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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赏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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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罚之原理及效能

法家为治,以因应人情为主,故尊上法律。然法律之用,莫大于赏罚。故曰:“凡治天下,必因人情。人情者有好恶,故赏罚可用。赏罚可用,则禁令可立而治道具矣。君执柄以处势,故令行禁止。柄者,杀生之制也。势者,胜众之资也。”(《八经》)此言赏罚因于人情而立,所以效法律之效。而人君自操其柄者也,于是以刑、德为二柄。其言曰:“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何谓刑、德?曰: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为人臣者,畏诛罚而利庆赏,故人主自用其刑、德,则群臣畏其威而归其利矣。”(《二柄》)又曰:“赏罚者,邦之利器也。在君,则制臣;在臣,则胜君。君见赏,臣则损之以为德;君见罚,臣则益之以为威。人君见赏,而人臣用其势;人君见罚,而人臣乘其威。故曰:邦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喻老》)此皆言赏罚大权,当制于君,不可使其柄为臣下所持也。又申喻之曰:“今夫水之胜火亦明矣,然而釜鬵间之,水煎沸竭尽其上,而火得炽盛焚其下,水失其所以胜者矣。今夫治之禁奸又明于此,然守法之臣为釜鬵之行,则法独明于胸中,而已失其所以禁奸者矣。上古之传言,《春秋》所记,犯法为逆以成大奸者,未尝不从尊贵之臣也。然而法令之所以备,刑罚之所以诛,常于卑贱。是以其民绝望,无所告愬;大臣比周,蔽上为一,阴相善而阳相恶,以示无私,相为耳目,以候主隙;人主掩蔽,无道得闻,有主名而无实,臣专法而行之,周天子是也。偏借其权势,则上下易位矣,此言人臣之不可借权势也。”(《备内》)诛罚之柄操于臣,其弊如此,引周天子为喻。又曰:“今人主非使赏罚之威利出于己也,听其臣而行其赏罚,则一国之人皆畏其臣而易其君,归其臣而去其君矣。此人主失刑德之患也。夫虎之所以能服狗者,爪牙也。使虎释其爪牙而使狗用之,则虎反服于狗矣。人主者,以刑德制臣者也。今君人者释其刑德而使臣用之,则君反制于臣矣。故田常上请爵禄而行之群臣,下大斗斛而施于百姓,此简公失德而田常用之也,故简公见弑。子罕谓宋君曰:‘夫庆赏赐予者,民之所喜也,君自行之;杀戮刑罚者,民之所恶也,臣请当之。’于是宋君失刑而子罕用之,故宋君见劫。田常徒用德而简公杀,子罕徒用刑而

宋君劫。故今世为人臣者兼刑德而用之,则是世主之危甚于简公、宋君也。故劫杀拥蔽之主,非失刑德而使臣用之,而不危亡者,则未尝有也。”(《二柄》)此言赏与罚二者之柄,皆当并操于上,若失其一于臣,则危亡矣。

夫赏罚之柄,既当操于君,然用之之道奈何?曰:必信。故曰:“以罪受诛,人不怨上。以功受赏,臣不德君。”(《外储说左下》)又曰:“明君见小奸于微,故民无大谋;行小诛于细,故民无大乱。此谓‘图难者于其所易也,为大者于其所细也’。今有功者必赏,赏者不德君,力之所致也;有罪者必诛,诛者不怨上,罪之所生也。民知诛赏之皆起于身也,故习功利于业,而不受赐于君。”(《难三》)盖君虽操赏罚之柄,然不以赏市恩,不以罚作威,一切断于法律,为之执行而已。此又韩非尊上法律之意也。

管子以为赏罚既信于可见之地,则虽不可见者,亦得因以劝禁。韩非则以赏罚惟当责之于昭然共睹之际,而不当论其他。其言曰:“管子曰:‘见其可,说之有证;见其不可,恶之有形。赏罚信于所见,虽所不见,其敢为之乎?见其可,说之无证;见其不可,恶之无形。赏罚不信于所见,而求所不见之外,不可得也。’或曰:广廷严居,众人之所肃也。晏室独处,曾、史之所慢也。观人之所肃,非行情也。且君上者,臣下之所为饰也。好恶在所见,臣下之饰奸物以愚其君,必也。明不能烛远奸、见隐微,而待之以观饰行,定赏罚,不亦弊乎?”(同上)

又论用赏罚之道曰:“废置无度则权渎,赏罚下共则威分。是以明主不怀爱而听,不留说而计。故听言不参,则权分乎奸;智力不用,则君穷乎臣。故明主之行制也天,其用人也鬼。天则不非,鬼则不困。势行教严,逆而不违,毁誉一行而不议。故赏贤罚暴,举善之至者也;赏暴罚贤,举恶之至者也。是谓赏同罚异。赏莫如厚,使民利之;誉莫如美,使民荣之;诛莫如重,使民畏之;毁莫如恶,使民耻之。”(《八经》)于是乃以富强由于赏罚不阿。曰:“赏罚不阿则民用,官治民用则国富,国富则兵强,而霸王之业成矣。霸王者,人主之大利也。人主挟大利以听治,故其任官者当能,其赏罚无私。使士民明焉,尽力致死,则功伐可立,而爵禄可致,爵禄致而富贵之业成矣。富贵者,人臣之大利也。人臣挟大利以从事,故其行危至死,其力尽而不望。此谓君不仁,臣不忠,则可以霸王矣。”(《六反》)(此节文多讹误,依顾千里校正)

赏罚得失之关系

赏罚以驭下,其得当与否,关系至大。“刑赏明则民尽死,民尽死则兵强主尊。刑赏不察,则民无功而求得,有罪而幸免,则兵弱主卑。”(《饰邪》)兹当分别论之。

(甲)赏罚得当之关系

韩非曰:“至治之国,有赏罚而无喜怒,故圣人极;有刑法而无螫毒,故奸人服。发矢中的,赏罚当符,故尧复生,羿复立。如此,则上无殷、夏之患,下无比干之祸,君高枕而臣乐业,道蔽天地,德极万世矣。”(《用人》)又曰:“士无幸赏,无逾行;杀必当,罪不赦,则奸邪无所容其私。”(《备内》)又引历史之事以证之曰:“越王问于大夫文种曰:‘吾欲伐吴,可乎?’对曰:‘可矣。吾赏厚而信,罚严而必。君欲知之,何不试焚宫室?’于是遂焚宫室,人莫救之。乃下令曰:‘人之救火死者,比死敌之赏;救火而不死者,比胜敌之赏;不救火者,比降北之罪。’人涂其体、被濡衣而走火者,左三千人,右三千人。此知必胜之势也。”(《内储说上》)盖赏罚之能厉民如此。故韩非以虽小赏必慎,虽小罚必谨。“韩昭侯使人藏弊袴。侍者曰:‘君亦不仁矣,弊袴不以赐左右而藏之。’昭侯曰:‘非子之所知也。吾闻明主之爱一颦一笑,颦有为颦,而笑有为笑。今夫袴,岂特颦笑哉!袴之与颦笑远矣,吾必待有功者,故收藏之,未有予也。’”(同上)此小赏必慎之类也。凡明主之于人臣,“功当其事,事当其言,则赏;功不当其事,事不当其言,则罚。故群臣其言大而功小者则罚,非罚小功也,罚功不当名也;群臣其言小而功大者亦罚,非不说于大功也,以为不当名也,害甚于有大功,故罚。昔者韩昭侯醉而寝,典冠者见君之寒也,故加衣于君之上,觉寝而说,问左右曰:‘谁加衣者?’左右对曰:‘典冠。’君因兼罪典衣与典冠。其罪典衣,以为失其事也;其罪典冠,以为越其职也。非不恶寒也,以为侵官之害甚于寒。”(《二柄》)此小罚必谨之类也。

(乙)赏罚不当之关系

韩非曰:“赏罚无度,国虽大,兵弱者,地非其地,民非其民也。无地无民,尧、舜不能以王,三代不能以强。人主又以过予,人臣又以徒取。舍法律而言先王明君之功者,上任之以国。臣故曰:是愿古之功,以古之赏赏今之人也。主以是过予,而臣以此徒取矣。主过予则人偷幸,臣徒取则功不尊。无功者受赏,则财匮而民望;财匮而民望,则民不尽力矣。故用赏过者失民,用刑过者民不畏。有赏不足以劝,有刑不足以禁,则国虽大必危。”(《饰邪》)又设喻以明之曰:“延陵卓子乘苍龙挑文之乘,钩饰在前,错在后,马欲进则钩饰禁之,欲退则错贯之,马因旁出。造父过而为之泣涕曰:‘古之治人亦然矣。夫赏所以劝之而毁存焉,罚所以禁之而誉加焉。民中立而不知所由,此亦圣人之所为泣也。’一曰:延陵卓子乘苍龙与翟文之乘,前则有错饰,后则有利鎚,进则引之,退则策之。马前不得进,后不得退,遂避而逸,因下抽刀而刎其脚。造父见之,泣,终日不食,因仰天而叹曰:‘策,所以进之也,错饰在前;引,所以退之也,利在后。今人主以其清洁也进之,以其不适左右也退之,以其公正也誉之,以其不听从也废之。民惧,中立而不知所由,此圣人之所为泣也。’”(《外储说右下》)盖赏罚有失,民不知据以进退,则必致败。犹马前碍饰,后碍错,进退不可,终致旁逸也。

又记仲尼、管仲论赏罚之事,未得其义。“襄子围于晋阳中,出围,赏有功者五人,高赫为赏首。张孟谈曰:‘晋阳之事,赫无大功,今为赏首,何也?’襄子曰:‘晋阳之事,寡人国家危、社稷殆矣。吾群臣无有不骄侮之意者,惟赫子不失君臣之礼,是以先之。’仲尼闻之曰:‘善赏哉,襄子!赏一人,而天下为人臣者莫敢失礼矣。’或曰:仲尼不知善赏矣。夫善赏罚者,百官不敢侵职,群臣不敢失礼。上设其法,而下无奸诈之心。如此,则可谓善赏罚矣。使襄子于晋阳也,令不行,禁不止,是襄子无国、晋阳无君也,尚谁与守哉?今襄子于晋阳也,知氏灌之,穴灶生蛙,而民无反心,是君臣亲也。襄子有君臣亲之泽,操令行禁止之法,而犹有骄侮之臣,是襄子失罚也。为人臣者,乘事而有功则赏。今赫仅不骄侮,而襄子赏之,是失赏也。明主赏不加于无功,罚不加于无罪。今襄子不诛骄侮之臣,而赏无功之赫,安在襄子之善赏也?故曰:仲尼不知善赏。”(《难一》)“齐桓公饮酒,醉遗其冠,耻之,三日不朝。管仲曰:‘此非有国之耻也,公胡其不雪之以政?公曰:‘善!’因发仓囷,赐贫穷;论囹圄,出薄罪。处三日而民歌之曰:‘公胡不复遗冠乎!’或曰:管仲雪桓公之耻于小人,而生桓公之耻于君子矣。使桓公发仓囷而赐贫穷,论囹圄而出薄罪,非义也,不可以雪耻。使之而义也,桓公宿义,须遗冠而后行之,则是桓公行义,非为遗冠也。是虽雪遗冠之耻于小人,而亦遗宿义之耻于君子矣。且夫发囷仓而赐贫穷者,是赏无功也;论囹圄而出薄罪者,是不诛过也。夫赏无功,则民偷幸而望于上;不诛过,则民不惩而易为非。此乱之本也,安可以雪耻哉?”(《难三》)

必罚与严刑。韩非以刑罚不必,则禁令不行。为设譬曰:“丽水之中生金,人多窃采金。采金之禁:得而辄辜磔于市。甚众,壅离其水也,而人窃金不止。夫罪莫重辜磔于市,犹不止者,不必得也。故今有于此曰:‘予汝天下而杀汝身。’庸人不为也。夫有天下大利也,犹不为者,知必死。故不必得也,则虽辜磔,窃金不止。知必死,则天下不为也。”(《内储说上》)又曰:“卫嗣君之时,有胥靡逃之魏,因为襄王之后治病。卫嗣君闻之,使人请以五十金买之,五反而魏王不予,乃以左氏(城名)易之。群臣左右谏曰:‘夫以一都买胥靡,可乎?’王曰:‘非子之所知也。夫治无小而乱无大。法不立而诛不必,虽有十左氏无益也;法立而诛必,虽失十左氏无害也。’魏王闻之曰:‘主欲治而不听之,不祥。’因载而往,徒献之。”(同上)韩非既以必罚为主,故以赦宥为最不可许。其言曰:“明君之蓄其臣也,尽之以法,质之以备。故不赦死,不宥刑。赦死宥刑,是谓威淫。”(《爱臣》)又曰:“明君无偷赏,无赦罚。赏偷,则功臣堕其业;赦罚,则奸臣易为非。是故诚有功,则虽疏贱必赏;诚有过,则虽近爱必诛。近爱必诛,则疏贱者不怠,而近爱者不骄也。”(《主道》)又曰:“若使小忠主法,则必将赦罪。赦罪以相爱,是与下安矣,然而妨害于治民者也。”(《饰邪》)乃于《储说》中引董阏于之言以证其义曰:“董阏于为赵上地守,行石邑。山中涧深峭如墙,深百仞。因问其旁乡左右曰:‘人尝有入此者乎?’对曰:‘无有。’‘牛马犬彘,尝有入此者乎?’对曰:‘无有。’董阏于喟然太息曰:‘吾能治矣。使吾治之无赦,犹入涧之必死也,则人莫之敢犯也。何为不治?’”此皆以明必罚无赦之道矣。

韩非素主严刑,又尝于《储说》中,引子产之谓游吉、仲尼之论弃灰、商鞅之重轻罪,前既已述之矣。至是复推阐其理曰:“明主之治国也,众其守而重其罪,使民以法禁而不以廉止。母之爱子也倍父,父令之行于子者十母;吏之于民也无爱,令之行于民也万父母。父母积爱而令穷,吏威严而民听从。严爱之策,亦可决矣。”(《六反》)又曰:“故母厚爱处,子多败,推爱也;父薄爱教笞,子多善,用严也。”(同上)又曰:“学者之言,皆曰‘轻刑’,此乱亡之术也。凡赏罚之心者,劝禁也。赏厚,则所欲之得也疾;罚重,则所恶之禁也急。夫欲利者必恶害,害者,利之反也。反于所欲,焉得无恶?欲治者必恶乱,乱者,治之反也。是故欲治甚者,其赏必厚矣;其恶乱甚者,其罚必重矣。今取于轻刑者,其恶乱不甚也,其欲治又不甚也。其欲治又不甚也者,此非特无术也,又乃无行。是故决贤、不肖、愚、智之分,在赏罚之轻重。且夫重刑者,非为罪人也。明主之法,揆也。治贼,非治所揆也;治所揆也者,是治死人也。刑盗,非治所刑也;治所刑也者,是治胥靡也。故曰:重一奸之罪,而止境内之邪,此所以为治也。重罚者,盗贼也;而悼惧者,良民也。欲治者奚疑于重刑!”(同上)“今不知治者,皆曰:‘重刑伤民,轻刑可以止奸,何必于重哉?’此不察于治者也。夫以重止者,未必以轻止也;以轻止者,必以重止矣。是以上设重刑者而奸尽止;奸尽止,则此奚伤于民也?所谓重刑者,奸之所利者细,而上之所加焉者大也。民不以小利加大罪,故奸必止者也。所谓轻刑者,奸之所利者大,上之所加焉者小也。

民慕其利而傲其罪,故奸不止也。故先圣有谚曰:‘不踬于山,而踬于垤。’山者大,故人顺之;垤微小,故人易之也。今轻刑罚,民必易之。犯而不诛,是驱国而弃之也;犯而诛之,是为民设陷也。是故轻罪者,民之垤也。是以轻罪之为民道也,非乱国也,则设民陷也。此则可谓伤民矣。”(同上)又曰:“重刑少赏,上爱民,民死赏;多赏轻刑,上不爱民,民不死赏。”(《饬令》)又曰:“圣人之治民,度于本,不从其欲,期于利民而已。故其与之刑,非所以恶民,爱之本也。刑胜而民静,赏繁而奸生。故治民者,刑胜,治之首也;赏繁,乱之本也。”(《心度》)又曰:“行刑,重其轻者;轻者不至,重者不来;此谓以刑去刑。罪重而刑轻,刑轻则事生,此谓以刑致刑,其国必削。”(《饬令》)至于韩非所主严刑之目,今不得详,惟尝称里坐之法:同里有罪,罪必相坐也。其言曰:“至治之国,善以止奸为务。是何也?其法通乎人情,关乎治理也。然则去微奸之道奈何?其务令之相规其情者也。则使相窥奈何?曰:盖里相坐而已。禁尚有连于己者,里不得相窥,惟恐不得免。有奸心者,不令得忘,窥者多也。如此,则慎己而窥彼,发奸之密。告过者免罪受赏,失奸者必诛连刑。如此,则奸类发矣。奸不容细,私告任坐使然也。”(《制分》)则韩非之法,又酷于商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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