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在饭厅之上,和家人这一番舌战大家都没奈她何。老太太说:“凡是父母定的婚姻,无论如何郎才女貌,新青年必要推翻。”这句话算是抓住了问题的重心,宝珠她并不否认,点着头道:“对了,就是妈所说的这个理由,譬如有人请客,主人翁无论是怎样熟识,若是请的客全是生人,我们加入了,总觉得不痛快,甚至乎打听得在座没有熟人,我们宁可辞了,不去赴席。你想,吃酒不过是一会儿的工夫,我们都不肯去,这婚姻是终身的事情,倒可以和生人混到一块儿去吗?所以方家这婚事,就是砍了我的脑袋,我也是不认可的。我的主张,就是这样,你们无论说我怎样忤逆不道,我都承认。全家人都在这里,我的话也说完了,你们打算把我怎么样吧?”恪忱道:“这个理由不充分。我固然不能强迫你的婚姻,但是你没有过二十岁,在法律上,我们也可以干涉你和别个男子结婚。”宝珠昂着头冷笑一声道:“哼,和我谈起法律来了,好,谈法律,就谈法律,我也不怕!就是把我带到法庭上去了,我也要谈谈婚姻自由。”恪孚道:“不要说气话了,我们大可以平心静气地商量一下子,你不说的是要熟人才可以谈婚姻吗?这也很容易,熟人都是生人变成的,我们可以把方家那孩子找到家里来,和你先认识,假使你满意,再进行婚姻问题,你不满意,这婚姻依然取消,你看这个办法,好是不好?”大家听了恪孚这种话,觉得是公平之至,她必默认,不料她将头一扭,板了脸道:“不成!”恪孚道:“为什么不成?同是人类,都可以交朋友,愿意就交深一点儿,不愿意就交浅一点儿,难道人家和你交个朋友的资格都没有吗?”宝珠道:“不是那样说,你想现在我和他并不是朋友,他还死七八赖地要和我们作亲,若是他跑来和我成了朋友,他更会讨人厌,不容我们分说了。”恪孚道:“据你这样说,不成朋友是不行,成了朋友,依然是不行,反正是不行了。”宝珠说着说着,又把大腿抱了起来,将脖子一扭,鼓了两片腮帮子,只凭她那股子气,就是水也泼不进去,慢说和她提起婚姻问题这样重大的事情了。
恪忱坐在一边,斜了头,横了眼光,也是气愤愤地望了她,宝珠不说话,恪忧有一肚子气话,不知从何说起,也是不说什么,在屋子里这些人,看他两人不作声,也只好不作声,屋子里静悄悄的有了几分钟之久。还是邵太太忍不住了,先开口道:“宝珠,你这个样子不听我们相劝,你记住,总有一天后悔的日子。”宝珠双手一放,将把着的那条腿,突然向地下一顿,卜笃一声响,脖子一扭道:“我不听劝,我不听劝,我无论闹到什么地步,也不后悔。”恪忱道:“宝珠你真有这种勇气吗?”宝珠道:“有有有,我敢说一千个有,一万个有。”说时,挺了胸脯子站着,也微微地瞪了眼睛望着恪忱,恪忱是穿了西服裤子的,两手向西服裤子里一插,也走向前一步,走到宝珠面前,挺了胸问道:“你果然有这个勇气,你自己去创造一番世界,不必依赖家庭?”宝珠道:“不依赖家庭,就不依赖家庭,难道我有五官四肢,就不能自己谋生活不成?说走就走,你们瞧着吧!”她说了这话,就一阵风似的,向楼上自己卧室里跑,找到了一个小提箱子,就在衣橱子里捡了几件换洗衣服,乱向里面塞着,自己也不知道已经放了多少衣服进去了,哗哒一声,将箱子盖了,还有一大块衣襟,露在箱子外面,再把一件皮斗篷向身上一披,提了箱子,连撞带跌地滚了下来。
恪忱和她斗口以后,怒气如火烧一般,听着她气势汹汹地要走,心里也有些恐慌,若是她果然借着这个机会走了,那也是自己三言两语把她逼走的,这个责任就重大了。但是已经赌了这口气,要自己拉她回来,又是丢面子的事,也只好置之不理,心里想着,她不见得真会走的,有个人前去劝她就好了。他有这个感想,在这屋子里的别个人,也未尝没有这个感想。邵老太太便道:“这孩子真有些胡闹了,你们哪个去转圜一下,她那个脾气,真许跑起走了。”恪忱大声道:“干吗?随她去,她走,她飞上天去!”那下楼的木板梯,正在这走廊右角,宝珠咚咚地由楼上下来,饭厅里全可以听见,恪孚一看玻璃窗外,有个人影,料着是宝珠。他究竟是个老实人,恐怕这件事会闹真了,立刻抢着跑出屋子来,先一伸手,将宝珠提的箱子夺了过来,然后一手揪住她的斗篷道:“你真个要走吗,那不成了笑话?”宝珠上楼捡衣服的时候,曾将时间一再地展长去,以为母亲一定会来挽劝的,及至许久的工夫,不见母亲上楼。当下楼的时候,就故意把梯子拼命地踏着响,这时二哥上前来拦阻,心中倒为之安慰许多。可是表面上她依然很强硬,一手扯住自己的斗篷,一手来夺箱子,跳了脚道:“你别拦我,人家料定我不能独立生活,我自己也不相信这句话,我倒要做着试试看!”恪孚道:“你就是要去独立生活,也当慢慢地有个计较,何必说走?”宝珠手里依然抢夺着东西不放,乱顿着脚道:“我要走,我要走,我非走不可。”恪孚一面抢夺东西,一面带拉着她向屋子里走,她也就了那个势子,跟着恪孚向里边走。可是她到了屋子里以后,脾气更急,连连跳着脚道:“你们不让我走,又不容我好好地过日子,闹得我进退两难,难道非把我逼死不可吗?”说着话。放了手不抢夺东西,歪了身子,坐在一把椅子上,鼻子呼呼出气。恪忱忍不住了,便瞪着眼道:“你打算怎么样,你就说吧,反正你抱定了主意,我也抱定了主意,无论怎样说,你还没有得着婚姻自主的机会,我就凭了这一点,可以不放过你。”宝珠自恪孚拉住了以后,本来就有些软化了。现在听了这番话,让她气上加气,不由得又强硬起来,又站着道:“你凭什么,可以不放过我?就是我的父母,对于我的身体,也不能怎样束缚。”恪忱道:“在这个大门以内,我是家长,你有了不法的行为,我可以管束你。”宝珠挺了胸道:“好哇,你索性说要管束我了,好吧,在这个大门以内,你要管束我,设若我不在这大门以内,你就不能管束我了!”恪忱道:“好吧,一了百了,你要走出这个大门,无论什么事,我都不管了。”宝珠听了这话,突然跳将起来,走到恪忧面前,头一偏道:“我马上就走,你可不许拉住我呀!”她说时,看到那个小提箱和斗篷都放在恪孚身后,料是拿不过来的,于是跳上前去,抓了提箱的环子转身就要逃跑。恪孚又是一把将她揪去,轻轻喝道:“你这个孩子,脾气就是这样的坏,怎么一句话也忍受不住?”宝珠道:“我已经够忍受得了,还要怎样忍受,难道让他打我骂我逼我死,我都不作声吗?”说毕,哇的一声,就哭将起来。哭的时候,两只脚在地上乱顿乱跳,头发蓬松,披了满脸,眼泪鼻涕一齐向下流着,全屋子的人,看了她这个情形,都不免把眉头子皱将起来。邵老太太看得有些不过意了,就走向前,抓住她的手道:“宝珠,你什么人的话都不听,难道我老娘的话,你也不听吗?你现在不要发急,可以回到自己屋子里去躺一会儿,仔细地想上想,大家说的这些话,究竟是对也不对。若是对呢,你就安心暂住两天,慢慢地想法子把这事解决了;若果不对,你真要出去自谋生活,我也没有法子,只好由着你。就是有人说,我们家教不好,我也只好忍受了。”
邵太太一面是劝她的话,一面又是骂她的话。因为虽是不高兴她,可也不愿得罪她。蕙芬就跟着这个势子做好人,挽了她一只胳臂,一味地好言相劝,把她送到楼上卧室里去。随后老妈子也就把提箱斗篷,一齐送了来。蕙芬怕她一时不能平下气去,就坐在屋子里陪她,南天北地说了一阵。宝珠在楼下大闹的时候,本来在可走不可走之间,现在被大嫂子左说右说,说得有些心平气和了,就两只手托了下巴颏,伏在茶几上,向对面一方壁子呆望着,红了眼睛眶子,一话不发。蕙芬看她已经不作声了,就用手拍了她的肩膀,笑道:“好吧,就是这样吧,不要再闹了。我有两封信要写,把信写完了,我再来陪你。”说毕,她悄悄地走出门去,将房门向外反带上。宝珠始终是不说什么,虽是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她还是捧了下巴颏那样发呆。在这个态度中,隔壁母亲屋子里说话的声音,却听得很清楚的。只听到姑母张太太在屋子里低声说道:“她说是要走,无非是吓吓大家罢了,一个小姑娘往哪里跑呢?”她说毕,却听到邵太太叹了一口气,宝珠心想:好哇,这位姑母大人,当了面,什么批评没有,在背后,她就小看了我,以为我不能离开家庭?哼,这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我至少可以到女青年会寄宿舍先住两个月,经济问题,我慢慢地再打算盘。原来他们认定我脱离家庭,不是真的,所以在我当面,敢把言语压迫我,无论怎么,我也不能让他们把我谅定我是个不能独立生活的人。自己想到这里,不觉得把脚在楼板上顿了两顿,表示她的决心。又坐着定了定神,先把房门关上,然后悄悄地打开自己的衣箱来,检点检点,有些什么东西,可以带着走的。她不检点则已,一检点之后,觉得什么东西都不能丢下。然而一个逃走的女子,绝不是寻常出门的女子,如何可以带上许多行李,至多只能夹一个小小的包裹,要把其余的东西都牺牲了。当然不是自己心爱之物,也不会都收在箱子里。于今将东西全不要,自然都会由两个嫂子拿去,真令人不服这口气。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东西是小,自己的前途是大,难道为了一些银钱可以买的东西,就不逃走吗?她手扶了箱子盖,沉沉地向下想着,想了很久的时候,索性坐到床上去,望了箱子发呆。想着东西固然有些舍不得,就是自己这位老太太,也有些舍不得,她对我多么仁慈呀,从来没有红着脸说过我一句的。她踌躇了很久的工夫,忽然站起来,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走,我走定了。”她心里可又想着,这个母亲又不是我生身之母,我理会她做什么?她若是真疼爱我的话,就不该和两位哥哥站在一条战线上,而且她和姑太太谈话,是料定我没有逃走那种勇气的,我为什么让她把我料定了呢?住在青年会里,也不过十几块钱一个月,我是个中学毕业生,大事不想干,到外面去找两堂家庭课教教就可以维持生活,这很是容易的事。现在外面女子谋职业的也很多,不见得到了我这里,就没有办法。曾见了不少的机关,都有女子办事了,而且那办事的女子,比自己还年轻,我何必轻自菲薄呢?他如此想着,增加了自己不少的勇气,就决定办法,所有衣服及零用东西一概不带,只穿了随身的衣服出去,一来表示自己干干净净;二来也省得累累赘赘的。走是决定了,心里就觉得空空洞洞的,不必和家里人争论了,也不必生什么气了。于是展开被褥来在床上睡了一大觉,吃饭的时候照样地和家人在一处吃饭,这一餐饭吃得更是安稳,大家都没有说什么话,最大的原因,就因为恪忱在这天晚上,还要出门去会两个朋友,怕是和宝珠开起谈判来,会耽误时间。倒不如不谈,留待明天解决,所以她首先不开口。月清又在暗下说恪孚,说他是个呆子,宝珠的事,落得让大哥主持,何必多嘴多舌,平白地得罪了人,因之恪孚也就不作声了。
宝珠外表是很坦然的样子,可是她的心里,却如小鹿撞钟一般怦怦乱跳,她只吃了大半碗饭,倒舀了好几回汤喝。吃过了饭,她还不肯先自回房去,故意在饭厅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了。等大家都已散席了,她将小书房里搁置经年的话匣子,亲自搬到楼上卧室里去,唱起话片来。自己在话匣边来回走着,还跟了话片唱着,第一张唱的是《木兰从军》,学了一段,第二张唱的是《女起解》,只跟着唱了两句。到了第三张是《花园赠金》,她不爱听了,只将话片唱了一半,就把话匣子关起来。于是在书架子上,随手抽了一本小说,斜躺在床上,就了电灯看着。可是这小说给予她的印象,也是很坏,乃是《红楼梦》上薛宝钗演讲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一段,这一段小说,还不曾看一二十行,就把它扔下了,自己坐在椅子上,望了光桌子面。这桌面上,有笔,有墨,有砚台,有墨水瓶,有钢笔,什么都是自己常用的东西,于今不知道要交给谁去用了。伸手在笔筒里抽出一支笔来,就随便地取了桌上一张白纸,打算来涂字消遣,心里忽然得了一个感想,我就是要走,也应当写封信表明自己的态度,免得他们疑心我是不光明的出走。得了这个主意,在极无聊的时候,有了解闷的法子了,于是在抽屉里拿出厚厚的一叠信纸,打算写一封长信,和家里人告别。这封信,可以说和绝命书差不多的。因为如此,宝珠就由自己的母亲做姨太太受压迫写起,写到自己在家庭为兄嫂所藐视止。说这个家庭,完全是个牢狱,活了十几年,是受了十几年徒刑。这算第一段,但是这第一段,已经快到一千多字了,再写下去,有第二段,有第三、四段,那么,就是写到天亮,也许不能把要说的话写完。于是把写了的撕去,只从自己写起。可是不写则已,一写之后,也不知道自己的文思,何以那样滔滔不绝,老是不能写完,每写完了一层意思,又有一层意思。跟着想得了,转念着,这也总不是一个办法,要走的人,何必说上许多废话?而且在许多所写的文字中,仔细一想,却也很有漏洞,给人捉住了,倒是给他们一个把柄。宝珠在一口气写了两小时告别信之后,就放下了笔,两手互抱在怀里,对了这桌上一叠信纸,只管出神。默坐了约一二十分钟,突然地站了起来,就把所有的信纸,两把抓住一齐捏到手心里,成了一个大纸团,就向字纸篓里一塞,跺着脚一个人自言自语地道:“我和这些人说什么废话,要走就走!他们是十八世纪的脑筋,我写的话,他们又怎么会了解,不如不说了。”她一人关着房门,在屋子里这样大忙特忙,家里人哪里知道她这种举动?冬天的夜里,总是有呼呼的风声,在半空里怒吼。宝珠是住在楼上的,在许多的平房中,突出一幢楼面,窗子里闲听窗外的风声,更是势子凶猛。全家人都慢慢入睡了,宝珠一个人在屋子里惨白的电灯光下徘徊着,说不出来心中有一种什么感觉。信是不写了,翻翻书本,又打开箱子来,检点检点自己的衣物,心想这都要牺牲了,许多用惯了的东西,并不在价值如何,都和自己有一种切近不可说出的情感,于今要永别,令人有些恋恋不舍。这样想着,就抬头在四壁看看,别的罢了,唯有邵老太太一张八寸的半身相片,在壁上高高悬挂着,那一种慈祥的样子,她纵然不说什么,也是可亲爱的。于是走近墙壁,耳朵贴了壁,听听那边邵老太太有什么动静,仿佛她已酣然入梦了,那微微的鼻息声,可以听见,正与天空的风声,吹了窗子嘎嘎作响,互相呼应。这个老人,当了一辈子的二太太,老来处境孤单所以和我很好。我没有娘,也就把她当亲生的娘来安慰她。现在我走了,这楼上就剩她一个人了,老人家未免可怜。想到这里,于是悄悄地开了房门,走到邵老太太的房门外来,大概她是绝不料有什么意外的,所以把房门关得铁紧。宝珠伏在门上,用手摸着门,犹如抚摸了老人家的身体一样,同时也就落下了几点泪。因听得女仆屋子里有咳嗽声,怕惊动了人,就悄悄地又走回房去,闹了这半宿,精神也疲倦极了,于是和衣伏在床上,就睡了过去。
当自己醒过来时,屋子里的电灯,还是明明亮的,这可见还是天色没亮,抬起手表来看时,已经是六点钟了。冬日夜长,所以屋子里灯还亮的,自己突然兴奋起来,要走就是这个时候,不能再耽误了。于是在箱子里把自己所有的存款和几件首饰,一齐拿出来,都揣在身上,自己站在屋子里定了定神,看看还有什么东西要拿的没有。沉静了约十分钟之久,实在没有什么可拿的了,看看桌上,还有自己写的信半张稿子,上面一行字,乃是:
这个家庭,完全是个牢狱。
一顿脚道:“这家庭是个牢狱,我还等候什么呢?”于是再用一张纸,提笔写了一行字道:
我现在徒刑满期了。
写毕,用铜尺压在桌上,自己悄悄开了房门,下楼而去。所幸家里人都睡着了,没有人拦她,于是这个自命为徒刑满期的少女,便离开家庭了。
名物考
挣气:争气,奋发图强。
币重言甘:礼物丰厚,言语动听。
黏儿坏:黏儿呱啷,或黏,指明老实暗伶俐之谓,乃旧京上语,无国语可以代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