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鞅言法,申不害言术,至韩非始兼言之,故韩非之学,无不括于法术之中也。今就其书所言法术之事,详为分析论之。
一、法术之原
《史记》称韩非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归本于黄、老。今其书自尧、舜、汤、武、孔子,以及其他圣贤,无不遭其掊击,独于老子推崇甚至,且著《解老》、《喻老》二篇,以释厥旨。故韩非之刑名法术,实近绍申、商,而远宗老子者也,且于《老子》详加训说,无异奉为刑名学之经典。今以韩非所谓道,与老子所谓道者较之。
道者,万物之始、是非之纪也。是以明君守始以知万物之源,治纪以知善败之端。故虚静以待令,令名自命也,令事自定也。(《主道》)
上语实出于老子“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之意。盖道为万物之本原、是非邪正之枢机,然其本体虚而无刑,静而无所为。故人君治国临下,皆当法道而处之以虚静,而名与事自得其任焉,此又老子“致虚极,守静笃”之意也。于是韩非又曰:
虚则知实之情,静则知动者正。有言者自为名,有事者自为形。形名参同,君乃无事焉,归之其情。(《主道》)
道在不可见,用在不可知。虚静无事,以暗见疵。见而不见,闻而不闻,知而不知。知其言以往,勿变勿更,以参合阅焉。(同上)
人主将欲禁奸,则审合刑名者,言不异事也。为人臣者,陈事而言,君以其言授之事,以其事责其功。(《二柄》)
人君既虚静不自事,而任其事于臣下,则不可不行形名参同之法。盖虚静则能见道理,语在《解老》篇。道理者,法术之所由生也。言即是名,事即是刑,虚静无为,审于道理,斯能参合形名,以授臣下之事,而责臣下之功。彭蒙谓“法自理出”,韩非言之尤详,曰:“凡物之有形者易裁也,易割也。何以论之?有形则有短长,有短长则有小大,有小大则有方圆,有方圆则有坚脆,有坚脆则有轻重,有轻重则有白黑。短长、大小、方圆、坚脆、轻重、白黑之谓理,理定而物易割也。故议于大庭而后言则立,权议之士知之矣。故欲成方圆而随其规矩,则万事之功形矣。”(《解老》)此与尹文论形名相近。
然《扬权》篇论形名尤悉。其言曰:“用一之道,以名为首。名正物定,名倚物徙。故圣人执一以静,使名自命,令事自定。不见其采,下故素正。因而任之,使自事之;因而予之,彼将自举之。正与处之,使皆自定。上以名举之,不知其名,复修其形。形名参同,用其所生。二者诚信,下乃贡情。谨修所事,待命于天。毋失其要,乃为圣人。”又曰:“夫道者,弘大而无形;德者,核理而普至。至于群生,斟酌用之,万物皆盛,而不与其宁。道者,下周于事,因稽而命,与时生死。参名异事,通一同情。故曰:道不同于万物,德不同于阴阳,衡不同于轻重,绳不同于出入,和不同于燥湿,君不同于群臣。凡此六者,道之出也。道无双,故曰一。是故明君贵独道之容。君臣不同道,下以名祷。君操其名,臣效其形,形名参同,上下和调也。”此益自上义而推演之矣。又曰:“虚静无为,道之情也;参伍比物,事之形也。参之以比物,伍之以合虚。根干不革,则动泄不失矣。”盖形名为法术之原,故曰君操其名,臣效其形,循名以责实。其是非功罪之间,疑似辐辏。而轻重相贷,如持权衡规矩以量物,不可使有丝忽之失。非天下之至精,孰能与于是?精察形名,即法术之所由立者矣。
法术既由形名而出,如黑白之不可稍混,故其极或流于刻,亦其学然也。韩非每以法术并称,至若形名参同之法,则尤在于术。《难三》曰:“法者,著之图籍,设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者也。术者,藏之于胸中,以偶众端,而潜御群臣者也。故法莫如显,而术不欲见。”是其义矣。
二、法术与国家
韩非以为国家之兴废存亡,无不在法者。故曰:“治强生于法,弱乱生于阿。”(《外储说右下》)又曰:“国无常强,无常弱。奉法者强则国强,奉法者弱则国弱。”(《有度》)盖必奉法者强,而后于法无所阿枉也,则其强也孰御焉。于是引历史之事为证曰:“荆庄王并国二十六,开地三千里;庄王之氓社稷也,而荆以亡。齐桓公并国三十,启地三千里;桓公之氓社稷也,而齐以亡。燕襄王以河为境,以蓟为国,袭涿、方城,残齐,平中山,有燕者重,无燕者轻;襄王之氓社稷也,而燕以亡。魏安釐王攻赵救燕,取地河东,攻尽陶、魏之地;加兵于齐,私平陆之都;攻韩拔管,胜于淇下;睢阳之事,荆军老而走;蔡、召陵之事,荆军破。兵四布于天下,威行于冠带之国,安釐死而魏以亡。故有荆庄、齐桓公,则荆、齐可以霸;有燕襄、魏安釐,则燕可以强。今皆亡国者,其群臣官吏皆务所以乱而不务所以治也。其国乱弱矣,又皆释国法而私其外,则是负薪而救火也,乱弱甚矣。故当今之时,能去私曲、就公法者,民安而国治;能去私行、行公法者,则兵强而敌弱。”(同上)盖荆、齐、燕、魏之能强于一时者,以其奉法者强也。及桓公诸人既殁,氓社稷犹是也,而奉法者亡焉,故国随以亡。然则国强弱,亦视其奉法如何耳。
因益推国家安危之道,其存乎法者恒多。《安危》篇曰:“安术有七,危道有六。安术:一曰赏罚随是非,二曰祸福随善恶,三曰死生随法度,四曰有贤不肖而无爱恶,五曰有愚智而无非誉,六曰有尺寸而无意度,七曰有信而无诈。危道:一曰斲削于绳之内,二曰断割于法之外,三曰利人之所害,四曰乐人之所祸,五曰危人之所安,六曰所爱不亲、所恶不疏。如此,则人失其所以乐生,而忘其所以重死。人不乐生,则人主不尊;不重死,则令不行也。”盖危道之所以危者,莫大于法令不行;安道反是。故善为国家者之于法也,使民赖之如布帛菽粟之不可离,非尽强之也。于是申言之曰:“号令者,国之舟车也。安则智廉生,危则争鄙起。故安国之法,若饥而食、寒而衣,不令而自然也。先王寄理于竹帛,其道顺,故后世服。今使人去饥寒,虽贲、育不能行。废自然,虽顺道而不立。强勇之所不能行,虽上不能安。上以无厌责已尽,则下对无有,无有则轻法。法所以为国也而轻之,则功不立、名不成。”
然法治之极,其效又何如者?韩非尝论之曰:“古之全大体者:望天地,观江海,因山谷,日月所照,四时所行,云布风动;不以智累心,不以私累己;寄治乱于法术,托是非于赏罚,属轻重于权衡;不逆天理,不伤情性;不吹毛而求小疵,不洗垢而察难知;不引绳之外,不推绳之内;不急法之外,不缓法之内;守成理,因自然;祸福生乎道法,而不出乎爱恶;荣辱之责,在乎己而不在乎人。故至安之世,法如朝露,纯朴不散,心无结怨,口无烦言。故车马不疲弊于道路,旌旗不乱于大泽,万民不失命于寇戎,雄骏不创寿于旗幢;豪杰不著名于图书,不录功于盘盂,记年之牒空虚。故曰:利莫长于简,福莫久于安。使匠石以千岁之寿,操钩视规矩,举绳墨而正太山,使贲、育带千将而齐万民,虽尽力于巧,极盛于寿,太山不正,民不能齐。故曰:古之牧天下者,不使匠石极巧以败太山之体,不使贲、育尽威以伤万民之性。因道全法,君子乐而大奸止。澹然闲静,因天命,持大体。故使人无罹法之罪,鱼无失水之祸。如此,天下少不治。”(《大体》)又曰:“故大人寄形于天地而万物备,历心于山海而国家富。上无忿怒之毒,下无伏怨之患,上下交扑,以道为舍。故长利积,大功立,名成于前,德垂于后,治之至也。”(同上)
韩非盖以国之强弱安危,无不在法;法之于民,非有所强,犹饥寒之必须衣食也。至于法治之效,古罕推言之者,韩非乃于此构成其理想之国家,以为至安之世,法如朝露,纯朴不烦,复反于道德,实本老氏“圣人亦不伤民”之旨。(《解老》篇释之甚祥)当时非无刑法也,然民自乐生顺理而不犯之,故曰“因道全法”。又曰:“上下交扑,以道为舍。”法出乎道而归乎道,浑浑灏灏,和气流被,则自然刑措不用,是韩非所意为法治之极者也。
三、法术与人君
(甲)君之地位
无为 自道家言人君贵无为,孔子之称尧、舜亦然,法家盖窃取其意,而用则不同。法家以至高权归诸法律,将使一国悉受治于法律之下,而君乃无事焉。尹文、慎到之徒,颇持此义,至韩非言之益精。法律者,虽称君之名以行之,实委其责于臣下,惟臣下有大奸,君始自负其责。故君主者,超然于道德法律之上,适如英国宪法上之元首,所谓figure head亦虚设其仪而已,但察人臣之能奉法与否,余无所问。故曰:“形名参同,君乃无事焉,归之其情。”(《主道》)又曰:“权不欲见,素无为也。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虚而待之,彼自以之。”(《扬权》)又曰:“夫物者有所宜,材者有所施,各处其宜,故上下无为。使鸡司夜,令狸执鼠,皆用其能,上乃无事。”(同上)韩非所以论人君之地位如此。
韩非以为国之治乱,悉视其法度之良否,而不恃人君之材能。且尤可忧者,则在人君自用其材智,至于破坏法律;或人臣窥君之好恶,而多其道诱之以坏法,非所以建设永久不易之政治也。盖法度既立,虽庸主可治,若不用法而任私,虽遇英雄之君,难以定俗而强国。韩非深有见于此,于是以为宁使人主一切自立其智能,以听治于法,责职于官,故使之法虚静之道,且称之曰贤主,誉之曰圣人,其意亦可见矣。故曰:“君无见其所欲,君见其所欲,臣将自雕琢;君无见其意,君见其意,臣将自表异。故曰:去好去恶,臣乃见素。去旧去智,臣乃自备。故有智而不以虑,使万物知其处;有勇而不以怒,使群臣尽其武。是故去智而有明,去贤而有功,去勇而有强。群臣守职,百官有常,因能而使之,是谓习常。故曰:寂乎其无位而处,漻乎莫得其所。明君无为于上,群臣竦惧乎下。明君之道,使智者尽其虑,而君因以断事,故君不穷于智;贤者勘其材,君因而任之,故君不穷于能;有功则君有其贤,有过则臣任其罪,故君不穷于名。是故不贤而为贤者师,不智而为上智者正。臣有其劳,君有其成功。此之谓贤主之经也。”(《主道》)又曰:“夫为之人主而身察百官,则日不足,力不给。且上用目则下饰观,上用虑则下繁辞。先王以三者为不足,故舍己能而因法数,审赏罚。先王之所守要,故法省而不侵。独制四海之内,聪智不得用其诈,阴躁不得关其佞,奸邪无所依。”(《有度》)又曰:“上有所长,事乃不方。矜而好能,下之所欺。辩惠好生,下因其材。上下易用,国故不治。”(《扬权》)又曰:“圣人之道,去智与巧。智巧不去,难以为常。民人用之,其身多殃;主上用之,其国危亡。因天之道,反形之理。督参鞠之,终则有始。虚以静后,未尝用己。”(同上)此皆申言人君当无为任法,而不自负责任之义也。
势 人君虽以守法责之臣,而法必假君之势以行之。慎子所谓“天下无一贵,则理无由通”,立君所以通理也。故人君之所处,即势是已。于是韩非论之曰:“夫有材而无势,虽贤不能制不肖。故立尺材于高山之上,则临十仞之谿,材非长也,位高也。桀为天子,能制天下,非贤也,势重也。尧为匹夫,不能正三家,非不肖也,位卑也。千钧得船则浮,锱铢失船则沉,非千金轻、锱铢重也,有势之与无势也。故短之临高以位,不肖之制贤也以势。人主者,天下一力以共载之,故安;众同心以共立之,故尊。人臣守所长,尽所能,故忠以尊主。主御忠臣,则长乐生而功名成。名实相持而成,形影相应而立,故臣主同欲而异使。人主之患,在莫之应。故曰:一手独拍,虽疾无声。人臣之忧,在不得一。故曰:右手画圆,左手画方,不能两成。故曰:至治之国,君若桴,臣若鼓,技若车,事若马。故人有余力易于应,而技有余巧便于事。立功者不足于力,亲近者不足于信,成名者不足于势,近者已亲,而远者不结,则名不称实者也。圣人德若尧、舜,行若伯夷,而位不载于世,则功不立、名不遂。故古之能致功名者,众人助之以立,近者结之以成,远者誉之以名,尊者载之以势。如此,故太山之功,长立于国家;而日月之明,久著于天地。此尧之所以南面而守名,舜之所以北面而效功也。”(《功名》)由此观之,则人君不在材能,惟在乘势。然势也者,非力征经营而成之者也,盖因其便而乘之而已。故曰:“明主不穷乌获以其不能自举,不困离朱以其不能自见。因可势,求易道,故用力寡而功名立。”(《观行》)又曰:“明君之所以立功成名者四:一曰天时,二曰人心,三曰
技能,四曰势位。非天时,虽十尧不能冬生一穗;逆人心,虽贲、育不能尽人力。故得天时,则不务而自生;得人心,则不趣而自劝;因技能,则不急而自疾;得势位,则不进而名成。”(《功名》)盖势之为物,惟在顺天时人心,而因技能以处之耳。所谓顺天时人心而因技能以处之者,即立法度而假势以行之是也。韩非于难慎子之言势发其义曰:“吾所以为言势者中也。中者,上不及尧、舜,而下亦不为桀、纣。抱法处势则治,背法去势则乱。”又曰:“夫弃隐括之法,去度量之数,使奚仲为车,不能成一轮。无庆赏之劝、刑罚之威,释势委法,尧、舜户说而人辩之,不能治三家。”(《难势》)故势待法而后尊,法待势而后行,二者相须而不可离,然则立势即所以行法也。
夫法度不合于时,不顺于人心,固莫得而立矣。因于时而顺于人,而假之以为权威,即所谓势也。故曰:“善任势者国安,不知因其势者国危。”(《奸劫弑臣》)法度既立,人君操其柄,则势莫重焉。故曰:“势重者,人君之渊也。君人者,势重于人臣之间,失则不可复得也。简公失之于田成,晋公失之于六卿,而邦亡身死。”(《喻老》)又曰:“权势不可以借人。上失其一,臣以为百。”(《内储说下》)又曰:“威势者,人主之筋力也。今大王得威,左右擅势,是人主失力;人主失力而能国者,千无一人。虎豹之所以能胜人、执百兽者,以其爪牙也,而使虎豹失其爪牙,则人必制之矣。今势重者,人主之爪牙也,君人而失其爪牙,虎豹之类也。”(《人主》)盖人主之要,惟在持其势使勿入于臣下之手,以明敕法度,则虽庸主可以为治。故曰:“处势而令下者,庸主之所易也。”(《难一》)又曰:“夫猎者,托车舆之安,用六马之足,使王良佐辔,则身不劳而易及轻兽矣。今释车舆之利,捐六马之足,与王良之御,而下走逐兽,则虽楼季之足,无时及兽矣。托良马固车,则臧获有余。国者,君之车也;
势者,君之马也。”(《外储说右上》)
(乙)人君与法术之士
人君处其势位,将以治国,固在法度矣。然法度者,非人君自制之也,盖将求法术之士与制定之,而后国可得而安也。法术之士不饰古先之说,不慕仁义之名,惟察当今之所宜,施用法术,以成至治之道。韩非以为当世儒、墨之徒,皆未足与于此也。尝论之曰:“至治之法术已明矣,而世学者弗知也。且夫世之愚学,皆不知治乱之情,多诵先古之书,以乱当世之治;智虑不足以避穿井之陷,又妄非有术之士。听其言者危,用其计者乱,此亦愚之至大而患之至甚者也。俱与有术之士有谈说之名,而实相去千万也,此夫名同而实有异者也。夫世愚学之人比有术之士也,犹蚁垤之比大陵也,其相去远矣。”(《奸劫弑臣》)夫法术之士,外既蔽于愚学,而内又与人君近习之臣不相容,非人君竭诚而求之,则类难以自进。韩非之言曰:“且法术之士,与当途之臣不相容也。何以明之?主有术士,则大臣不得制断,近习不敢卖重;大臣、左右权势息,则人主之道明矣。今则不然,其当途之臣得势擅势以环其私,左右近习朋党比周以制疏远,则法术之士奚时得进用,人主奚时得论裁?故有术不必用,而势不两立,法术之士焉得无危?故君人者,非能退大臣之议,而背左右之讼,独合乎道言也,则法术之士安能蒙死亡之危而进说乎?此世之所以不治也。”(《人主》)又曰:“智术之士,必远见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烛私;能法之士,必强毅而劲直,不劲直不能矫奸。人臣循令而从事,案法而治官,非谓重人也。重人也者,无令而擅为,亏法以利私,耗国以便家,力能得其君,此所谓重人也。智术之士明察,听用,且烛重人之阴情;能法之士劲直,听用,且矫重人之奸行。故智术能法之士用,则贵重之臣必在绳之外矣。是智法之士与当途之人,不可两存之仇也。”(《孤愤》)又曰:“法术之士欲干上者,非有所信爱之亲、习故之泽也,又将以法术之言矫人主阿辟之心,是与人主相反也。处势卑贱,无党孤特。夫以疏远与近爱信争,其数不胜也;以新旅与习故争,其数不胜也;以反主意与同好争,其数不胜也;以轻
贱与贵重争,其数不胜也;以一口与一国争,其数不胜也。法术之士操五不胜之势,以岁数而又不得见;当途之人乘五胜之资,而旦暮独说于前。故法术之士奚道得进,而人主奚时得悟乎?故资必不胜而势不两存,法术之士焉得不危?其可以罪过诬者,公法而诛之;其不可被以罪过者,以私剑而穷之。是明法术而逆主上者,不僇于吏诛,必死于私剑矣。”(同上)韩非尝设以明之曰:“宋人有酤酒者,升概甚平,遇客甚谨,为酒甚美,悬帜甚高,然不售,酒酸。怪其故,问其所知闾长者杨倩。倩曰:‘汝狗猛耶?’曰:‘狗猛,则酒何故而不售?’曰:‘人畏焉。或令孺子怀钱挈壶瓮而往酤,而狗迎而龁之,此酒所以酸而不售也。’有道之士怀其术而欲以明万乘之主,大臣为猛狗迎而龁之,此人主之所以蔽胁,而有道之士所以不用也。”(《外储说右上》)又引管仲社鼠之对而喻之曰:“夫大臣为猛狗而龁有道之士矣,左右又为社鼠而间主之情矣,人主不觉。如此,主焉得无壅,国焉得无亡乎?”(同上)
虽然,法术之士固难得而进,然国家不得法术之士,则恒致于乱亡。故人主不可不力去壅蔽,而求与之共大事。盖既得法术之士而臣之,则人主可以免于左右之欺,以徐图致治之方矣。故曰:“审得失有法度之制者,加以群臣之上,则主不可欺以诈伪;审得失有权衡之称者,以听远事,则主不可欺以天下之轻重。”(《有度》)盖得善为法度之臣,授之以政,加群臣之上,又因其妙于权衡而使之听远,则诈伪轻重之事自无得而欺焉。于是又深慨法术之士,怀抱远大,世终不悟。因论法术之士所以为治者曰:“圣人者,审于是非之实,察于治乱之情也。故其治国也,正明法,陈严刑,将以救群生之乱,去天下之祸,使强不凌弱,众不暴寡,耆老得遂,幼孤得长,边境不侵,君臣相亲,父子相保,而无死亡系虏之患,此亦功之至厚者也。愚人不知,顾以为暴。愚者固欲治,而恶其所以治;皆恶危,而喜其所以危者。何以知之?夫严刑重罚者,民之所恶也,而国之所以治也;哀怜百姓、轻刑罚者,民之所喜,而国之所以危也。圣人为法国者,必逆于世而顺于道德。知之者,同于义而异于俗;弗知之者,异于义而同于俗。天下知之者少,则义非矣。处非道之位,被众口之谮,溺于当世之言,而欲当严天子而求安,几不亦难哉!此夫智士所以至死而不显于世也。”(《奸劫弑臣》)大法术之士,所尚者严厉之治,而又好诋近习之臣。人君闻其言,无以其逆耳而不听也。故曰:“扁鹊之治病也,以刀刺骨;圣人之救危国也,以忠拂耳。刺骨,故小痛在体,而长利在身;拂耳,故小逆在心,而久福在国。”(《安危》)又曰:“人臣有议当途之失、用事之过、举臣之情,人主不心藏而漏之近习能人,使
人臣之欲有言者,不敢不下适近习能人之心,而乃上以闻人主。然则端言直道之人不得见,而忠直日疏。”(《三守》)此亦堂谿公玉卮无当之说也。人君能听拂耳之言,又力去壅蔽,不泄言于左右之臣,则法术之士庶可得而用矣。
韩非者,以法术立士自命者也。堂谿公谓韩子曰:“臣闻服礼辞让,全之术也;修行退智,遂之道也。今先生立法术,设度数,臣窃以为危于身而殆于躯。何以效之?所闻先生术曰:‘楚不用吴起而削乱,秦行商君而富强。二子之言已当矣,然而吴起支解而商君车裂者,不逢世遇主之患也。’逢遇不可必也,患祸不可斥也。夫舍乎全遂之道,而肆乎危殆之行,窃为先生无取焉。”韩子曰:“臣明先生之言矣,夫治天下之柄,齐民萌之度,甚未易处也。然所以废先王之教,而行贱臣之所取者,窃以为立法术,设度数,所以利民萌、便众庶之道也。故不惮乱主暗上之患祸,而必思以齐民萌之资利者,仁智之行也。惮乱主暗上之患祸,而避乎死亡之害,知明而不见民萌之资夫利身者,贪鄙之为也。臣不忍向贪鄙之为,不敢伤仁智之行。”(《问田》)其引天下为己任有如此者。盖韩非之时,未知代议之制,故不知以立法之责任委之议会,而以为法律之定,当出于能法之贤士,在君悉意以求之。其所见虽若未至,然其立法必合于一时代之精神,又以法律立于全国最高之地位,与今世法律学者所言,无以异也。
(丙)人君之责任
人君之地位,虽在无为而委其责任于臣,然当臣下有大奸之时,则不得不自负其责任。故当求法术之士,与之制法,而操任免官吏之权,视其果能尽力守法与否。是以人君之责任,可于下之三事见之。
一、察奸 奸臣当涂,则国家且沦于危亡,而法术之士不得进。故人君之责任,首在察奸,即韩非所谓参合刑名以禁奸者也。禁奸之事,至其奸已露,不过审其罪之大小,而下之以罚而已。若夫在奸状未发之前,人君不可不悉心察之,或遏之使奸不生。及既发之后,则当决然行罚。尝论遏奸之道曰:“亟掩其迹,匿其端,下不能原;去其智,绝其能,下不能意。绝其能,破其意,毋使人欲之。”(《主道》)此谓人主不示所好恶,则人臣不敢窥其意而为奸也。又曰:“不谨其闭,不固其门,虎乃将存。不慎其事,不掩其情,贼乃将生。弑其主,代其所,人莫不与,故谓之虎。处其主之侧为奸臣,闻其主之忒,故谓之贼。散其党,收其余,闭其门,夺其辅,国乃无虎。大不可量,深不可测,同合刑名,审验法式,擅为者诛,国乃无贼。”(同上)此言奸之所以生及其危害,当便宜以图去之也。于是乃申言之曰:“人主有五壅:臣闭其主曰壅,臣制财利曰壅,臣擅行令曰壅,臣得行义曰壅,臣得树人曰壅。臣闭其主,则主失位;臣制财利,则主失德;臣擅行令,则主失制;臣得行义,则主失明;臣得树人,则主失党。此人主之所以独擅也,非人臣之所以得操也。人主之道,静退以为宝。不自操事而知拙与巧,不自计虑而知福与咎。是以不言而善应,不约而善增。言已应则执其契,事已增则操其符。符契之所合,赏罚之所生也。故群臣陈其言,君以其言授其事,以事责其功。功当其事,事当其言,则赏;功不当其事,事不当其言,则诛。”(同上)此言奸之不可容,及其罚之之道也。
至是韩非乃论“人臣之所以成奸者”,有八术:
一曰同床 何谓同床?曰:贵夫人,爱孺子,便僻好色,此人主之所惑也。托于燕处之虞,乘醉饱之时,而求其所欲,此必听之术也。为人臣者,内事之以金玉,使惑其主,此之谓“同床”。
二曰在旁 何谓在旁?曰:优笑侏儒,左右近习,此人主未命而唯唯、未使而诺诺,先意承旨、观貌察色以先主心者也,此皆俱进俱退、皆应皆对,一辞同轨以移主心者也。为人臣者,内事之以金玉
玩好,外为之行不法,使之化其主。此之谓“在旁”。
三曰父兄 何谓父兄?曰:侧室公子,人主之所亲爱也;大臣廷吏,人主之所与度计也。此皆尽力毕议、人主之所必听也。为人臣者,事公子侧室以音声子女,收大臣廷吏以辞言,处约言事,事成则进爵益禄,以劝其心,使犯其主。此之谓“父兄”。
四曰养殃 何谓养殃?曰:人主乐美宫室台池,好饰子女狗马以娱其心,此人主之殃也。为人臣者,尽民力以美宫室台池,重赋敛以饰子女狗马,以娱其主而乱其心,从其所欲而树私利其间。此谓“养殃”。
五曰民萌 何谓民萌?曰:为人臣者,散公财以说民人,行小惠以取百姓,使朝廷市井皆劝誉己,以塞其主而成其所欲。此之谓“民萌”。
六曰流行 何谓流行?曰:人主者,固壅其言谈,希于听论议,易移以辩说。为人臣者,求诸侯之辩士,养国中之能说者,使之以语其私,为巧文之言、流行之辞,示之以利势,惧之以患害,施属虚辞,以坏其主。此之谓“流行”。
七曰威强 何谓威强?曰:君人者,以群臣百姓为威强者也。群臣百姓之所善,则君善之;非群臣百姓之所善,则君不善之。为人臣者,聚带剑之客,养必死之士,以彰其威,明为己者必利,不为己者必死,以恐其群臣百姓而行其私。此之谓“威强”。
八曰四方 何谓四方?曰:君人者,国小则事大国,兵弱则畏强兵。大国之所索,小国必听;强兵之所加,弱兵必服。为人臣者,重赋敛,尽府库,虚其国以事大国,而用其威求诱其君。甚者举兵以聚边境而制敛于内,薄者数内大使以震其君,使之恐惧。此之谓“四方”。
于是韩非论防此“八奸”之注曰:“明君之于内也,娱其色而不行其谒,不使私请。”所以防初奸之“同床”也。“其于左右也,使其身必责其言,不使益辞。”所以防二奸之“在旁”也。“其于父兄大臣也,听其言也,必使以罚任于后,不令妄举。”所以防三奸之“父兄”也。“其于观乐玩好也,必令之有所出,不使擅进,不使擅退,群臣虞其意。”所以防四奸之“养殃”也。“其于德施也,纵禁财,发坟仓,利于民者必出于君,不使人臣私其德。”所以防五奸之“民萌”也。“其于说议也,称誉其所善,毁疵其所恶,必实其能,察其过,不使群臣相为语。”所以防六奸之“流行”也。“其于勇力之士也,军旅之功无逾赏,邑斗之勇无赦罪,不使群臣行私财。”所以防七奸之“威强”也。“其于诸侯之求索也,法则听之,不法则距之。”所以防八奸之“四方”也。盖奸之所生,往往亲习狎昵之地,故《备内》篇又言人主于妻子皆不可信,所以防奸之道,其备如此。
夫人臣之所以为奸者,以人臣与人主之利异故也。故曰:“人臣有大罪,人主有大失,臣主之利,与相异者也。何以明之哉?曰:主利在有能而任官,臣利在无能而得事;主利在有劳而爵禄,臣利在无功而富贵;主利在豪杰使能,臣利在朋党用私。是以国地削而私家富,主上卑而大臣重。故主失势而臣得国,主更称蕃臣,而相室剖符。此人臣之所以谲主便私也。”(《孤愤》)又曰:“君臣之利异,故人臣莫忠,故臣利立而主利灭。是以奸臣者召敌兵以内除,举外事以眩主,苟成其私利,不顾国患。”(《内储说下》)盖当时国家学之区别未明,故韩之意,每以人主代表国家。所谓人主之利,即国家之利也。当时人臣之奸莫大于擅权夺国,及借外患以胁主,故韩非数言之。
二、听言 凡人主欲察奸以立治者,不可不审听言之道。韩非论之曰:“凡听之道,以其所出,反以为之入。故审名以定位,明分以辩类。听言之道,溶若甚醉。唇乎齿乎,吾不为始乎;齿乎唇乎,愈惛惛乎。彼自离之,吾因以知之。是非辏凑,上不与构。虚静无为,道之情也;参伍比物,事之形也。参之以比物,伍之以合虚。根干不革,则动泄不失矣。”(《扬权》)盖人主虚心以听言,使其自尽,而后参伍以得其情也。又以“听法”为八经之一,曰:“听不参,则无以责下;言不督乎用,则邪说当上。言之为物也以多信,不然之物,十人云疑,百人然乎,千人不可解也。呐者言之疑,辩者言之信。奸之食上也,取资乎众,藉信乎辩,而以类饰其私。人主不餍忿而待合参,其势资下也。有道之主听言,督其用,课其功,功课而赏罚生焉,故无用之辩不留朝。任事者知不足治职,则放官收。说大而夸则穷端,故奸得而怒。无故而不当为诬,诬而罪臣。言必有报,说必责用也,故朋党之言不上闻。凡听之道,人臣忠论以闻奸,博论以内一,人主不智则奸得资。明主之道,己喜则求其所纳,己怒则察其所构。论于已变之后,以得毁誉公私之征。众谏以效智,使君自取一以避罪。故众之谏也败。君之取也,无副言于上,以设将然;令符言于后,以知谩诚。明主之道,臣不得两谏,必任其一语;不得擅行,必合其参,故奸无道进矣。”(《八经》)
然韩非之教人主听言也,当以功用为主,无用之辩,则不必听也。故曰:“夫言行者,以功用为之的彀者也。夫砥砺杀矢而以妄发,其端未尝不中秋毫也,然而不可谓善射者,无常仪的也。设五寸之的,引十步之远,非羿、逄蒙不能必中者,有常也。故有常,则羿、逄蒙以五寸的为巧;无常,则以妄发之中秋毫为拙。今听言观行,不以功用为之的彀,言虽至察,行虽至坚,则妄发之说也。是以乱世之听言也,以难知为察,以博文为辩;其观行也,以离群为贤,以犯上为抗。”(《问辩》)故于《外储说》尝列喻无实之辩之无用曰:
客有教燕王为不死之道者,王使人学之,所使学者未及学而客死。王大怒诛之。王不知客之欺己,而诛学者之晚也。夫信不然之物,而诛无罪之臣,不察之患也。且人所急无如其身,不能自使其无死,安能使王长生哉?
郑氏有相与争年者。一人曰:“吾与尧同年。”其一人曰:“我与黄帝之兄同年。”讼此而不决,以后息者为胜耳。
客有为齐王画者。齐王问曰:“画,孰最难者?”曰:“犬马难。”“孰易者?”曰:“鬼魅最易。”夫犬马,人所知也,旦暮罄于前而不可以类之,故难。鬼魅,无形者,不罄于前,故易之也。
齐有居士田仲者,宋人屈榖见之,曰:“榖闻先生之义,不恃仰人而食。今榖有树瓠之道,坚如石,厚而无窍。献之。”仲曰:“夫瓠所贵者,谓其可以盛也。今厚而无窍,则不可剖以盛物;而任重如坚石,则不可剖而以斟。”曰:“然。榖将以欲弃之。”
今田仲不恃仰人而食,亦坚瓠之类也。
虞庆将为屋,匠人曰:“材生而涂濡。夫材生则挠,涂濡则重,以挠任重,今虽成,久必坏。”虞庆曰:“材轻则直,涂干则轻。今诚得干,日以轻直,虽久,必不坏。”匠人诎,作之,成,有间,屋果坏。范且曰:“弓之折,必于其尽也,不于其始也。夫工人张弓也,伏檠三旬而蹈弦,一日犯机,是节之其始而暴之其尽也,焉得无折?且张弓不然,伏檠一日而蹈弦,三旬而犯机,是暴之其始而节之其尽也。”工人穷也,为之,弓折。范且、虞庆之言,皆文辩辞胜而反事之情。人主说而不禁,此所以败也。夫不谋治强之功,而艳乎辩说文丽之声,是却有术之士而任坏屋折弓也。故人主之于国事也,皆不达乎工匠之构屋张弓也。然而士穷乎。
夫韩非所谓有常仪,有实用者,法术之言是也。盖将使“境内之民,其言谈者必执于法”。(《五蠹》)尤在人君审听法术之士之言,而无惑于左右之说耳。故终论之曰:“凡法术之难行也,不独万乘,千乘亦然。人主之左右不必智也,人主于人有所智而听之,因与左右论其言,是与愚人论智也。人主之左右不必贤也,人主于人有所贤而礼之,因与左右论其行,是与不肖论贤也。智者决策于愚人,贤士程行于不肖,则贤智之士羞而人主之论悖矣。人臣之欲得宦者,其修士且以精洁固身,其智士且以治辩进业。其修士不能货赂事人,恃其精洁,而更不能以枉法为治,则修治之士不事左右、不听请谒矣。人主之左右,行非伯夷也,求索不得,货赂不至,则精辩之功息,而毁诬之言起矣。”(《孤愤》)又因和氏献璞之事以喻之曰:“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奉而献之厉王。厉王使玉人相之,玉人曰:‘石也。’王以和为诳,而刖其左足。及厉王薨,武王即位,和又奉其璞而献之武王。武王使玉人相之,又曰:‘石也。’王又以和为诳,而刖其右足。武王薨,文王即位。和乃抱其璞而哭于楚山之下,三日三夜,泪尽而继之以血。王闻之,使人问其故,曰:‘天下之刖者多矣,子奚哭之悲也?’和曰:‘吾非悲刖也,悲夫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此吾所以悲也。’王乃使玉人理其璞而得宝焉,遂命曰‘和氏之璧’。夫珠玉,人主之所急也。和虽献璞而未美,未为王之害也,然犹两足斩而宝乃论,论宝若此其难也。今人主之于法术也,未必和璧之急也,而禁群臣士民之私邪。然则有道者之不僇也,特帝王之璞未献耳。”(《和氏》)帝王之璞,即法术之言也。韩非盖有深慨焉。
三、用人 人君之责任,莫大于用人。用人之大端:一曰用法术之士之道,一曰用群臣之道。君能用法术之士,而后国强而身安。至于群臣,则但使之守法而已。韩非尝论古来亡国之事及劫弑之祸,皆由人君不知择臣。故曰:“为人主者,诚明于臣之所言,则虽弋驰骋,撞钟舞女,国犹且存也。不明臣之所言,虽节俭勤劳,布衣恶食,国犹自亡也。赵之先君敬侯,不修德行,而好纵欲,适身体之所安、耳目之所乐,冬日弋,夏浮淫为长夜,数日不废御觞,不能饮者,以筒灌其口,进退不肃、应对不恭者斩于前。故起居饮食,如此其不节也;制刑杀戮,如此其不度也,然敬侯享国数十年,兵不顿于敌国,地不亏于四邻,内无君臣百官之乱,外无诸侯邻国之患,明于所以任臣也。燕君子哙,召公奭之后也,地方数千里,持戟数十万,不安子女之乐,不听钟石之声,内不堙污池台榭,外不弋田猎,又亲操耒耨,以修畎亩。子哙之苦身以忧民如此其甚也,虽古之所谓圣王明君者,其勤身而忧世也不甚于此矣。然而子哙身死国亡,夺于子之,而天下笑之。此其故何也?不明乎所以任臣也。”(《说疑》)故任臣者,为国家安危之大本,而人君之勤俭纵侈不与焉。然所以取臣之道,其举之也,“或在山林薮泽岩穴之间,或在囹圄缧绁缠索之中,或在割烹刍牧饭牛之事。然而明主不羞其卑贱也,以其能可以明法,便国利民,从而举之,身安名尊”(同上)。夫能明法便国利民者,固即法术之士矣,故破格而用之,不
计众人之毁誉也。又曰:“谄谀之臣,唯圣王知之,而乱主近之,故至身死国亡。圣王明君则不然,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是在焉,从而举之;非在焉,从而罚之。是以贤良遂进,而奸邪并退,故一举而能服诸侯。”(同上)此韩非所谓用人之大经也。
至于用群臣之道,不在其外貌之辞辩,而惟在论其功伐。故曰:“澹台子羽,君子之容也,仲尼几而取之,与处久而行不称其貌。宰予之辞,雅而文也,仲尼几而取之,与处久而智不充其辩。故孔子曰:‘以容取人乎,失之子羽;以信取人乎,失之宰予。’故以仲尼之智,而有失实之声。今之新辩,滥乎宰予;而世主之听,眩于仲尼。为悦其言,因任其身,焉得无失乎?”(《显学》)故曰:“听辞言,仲尼不能以必士;试之官职,课其功伐,则庸人不疑于愚智。”(同上)于是韩非以为任臣莫善于明法。其言曰:“人主不能明法而以制大臣之威,无道得小臣之信矣。人主释法而以臣备臣,则相爱者比周而相誉,相憎者朋党而相非。非誉交争,而主惑乱矣。人臣者,非名誉请谒,无以进取;非背法专制,无以为威;非假于忠信,无以不禁。三者,惛主坏法之资也。人主使人臣虽有智能,不得背法而专制;虽有贤行,不得逾功而先劳;虽有忠信,不得释法而不禁。此之谓明法。”(《南面》)人主既以明法为用人之道,则其取臣也,惟其能守法则用之,而不论其贤。故曰:“上法而不上贤。废常上贤则乱,舍法任智则危。”(《忠孝》)《二柄》篇亦以任贤为人主之患,谓“主好贤,则群臣将饰行以要君也”。
韩非又谓人主治吏不治民,盖持法以驭吏,吏治则民无不治矣。于是譬之曰:“摇木者一一摄其叶,则劳而不遍;左右拊其本,而叶遍摇矣。临渊而摇木,鸟惊而高,鱼恐而下。善张网者引其纲,或一一摄万目而后得,则是劳而难;引其纲,而鱼已囊矣。故吏者,民之本、纲者也,故圣人治吏不治民。”(《外储说右下》)
(丁)人君与法
韩非每以法术并称,然析言之,则法自法,术自术也。今先论人君与法之关系。
韩非曰:“人主者,守法责成以立功者也。”(同上)又曰:“明主之道忠法,其法忠心,故临之而法,去之而思。”(《安危》)盖法为人君所以治之具。又喻之于指南车,曰:“人臣之侵其主也,如地形焉,即渐以往,使人主失端,东西易面而不自知。故先王立司南以端朝夕。故明主使其群臣不游意于法之外,不为惠于法之内,动无非法。法所以凌遏游外私也,严刑所以遂令惩下也。威不贷错,制不共门。威制共则众邪彰矣,法不信则君行危矣,刑不断则邪不胜矣。故曰:巧匠目意中绳,然必先以规矩为度;上智捷举中事,必以先王之法为比。故绳直而枉木斲,准夷而高科削,权衡悬而重益轻,斗石设而多益少。故以法治国,举措而已矣。”(《有度》)又曰:“明主使法择人,不自举也;使法量功,不自度也。能者不可弊,败者不可饰,誉者不能进,非者弗能退,则君臣之间明辩而易治,故主雠法则可也。”(雠谓校定可否)(同上)又曰:“释的而妄发,虽中而不巧;释法制而妄怒,虽杀戮而奸人不恐。”(《用人》)又曰:“古者先王尽力于亲民,加事于明法。彼法明则忠臣劝,罚必则邪臣止。越王勾践恃大朋之龟,与吴战而不胜,身臣入宦于吴。反国弃龟,明法亲民以报吴,则夫差为擒。故恃鬼神者慢于法,恃诸侯者危其国。”(《饰邪》)又曰:“先王以道为常,以法为本。本治者名尊,本乱者名绝。凡智能明通,有以则行,无以则止。故智能单道,不可传于人;而道法万全,智能多失。夫悬衡而知平,设规而知圆,万全之道也。明主使民饰于道之故,故佚而有功。释规而任巧,释法而任智,惑乱之道也。”(同上)又曰:“故《本言》曰:‘所以治者,法也;所以乱者,私也。法立,则莫得为私矣。’故曰:道私者乱,道法者治。上无其道,则智者有私辞,贤者有私意。上有私惠,下有私欲,圣智成群,造言作辞,以非法令于上。上不禁塞,又从而尊之,是教下不听上,不从法也。是以贤者显名而居,奸人赖赏而富。
贤者显名而居,奸人赖赏而富,是以上不胜下也。”(《诡使》)又曰:“有道之主,远仁义,去智能,服之以法。是以誉广而名威,民治而国安。”(《说疑》)韩非之意,尊法故不尚贤。其非当世法令,因以成贤名者,皆韩非所不许也。
虽然,君主之于法,不过用之以整齐臣下而已。至于庶事之法,所由厉行者,则责在于官。而主之所执,实在于术。故又曰:“术也者,主之所以执也;法也者,官之所以师也。”(同上)《外储说左上》曰:“魏昭王欲与官事,谓孟尝君曰:‘寡人欲与官事。’君曰:‘王欲与官事,则何不试习读法?’昭王读法十余简而睡卧矣。王曰:‘寡人不能读此法。’夫不躬亲其势柄,而欲为人臣所宜为者也,睡不亦宜乎?”盖法者,君虽与法术之士制之,仍课其责于官吏而已。
(戊)人君与术
商鞅专言法,申不害专言术,韩非兼言二者,而以术为人主之所执。又曰:“国者,君之车也;势者,君之马也。无术以御之,身虽劳犹不免乱;有术以御之,身处佚乐之地,又致帝王之功也。”(《外储说右下》)又曰:“主用术,则大臣不得擅断,近习不敢卖重。”(《和氏》)然则术又君之所以御臣者矣。“阳虎议曰:‘主贤明,则悉心以事之;不肖,则饰奸而试之。’逐于鲁,疑于齐,走而之赵。赵简主迎而相之。左右曰:‘虎善窃人国政。何故相也?’简主曰:‘阳虎务取之,我务守之。’遂执术而御之。阳虎不敢为非,以善事简主。”(《外储说左下》)此其证也。
《内储说》以主之所用也有七术,所察也有六微。七术:一曰众端参观,二曰必罚明威,三曰信赏尽能,四曰一听责下,五曰疑诏诡使,六曰挟知而问,七曰倒言反事。此七者,主之所用也。六微:一曰权借在下,二曰利异外借,三曰托于似类,四曰利害有反,五曰参疑内争,六曰敌国废置。此六者,主之所察也。今略掇其本意如下:
一、七术
(一)参观 “观听不参,则诚不闻;听有门户,则臣壅塞。”盖偏听一人,则诚者莫告;各听其所从,若门户然,又为臣所塞。故人主当力去此蔽也。
(二)必罚 “爱多者,则法不立;威寡者,则下侵上。是以刑罚不必,则禁令不行。”
(三)赏誉 “赏誉薄而谩者下不用,赏誉厚而信者下轻死。”故明主慎其赏誉,可以厉民而用之也。
(四)一听 “一听则愚智不分,责下则人臣不参。”盖直听一理,无以别善恶,故必兼取下之材能一一责之。如韩昭候曰:“吹竽者众,吾无以知其善者。田严对曰:“一一而听之。”
(五)诡使 “数见久待而不任奸,则鹿散。使人问他,则不鬻私。”盖人数见于君,或复久待,虽不任用,外人则谓此得主之意,终不敢为奸,如鹿之散,至虽已知所为,犹阳若不知,更试以他事,或问之他人,则亦不敢鬻其私矣。
(六)挟智 “挟智而问,则不智者至;深智一物,众隐皆变。”挟己所智而有所问,则虽不智者莫不皆智也;于伏一物智之能深,则众隐伏之物,莫不变而露见也。
(七)倒言 “倒言反事,以尝所疑,则奸情得。”倒错其言,反为其事,以试其所疑也。如卫嗣公使人为客过关市。因事关市,以金与关市,乃舍之。嗣公为关吏曰:“某时有客过而所,与汝金,而汝因遣之。”关市乃大恐,而以嗣公为明察。
二、六徽
(一)权借 “权势不可以借人。上失其一,臣以为百。故臣得借,则力多;力多,则内外为用;内外为用,则人主壅。”
(二)利异 君臣之利异,故人臣莫忠,故臣利立而主利灭。
(三)似类 似类之事,人主之所以失诛,而大臣之所以成私也。
(四)有反 事起而有所利,其尸主之;有所害,必反察之。是以明主之论也,国害则省其利者,臣害则察其反者。
(五)参疑 参疑之势,乱之所由生也,故明主慎之。如晋骊姬杀太子申生,卫州吁杀其君完。骊姬贵拟后,州吁拟君,故以成祸,皆参疑之类也。
(六)废置 敌之所务,在淫察而就靡,人主不察,则敌废置矣。如仲尼为政于鲁,而齐人馈女乐以间之,仲尼终去而之楚。是敌人得行废置之计也。
韩非又言治天下有八经。然所谓八经者,亡其一目。顾广圻《识误》谓此篇文句多不可通。姑著其目:一曰因情,因人情故赏罚可用也。二曰主道,言君神则下尽。三曰起乱,言臣主异利。四曰立道,谓参伍以审奸,言通事泄,则术不行。五曰参言,明主务在周密,故奸无所失。六曰听法,听言之法也。七曰类柄,明主之道,能任事则取之,能守官则赞之,善执赏罚之柄,不使民疑。其八目亡,大意在明敕官法也。
又尝综论圣人之所以为治道三:一曰利,二曰威,三曰名。“利者所以得民也,威者所以行令也,名者上下之所同道也。”(《诡使》)然利非无有也,而民不化上;威非不存也,而下不听从;官非无法也,而治不当名,则上失其道也。于是又谓人主有三守。“三守完,则国安身荣;三守不完,则国危身殆。”(《三守》)疑重三守者,守臣下献替之言,不使漏于近习,一守也。守其威重,不使左右得行其毁誉,二守也。守其生杀予夺之机,勿使大臣得侵焉,三守也。三守不完,乃有劫杀。一曰明劫,群臣持禄养交,行私道而不效公忠,是明劫也。鬻宠擅权,朋比交语其美,虽主言恶不信矣,是事劫也。至于守司囹圄,禁制刑罚,人臣擅之,是刑劫也。三守完而三劫止,则王矣。
以上韩非所言法术关于人君之要,略已具矣。韩非又常因难管子“言室满室,言堂满堂”之说,而综论法术曰:“人主之大物,非法则术也。法者,编著之图籍,设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者也。术者,藏之于胸中,以偶众端而潜御群臣者也。故法莫如显,而术不欲见。是以明主言法,则境内卑贱莫不闻知也,不独满于堂;用术,则亲爱近习莫之得闻也,不得满室。而管子犹曰:‘言于室满室,言于堂满堂。’非法术之言也。”(《难三》)
四、法术与人臣
(甲)臣道
韩非尝泛论臣道曰:“轻爵禄,易去亡,以择其主,臣不谓廉。诈说逆法,倍主强谏,臣不谓忠。行惠施利,收下为名,臣不谓仁。离俗隐居,而以作非上,臣不谓义。外使诸侯,内耗其国,伺其危险之陂,以恐其主曰:‘交非我不亲,怨非我不解。’而主乃信之,以国听之,卑主之名以显其身,毁国之厚以利其家,臣不谓智。此数物者,险世之说也,而先王之法所简也。先王之法曰:‘臣毋或作威,毋或作利,从王之指;毋或作恶,从王之路。’古者世治之民,奉公法,废私术,专意一行,具以待任。”(《有度》)然则廉忠仁义智者,为臣之常德,而末又归之于奉公法以待任,反是即违乎臣道矣。
虽然,君执术而臣守法。故曰:“法者,官之所以师也。”人臣之道,动无非法,不游意于法之外,不为惠于法之内。子路为郈令,以私秩为浆饭饭民,孔子非之(《外储说右上》),人臣不得行私惠之义也。故法虽守于官,而官轻于法。韩非论之曰:“官之重也,毋法也;法之息也,上暗也。上暗无度,则官擅为;官擅为,故奉重无前;奉重无前,则征多;征多,故富。官之富重也,乱功之所生也。明主之道,取于任,贤于官,赏于功。言程主喜俱必利,不当主怒俱必害,则人不私父兄而进其仇雠。势足以行法,奉足以给事,而私无所生,故民劳苦而轻官。任事者毋重,使其宠必在爵;处官者毋私,使其利必在禄,故民尊爵而重禄。爵禄,所以赏也,民重所以赏也,则国治。刑之烦也,名之缪也,赏誉不当则民疑。”(《八经》)此言法术与人臣奉官之关系,即法术与国家之关系矣。
人臣为公则国治,为其私则国乱。韩非曰:“夫令必行,禁必止,人主之公义也;必行其私,信于朋友,不可为赏劝,不可为罚沮,人臣之私义也。私义行则乱,公义行则治,故公私有分。人臣有私心,有公义。终身洁白而行公行正,居官无私,人臣之公义也;污行从欲,安身利家,人臣之私心也。明主在上,则人臣去私心,行公义;乱主在上,则人臣去公义,行私心。故君臣异心:君以计畜臣,臣以计事君。君臣之交,计也。害身而利国,臣弗为也;害国而利臣,君不行也。臣之情,害身无利;君之情,害国无亲。君臣也者,以计合者也。至夫临难必死,尽智竭力,为法为之也。”(《饰邪》)盖韩非以法为最高,故以君臣仅以计合,而臣之能效忠于国者,实为法之所制,不得不然,非必其意之所欲也,故当明赏罚之经,使臣怀恩而畏罪,自循循于法度之中矣。人臣对于人主,凡国之大事,则有言责。韩非曰:“主道者,使人臣必有言之责,又有不言之责。言无端末、辩无所验者,此言之责也;以不言避责、持重位者,此不言之责也。人主使人臣言者必知其端以责其实,不言者必问其取舍以为之责,则人臣莫敢妄言矣,又不敢默然矣,言、默皆有责也。”(《南面》)盖人臣既委身于职守,则无论语默,其所负法律上之责任皆同。故人主导之使尽其言责,又使负不言之责也。国有良臣则奉法,国有奸臣则坏法。奸臣之事,前已于《八奸》论之矣。然奸臣将欲坏法,必先罔主而取势。韩非论之曰:“凡奸臣皆欲顺人主之心,以取亲幸之势者也。是以主有所善,臣从而誉之;主有所憎,臣因而毁之。凡人之大体,取舍同者则相是也,取舍异者则相非也。今人臣之所誉者,人主之所是也,此之谓同取;人臣之所毁者,人主之所非也,此之谓同舍。夫取舍合而相与逆者,未尝闻也。此人臣之所以信幸之道也。夫奸臣得乘信幸之势,以毁誉进退群臣者,人主非有术数以御之也,非参验以审之也,必将以曩之合己,信今之言,此幸臣之所以得欺主成私者也。故主必欺于上,而臣必重于下矣,此之谓擅主之臣。国有擅主之臣,则群下不得尽其智力以陈其忠,百官之吏不得奉法以致其功矣。”(《奸劫弑臣》)韩非屡论奸臣之害,而归重于百官不得奉法以致其功,盖皆基于实行法律主义之所贯彻也。
(乙)朋党
韩非于法律至上主义,主张甚力,颇多与今世法律学者之言有合,惟不知委立法之事于议会,而必以求之法术之士;不知运用政治之术,赖乎政党,皆古代制度异宜,故思想有所未备也。然以立法当因人情、顺时势,及云:“力不敌众,智不尽物。与其用一人,不如用一国。”(《八经》)此已有询谋佥同之意。且尤重视党,以人臣能借党之势力,夺人之国,以革姓擅制,故颇陈散党之说。夫既知党之足患,而汲汲谋所以待之,则见党之为用大矣。虽所言仅系私党,非政党之例,然论党之弊害甚深切有可考者,辄比而录之。
韩非以为人主之大敌,莫过于人臣有党。故曰:“臣得树人,则主失党。”(《主道》)又曰:“度量之立,主之宝也。党与之具,臣之宝也。臣之所以不弑其君者,党与不具也。”(《扬权》)此见党之可惧矣。又申论其弊曰:“今若以誉进能,则臣离上而下比周;若以党举官,则民务交而不求用于法。故官之失能者其国乱。以誉为赏,以毁为罚也,则好赏恶罚之人,释公行,行私术,比周以相为也。忘主外交,以进其与,则其下所以为上者薄矣。交众与多,外内朋党,虽有大过,其蔽多矣。故忠臣危死于非罪,奸邪之臣安利于无功。忠臣危死而不以其罪,则良臣伏矣;奸邪之臣安利不以功,则奸臣进矣。此亡之本也。若是,则群臣废法而行私重,轻公法矣。”(《有度》)盖党成则人务交而轻法,不惟为人主之敌,且与法律主义大相刺谬也。然朋党之所起,往往以一国之重人为之魁。故曰:“凡当涂者之于人主也,希不信爱也,又且习故。若夫即主心、同乎好恶,固其所自进也。官爵贵重,朋党又众,而一国为之讼。”(《孤愤》)又曰:“朋党比周以弊主、言曲以便私者,必信于重人矣。故其可以功伐借者,以官爵贵之;其不可借以美名者,以外权重之。是以弊主上而趋于私门者,不显于官爵,必重于外权矣。”(同上)又曰:“明主之为官职爵禄也,所以进贤材,劝有功也。今则不然,不课贤不肖,论有功劳,用诸侯之重,听左右之谒,父兄大臣上请爵禄于上,而下卖之以收财利及以树私党。故财利多者买官以为贵,有左右之交者请谒以成重。功劳之臣不论,官职之迁失谬。是以吏偷官而外交,弃事而亲财。是以贤者懈怠而不劝,有功者隳而简其业,此亡国之风也。”(《八奸》)当时树党之人,犹有藉邻国诸侯以为重者,故韩非及之。夫党人至于以财利卖官爵,而其弊极矣,是以韩非论之如此。然党之弊犹不尽于此也,盖其势之盛,即可以弑君夺国。故曰:“主孤于上,而臣成党于下,此田成之所以弑简公者也。”(《奸劫弑臣》)且又详言之曰:“为人臣者,破家残,内构党与、外接巷族以为誉,从阴约结以相固也,
虚相与爵禄以相劝也。曰:‘与我者将利之,不与我者将害之。’众贪其利,劫其威。彼诚喜则能利己,忌怒则能害己。众归而民留之,以誉盈于国,发闻于主。主不能理其情,因以为贤。彼又使谲诈之士,外假为诸侯之宠使,假之以舆马,信之以瑞节,镇之以辞令,资之以币帛,使诸侯,淫说其主,微挟私而公议。所为使者,异国之主也;所为谈者,左右之人也。主说其言而辩其辞,以此人者天下之贤士也。内外之于左右,其讽一而语同。大者不难卑身尊位以下之,小者高爵重禄以利之。夫奸人之爵禄重而党与弥众,又有奸邪之意,则奸臣愈反而说之,曰:‘古之所谓圣君明王者,非长幼弱也,及以次序也。以其构党与,聚巷族,逼上弑君而求其利也。’彼曰:‘何以知其然也?’因曰:‘舜逼尧,禹逼舜,汤放桀,武王伐纣,此四王者,人臣弑其君者也,而天下誉之。察四王之情,贪得人之意也;度其行,暴乱之兵也。然四王自广措也,而天下称大焉;自显名也,而天下称明焉。则威足以临天下,利足以盖世,天下从之。’又曰:‘以今时之所闻,田成子取齐,司城子罕取宋,太宰欣取郑,单氏取周,易牙之取卫,韩、魏、赵三子分晋,此六人,臣之弑其君者也。’奸臣闻此,蹷然举耳,以为是也。故内构党与,外摅巷族,观时发事,一举而取国家。且夫内以党与劫弑其君,外以诸侯之权矫易其国。隐正道,持私曲,上禁君,下挠治者,不可胜数也。”(《说疑》)当时构党与以广交,大率纵横之士。故假诸侯之币,以交于邻国,树其私党。及其党之成,则为上下众誉所归,故得取大势柄。或又说其奸臣以弑君取国之事,至引舜、汤、武之事为比焉,故韩非深疾之。
于是韩非乃断然以党为无益于国,且致国弱亡。其言曰:“大臣专制,树羁旅以为党,数割地以待交者,可亡也。”(《亡征》)盖当时树党之事,有利用于外交者,故韩非并论之。又曰:“群臣朋党比周,以隐正道,行私曲而地削主卑者,山东是也。”(《饰邪》)此又引历史之事为证者矣。
韩非之尤恶党者,以其与法律之精神不相容也。至是乃为对待私党之方法有二。(一)散其党。其言曰:“散其党,收其余,闭其门,夺其辅,国乃无虎。”(《主道》)又曰:“毋富人而贷焉,毋贵人而逼焉,毋专信一人而失其都国焉。腓大于股,难以趣走。主失其神,虎随其后。主上不知,虎将为狗。主不蚤止,狗益无已。虎成其群,以弑其母。为主而无臣,奚国之有?主施其法,大虎将怯;主施其刑,大虎自宁。法刑苟信,虎化为人,复反其真。欲为其国,必伐其聚;不伐其聚,彼将聚众。欲为其地,必适其赐;不适其赐,乱人求益。彼求我予,假仇人斧;假之不可,彼将用之以伐我。黄帝有言曰:‘上下一日百战。’下匿其私,用试其上;上操度量,以割其下。”(《扬权》)其间虎即指党,大虎则党魁也。既散其聚,则虎复反为人。而散之之法,不外度量,即是法耳。故散党之术,惟恃法律。又曰:“作斗以散朋党。”(《八经》)盖使其党中互相争斗,或别树一党与之互斗,因以法律解散之。乃又言散党之利曰:“无比周,则公私分;公私分,则朋党散;朋党散,则无外障距内比周之患。知下明,则见精沐;见精沐,则诛赏明;诛赏明,则国不贫。”(《难三》)(二)不使党人得兵柄。其言曰:“大臣党与虽众,不得臣士卒。故人臣处国无私朝,居军无私交。不载奇兵,非传非遽,载奇兵革,罪死不赦。此明君之所以备不虞者也。”(《爱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