”大家坐了,她也端起桌上一碗盖茶,坐着先喝了一口。放下碗,还摸出胁下掖的手绢,擦了一擦嘴,这才向鹿太太道:“明人不说暗话,这两年的婚姻,本来就不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啦。我是个女学生出身,我知道女学生的心事,鹿小姐不能有个例外,也是主张婚姻自由的。她和秦先生自小儿兄妹一般大,要说她心眼里不愿意秦鹿两家联亲,那才……”鹿小姐身子略挺一挺,想接着辩论一句。周玉坚笑道:“您别忙,等我说完。我早知道你们在旗的家规重,谈不上婚姻自由的,何况还有汉旗之分呢?可是鹿家伯母……”她掉过脸来很郑重地向鹿太太道:“打八月十九日起,你们在旗的,也不能再守旧家规了。这两位既是郎才女貌,性情相投,您那家规又不能行了,所以我们出来要做这一件红媒。您必定说为什么这样急哩,好像绑票似的硬做啦。这也有个原因,第一,是难逢难遇,大家碰在一处。第二呢,五爷不是说太原又起义了吗,可惜他只说了半截,没让你们明白。就是北方事情也这样紧急了,五爷和秦先生被外面开会的同志公推,他们明儿一早,就回登封去,有大事要办,在这里就剩半晚了。若是这事今晚不说定,你秦鹿两府的人,将来自会得着见面,可是我们姓王的,不知道将来在那里,还能巴巴地追着你们去说媒吗?这还是小事。第三呢,据秦先生说,鹿小姐向来赞成革命,秦少爷逃出开封,不就是她通知的吗!开会的那几位同志,说他二位不但是青梅竹马之交,还是患难朋友呢。他们愿意这二位在今天当他们的面订下白首之约。有了这三个原因,所以我们就急着说媒了。还为着你是旧家庭,我们才转这个圈子,向鹿夫人请示,要不,把他二位请到客厅上,由他们宣布订婚就完了。说到这里,可得替你反问一句,你说婚姻自由,你准知他两人都愿意吗?这好办,他两人都在这里,您可以当面问一声,若是有一个不愿意,我们全算多事,什么不说了。若是两人都愿意,那就请你别拦着。国家都要革命党来改良,私人儿女婚姻,可就由不得老前辈守旧专制。话完了,你瞧着怎么样?”她说完了,顺手把桌上另一支水烟袋取过来。五爷立刻取了一只纸煤儿,在灯上点了火递给她,她不慌不忙地,笑嘻嘻地呼烟。鹿太太听了她这一套软中带硬的话,心里也有《儿女英雄传》那套故事。心想,她虽没提刀动杖,她可像十三妹一样的强横。别说这一对小冤家早就情投意合,不用问了。便是问,自己小姐在王五爷家里,敢说个不字吗?何况今日冤家路窄,又赶上革命党在这里开会。便笑道:“承五爷和五奶奶的好意,我还有什么话说,何况我和秦府就是世交。不过我答应了这婚事,回家去,要在我家鹿大人面前担一副重担子。”王天柱道:“那怕什么?鹿太太您总听到说湖广总督瑞澂都逃到上海去了,差一点儿丢了命。鹿大人将来也不会是鹿大人,他……”周玉坚口里喷着烟道:“你怎么一点也不客气?你可知道你是在说媒。鹿夫人这个你不用为难。将来鹿大人要怪下来,什么担子,都推在王天柱夫妇身上就是了。这婚事您算答应了。”鹿太太心想,我不答应你饶我吗?便笑着点头道:“我高攀秦府了。”周女士放下水烟袋,就向前握住鹿小姐的手,笑道:“你也总得说一句话呀,不然,现着我们做事太武断了。”鹿小姐低了头,只是格格地笑。周玉坚道:“你光笑不成呀。你难道笑我们多事?”鹿小姐这才抬起头来笑道:“我还能那样不知好歹呀!”王天柱拍着手哈哈大笑道:“成啦!成啦!鹿夫人你预备下见面礼吧。我去引秦兄进来认亲。”说着,一路笑着出去了。
不到五分钟,主人就引着平生进来。他到了这时,只好绷了面孔,站着向鹿太太一鞠躬道:“蒙伯母俯允亲事,十分感激。不过今天晚上这样提亲,都是五爷和各位同志好意,小侄原不敢这样冒昧。”鹿太太道:“咱两家是世交,能够这样也完了我一件心事。我也学学五爷的样,来个干脆。”说着,望了那坐在屋角椅子上的小姐道:“凤英,你把手上那个宝石戒指取下,交给平生,就当了我、五爷、五奶奶订婚。”王天柱听说,只管拍了掌声叫好。鹿小姐本已取下戒指,站起来了。这儿好声喊着,她又扭转身去了。周玉坚正色道:“这是正事,别小家子气。”鹿小姐这才向母亲请了一个安,把戒指递过去。鹿太太一摆手道:“你俩自小像兄妹一样,不用害臊,你就文明点儿,交给平生吧。”母亲这样说了,她只好半低了头,微抬了手,走到平生面前递了过去。平生倒是一鞠躬接着。王天柱笑道:“老弟,你得把东西敬过去呀。”平生道:“我身上没有预备什么。我那小包袱里有只金表,”王天柱道:“你的小包袱我收着呢。”说着,他快步到后厢房里取金表去了。一会儿,王天柱取着金表来了,将表交给他,他又一鞠躬交给了鹿小姐。周玉坚站在一边,便鼓了两下掌。
王天柱一手挽在身后,这时高举出来,却是一张小画。画上一个时装美女,不就是鹿小姐吗?他笑道:“鹿夫人,你瞧瞧我们秦家老弟,连出门的简单小包袱里,都带着鹿小姐,他们愿意到什么程度,你还用得着问吗?”于是全屋人笑了,鹿小姐也笑。可是鹿小姐的笑,是完了她送画的那桩公案,可没有人知道呵。后面这一阵笑,已惊动了前面开会的同志,大家得了消息,一定要请鹿小姐出去会面。主人翁夫妇,也大为高兴,在客厅里并排陈列着两张圆桌,设下两桌盛席。左席上特地燃上一对桃红色的鸳鸯烛,还是专人到郑州去买来的呢!右席上主人夫妇,陪着六位同志。左席邀了秦鹿两位,也陪着六位同志。秦鹿两位走进门,全体起立,热烈地鼓了掌。鹿小姐只觉得今天晚上这一会,如同做梦。除了见人鞠躬便是抿嘴微笑。大家入席,已是一点多钟了。在左席,一位张同志站起来道:“今天我们是两大喜庆。第一,难得王天柱先生和夫人周女士慨然加入我们革命队伍里,愿把他们所有的力量,相助革命。第二,是这位向来同情革命的鹿小姐,倒和我们秦同志订了婚。原来她相助革命,以后更可以相助革命了。你看,这红烛的光彩,照着大家脸上喜气洋洋,便是佳兆。至于私人的好事完成,那还是小事。我们今晚做个通宵之欢,但不可喝醉,以便天亮了,我们恭送王秦二位登程,举起另外一支革命力量。”说完,全席又是一阵鼓掌。于是大家开怀畅谈到夜深。王天柱突然站起来道:“今天晚上既然有两件喜事,我王老五也当凑一份热闹。”说着,就离座出去。这样一来,不但大家不知道他什么用意,就是周玉坚也不知道他什么用意。一会儿工夫,他拿了一把剪刀进来,站在两席中间道:“我太太老早就劝我剪掉这条辫子。我因为在南北跑来跑去,没有辫子,怕官场注意。现在当了许多同志的面,我把辫子剪下来,也可以说我表示决心革命。”说着,左手在背后捞过辫子来,右手举起剪刀,叱咤叱咤一阵响,齐根将一条辫子剪下。全座一阵鼓掌,都举杯向他祝贺。这时远远有几声鸡叫,周玉坚看那红烛,已烧得只剩下了一小半截,便道:“天色一亮,秦先生就要动身了。趁着还有一点时候,应该让他和那位新岳母告别一下。”大家说是,就请秦鹿二位进上房去。鹿小姐还是没说话,含笑向大家一鞠躬,随着平生进去了。鹿太太本和衣已睡了,听说女婿来告别,只好坐起来,陪话一阵。眼见窗外天色大亮,随后小三儿笑着进来,向大家道了喜问道:“大爷要走不带封信回家去吗?”平生道:“你瞧,这多事,教我写哪一件是好。我又忙,没工夫写。你明天就可以回去,把你所见的事告诉太太就得了,而且鹿小姐答应替我写一封信,你回去也交得差。”说时,王天柱依然换了短装,进来向鹿太太告别,平生也就赶着换了行装,依然背上了那柄长剑,走向前来向岳母一鞠躬。鹿太太道:“你有国家大事在身,我是旧式老太太,不会说什么。可是你现在是我姑爷啦,我膝下又只有这个姑娘,指望着你的就多啦,你一路保重。王五爷和你许多朋友,都在门口等着,你动身吧。凤英,你们是文明订婚,可就别再小气了,你送了平生出去,见着五爷,说客人多,我不便出来送行。”鹿小姐站在一边,低声说着是。平生先走,她随后跟了,走到二进院子里,平生见没有人便停步向她笑道:“昨晚上闹了一夜,我竟没有工夫和你说一句话,你怎么老是笑,什么也不说呢?”鹿小姐笑道:“怪害臊的。你瞧我长了二十岁,什么时候这样文明过。昨晚上真也是没法子。”平生道:“这婚事你不愿意吗?”她笑道:“不,不,我说的是陪着你许多朋友闹酒。我说,你怎么把我那轴画还带着出门?将来是个笑话。”平生道:“岂但带着出门,自从你暗下送我这一轴画后,始终用个橡皮袋儿收着,放在身上,我没想到有今天。”鹿小姐站在一丛菊花旁边,低头看着出神,便摘了一枝金黄色的并蒂菊在手上玩弄着。平生道:“你有什么话对我说?”鹿小姐低头看了花许久,才笑道:“我也是没有想到有今天。”平生道:“这就是你和我说的话吗?”鹿小姐道:“你多保重,什么时候回来呢?”平生道:“革命成功我就回来,完了我们自小儿心里搁着的那个心愿。”鹿小姐嗤的一声笑着,把头低了。这时大门外一阵掌声传了进来。鹿小姐道:“走吧,大门口许多人等着呢。”
二人含了笑,走出大门口,只见连那匹乌骓马在内,一列有六匹马并列着,都备好了鞍 。王五爷带了四个年轻小伙子,都穿了行装,在马边立候,周女士和许多同志,站在敞地里相送。他二人出来,大家又是一阵鼓掌,平生道:“五爷,有劳久候了。”周女士向鹿小姐笑道:“你这两朵并蒂菊花是送你们秦先生的了,怎么不给他插在衣襟上?”她弄着花抿嘴一笑。王天柱笑道:“人家革命青年,也没有身上带花之理。”送行中的张同志道:“菊花是象征着革命精神的,可以带。鹿女士,你给他插在剑鞘上吧。”大家都叫好。她笑着,没作声,只是低头站着。周女士便向前扯了她的衣服道:“你没听说么?这是象征革命精神,大家公推你代表送给远行的秦同志。这是公事,你不可以推辞。”平生点头笑道:“你就插上吧!”说着向前一弯腰。鹿小姐满脸绯红,紧抿了嘴,将这枝并蒂菊花,在剑鞘里插上。平生道:“五爷,我们上马吧。在郑州的各位同志,还有事呢。”于是同行的六个人都上了马。王天柱在马背上一拱手,张同志道:“且慢,我们同来唱一首明太祖的菊花诗,祝贺前程吧。”原来清朝末年,人民未能公开唱革命歌,就唱着这首菊花诗暗寓革命,会唱的人是很多的。张同志一提议,连旁边站的小三儿在内,一致赞成。于是大家向着行人一排站了。张同志喊过了一、二、三,大家唱道:“百花发时我不发,我若发时人吓煞,要与西风战一场,满身穿着黄金甲。”歌唱完了,马上人齐齐一拱手,二十四只马蹄掀开地上飞尘,穿林而去。这时太阳已经出了土,黄澄澄的一团金光,照着庄前满林菊叶。送行人站在阳光里,一遍两遍地向南行大道,唱着菊花诗。周女士和鹿小姐站在并排,只管拉了鹿小姐衣袖,低声道:“唱呀,唱呀!”鹿小姐终于加入了,低声唱那最后两句:“要与西风战一场,满身穿着黄金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