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毛正义这封信里,所谈全是爱国运动的事情,并不谈到求爱上去。其间虽然恭维了邵宝珠许多话,也是很冠冕的。却有一层不大庄重,声明如有回信,请直接寄来,不必由毛正芳转交。因兄妹见面之时甚少,恐辗转致有迟误,这岂不是大大一个漏洞?这分明兄妹感情就不见佳,手足之情不过如是,谈什么爱情,又谈什么爱国。其实邵宝珠有回信没回信,还不可得而知。依赖妹妹传信的事还多,于今没有过河就先拆起桥来,这可是自己一个大大的错误。万一妹子和她见面,她问起妹子来,妹子一生气,这件事简直要破裂。心里越想越不对,脸色也就红一阵白一阵,那个演说中日美俄多角关系的同志,正注意大家对他的态度究竟怎么样,现在见毛正义的样子,是这样的不定,他以为自己的言论,已经感动了人。便注视着毛正义道:“毛同志,你怎么了?你实在是个热血青年,大概这又受了重大的刺激,要兴奋起来了。”有了他这一句话,才把毛正义提醒过来,毛正义才站起身来笑道:“我也不知道什么缘由,自从九·一八事变而后,我常是一人要发狂起来。”说着,捏了大拳头,在桌上轻轻一捶道:“东三省一天不收回,我是一天精神不安的。”
毛正义说着话,那两只眼睛的直视线,还是一直向前。在座的人,怕毛正义真会出什么事,就大家议论着请他到屋子里去休息。毛正义也是巴不得早一些时候散会,自己好一个人在屋子里去思索补救之法,便叹了一口气道:“咳,我是报国心长,奋斗力短!”说着低了头走回屋子去,倒在床上。但是来开会的人,还有许多议案不曾解决,如何能走,大家依旧继续着开会,直闹到晚上十点,方始散会。毛正义连晚饭也不曾吃,等同志们散了,冬天各店铺上门很早,都买不到什么东西来,只得买了些干点心,对付了一餐。本来想和妹妹通个电话,关照她一声。但是这样夜深,女生寄宿舍里是不大容易通话的,只好算了。在床上睡觉,前后都想遍了,有时觉得不妥,有时又觉得看信的人,不会那样细心,会看出什么毛病来,一个人只是颠来倒去地想着。到了次日早上起来,洗过脸之后,匆匆忙忙地就到毛正芳寄宿舍来找她。正芳现在已十二分明了哥哥的态度,也不必怎样为难哥哥,和他直说就是了,便笑道:“密斯邵为人很大方的,哥哥有什么话,写信给她直说也好。”毛正义用手摸了摸脸,也笑道:“我倒是写了一封信给她。”正芳道:“她还没有回信吗?你哪天寄的信?”正义道:“昨天下午发的信。”正芳笑道:“你怎么了,这个你还不知道?昨天下午发的信,也许这个时候,还是刚到,就能有回信吗?”两个人本是在接待室里说话。正义道:“我们到咖啡馆里去坐坐吧。”正芳向他哥哥脸上注视了许久,微笑道:“近来哥哥常是请我上咖啡馆。”正义道:“这也不算什么请。不过我们到咖啡馆里去谈话,便当得多,而况我们早上本来是要吃东西的。”正芳心里想着,乐得吃哥哥的,若是不陪了哥哥上咖啡馆,哥哥倒反会见怪的,便笑道:“早上吃东西,自然用得着,好吧,我们去吧。”于是一同走到咖啡馆来,摆好了吃喝的东西以后,伙计退了出去,正义将茶匙搅着咖啡杯子里的糖块,低头道:“你今天上午,没有什么要紧的功课吗?”正芳看那样子,便知道下句是要自己又去当一趟红娘,便道:“这两天的英文倒很吃紧,今天上午,有两堂文学概论。教授们近来很努力,不像从前教育经费没有来,那样天天请假的了,这倒是可喜的事。”毛正义举起手来,在头发里连搔上两下,笑道:“这我要说一句自私自利的话,我很希望你今天上午没有什么课呢!不过……”说着,搔头发的手,次数来得是格外紧张,笑道;“你能不能牺牲两堂课呢?”正芳道:“为着哥哥的事,我就牺牲一两堂课,倒也没有什么关系。”毛正义直等听完了她这几句话,方才将那只搔发的手放了下来,因道:“我们都是读书的人,照说呢,牺牲了应当读的书去……”他说到这里,心想:要人家去干什么呢?这话可又不好加以解释了。毛正芳道:“你放心吧,我给你再到密斯邵那里去一趟得了。不过要传什么话,我可不会说,除非她有话对我说,我才可以来告诉你。你说要我什么时候去呢?”正义原是要人家到邵宝珠家里去的,不说明呢,却也无所谓;说明之后,自己倒反而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可是又不能否认自己不要她到邵宝珠家去,只得笑道:“这件事,我也知道是有些不对的。不过,无论如何,只能这一回,第二次再要你牺牲功课,我就不对了。”正芳道:“根据你的话说起来,假使不牺牲功课的话,还是要我去的了。恐怕不只是跑第三次,或者跑第四五次,也未可知呢。”正义有什么可说的呢,只是对着妹妹笑,将两杯咖啡喝完了,又吃了一些点心。正芳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去,若是赶得回来,也许还可以上堂课呢。”正义起身道:“我给你去雇车。”正芳笑道:“多谢哥哥送我的大衣,难道我出去不要露一露吗?”
正义虽是觉得妹妹的话有些尖刻,然而在这个时候,怎样可以得罪她?只是傻笑而已。正芳走到咖啡馆门口,又转回身来,笑向哥哥道:“我打算拿一包口香糖,可以的吗?”正义道:“可以。这又何必问?”正芳笑道:“我也知道可以的,这会子就是拿十包口香糖,哥哥又何至于不肯呢?我说着这话,有点儿乘人于危,哥哥,你说是不是?”正义见她自己都说明白了,还能说什么?只得笑道:“你这孩子。”只说了这四个字。正芳已经转身,就走开了。她到了寄宿舍里披起了大衣,真个不再耽搁,就向邵宝珠家来。
邵家的门房,现在已认得她是小姐的朋友,并不用那种通报手续,就让她进去,还笑道:“我们小姐,在楼下书房里呢。”一个女子到人家去,当然是比较一个男子到人家去要自由一点儿,纵不能怎样放纵,在旧京这地方,有客入门,必须先敲敲门或扬声的,至少女子是可以免除了的。正芳走到宝珠的书房外,却不见有人。本来这隆冬的时候,人都在屋子里烤火取暖,这也难怪的了,轻轻地走到窗户边,恰好那玻璃窗纱微卷着一角,由那地方向里张望。只见书桌放了一本书,宝珠抬起一只手,撑了自己的头,斜侧了身体,靠桌子坐定,她那双眼睛,并不向着书本上看去,这个样子,分明是在想什么心事。她忽然听到玻璃窗有碰撞声,回过头来,问了一声:“谁?”正芳笑道:“客来了,我不敢冒昧进来呀!”宝珠笑着站起身来,开门迎了她道:“你这小东西,也不作声,就闯进来了。”正芳走进书房,也来不及脱大衣,站到火炉子边,就伸了两手摇摇地抱了炉子,弯了腰烤火,脚在地板上,还连连跳了几下,口里嚷着好冷。宝珠站在一边望了她,心里可就想着:冒着这样的严寒前来,那是必有所为的,便笑道:“以前不通音信,太生疏了,现在你又在大冷的天,老远地来看我,我心里真过意不去,我也应当去回看回看你才对。”正芳笑道:“真的吗?我很欢迎的啦。哪天去,请你先告诉我,我好预备欢迎。”说着,她才脱下了大衣,用手摸摸脸,又用两手互相搓着,弯了腰看她桌上放的书,便笑道:“你很自在,看什么书?”宝珠抢过来,却把书掩上了,笑道:“别看吧,这本书不看好。”正芳道:“什么书不看好?哼,我有点儿明白了,你这孩子,有些个黏儿坏。”说着,向宝珠 眼睛,微微一笑,宝珠将书抢到手里,一直拿着送到正芳脸上,笑道:“你别胡说,我瞧什么坏书了?不过是一部多角恋爱的言情小说。”正芳将书接过,翻了两页,笑道:“为什么要看多角恋爱的小说,不能看专一恋爱的小说吗?”宝珠道:“这个我也没有成见,顺便拿了一本,我就在屋子里解解闷儿。”正芳道:“既是解闷儿的,为什么你能瞧,我就不能瞧?”宝珠道:“你这孩子,有些个特别淘气,我问你是来拜访我来了,还是找碴儿来了?”正芳向她举手行了个军礼,笑道:“对不住,我和你开玩笑的。其实,我也爱看小说。你不记得我们在中学的时候,上课偷着看小说,让先生记了一大过吗?”宝珠道:“还是呀!并非我能瞧,你不能瞧,我不过也是和你开玩笑而已。”于是拉了她的手,一同在沙发椅上坐下,笑道:“这样大冷的天,要你老远地跑来,必有所谓。”正芳道:“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我是到西城来找一个先生,顺便看看你来了。”宝珠笑道:“令兄太客气,今天一早又来了一封信,要向我请教,哟,你想,他那个爱国青年,在外面奔走活动,什么事没有经验,倒要向我来请教哩!”说着,就在书桌子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来,放到正芳手上,笑道:“你瞧瞧。”正芳这倒为难起来,要说是不能看人家的私信,这是自己哥哥的信,难道哥哥还与人家有私?若是拆出来就看,又怕这信上,实在有不能公开的。她正拿了信,在手上犹豫着,宝珠已经看出来了,笑道:“你瞧吧,没关系,难道令兄写来的信,你还不能瞧吗?”正芳道:“不是那样说,书信这东西,照说是不能让第三者过目的,所以这封信虽是我哥哥写的,可是在法律和道德上,我是不应该看的。”宝珠笑道:“不要瞎扯了,我们这样的老同学,还谈什么法律。”正芳心里,未尝不想看看哥哥信上究竟和人家说些什么,既是宝珠很大方地让看,倒不必矫情,于是慢慢地将信封里的信纸抽了出来。那信纸折合着,竟是厚厚一叠,估量着从头看起,恐怕要很费些时间,只得草草地看了几句,也不知是第三页还是第四页,那字写得格外加大,于是就顺行看了下去,那文字是:
如此做法,我们也不敢说就能有什么成功的希望。不过我们青年,站在民族的立场上,不能不为民族争光,不能不为民族奋斗。只要个个人都像我这一样,中国若有十分之一的青年,肯和我们站在一条战线上,我们也不难和敌人拼上一拼。因为如此,所以我们对于男女青年,无论是哪个阶级,我们都极力欢迎他来合作。这样联络的办法,我们一个小小的组织,个个分头去拉拢朋友,我认为女士,是个可以合作的人,一定能牺牲一切,为民族争光……
正芳站在这里看信,宝珠也站在她身边同看,等她看到这里,向她微笑道:“你瞧瞧,令兄未免夸奖我过分一点儿了,我这样一个人,配说牺牲一切,去和民族争光吗?”正芳将信收起不看了,笑道:“你说这话,我有点儿反对,爱国的事人人能做,不过各尽各的心力去办,这有什么配不配?”宝珠将信接过去,依然拿了那张字体写得加大些的,注意默念,摇摇头,微笑了一笑,正芳道:“你笑什么?”宝珠笑道:“令兄所期望于我的,太伟大了,竟是要我牺牲一切呢。”她很坦然地说了出来。正芳觉得辟之之辞,有些双关的意味,倒不由得脸上一阵绯红。宝珠坐在她对面椅子上,也有些知道,就向她笑道:“男子和女子初交朋友,总是把女子看得十分高贵的,其实那完全是一种客气话。到了后来,慢慢地自然会看出女子的弱点来了。所以令兄夸奖我的话太多,我倒有些惭愧。”正芳道:“不是我说自己哥哥,他们这路角色,都是善于恭维人的,倒不一定限于女性。你想这些爱国运动、群众运动,虽也是公益的事,可是人总是利己的,偶然为之,没有什么,久而久之,费时耗财,并无所得,人家就会厌倦下来。所以做领导的人,恭维人家几句话,也是不得已的事。”宝珠听她这话,明明是批评毛正义不好,其实是说他好,宝珠不愿多驳,微微一笑而已。
正芳时时看到宝珠有种不含好意的微笑,分明是不能以正义之言行为然,多说也是自讨没趣,因之只坐着谈些别的话。坐了一二十分钟,就告辞走了。正芳送到大门口,笑道:“没事来谈谈啦,人生在世,有了今天,可不知明天怎样过。”正芳听了这话,倒有些奇怪。但是因为人家已送到大门外,不是说话的地方,就含糊答应而去。宝珠气愤愤地自行回房去了。可是宝珠之气,并不是生毛正义的气,却是生她家里人的气。原来昨天晚上,她大哥恪忱,由外面回来,把她请到书房里,正色向她道:“方家今天已经派人和我正式开谈判了……”恪忱只说出方家两个字,宝珠的脸上便已变色,只让哥哥说了一句,就站起来道:“我不知道什么方家,这种话不必和我提。”说毕,就走出书房来了。邵恪忱对于妹妹的婚姻,本也不定要强制执行,只是看到妹妹如此不受商量的样子,心中也是很为生气,便嚷道:“有我活着一日,我决计不能让你去做浪漫女子,败坏门风,咱们往后看吧。”宝珠气得哭了一晚,今天一人跑下楼来,躲在书房里看书,不理家人,因正芳来了,不愿让她知道这事,所以强为欢笑地陪着谈话。
这时,正芳去了,她又不免勾起一腔心事来,只是坐在书房里一张靠椅上,用一只手撑了头,望了那烧着火的铁炉子出神,她想得很奥妙,在铁炉子里的煤,它是太古时代的树林,埋在土里头有上万年,于今被人挖出来,送到铁炉子里去,只是几十分钟,便变成了烟和炭,它藏在土里,保持了上万年,现在只几十分钟,就把固有的形态变了。人生在世,几十年光阴,一口气不来,也不过是埋到土里去,而且还不能像煤这样,可以保持上万年呢。那么,在现时有口气的时候,为什么不找个乐子呢?若是一个女子,嫁不着一个好丈夫,怎么受用,精神上也是不痛快,那就算白活了一辈子罢了。我为了自己终身的幸福起见,无论家里人怎样地压迫我,我也要抵抗着。如此想着,主意拿定,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一个老妈子跑来相请道:“开饭了,还是给您一个人另开呢,还是吃过了饭给您下一碗面吃呢?”宝珠道:“干吗另开?我还有什么不敢和他们在一群吃饭的吗?”说着话,就自己向家人吃饭的堂屋里来,这里一张圆桌上,有她的大哥恪忱,大嫂蕙芬,二哥恪孚,二嫂月清,母亲邵老太太,姑母张太太,极新极旧的人物都有,各人的眼光,不约而同地,都集中到她身上,她很坦然地,在自己餐餐吃饭的原有地方坐下。
邵老太太手上捧了筷子碗,眼睛可不住地向她身上看来。宝珠也不说什么,先用勺子舀汤,然后拔起筷子吃饭,不过不知是什么缘故,她却连连发出两声不自然的咳嗽。大家在桌上,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不肯谈话,仅仅是月琴说:“今天的油菜,炒得很好吃。”蕙芬答应了个哦字,邵老太太究竟是忍不住了,用个大瓷勺子舀了汤喝,将勺子放在饭碗上,望了恪忱,放出很郑重的样子来道:“方家昨天怎么说?”恪忱对着宝珠很快地看了一眼,有句话还不曾说出来,宝珠立刻将筷子碗双双地放在桌上,将脸一板道:“我们现在不讨论这个问题,行是不行?我觉得天下无论事情,不大似吃饭,决不能把饭不吃来谈别的问题。”说毕,向着大家将巴掌一拍。恪忱真不料自己一句话还不曾说出来,宝珠当先就是一拦头板,待要发作,大家都在吃饭的时间,吵闹起来,这一餐饭便要中止,只好忍耐着,对邵老太太看了眼道:“回头再说吧。”于是大家鸦雀无声的,个个扶了筷子碗吃饭。宝珠明知道大家肚子里想心事,她肚子里可有了。她肚子里的算盘,以为无论你们怎样地批评我,我总把定我的主意干,大不了,我脱离这个家庭,也没有多大的关系。她如此想着,倒是有笑嘻嘻的颜色,露到脸上来。吃完了一碗饭,照她的饭量而论,已经是够了,她还坐了桌上不走,用勺子舀了许多汤到碗里,将碗晃荡几下,然后喝下去。邵太太偷眼看她那从容不迫的样子,料着她胸有成竹,预备大吵,可就不敢多说。吃过了饭,起身就要走,恪忱站起来,将手一拦道:“二妈慢走,大家来把宝珠这问题解决了。”邵太太皱了眉道:“有话好商量呀,何必先生气呢?”也就只得依然坐下。宝珠坐到靠墙的一把矮椅子上,用手抱了大腿。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拼了一身剐,皇帝拉下马,我怕什么?”大家看这样子不好,都匆匆地吃完了饭。恪忱也是坐在靠门的椅子上,两手臂互相抱着,斜了眼珠望着宝珠,这时他将烟卷极力吸了两口,取了出来,丢到院子里去,便昂了头道:“现在我该说话了,宝珠不满意方家的婚姻,我们也不强迫,只是要说出个理由来。再说,这婚姻不是今年定的,也不是去年定的,这婚事已经定下多年了,你怎么到现时才提起来?”宝珠也僵了脖子,微偏着头道:“自然我有我的理由,以前我的能力不足生活独立,我要离婚,怕家里人用经济来压迫我,所以对于家庭取敷衍政策。现在我要离婚,大概家庭还不免用那一套来压迫我。可是我不怕,我就照着我的预定计划去奋斗。”恪忱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但是你不过是个中学生,方家的孩子也是个中学生,知识足够和你平等的,为什么你突然瞧不起他?”宝珠道:“无所谓瞧得起,也无所谓瞧不起,只是我和他一点儿感情没有,我不能和他这样一个人合作。”恪孚是个老实些的人,平常就不大爱说话,对于宝珠闹着离婚,本来不赞成。可是自己不知道那些话应当如何说好,所以只让老大去做主。现在看到老大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就让宝珠把钉子碰了回去,心中很不高兴,就向宝珠道:“本来呢,现代婚姻,是应当自由的……”宝珠不等他下面那一转,立刻笑着道:“聪明的二哥啊,你知道现代的婚姻应当自由,这就千好万好,什么话都不用说了。”恪孚本来有好些个话,这只是一段话的帽子。偏是帽子一举,就让宝珠断章取义地利用了,把脸腮涨得通红,望了她瞪着大眼睛道:“我我我,不是那样说。”宝珠道:“你说得清清楚楚,婚姻要自由,这还有什么话说?”恪孚的夫人月清却是个机灵人,看到丈夫受窘便笑道:“大妹,你二哥是一番好意,要和你谈谈,你为什么和他起急?”宝珠道:“我没有和他起急呀!他说的是好话,我也承认是好话呀!”月清道:“他下面还有话,怎样不等说完呢?”说毕,将头一偏,脸可就红了。宝珠冷笑道:“这也不干二嫂的事,二嫂生个什么气?我知道我母亲是个姨太太,你们都瞧不起我,我一个人找独立的生活去,大家就没有眼中钉了。”向来她的大嫂蕙芳是有点儿说这位姑娘太摩登的,她又以为小姑子这句话是指她而言了,便沉着脸色道:“大妹真是厉害,夹枪带棒,什么人都说到。”宝珠道:“好哇,你们全上了,都欺侮我没娘的孩子。”只说到这里,声音一哽,哇的一声哭了,那眼睛里的两行泪珠,真个如抛沙一般,向怀里滚将下来。邵太太皱眉坐在上面,只管望了她,许久才道:“你这个孩子,实在太不听话。”宝珠两手拍了大腿,脚在地下乱顿着道:“我不要命了,你们爱怎样办就怎样办吧。”她一面哭,一面闹,谁也没法子在这时和她说下话去。邵太太叹了口气道:“这年头儿还说什么呢?只要是父母定的婚姻,招牌不好,无论怎样郎才女貌也是不行。”老太太这样一句慨叹以出之的话本也无所谓,那孤军奋斗的宝珠小姐,倒抓住了个理由说出她的一番道理来,于是她这一场舌战就急转直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