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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庄子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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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之定义涵广、狭二义。自狭义言之,惟美的文学乃得有是名,论内容则情感丰富,而不必合义理;论形式则音韵铿锵,而或出以整比,可以被弦诵,可以欣赏,此狭义的文学,殆韵文家之专利品耳。自广义言之,则一切著于文字者皆文学之范围也。庄子法《易》尚虚,其书亦寓言少文。梁昭明太子《文选序》云:“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盖以立意为宗,不能以文章为本。”故今兹命名当从广义。

第一节 庄子之文体

庄子文思宽大,文体不一。据周自谓,不外乎寓言、重言、卮言三者。《寓言》篇云: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己言也,是为耆艾。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故曰无言。言无言,终身言,未尝不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

盖所谓寓言者,寄之于他人之言;重言者,本诸耆老之说;卮言者,随时日新之论也。陆西星《南华经副墨》云:寓言者,意在于此,寄言于彼也。重言者,假借古人,以自重其言也。卮言者,旧说有味之言,可以饮,人看来只是卮酒间曼衍之说。寓言意于言外,卮言味在言内,重言征在言先。若以目今文学眼光观之,则又可别为五类:《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人间世》《德充符》《大宗师》《应帝王》等为一类,盖为庄子自作者也;《马蹄》《秋水》《在宥》《天地》《天运》《天道》《知北游》《达生》《缮性》《骈拇》《庚桑楚》《则阳》《胠箧》等为一类,盖庄子之演说词,而庄子之徒所随地纪录也;《寓言》《天下》为一类,盖庄子自叙其学说之大旨者也;《列御寇》《徐无鬼》《至乐》《外物》《山木》《说剑》《田子方》为一类,盖庄子弟子所记庄子言行之实录也;《渔父》《让王》《盗跖》《刻意》为一类,盖庄子之杂谈而其徒记述增益之者也。除内篇外,余间有后人羼入之语

是故第一类为论说体,第二类为演讲体,第三类为书序体,第四类为列传体,第五类为杂记体。

诸体之中,论说体文旨华妙,演讲体文最雄放,序体最简洁,传体最严整,记体亦平实。至各体内容,因举例过繁,兹姑从略。

第二节 庄子之浪漫派文学

中国文学派别约分之为二,即浪漫文学与现实文学是也。现实文学者,现实描写之文学也;浪漫文学者,超现实描写之文学也。浪漫文学富感兴,骛玄想,而现实文学则主理知,记实在;浪漫文学辞繁不杀,而现实文学则语约而意尽。《论语》现实文学也,而《孟子》则富有浪漫之色彩矣!《春秋》现实文学也,而《左氏传》则饶有浪漫之兴味矣!《老子》虽主玄识,而文则谨约,犹不脱现实风度也。《庄子》洸洋自恣以适己,《天下》篇所谓“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则浪漫文学矣。庄子又曰:“不离于宗,谓之天人。”又曰:“以天为宗,谓之圣人。”其后自道复曰:“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以上见《天下篇》测庄子之意,盖以天人自方。自斯以观,浪漫派之人生观,概慕夫所谓大人与天下者,不可与现实派同日而语矣。清姚鼐曰:“其末《天下》一篇,为其后序,所云‘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意谓是道之末者耳。”《庄子章义序》而《天下》篇又曰:“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熏然慈仁,谓之君子。”由鼐言而验,所谓君子者,庄子心实小之,此二派之分橛也。

战国之盛也,而超现实之浪漫文学兴焉,史之《战国策》,子之《庄》《列》,集之《楚辞》,其代表作品也,而《庄子》为尤著者也。兹略论庄子浪漫文学如左:

(一)神话及传说

何谓神话?神话者,即初民对于宇宙之猜想也。盖初民无知,目睹太空渺茫,自然景色,峨峨高山,滔滔流水,暴风烈雨,猛兽毒虫,凡诸现象,又出于人力所能以上,则自造臆说以解释之,其所解释,今谓之神话。近人鲁迅有云“神话大抵以一‘神格’为中枢,又推演为叙说,而于所叙说之神、之事,又从而信仰敬畏之,于是歌颂其威灵,致美于坛庙,久而愈进,文物遂繁。故神话不特为宗教之萌芽,美术所由起,且实为文章之渊源。惟神话虽生文章,而诗人则为神话之仇敌,盖当歌颂记叙之际,每不免有所粉饰,失其本来,是以神话虽托诗歌以光大、以存留,然亦因之而改易、而销歇也。”见《中国小说史略》我国古书所载神话最早者如《书经》《诗经》《左氏传》等书常有关于神话之记录;志怪之作,庄子谓有《齐谐》,列子则称《夷坚》,然皆寓言,不足征信。迨至战国,学术思想异常发达,则此种神话渐趋减少,惟《庄子》书中则仍有之,且语辞艳丽,描写生动,颇有艺术价值。兹略引如左: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逍遥游》

此文写姑射神人,其文境何其幽渺邪!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世本无为字)豨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羲氏得之,(各本羲作戏,无氏字)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勘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太山(各本太作大);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崇本五作王);傅说得之(世本傅作传),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大宗师》

上举诸神,如豨韦氏,古圣帝;北斗,天之纲维,故曰维斗;堪坏,神名,人面兽形;冯夷,河伯,水神之名;肩吾,山神;禺强,海神;西王母,《山海经》曰:“状如人,狗尾,蓬头戴胜,善啸,居洵水之涯。”参看《庄子约解》盖假神道而发其义,以坚民信焉。此不独庄子为然也,即儒、墨亦不外是,惟庄子以艺术手腕出之,则稍异耳。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应帝王》

此系寓言而阐发其虚无学说也。

天根游于殷阳,至蓼水之上,适遭无名人而问焉,曰:“请问为天下?”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豫也?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埌之野。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又复问。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应帝王》

此亦假至人而发挥其无为而治之理也。然则其艺术高妙,千载而下,岂能与其媲美邪?

(二)小说

小说之名,昔者见于庄周之云“饰小说以干县令”《外物》乃谓寓言异记,不本经传,背于儒术者矣。桓谭言:“小说家合残丛小语,近取譬喻,以作短书,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李善注《文选》三十一引论 始若与后之小说近似。近人胡适云:“短篇小说是用最经济的文学手段,描写事实中最精彩的一段或一方面,而能使人充分满意的文章。”见《胡适文存·论短篇小说》胡适此论尚欠允当,如彼所云描写事实中最精彩的一段,谅指现实派现实描写之小说而言,至浪漫派超现实描写之小说,则未提及,想为一时疏忽耳。考吾国古小说,首推先秦诸子之寓言,《庄》《列》《吕览》诸书每有用心绝构,可当短篇小说之称者,但此尤以《庄》书所载为多,古人称庄子为小说家之祖,信不诬也。兹先引《列子·汤问》篇,以窥古代小说风格之一斑:

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阳之北。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惩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聚室而谋曰:“吾与汝毕力平险,指通豫南,达于汉阴,可乎?”杂然相许。其妻献疑曰:“以君之力,曾不能损魁父之丘;如太行、王屋何?且焉置土石?”杂曰:“投诸渤海之尾,稳土之北。”遂率子孙荷担者三夫,叩石垦壤,箕畚运于渤海之尾。邻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遗男,始龀,跳往助之。寒暑易节,始一反焉。河曲智叟笑而止之曰:“甚矣,汝之不惠!以残年余力,曾不能毁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北山愚公长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彻,曾不若孀妻弱子!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河曲智叟亡以应。操蛇之神闻之,惧其不已也,告之于帝。帝感其诚,命夸娥氏二子负二山,一厝朔东,一厝雍南。

自此冀之南、汉之阴,无陇断焉。

胡适评云:“此篇大有小说风味!第一因为他要说至诚可以动天地,却平空假造一段太行、王屋两山的历史。第二这段历史之中,处处用人名、地名,用直接会话,写细事小物;即写天神,也用操蛇之神、夸娥氏二子等私名,所以看来好像真有此事。这两层,都是小说家的家数。”见《论短篇小说》所评略有卓见。

庄子小说风格与列子同而且过之,世人仅知庄生为哲学家而不知其为文学家也。兹略论庄子小说如下:

(1)人事界的描写

《庄子·徐无鬼》篇: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漫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斫原作断,世本同,今正)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谓惠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此篇写“知己之感”,从古迄今,无人能及!观其写垩漫其鼻端,若蝇翼;写匠石运斤成风;俱似实有其事者,故有文学上价值。至于此篇仅寥寥七十字,而写尽无限感慨,为何等经济的手腕焉。

《庄子·逍遥游》篇: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

《庄子·天运》篇:

……故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今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龁齧挽裂,尽去而后慊。观古今之异,犹猨狙之异乎周公也。

《列子·汤问》篇:

南国之人祝发而裸,北国之人鞨巾而裘,中国之人冠冕而裳。……越之东有辄沐之国,其长子生,则鲜而食之,谓之宜弟。其大父死,负其大母而弃之,曰:“鬼妻不可以同居处。”楚之南有炎人之国,其亲戚死,剐其肉而弃,然后埋其骨,乃成为孝子。秦之西有仪渠之国者,其亲戚死,聚柴积而焚之,熏则烟上,谓之登遐,然后成为孝子。此上以为政,下以为俗,而未足为异也。

由是可知一地之道德风俗,绝不能施诸异地也。吾人试观各地道德风俗之不同,即可知有改善之可能,而非一成不变者。若泥于成见,以先入为主,而谓道德须“仍旧贯”,知识亦须崇奉旧学,则为不善于怀疑耳。

《庄子·天地》篇:

尧观乎华,华封人曰:“嘻,圣人!请祝圣人,使圣人寿!”尧曰:“辞。”“使圣人富。”尧曰:“辞。”“使圣人多男子。”尧曰:“辞。”封人曰:“寿、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独不欲,何邪?”尧曰:“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是三者,非所以养德也,故辞。”封人曰:“始也我以女为圣人邪?今然君子也。天生万民必授之职。多男子而授之职,则何惧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则何事之有?夫圣人鹑居而鷇食,鸟行而无彰;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三患莫至,身常无殃,则何辱之有?”封人去之,尧随之,曰:“请问。”封人曰:“退已。”阙误引江南古藏本,作入己、之己

寥寥二百言,已将养生处世之法,民生经济问题,发挥殆尽。非富于思想辞藻者,曷能臻此?

(2)自然界的描写

《庄子》辞趣华深,言多诡诞,纵横变化,殆不可端倪,是其特色也。至其极形容之妙者,见诸描风叙唾诸条,最明晰也。

写水与风: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逍遥游》

……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充符》

……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太冲莫胜,是殆见吾衡气机也。鲵桓之審为渊,止水之審为渊,流水之審为渊。渊有九名,此处三处。尝又与来。”《应帝王》

此描写水也。而状风尤为巧妙。

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惟无作,作则万窍怒号。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刁刁世本作刀刀《齐物论》

陆西星释之云:

盖天地间之有风,如人之郁将畅而有噫气者。翏翏,长风声也。畏隹,林木摇动之貌。木大百围之窍穴,有两孔而似鼻者,有一孔似口者,有孔斜入似耳者,有孔方似枅者,有孔圆深似圏者,有浅似臼者,有曲似洼者,有广似污者。描写窍穴,意态如画。复写窍穴之声:激者戛而声止,謞者去而声疾,叱者出而声粗,吸者入而声细,叫者高而声扬,譹者下而声浊,宎者深而声留,咬者吠而声续。于,轻唱也;喁,重和也;前后,风之前后阵也。盖以形容声气、先后相和之变态。冷风,小风也;飘风,疾风也;厉风,猛风也。济,止也,言风止,则众窍为之一虚,不复如许作声也。调调、刁刁,皆众木动摇之貌,之调调,之刁刁。看他文字奇处,写出风木形声,笔端如画,千古摛文,罕有如其妙者。《南华经副墨》

陆氏之赞,洵非过誉矣。

写树: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逍遥游》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咶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人间世》

此言大木以无用自全也。

(3)动物界的描写

庄子亦善于描写动物,如虫鱼鸟兽之类,颇能体贴入微: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各本抟作搏)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逍遥游》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逍遥游》

鹤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逍遥游》

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各本避作辟)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逍遥游》

夫白鶂之相视,眸子不运而风化。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化。类自为雌雄,故风化。《天运》

观其选材之自由,修辞之技工,诚驾乎孟、荀之上,而为后世小品之文所宗也。

(三)散文

司马迁称庄子于学无所不窥,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盖庄子文学之优美,早已有定论矣。兹略论其散文如左:

(1)古趣

如《德充符》篇云:

闉趾支离无脤说卫灵公,灵公悦之;(各本悦作说,下同)而视全人,其脰肩肩。瓮㼜大说齐桓公,桓公悦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

又《知北游》篇云: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今彼神明至精,与彼百化,物已死生方圆,莫知其根也,扁(同翩)然而万物自古以固存。六合为巨,未离其内;秋豪为小,待之成体。天下莫不沉浮,终身不故;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万物畜而不知。此之谓根本,可以观于天矣。

其状人述道,行文极有古趣。

(2)谐趣

庄子文学,属于喜剧comedy性质。故其对世间一切持包容的、欣赏的态度。即就谐趣论,亦有幽默、诙谐、讽刺、谑弄等类别。兹因限于篇幅,未能俱引。

惠子闻之,而见戴晋人。戴晋人曰:“有所谓蜗者,君知之乎?”曰:“然。”“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君曰:“噫,其虚言与?”曰:“臣请为君实之。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穷乎?”君曰:“无穷。”曰:“知游心于无穷,而反在通达之国,若存若亡乎?”君曰:“然。”曰:“通达之中有魏,于魏中有梁,于梁中有王,王与蛮氏有辩乎?”君曰:“无辩。”客出而君惝然若有亡也。《则阳》何谓朝三?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齐物论》

孔子西游于卫。颜渊问师金曰:“以夫子之行为奚如?”师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穷哉!”颜渊曰:“何也?”师金曰:“夫刍狗之未陈也,盛以箧衍,巾以文绣,尸祝齐戒以将之。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而已。将复取而盛以箧衍,巾以文绣,游居寝卧其下,彼不得梦,必且数眯焉。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陈刍狗,取弟子游居寝卧其下。故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是非其梦邪?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死生相与邻,是非其眯邪?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世不行寻常。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今蕲行周于鲁,是犹推舟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无方之传,应物而不穷者也。”《天运》

上引数则,及其滑稽,大有喜剧文学风味也。

(3)想象

庄子文学亦富于想象,而想象中又有怪诞、幽眇、新奇、浓丽等之别。惜在此未能详引。《山木》篇云:

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褊心之人不怒。(各本褊作惼)有一人在其上,则呼张歙之。一呼而不闻,再呼而不闻,于是三呼邪,则必以恶声随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虚而今也实。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此说明虚己处世,无一非逍遥世界,人亦无从加害矣。但此抽象之处世理论,不易使人明了,故用此方舟济河故事一寓托,则整个思想之体系轻妙表现矣。又如《秋水》篇云: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各本蛙作鼃)拘于墟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阙误》引江南古藏本,连作运)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豪末,可乎?”北海若曰:“否。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证向今故,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坦涂,故生而不悦,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是观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

又何以知天地之足穷至大之域?”

此亦以象征文学明物各有其分量,各就其主观论之,无不自足也。

(4)比喻

比喻法,在庄子时已甚发达。今试检阅周秦诸子及《战国策》,触处皆是;而庄子尤善用之。兹略引如左: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馽,编之以皁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策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陶者曰:“我善治埴。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马蹄》

此借治马治埴木者,以明治天下之过也。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跰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子祀曰:“汝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悬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倚其户而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捍矣,(各本捍作悍)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

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觉。《大宗师》

此篇父母、大冶二喻,何其精切邪!

庄子比喻法,至有趣味。凡为文者,不可不熟玩也。限于篇幅,不能详列其文而说明之。

(5)雄辩

凡人之发明一义也,必将证明此义之根据,而后其义方能颠扑不破,而有以坚人之信也。庄子所立一切义,皆根源于道。而道也者,无形不可见、不可闻者也。欲加肯定,碍难形容。而庄子则云: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大宗师》

是道在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所论颇辩。至且论无为之治,亦极其雄放。《在宥》篇云:

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人大喜邪?毗于阳,大怒邪?毗于阴,阴阳并毗,四时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伤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处无常,思虑不自得,中道不成章,于是乎天下始乔诘卓鸷,而后有盗跖、曾、史之行。故举天下以赏其善者不足,举天下以罚其恶者不给;

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赏罚。……

此衍老子无为而无不为之旨也。宋秦观曰:“自无为说到有为,复自有为而返于无为。抑扬开阖,变化无穷,鸿蒙以下,突起三峰,断而不断,文字之妙,非言说可尽。”洵确评也。

(6)善写情

如《则阳》篇云:

旧国旧都,望之畅然。虽使丘陵草木之缗,入之者十九,犹之畅然,况见见闻闻者也,以十仞之台县众间者也。

此段极有情致。又《山木》篇云:

市南宜僚见鲁侯,鲁侯有忧色。市南子曰:“君有忧色,何也?”鲁侯曰:“吾学先王之道,修先君之业;吾敬鬼尊贤,亲而行之,无须臾离居;然不免于患,吾是以忧。”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术浅矣!夫丰狐文豹,栖于山林,伏于岩穴,静也;夜行昼居,戒也;虽饥渴隐约,犹旦胥疏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然且不免于罔罗机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为之灾也。今鲁国独非君之皮邪?吾愿君刳形去皮,洒心去欲,而游于无人之野。南越有邑焉,名为建德之国。其民愚朴,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与而不求其报;不知义之所适,不知礼之所将;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其生可乐,其死可葬。吾愿君去国捐俗,与道相辅而行。”君曰:“彼其道远而险,又有江山,我无舟车,奈何?”市南子曰:“君无形倨,无留居,以为君车。”君曰:“彼其道幽远而无人,吾谁与为邻?吾无粮,我无食,安得而至焉?”市南子曰:“少君之费,寡君之欲,虽无粮而乃足。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崖,愈往而不知其穷。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

“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其文情何其深耶?

(四)学术批评

学术之有评论,自庄子始,其对古籍作一总评曰:“《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天下篇》非有学术批评眼光,不能作是言也。至批评二字之涵义,西学者析之为五:指正一也,赞美二也,判断三也,比较及分类四也,鉴赏五也。若夫批评学术,则考验作品性质及形式者也。故其对于批评也,必先由比较、分类、判断而及于鉴赏,赞美、指正特其余事耳。此五条件,《庄子》之文已具之矣。

《庄子·天下》篇盖庄子之自叙,前总论,后分列诸家,可考见古代学术源流,亦吾国最古之学术批评文字者也。

第三节 庄子文学与后世文学之关系

古文学之酝酿为期有三,迄唐之韩、柳而学说始成,至宋代欧、苏势乃大昌,蔚为文学界中之四巨杰,凡略读中国文学者皆所熟知者也。然韩、柳、苏其为文,后世所奉为散文之宗师者,其得于《庄子》亦正不浅。淮海称韩文能钩《庄》《列》,说者颇为退之辩护,其实《答李翊书》等篇之学《庄》,前人早已见及矣。

《答李翊书》:抑又有难者,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虽然,学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视,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虽如是,其敢自谓几于成乎?虽几于成,其用于人也奚取焉?虽然,待用于人者,其肖于器邪?用与舍属诸人。君子则不然。处心有道,行己有方,用则施诸人,舍则传诸其徒,垂诸文而为后世法。如是者,其亦足乐乎?其无足乐也?有志乎古者希矣,志乎古必遗乎今。吾诚乐而悲之。亟称其人,所以劝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贬其可贬也。问于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为言之。

此段盖自《庄子·养生主》篇化出,兹举《庄子》文为对照如下: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盖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观此,则退之此段之意,乃驯从《庄子》改易而出,盖非诬矣。

《送高闲上人序》:苟可以寓其巧智,使机应于心,不挫于气,则神完而守固,虽外物至,不胶于心。尧、舜、禹、汤治天下,养叔治射,庖丁治牛,师旷治音声,扁鹊治病,僚之于丸,秋之于奕,伯伦之于酒,乐之终身不厌,奚暇外慕?夫外慕徙业者,皆不造其堂、不哜其胾者也。

此文之意,盖得自《庄子·胠箧》篇:

……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剖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彩,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含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

退之之意,出自《庄子》,岂非明甚?不特此也,即久传盛名之《原道》,其笔势亦多自此篇脱化而来。

《原道》: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寿夭,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

而《庄子·胠箧》篇亦云:

……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唇竭则齿寒,鲁酒薄而邯郸围,圣人生而大盗起。掊击圣人,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矣。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

两相比较,立意虽相反,而笔势则毫无二致。若谓其非模仿《庄子》,谁其信之?

退之之文既多由《庄子》文化出,即退之之诗,莫不受《庄子》寓言之影响。兹举《赤藤杖歌》一首如下:

赤藤为杖世未窥,台郎始携自滇池。滇王扫宫避使者,跪进再拜语嗢咿。绳桥拄过免倾堕,性命造次蒙扶持。途经百国皆莫识,君臣聚观逐旌麾。共传滇神出水献,赤龙拔须血淋漓。又云羲和操火鞭,暝到西极睡所遗。几重包裹自题署,不以珍怪夸荒夷。归来捧赠同舍子,浮光照手欲把疑。空堂昼眠倚牖户,飞电著壁搜蛟螭。南宫清深禁闱密,唱和有类吹埙篪。妍辞丽句不可继,见寄聊且慰分司。《韩昌黎全集》卷四

黄震亦云:“《赤藤杖歌》赤龙拔须、羲和遗鞭等语,形容奇怪。韩诗多类此,然此类皆从庄生寓言来。”《黄氏日抄文集》五十九卷所论确有见地。

柳柳州之文多出于《老》《庄》,尝曰:“吾少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以明道,不苟为炳炳烺烺、采色夸声也。未敢轻心掉之,惧其剽也;未敢怠心易之,惧其弛也;未敢昏气出之,惧其杂也;未敢矜气作之,惧其骄也。本诸《书》以求质,《诗》以求恒,《礼》以求宜,《春秋》求断,《易》以求动,此取道之原也。参之《谷梁》以励其气,参之《孟子》以畅其支,参之《老》《庄》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此旁推交通而以为文也。”《答韦中立书》而其《报袁君陈书》亦云:“《左传》《国语》、庄周、屈原之辞,稍采取之。谷梁子、太史公甚峻洁,可以出入。”自叙其得力于《老》《庄》之处,一曰“参之以肆其端”,再曰“稍采取之”,反复言之,可见受《庄子》影响之深切也。

子厚又考证诸子之文多篇,其在唐代思想界中较有怀疑精神,间有发人所未发者。惜《辨列子》篇,谓庄周放依其辞,殊非笃论。以周之雄于文,一切陈言,皆所吐弃,安有仿《列》之理,而况《列子》实伪书耶?其他诸篇,颇有所得,可见其研究诸子之功深矣。

子厚之文一部分出于《庄子》,如《三戒》《蝜蝂传》等文,全为庄生之寓言。

《三戒》中有《临江之麋》《黔之驴》《永某氏之鼠》三者,兹录后一首:

《永某氏之鼠》:永有某氏者,畏日,拘忌异甚。以为己生岁值子;鼠、子神也,因爱鼠。不畜猫犬,禁僮勿击鼠。仓廪庖厨,悉以恣鼠,不问。由是鼠相告,皆来某氏,饱食而无祸。某氏室无完器,椸无完衣,饮食大率鼠之余也。昼累累与人兼行,夜则窃啮斗暴。其声万状,不可以寝,终不厌。数岁,某氏徙居他州。后人来居,鼠为态如故。其人曰:“是阴类恶物也,盗暴尤甚。且何以至是乎哉?”假五六猫,阖门撤瓦灌穴,购僮罗捕之。杀鼠如丘,弃之隐处,臭数月乃已。呜呼,彼以其饱食无祸为可恒也哉!

《蝜蝂传》:蝜蝂者,善负小虫也。行遇物,辄持取,卬其首负之。背愈重,虽困剧不止也。其背甚涩,物积因不散,卒踬仆不能起。人或怜之,为去其负;苟能行,又持取如故。又好上高,极其力不已,至坠地死。今世之嗜取者,遇货不避,以厚其室,不知为己累也,唯恐其不积;及怠而踬也,黜弃之,迁徙之,亦以病矣;苟能起,又不艾。日思高其位、大其禄,而贪取滋甚,以近于危坠,观前之死亡,不知戒。虽其形魁然大者也,其名人也,而智则小虫也。亦足哀夫!

此两篇盖取义与《庄子·骈拇》篇,兹略举《庄子》文为对照如下:

……臧与谷,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问臧奚事,则挟策读书;问谷奚事,则博塞以游。二人者,事业不同,其于亡羊均也。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二人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

观此,则子厚此两篇之意,乃驯从《庄子》脱化而出,盖非虚语矣。即著名之《郭橐驼传》一文,以种树喻治民,亦俱为老、庄学说。兹录其原文如下:

郭橐驼,不知始何名。病偻,隆然伏行,有类橐驼者,故乡人号之“驼”。驼闻之,曰:“甚善!名我固当。”因舍其名,亦自谓“橐驼”云。其乡曰丰乐乡,在长安西。驼业种树,凡长安豪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皆争迎取养。视驼所种树,或移徙无不活,且硕茂,早实以蕃。他植者虽窥伺效慕,莫能如也。有问之,对曰:“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也,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既然已,勿动勿虑,去不复顾。其莳也若子,其置也若弃,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长而已,非有能硕茂之也;不抑耗其实而已,非有能早而蕃之也。他植者则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过焉则不及。苟有能反是者,则又爱之太恩,忧之太勤。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离矣。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为哉?问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驼曰:“我知种树而已,理非吾业也。理一本亦作官理 然吾居乡,见长人者好烦其令,若甚怜焉,而卒以祸。旦暮吏来而呼曰:‘官命促尔耕,勖尔植,督尔获,早缫而绪,早织而缕,字而幼孩,遂而鸡豚。’鸣鼓而聚之,击木而召之。吾小人辍飧饔以劳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邪?故病且怠。若是,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问者曰:“嘻,不亦善夫!吾问养树,得养人术。”传其事以为官戒。

此篇发挥无治思想甚显,读之令人神往,盖由《庄子·养生主》篇脱化而出者也。

苏东坡文亦出《庄子》。其尝读《庄子》,欢曰:“吾昔有见,口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其教人云:“读《战国策》学说利害,读贾谊、晁错、赵充国章疏学论事,读《庄子》学论理性,读韩、柳知作文体面。”见《李方叔文集》其自言行文曰:“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虽喜笑怒骂之辞,皆可书而诵之。”此其自述得力于蒙庄也。宋谢叠山云:“东坡自《庄子》觉悟来。”《文章轨范》清刘熙载亦云:“东坡多微妙语,其论曰快、曰达、曰了。正为非此不足以发微阐妙也。”又云:“东坡文,只是拈来,此由悟性绝人,故处处触着耳。”见其所著《文概》总之,东坡之文出于《庄子》,参以《国策》、佛书,而能变化者也。

盖庄文尚虚,而东坡文亦善写虚,如《凌虚台记》《清风阁记》《超然亭记》《喜雨亭记》、前后《赤壁赋》等篇之类是也。

《喜雨亭记》:……既以名亭,又从而歌之,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为襦;使天而雨玉,饿者不得以为粟。一雨三日,伊谁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归之天子,天子曰不然;归之造物,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

此段盖取意于《庄子·大宗师》篇: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

不特文旨似,即笔势亦似焉。又其著名之前后《赤壁赋》亦多得力于《庄子》。

《前赤壁赋》:……“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霄按:此两句亦由庄子脱化而出。庄子《德充符》篇云: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

《后赤壁赋》:……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邪?

道士顾笑,予亦惊寤。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善乎李耆卿云:“子瞻《喜雨亭记》结云:‘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是化无为有。《凌虚台记》结云:‘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是化有为无。”《文章精义》所论颇有卓见。

第四节 庄子文评

《庄子》之书义理最为丰富,其文虽质浅而甚博辩,诚子部中之宝书也。至评论《庄子》之文最早者为庄子之徒所撰《天下》篇,(一说谓庄子之自叙)论庄子前后学术界之趋势,兼断定庄子之地位,大可参考也。其言曰:

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诡可观。

次为汉司马迁,其《老、庄、申、韩列传》云:

……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然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

由司马迁之说观之,足见庄子之文多超逸,肖其为人也。

次有晋郭象作《庄子注序》曰:

故观其书超然自以为已当经昆仑、涉太虚,而游惚怳之庭矣。虽复贪婪之人、进躁之士,暂而揽其余芳、味其溢流,仿佛其音影,犹足旷然有忘形自得之怀,况探其远情而玩永年者乎?遂绵邈清遐,去离尘埃,而返冥极者也。

明蔡毅中曰:

善绘者传其神,善书者模其意。庄子传老氏之神,模九经之意,而变其刻画,不在一字一句之奇也。后世学庄生者,得其句法章法,而深严之体未备也,变化之机未熟也,超妙之理未臻也,得为庄子也欤哉?见其所著《归有光南华经评注序》

又曰:

其言虽无会而独应,若超无有而独存,其狂怪变化,能使骨惊神悚,不称文章大观哉?

又譬之水曰:

洪涛层起,而恣态横生,如蜃市宵灯,不可方物。

胡应麟曰:

夫庄周文章绝奇,而理致玄妙。读之未有不手舞足蹈,心旷神怡者。故古今才士,亡弗沈冥其说,第以为空青水碧,物外奇观,可矣。必为说文之,是以火济火也。《少室山房笔记》卷二十七

清张廉卿曰:

夫文章之道,莫要于雅健。欲为健而厉之已甚,则或近俗;求免于俗而务为自然,又或弱而不能振。古之为文者,若左丘明、庄周……之徒,沛然出之,言厉而气雄,然无有一言一字之强附而致之者也!措焉而皆得其所安。文惟此最为难。《濂卿文集》

近人顾实评云:

……所谓中国文学中,可推为天才之作品,最俊雋者,庄子之书与李白之诗乎。天下之书,汗牛充栋而未己,然其中有终身不见之而无恨者,但此两书万不可不读。何则,有所不见于寻常之书故也。夫《庄子》之高也若是,故读之亦甚不易。后世拘泥于儒家说之辁才小竖,每以为一种诡道,隐遁曲士之所修,而天下无用之骨董也。此由不善读其书所生之谬见,固不足齿数也。然试观若辈对于其文字之巧妙,而犹不惜盛呈赞辞,则庄子亦诚伟矣哉。

庄子之思想、辞藻两者,俱极丰富。盖彼有化哲理之谈理,而为具体事实之倾向也。至其选材亦极自由,不论何事,一经其笔,则发挥一种妙致,虽土砂而为黄金,褴褛而为锦绣矣。更有进者,庄子与孟子俱染受战国之风,而英迈豪雋之气,自有不可当者,故发露其激越之感情,不少顾惜。竖说横论,而痛言快语,毫不藏锋芒,两者全类似,但以人种之差异,与南方之天然,使《庄子》更比《孟子》成就文学之价值。故庄子自极端而驰于极端,一说大,则曰“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一说小,则曰“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要之,庄子之笔,殆具万能,所向无不如意,而滑稽谐谑自恣者,其间有无限之热泪,最善动人者也。尝思少年之士、学文者读之,自然有所契合于其志操,而快适不自禁,且所得颇多也。《中国文学史大纲》

然则《庄子》在文学上之价值岂小也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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