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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庄子之辩证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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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以属辞比事为教,战国之际学者益究辩言正辞之术。先是墨翟作《辩经》,名家之徒颇宗之。且当时以游谈相高,苏张之徒腾其合纵连横之说,而又有谈天之驺衍、雕龙之驺奭、炙毂之淳于髡;专以名家之学显者,有尹文、惠施、公孙龙等,可谓极辩论之大观矣。庄子出墨子之后,受潮流影响,故自立辩证法,用述其学说焉。

第一节 辩之起源

庄子阐明争辩起源,约有三端:

(甲)由于成心。庄子云:“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齐物论》)此攻击师心好辩,何等痛快淋漓!

(乙)由于感情。庄子云:“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齐物论》)此形容感情影响于论理之势利又何等确当乎!

(丙)由于偏蔽。庄子曰:“辩也者,有不见也。”又曰:“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此皆谓辩起于知识浅陋与文字含糊也。

总之,庄子以辩多起于心理之原因,而非事理之实际,故辩论终无已时也。

第二节 辩证法

庄子之辩证法,约举之分为三项:

(甲)是非之辩

是非之情生,由于彼我之念立之故。《齐物论》起首所谓“荅焉若丧其耦”者,即遗我之对偶,即遗彼者也。曰“今者吾丧我”者,明叶秉敬《书肆说铃》云:丧我,非是把在我的都丧去了,正是不以我为,而以天地万物都合为我,故名。虽为丧我,其实所以成我也。丧我与篇末物化二字正相应。盖不见有物,物化而合为一;我不见有我,我丧而同乎万物,此一为大齐也。(原书载《皇明小说》中)忘彼之对偶即忘我者也。忘我者忘彼,忘彼者忘我,忘我不自是,遗彼者不非彼,于是是非之情,不复成立。然不能忘者必自是,不能遗彼者必非彼,即彼我之念立,而是非之情生。故庄子说明彼我是非之关系,曰: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齐物论》

又曰: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齐物论》

道之所以隐于小成,正因人各师其成心。既成乎心,故是非日彰,莫可究诘。章炳麟为之释云:

此即原型观念也……此中且举世识一例:节序递迁,是名为代。夫现在必有未来,今日必有明日,此谁所证明者?然婴儿初生,狸鼠相遇,宁知代之名言哉?儿嗁号以索乳者,固知现在索之,未来可以得之也。鼠奔轶以避狸者,亦知现在见狸,未来可以被噬也。此皆心所自取,愚者与有。……此非取之原型观念,何可得邪?《齐物论释》

依章氏所说,若离开一切,谨言成心,或者尚可讲得通,但求之《庄子》本书似未尽然。盖庄子既谓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又谓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由是非根究到彼是。彼是谓互相对待者。若如章氏所谓儿啼索乳、鼠奔避狸,物情同然,了无彼此。既无彼此,便成绝对,更何有是非之可言?反之,求之郭庆藩、王先谦两氏注中,尚得近狸之解说。郭谓“域情滞著、执一家之偏见者,谓之成心”。王谓“心之所至,随而成之,以心为师,人人皆有”。两氏所言大旨相同。若谓心本无拘而先入为主,既先得某种暗示,熏陶既久,习见益深,故结果则成:

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明之彼。《齐物论》

执此偏见,以异于人,而循环反复,易地皆然。又曰: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齐物论》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郭象注云:“物皆自是,故无非是;物皆相依,故无非彼。”“彼处于是,是亦因彼”,郭注云:“夫物之偏也,皆不见彼之所见,而独自知其所知。自知其所知,则自以为是。自以为是,则以彼为非矣。”然是非之所由生,盖起于物之自我而相彼矣。物之自我而相彼者,岂有穷乎?则是非者乃至无穷而无定之物矣。岂能定其一为必是,而其一为必非乎?而世必欲定之,此辩之所以起也。然辩其果足以明是非否乎?又曰: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暗。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齐物论》

成玄英疏云:“我与汝及人,故受黮暗之人,总有三人,各执一见,咸言我是,故俱不相知。三人既不能定,岂复更须一人,若别待一人,亦与前何异?待彼也邪?言其不待之也。”然则虽辩,而是非仍莫能定也。然则将奈之何乎?曰:莫若以明。

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齐物论》

所谓“以明”者,系以彼明此、以此明彼。郭象注曰:“欲明无是无非,则莫若还以儒墨反覆相明。反覆相明,则所是者非是,而所非者非非。非非则无非,非是则无是。”故曰:和之以天倪而已。

何谓和之以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齐物论》

斯则各任其自是,而不以为非,则天下无是非矣。

(乙)相对之辩

庄子之意旨,在于逍遥肆志,无为而自得。其显于此逍遥之正旨而立辩证法者,莫详于《逍遥游》篇。宇宙之内,品物万殊,能各安其本性,则无不逍遥自得;虽大小不同,而逍遥则一。

庄子曰:

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世本太作泰)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世本抟作搏)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鷃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

盖由相对之境言之,则鹏大而斥鷃小,斥鷃笑鹏,乃不知鹏之大志之小知小言,然一云大,一云小,终不外相对界中小大之辩,由绝对之见地言之,无所谓大小也。鹏比斥鷃固大,然不得云与风,亦不能有所为,是非真大也。离相对之境,达绝对之境,大小遂归于一,此为真大也。又《秋水》篇云:

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

由此以观,则大小、有无莫不平等矣,是非、寿夭之说亦由是可明矣。

(丙)大同之辩

庄子述于《齐物论》中,打破天下流行之一切物论,而归之于无差别之境。是时儒、墨、名、法之徒,各持己说,互相争论。庄子乃说拘泥于区区差别论之愚,以启其蒙,以此大见识而试其论证;以为天下物论纷纷,皆由世人囚于相对的差别相,不能达绝对的无差别之故。盖人智有大小之区别,其思考亦因之不同,于是各是其所是,非其所非,而生物论。使人悉至大智之境,自无生物论之理由。彼小人迷于小智,不能达大智之境,乃为情所妨碍。情有十二:即喜、怒、哀、乐、虑、叹、变、热、姚、佚、启、态等。人有此情,乃生成心(僻心)。此不仅愚者为然,即智者亦在所难免。人以一己之成心,以判他人之是非。于是一人所是,他人非之;一人所非,他人是之;是非之争纷纠,大道乃不能明矣。彼甘以小智,断以成心,此道之所以隐也。如达观大本,则道明,而悟是非之论等于虚无云云。盖庄子之《齐物论》,乃由绝对无差别之见地,而与拘束于相对的差别者论难也。(本段取材三浦藤作《东洋伦理学史》)

以上所述是非之辩、相对之辩、大同之辩,为庄子辩证法之大旨也。

第三节 止辩法

今欲泯是非、祛物我,而返于元始一往平等之境,其道何由?曰:泯是非则用以明,绝名言则凭通一,二者行而齐物之道竟矣。今请得而言之:

(甲)以明。以明者,比类而观,以明其本相之谓也。事非绝对,故可比物以明真;理居一篇,不难证他而自得;本相明而是非之迹泯矣。喻如儒、墨之相非也,各执其是非之端,以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也。儒之是己而非墨也,必以己之是非为是,而以墨之自是而非我也为非。验之彼宗,亦复同然,墨之是己而非儒也,亦必以己之是非为是,而以儒之自是而非我也为非,此在儒者视之则其说为无当也。比类而观,验之己说,其是己而非墨,亦同于无当矣。夫然,俱非也而俱是也,俱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也,则是非平而物反其本矣。凡秋毫太山之量、彭祖殇子之年,寝处色味之正,生死觉梦之变,莫非以相明也。取辟近则其情真,本相明则是非绝。《诗》曰:“伐柯伐柯,其则不远。”以明之谓也。

(乙)通一。通一者,反其本原,复通为一,则绝名言之术也。凡名生于所命,因命而成习,因习而弗改。故曰:名无固宜,约定俗成谓之宜也。名约既成,遂习以为当然,而执以为是非之本,则不达之过也。指之为指,非生而为指也,人命之为指也,相与然之,遂习而为指矣。今曰指本为指,非目也、口也,则为惑于名言之蔽者矣。喻如新见一物焉,命之曰甲,则相与承之曰甲;命之曰乙,则相与承之曰乙;甲乙初无定命也,在人相与习承之而已矣。实例西土“裴洛索裴”,此言爱知,旧繙道学、理学,东译哲学,今则相承以为哲学矣。则据哲学以非爱知、道学、理学,谓非此物,可乎?以知哲学之初不必为哲学也,故明者则曰:哲学非哲学也。以此非指——哲学——以喻指,则指之为非指也明矣。虽马亦然,相与然之,则习承以为马矣。故曰:“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以此推之,则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无难矣。知名非定命,则然此也可,然彼也可,可此也可,可彼也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反之,不然不可,推类亦见。夫然,名之恒性,初已弗存,更何能据是以为是非设变之表准哉?知天地万物本无定名,则名言之执绝而是非之辨亡矣。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彼是反观而得其情,是亦以明之术也。

明斯二者,则是非之辨亡,而名言之执绝,茫茫万类,反于大通,而息于天籁自然之门。忘年忘义,振于无竟,一往平等,而齐物之功全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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