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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概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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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五代

词者诗之余也。诗莫古于《三百篇》,皆可以合乐。周衰,诗亡乐废,屈宋代兴。虽“九歌”侑乐,而已与诗异涂矣。经秦之乱,古乐胥亡。汉武立乐府,作《郊祀》十九章,《铙歌》二十二章,历魏晋六朝,皆仍其节奏。(其名历代不同。其歌法仍袭旧。)于是诗与乐分矣。自魏武借乐府以写时事,《薤露歌》《蒿里行》,皆为董卓之乱而作,与原义不同。陈思王植作《鞞舞新歌》五章,谓古曲谬误至多,异代之文,不必相袭,爰依前曲,别作新歌。此说一开,后人乃有依乐府之题,而直抒胸臆者。于是乐府之真又失矣。两晋以下,诸家所作,不尽仿古,一时君臣,尤喜别翻新调;而民间哀乐缠绵之情,托诸长谣短咏以自见者,亦往往而有。如东晋无名氏作《女儿子》《休洗红》二曲,梁武帝之《江南弄》,沈约之《六忆诗》,其字句音节,率有定格,此即词之滥觞矣。盖诗亡而乐府兴,乐府亡而词作,变迁递接,皆出自然也。今自隋唐以迄五代,略为诠论如下。

昔人论词,皆断自唐代。诚以唐代以前,如炀帝之《清夜游》《湖上曲》,侯夫人《看梅一点春》等,虽在李白、王维以前,而其词恐为后人伪托,不可据为典要,因亦以唐代为始。按赵璘《因话录》,唐初,柳范作《江南折桂令》,当在青莲《忆秦娥》《菩萨蛮》之前,而各家选本,皆未及之,其词盖久佚矣。皋文以青莲首列者,有深意焉。大抵初唐诸作,不过破五七言诗为之,中盛以后,词式始定。迨温庭筠出,而体格大备。此唐词之大概也。爰为论列之。

(一)李白 白字太白,蜀人。或云山东人。供奉翰林。录《忆秦娥》一首: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太白此词,实冠今古,决非后人可以伪托,如《菩萨蛮》《桂殿秋》《连理枝》诸阕,读者尚有疑词也。盖自齐梁以来,陶弘景之《寒夜怨》,陆琼《饮酒乐》,徐孝穆《长相思》等,虽具词体,而堂庑未大。至太白而繁情促节,长吟远慕,遂使前此诸家,悉归笼化,故论词不得不首太白也。刘融斋以《菩萨蛮》《忆秦娥》两首,足抵杜陵《秋兴》,想其情境,殆作于明皇西幸之后,此言前人所未发,因亟录之。(按太白前,不独柳范有《折桂令》一曲也,沈佺期有《回波词》,红友亦收入《词律》,实则六言诗耳。又明皇亦有《好时光》一首,见《尊前集》,亦系伪作。)

(二)张志和 志和字子同,金华人。擢明经,肃宗命待诏翰林。坐贬,不复仕。自称烟波钓徒。录《渔歌子》一首: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此词为七绝之变,第三句作六字折腰句。按志和所作共五首,《词综》录其二,余三首见《尊前集》。唐人歌曲,皆五七言诗,此《渔歌子》既与七绝异,或就绝句变化歌之耳。因念《清平调》《阳关曲》,举世传唱,实皆是诗。《清平调》后人拟作者鲜,《阳关曲》则颇有摹效之者,如东坡《小秦王》词,四声皆依原作。盖音调存在,不妨被以新词也。至此词音节,或早失传,故东坡增句作《浣溪沙》,山谷增句作《鹧鸪天》,不得不就原词以叶他调矣。

(三)韦应物 应物京兆人,官左司郎中,历苏州刺史。录《调笑》一首: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应物词见《尊前集》者共四首:《调笑》二,《三台》二也。唐人作《调笑》者至多,如戴叔伦之“边草词”,王建之“团扇词”,皆用此调。其后《杨柳枝》盛行,而此调鲜见。入宋以后,此调句法更变,专供大曲歌舞之用矣。(《杨柳枝》实即七绝耳。)

(四)白居易 居易字乐天,下邽人。贞元十四年进士,历官中书舍人,以刑部尚书致仕。有《长庆集》。录《长相思》一首: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公所作词至富,如《杨柳枝》《竹枝》《花非花》《浪淘沙》《宴桃源》等,皆流丽稳协。而《一七令》体,尤为古今创作。后人塔体诗,即依此作也。余细按诸作,唯《宴桃源》与《长相思》为纯粹词体,余若《杨枝》《竹枝》《浪淘沙》,显为七言绝体。即《花非花》《一七令》,亦长短句之诗,不得概目之为词也。《宴桃源》云:“前度小花静院。不比寻常时见。见了又还休,愁却等闲分散。肠断。肠断。记取钗横鬓乱。”按格直是《如梦令》。昔人以后唐庄宗所作为创,不知已始于白傅矣。余此录概取唐人之确凿为词者,彼长短句之诗勿入焉。

(五)刘禹锡 禹锡字梦得,中山人。贞元中进士,仕为太子宾客,会昌中检校礼部尚书。录《忆江南》一首:

春去也,多谢洛城人。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浥露似沾巾。独坐亦含颦。

《尊前集》录梦得作有《杨柳枝》十二首、《竹枝》十首、《纥那曲》二首、《忆江南》一首、《浪淘沙》九首、《潇湘神》二首、《抛球乐》二首,其中唯《忆江南》为词,《潇湘神》亦长短句诗耳。(词云:“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与韩翃《章台柳》词实是一格。韩词云:“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所异者一平韵,一仄韵而已。)《忆江南》一调,据韩偓《海山记》,隋炀帝泛东湖,制《湖上》曲八阕,即为《忆江南》句调,后人遂谓隋时所作。不知《湖上》八曲,皆是双叠,而双叠之体,实始于宋,唐人诸作,无一非单调。岂有炀帝时反有是格哉?故论此调创始,不若以白傅、梦得辈为妥云。

(六)温庭筠 本名岐,字飞卿,太原人。官方山尉。有《握兰》《金荃》等集。录《更漏子》一首: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唐至温飞卿,始专力于词。其词全祖风骚,不仅在瑰丽见长。陈亦峰曰:“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此数语唯飞卿足以当之。学词者从沉郁二字着力,则一切浮响肤词,自不绕其笔端,顾此非可旦夕期也。飞卿最著者,莫如《菩萨蛮》十四首。大中时,宣宗爱《菩萨蛮》,丞相令狐绹乞其假手以进,戒令勿他泄,而遽言于人,由是疏之。今所传《菩萨蛮》诸作,固非一时一境所为,而自抒性灵,旨归忠爱,则无弗同焉。张皋文谓皆感士不遇之作,盖就其寄托深远者言之。即其直写景物,不事雕缋处,亦夐绝不可追及。如“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杨柳又如丝,驿桥烟雨时”“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等语,皆含思凄婉,不必求工,已臻绝诣,岂独以瑰丽胜人哉!(《词苑丛谈》载宣宗时,宫嫔所歌《菩萨蛮》一首云,在《花间集》外,其词殊鄙俚,如下半叠云:“风流心上物,本为风流出。看取薄情人,罗衣无此痕。”并非飞卿手笔,故赵选不取。)至其所创各体,如《归国遥》《定西番》《南歌子》《河渎神》《遐方怨》《诉衷情》《思帝乡》《河传》《蕃女怨》《荷叶杯》等,虽亦就诗中变化而出,然参差缓急,首首有法度可循,与诗之句调,绝不相类。所谓解其声,故能制其调也。彭孙遹《词统源流》以为词之长短错落,发源于《三百篇》,飞卿之词,极长短错落之致矣。而出辞都雅,尤有怨悱不乱之遗意。论词者必以温氏为大宗,而为万世不祧之俎豆也。宜哉!

(七)皇甫松 松字子奇,湜之子。录《摘得新》一首:

酌一卮,须教玉笛吹。锦筵红蜡烛,莫来迟。繁红一夜经风雨,是空枝。

松为牛僧孺甥,以《天仙子》一词著名。词云:“晴野鹭鸶飞一只。水葓花发秋江碧。刘郎此日别天仙,登绮席。泪珠滴。十二晚峰青历历。”黄花庵谓不若《摘得新》为有达观之见,余因录此。元遗山云:“皇甫松以《竹枝》《采莲》排调擅场,而才名远逊诸人。《花间集》所载,亦止小令短歌耳。”余谓唐词皆短歌,《花间》诸家,悉传小令,岂独子奇?遗山此言,未为确当。松词殊不多,《尊前集》有十首,如《怨回纥》《竹枝》《抛球乐》等阕,实皆五七言诗之变耳。

上唐词凡七家,要以温庭筠为山斗。他如李景伯、裴谈之《回波词》,崔液之《踏歌词》,刘长卿、窦弘余之《谪仙怨》,概为五六言诗。杜甫、元结等所撰之新乐府,多至数十韵,自标新题,以咏时政,名曰乐府,实不可入词。无名氏诸作,如《后庭宴》之“千里故乡”,《鱼游春水》之“秦楼东风里”,虽证诸石刻,定为唐人所作,然《鱼游春水》为长调词,较杜牧之《八六子》字数更多,未免怀疑也。至若杨妃之《阿那曲》,柳姬之《杨柳枝》,刘采春之《啰唝曲》,杜秋娘之《金缕曲》,王丽真之《字字双》,更不能谓之为词。余故概行从略焉。

陆放翁曰:“诗至晚唐五季,气格卑陋,千人一律,而长短句独精巧高丽,后世莫及,此事之不可晓者。”盖其时君唱于上,臣和于下,极声色之供奉,蔚文章之大观,风会所趋,朝野一致,虽在贤知,亦不能自外于习尚也。《花间》辑录,重在蜀人。(赵录共十八人,词五百首,而蜀人有十三家,如韦庄、薛昭蕴、牛峤、毛文锡、牛希济、欧阳炯、顾夐、魏承班、鹿虔扆、阎选、尹鹗、毛熙震、李珣等,皆蜀人也。)并世哲匠,颇多遗佚。后唐、西蜀,不乏名言;李氏君臣,亦多奇制,而屏弃不存,一语未采,不得不谓蔽于耳目之近矣。夫五代之际,政令文物殊无足观,唯兹长短之言,实为古今之冠。大抵意婉词直,首让韦庄,忠厚缠绵,唯有延巳,其余诸子,亦各自可传,虽境有哀乐,而辞无高下也。至若吴越王钱俶、闽后陈氏、蜀昭仪李氏、陶学士、郑秀才之伦,单词片语,不无可录。第才非专家,不妨从略焉。

(一)后唐庄宗 录《阳台梦》一首:

薄罗衫子金泥缝,困纤腰怯铢衣重。笑迎移步小兰丛,亸金翘玉凤。  娇多情脉脉,羞把同心捻弄。楚天云雨却相和,又入阳台梦。

按庄宗词之可考者,有《忆仙姿》《一叶落》《歌头》及此首而已,皆见《尊前集》。《忆仙姿》即《如梦令》。《一叶落》为自度曲,此取末三字为调名,意境却甚似飞卿也。《歌头》一首,分咏四季,其语尘下,疑是伪作。庄宗好优美,或伶工进御之言,故词中止及四时花事耳。五季君主之能词者,尚有蜀后主王衍、后蜀后主孟昶。而《醉妆》《甘州》,殊乏风致;《风来》《水殿》,亦属赝作,余故阙之焉。

(二)南唐嗣主 录《山花子》一首: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还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中宗诸作,自以《山花子》二首为最,盖赐乐部王感化者也。此词之佳,在于沉郁。夫“菡萏销翠”“愁起西风”,与韶光无涉也;而在伤心人见之,则夏景繁盛,亦易摧残,与春光同此憔悴耳。故一则曰“不堪看”,一则曰“何限恨”,其顿挫空灵处,全在情景融洽,不事雕琢,凄然欲绝。至“细雨”“小楼”二语,为西风愁起之点染语,炼词虽工,非一篇中之至胜处;而世人竞赏此二语,亦可谓不善读者矣。余尝谓二主词,中主能哀而不伤,后主则近于伤矣。然其用赋体,不用比兴,后人亦无能学者也。此二主之异处也。

(三)南唐后主 录《虞美人》一首: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前谓后主词用赋体,观此可信。顾不独此也,《忆江南》《相见欢》《长相思》(“一重山”一首)等,皆直抒胸臆,而复宛转缠绵者也。至《浪淘沙》之“无限江山”,《破阵子》之“泪对宫娥”,此景此情,安得不以眼泪洗面?东坡讥其不能痛哭九庙,以谢人民,此是宋人之论耳。余谓读后主词,当分为二类:《喜迁莺》《阮郎归》《木兰花》《菩萨蛮》(“花明月暗”一首)等,正当江南隆盛之际,虽寄情声色,而笔意自成馨逸,此为一类;至入宋后,诸作又别为一类(即前述《忆江南》《相见欢》等)。其悲欢之情固不同,而自写襟抱,不事寄托,则一也。今人学之,无不拙劣矣。(“雕阑玉砌”云云,即《浪淘沙》“玉楼瑶殿空照秦淮”之意也。)

(四)和凝 凝字成绩,郓州人。后梁举进士,官翰林学士。晋天福中,拜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入后汉,拜太子太傅,封鲁国公。有《红叶稿》。录《喜迁莺》一首:

晓月坠,宿云披,银烛锦屏帷。建章钟动玉绳低,宫漏出花迟。  春态浅,来双燕,红日渐长一线。严妆欲罢啭黄鹂,飞上万年枝。

成绩有曲子相公之名,而《红叶稿》已佚。《词综》所录,仅《春光好》《采桑子》《河满子》《渔父》四首,《尊前集》则《江城子》五首,《麦秀两歧》及此词而已。皆不如《花间集》之多也。(《花间》录二十首。)余案成绩诸作,类摹写宫壸,不独此词宫漏出花迟也。(《春光好》之“ 叶软”,《薄命女》之“天欲晓”皆是。)《江城》五支,为言情者之祖,后人凭空结构,皆本此词。托美人以写情,指落花而自喻,古人固有之,亦未可轻议也。

(五)韦庄 庄字端己,杜陵人。乾宁元年进士,入蜀,王建辟掌书记,寻召为起居舍人,建表留之,后官至散骑常侍,判中书门下事。有《浣花集》。录《归国遥》一首:

金翡翠,为我南飞传我意。罨画桥边春水,几年花下醉。  别后只知相愧,泪珠难远寄。罗幕绣帏鸳被,旧欢如梦里。

端己《菩萨蛮》四章,惓惓故国之思,最耐寻味。而此词南飞传意,别后知愧,其意更为明显。陈亦峰论其词,谓似直而纡,似达而郁,洵然。虽一变飞卿面目,而绮罗香泽之中,别具疏爽之致。世以温韦并论,当亦难于轩轾也。《菩萨蛮》云:“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又云:“凝恨对斜晖,忆君君不知。”《应天长》云:“夜夜绿窗风雨,断肠君信否。”又云:“难相见,易相别,又是玉楼花似雪。”皆望蜀后思君之辞。时中原鼎沸,欲归未能,言愁始愁,其情大可哀矣。

又按《花间集》共录十八家,自温庭筠、皇甫松外,凡十六家,为五季时人。而十六家中,除韦庄外,蜀人有十二人之多,今附列韦庄之下,以见蜀中文物之盛云。

(1)薛昭蕴《小重山》云:“春到长门春草青。玉阶华露滴,月胧明。东风吹断紫箫声。宫漏促,帘外晓啼莺。  愁极梦难成。红妆流宿泪,不胜情。手挼裙带绕花行。思君切,罗幌暗尘生。”

(2)牛峤《江城子》云:“䴔䴖飞起郡城东。碧江空。半滩风。越王宫殿, 叶藕花中。帘卷水楼鱼浪起,千片雪,雨蒙蒙。”

(3)毛文锡《虞美人》云:“宝檀金缕鸳鸯枕,绶带盘宫锦。夕阳低映小窗明。南园绿树语莺莺,梦难成。  玉炉香暖频添炷,满地飘轻絮。珠帘不卷度沉烟。庭前闲立画秋千,艳阳天。”

(4)牛希济《谒金门》云:“秋已暮,重叠关山歧路。嘶马摇鞭何处去,晓禽霜满树。  梦断禁城钟鼓,泪滴枕檀无数。一点凝红和薄雾,翠蛾愁不语。”

(5)欧阳炯《凤楼春》云:“凤髻绿云浓,深掩房栊,锦书通。梦中相见觉来慵。匀面泪,脸珠融。因想玉郎何处去,对淑景谁同。  小楼中,春思无穷。倚阑凝望,暗牵愁绪,柳花飞趁东风。斜日照帘栊(与前叠复),罗幌香冷粉屏空。海棠零落,莺语残红。”

(6)顾夐《浣溪沙》云:“红藕香寒翠渚平,月笼虚阁夜蛩清,塞鸿惊梦两牵情。  宝帐玉炉残麝冷,罗衣金缕暗尘生。小窗孤烛泪纵横。”

(7)魏承班《谒金门》云:“烟水阔,人值清明时节。雨细花零莺语切,愁肠千万结。  雁去音徽断绝,有恨欲凭谁说。无事伤心犹不彻,春时容易别。”

(8)鹿虔扆《临江仙》云:“金锁重门荒苑静,绮窗愁对秋空。翠花一去寂无踪。玉楼歌吹,声断已随风。  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藕花相向野塘中。暗伤亡国,清露泣香红。”

(9)阎选《定风波》云:“江水沉沉帆影过,游鱼到晚透寒波。渡口双双飞白鸟,烟袅,芦花深处隐渔歌。  扁舟短棹归兰浦,人去,萧萧竹径透青莎。深夜无风新雨歇,凉月,露迎珠颗入圆荷。”

(10)尹鹗《满宫花》云:“月沉沉,人悄悄,一炷后庭香袅。风流帝子不归来,满地禁花慵扫。  离恨多,相见少,何处醉迷三岛。漏清宫树子规啼,愁锁碧窗春晓。”

(11)毛熙震《菩萨蛮》云:“梨花满院飘香雪,高楼夜静风筝咽。斜月照帘帷,忆君和梦稀。  小窗灯影背,燕语惊愁态。屏掩断香飞,行云山外归。”

(12)李珣《定风波》云:“帘外烟和月满庭,此时闲坐若为情。小阁拥炉残酒醒,愁听,寒风落叶一声声。  唯恨玉人芳信阻,云雨,屏帷寂寞梦难成。斗转更阑心杳杳,将晓,银 斜照绮琴横。”

此十二家,皆见《花间集》。崇祚为蜀人,故所录多本国人诸作。词家选本,以此集为最古,其有不见此选者,亦无从搜讨矣。夫蜀自王建戊辰改元武成,至后主衍咸康己酉亡,历十有八年。后蜀自孟知祥甲午改元明德,至后主昶广政乙丑亡,历三十余年。此选成于广政三年,是时孟氏立国,仅有七载,故此集所采,大抵前蜀人为多。而韦庄、牛峤、毛文锡且为唐进士也。五季之际,如沸如羹,天宇崩颓,彝教凌废。深识之士,浮沉其间,惧忠言之触祸,托俳语以自晦。吾知十国遗黎,必多感叹悲伤之作,特甄录无人,乃至湮没,后人籀讽,独有赵录,遂谓声歌之制,独盛于蜀,滋可惜矣。今就此十二家言之,唯欧阳炯、顾夐、鹿虔扆为孟蜀显官,至阎选、李珣亦布衣耳,其他皆王氏旧属。是以缘情托兴,万感横集,不独《醉妆》《薄媚》,沦落风尘,睿藻流传,足为词谶也。牛希济之“梦断禁城”,鹿虔扆之“露泣亡国”,言为心声,亦可得其大概矣。

(六)孙光宪 字孟文,陵州人,游荆南。高从晦署为从事,仕南平,累官检校秘书。曾劝高继冲献三州之地,宋太祖授以黄州刺史。将用为学士,未及而卒。有《荆台》《笔佣》《橘斋》《巩湖》诸集。录《谒金门》一首:

留不得,留得也应无益。白纻春衫如雪色,扬州初去日。  轻别离,甘抛掷,江上满帆风疾。却羡彩鸳三十六,孤鸾还一只。

陈亦峰云:“孟文词,气骨甚遒,措语亦多警炼,然不及温、韦处亦在此。坐少闲婉之致。”余谓孟文之沉郁处,可与李后主并美。即如此词,已足见其不事侧媚,甘处穷寂矣。他如《清平乐》云:“掩镜无语眉低,思随芳草萋萋。”是自抱灵修楚累遗意也。《菩萨蛮》云:“碧烟轻袅袅,红战灯花笑。”盖讽弋取名利,憧憧往来者也。至闲婉之处,亦复尽多。如《浣溪沙》云:“目送征鸿飞杳杳,思随流水去茫茫。兰红波碧忆潇湘。”又云:“花冠闲上午墙啼。”《思越人》云:“渚莲枯,宫树老。长洲废苑萧条。想象玉人空处所,月明独上溪桥。”此等俊逸语,亦孟文所独有。

(七)冯延巳 字正中,唐末徙家新安。事南唐,官至左仆射,同平章事。有《阳春集》一卷。录《菩萨蛮》一首:

画堂昨夜西风过,绣帘时拂朱门锁。惊梦不成云。双蛾枕上颦。 金炉烟袅袅,烛暗纱窗晓。残月尚弯环。玉筝和泪弹。

正中词缠绵忠厚,与温、韦相伯仲。其《蝶恋花》诸作,情词悱恻,可群可怨。张皋文云:“忠爱缠绵,宛然骚辨之义。”余最爱诵之。如“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思深意苦,又复忠厚恻怛。词至此则一切叫嚣纤冶之失,自无从犯其笔端矣。他如《归国谣》《抛球乐》《采桑子》《菩萨蛮》等,亦含思凄婉,蔼然动人,俨然温、韦之意也。其《谒金门》一首,当系成幼文作。《古今词话》曰:“幼文为大理卿,词曲妙绝,尝作《谒金门》曰:‘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为中主所闻,因按狱稽滞。召诘之,且谓曰:‘卿职在典刑,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幼文顿首以谢。”《南唐书》以为冯词。陈振孙《书录解题》曰:“‘风乍起’词,世多言冯作。而《阳春录》无之。当是成作。不独‘庭院深深’一首,明是欧作,有李清照《漱玉词》可证也。”

又按南唐享国虽不久长,而文学之士,风发云举,极一时之盛,如张泌、成幼文、韩熙载、潘佑、徐铉兄弟、汤悦,俱有才名。即以词论,诸子皆有可观。而赵录于南唐诸人,自张泌外,概不置录。何也?因附见一二,如前韦端己条例。

(1)张泌《临江仙》云:“烟收湘渚秋江静,蕉花露泣愁红。五云双鹤去无踪。几回魂断,凝望向长空。  翠竹暗留珠泪怨,闲调宝瑟波中。花鬟月鬓绿云重。古祠深殿,香冷雨和风。”

(2)成幼文《谒金门》云:“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  斗鸭阑干遍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3)徐昌图《临江仙》云:“饮散离亭西去,浮生常恨飘蓬。回头烟柳渐重重。淡云孤雁远,寒日暮天红。  今夜画船何处,潮平淮月朦胧。酒醒人静奈愁浓。残灯孤枕梦,轻浪五更风。”

(4)潘佑“题红罗亭梅花”残句云:“楼上春寒山四面,桃李不须夸烂熳,已失了东风一半。”

上四家唯徐昌图一首,《词综》入宋词内,而成肇麟《唐五代词选》则列入冯正中后,且徐籍莆田,是为南唐人无疑也。潘佑词不经见,此见罗大经《鹤林玉露》,惜全词佚矣。总之,五季时词以西蜀、南唐为最盛,而词之工拙,以韦庄为第一,冯延巳次之,最下为毛文锡。叶梦得尝谓馆阁诸公评庸陋之词,必曰此仿毛司徒,是在宋时已有定论,今亦赖赵录而传。崇祚洵词苑功臣哉!至诸家情至文生,缠绵忠爱,不独为苏、黄、秦、柳之开山,即宣和、绍兴之盛,皆兆于此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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