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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你该用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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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是初头,二更多天,庭树蒙上薄影,光是淡淡的落下。初秋的蟋蟀,在台沿阶上,息息地乱叫。妙常听得钟鼓声音,已经是做毕了晚课。自己想到潘必正一定是早到杨柳塘沿,在那里等候着我了。但是还急不得,住持还没睡,还等一下子吧。

又过了一会儿,前堂钟鼓声停,灯火都已熄灭,大概都已经安眠了。于是加了一件嵌肩,慢慢地走出房门。那半轮月亮,早已偏西,那月亮给了不充足的亮光,照见人行路,浑浑的路影,抬头看树枝,也是浑浑的圆影,倒在墙脚和人行路上。

妙常一想,天是不早了,潘必正大概等久了,不必要他再等了。心里想着,两只脚赶快走着。及至到了所约的地方,看到杨柳塘沿,并没有人。心想,他大概躲起来了,提防一二为妙,回头冷不防倒要吓上一跳。因此四周观察,及至过了木板桥,丁香树下,还没有人。自己站在丁香树跟前,心想,他还没有来呵,等着吧!她在这塘沿下,来回地走着。

她心里想,潘必正自然是高兴无比的。这高兴的头上,还是要提防他躲起来吓我。因之,虽然慢慢等着,但是她摘一支树叶在上,四下敲着响,以算惊醒敌人。然而她是多余的,一点儿回音都没有。

她是耐心等着,顺了塘沿这截路,来回走着。她忽然听着衣服有搓动声,便踅转身子,靠了树枝。顺了这响声的所在,用眼睛望着。心想,我暂时躲藏一下,让他也好找。于是将身子藏入树下。但衣服搓动声,依然还有。便转身子,偏了细听,良久,声音还没断绝,这是什么东西,便走出丁香树,迎上前去细看。哦!原来是一丛芭蕉,那叶子被风吹着,来回搓动的声音呢。

她想这是静极了,芭蕉叶子声都听着了。自己走近两三步,月亮照着塘里,静静的一框明镜。看远处树木,沙沙发出树叶声。妙常心想,他为什么不来?朝远一看绿荫深处,也没有灯火,人似乎不在屋子里,哪儿去了呢。她静静地揣思,简直猜不出这个道理。

也不知道多少时候,忽然瓜棚底下,哗啦哗啦直响,心想这是他吧,且静等着,以观其后。于是一个人呆站立树边,用眼睛细瞧。瓜棚底下的响声,一直响了出来。响声停止的时候,地下忽然滚出一团黑影,当时看到,也觉毛骨悚然。但这地方,只有她一个人,怕也无用,极力装成胆子极大,对地上那团子黑影,便顿脚发声,口里唆唆地喊了几句。那团黑影,咪猫咪猫,在地下叫了两声。看到人在这里,顺着路,一溜烟地跑了,原来是一只猫。

妙常身上出一阵冷汗,自言自语地道:“吓我一大跳,这是谁家的猫呢?”自己咳嗽了两声,壮了自己胆子。自己正想走回家去呢,忽然来的路上,有人叫着妙常。

妙常听了这声音,知道是潘必正,故意不理。

那路上仍旧喊来道:“妙常,人在哪儿啊;我晓得把你等苦了。然而,我有什么法子呢?”

那时,人已走到面前,月亮斜照着,人影在地。那人已看到妙常。一个瘦秀的人影,在柳树边上。那月亮斜照在人身上,真是亭亭净植。

潘必正道:“妙常,你猜我到哪里去了?”

妙常眼望水塘,淡淡地道:“我哪知道你到哪里去了?”

潘必正挤了上前,叹了一声道:“初更以后,我就来了。偏遇着那位姑母,说是‘天气已凉,后园久立,颇会中了寒气。我那里泡得有茶,今晚上不做晚课,二人喝茶,谈点儿家常吧’。我再三推辞,约了改天去。她哪里肯依,便拖了去了。一直闲话到现在,我说我要睡觉了,才算脱了身。连累你久等了,小生赔罪。”说着,在月亮斜照的亮光下,深深地一揖。

妙常扭转脸来,笑道:“哪个又来怪你。”

潘必正道:“姑母偌大年纪,把年轻人也管得像她一样。你这样年轻,也叫你听钟上课,这是不顾人情。”

妙常道:“她是这庵里住持,应当主持一切。不能说是年轻,就可以放肆不管。我若求来去自便,还要先行还俗。”

潘必正道:“先行还俗,这话对。”说着,二人离开原来的地点,顺着塘沿,慢慢行走。

妙常道:“先行还俗,哪个向住持开口?”

潘必正道:“还是你自己啊!出家还家,应当自便啦。住持总不能说你应该出一辈子家。”

妙常道:“我为什么要还俗?”

潘必正道:“我已经有了……”说时,把一手搔着头,想不出怎样说好。

妙常道:“还有一层,我已经没有了家,还俗到哪里去,也说不出个道理来。”

潘必正道:“这倒真有点儿难处。”只管搔着头巾,抬头望天。

妙常笑道:“我倒有条主意,不知道你肯干不肯干?”

潘必正道:“那好极了。住持是我自己的姑母,似乎也不能太讲佛门规矩。你且说来,有什么主意?”

妙常道:“你不是和张于湖很有交情吗?”

潘必正道:“他是我父亲的门生啦。”

妙常道:“这就好办。你就压一张呈子,说我们已经……”她说到这里,微微一笑。

潘必正道:“是,说我们已经永订百年之好。以后怎么样呢!”

妙常道:“佛法无边,官法更是无边。请他根据呈子下一道公文,令我还俗。住持虽然不愿,那也无可奈何。”

潘必正道:“妙,就是这样办,但还俗之后,还能住在庵里吗?”

妙常道:“那可不能。”

潘必正道:“那可怎么办呢?”

妙常道:“这事太好办了。堂堂知府,设法安排两间房子住,那还有什么难处吗?”

潘必正一拍手道:“妙,就是这么办。我明天带着进安一路上街,向张于湖细说一番,这点儿小事,他必办无疑啊!”

妙常道:“也不在明日一天。你和住持说好,要看看师兄张于湖。住持当然愿意你去。这就一点儿痕迹没有。”

潘必正道:“好的,我就这样办。庵中人多口杂,须要守住秘密才好。”

妙常道:“这还用得着你吩咐吗?”

潘必正一边说着,一边走路,已经在这杨柳树下,来回了好几回。那半边月亮,向西边微斜,已经歪下佛殿角。

妙常道:“夜已深了。你看月亮西斜,我要回去了。”

潘必正道:“那我送你回去就是,天黑不怕它。”

妙常道:“天黑你送我回去,你回去,哪个送你呢?”

潘必正道:“天黑我不要人送的。”

妙常道:“那么,天黑了我是要人送的?”

潘必正立刻省悟到,自己的话说错了,因道:“不,你是天黑都不要人送的。你看,这塘就可以证明。那么水深到齐平胸脯,你跳下塘去救人。天黑还怕什么?”

妙常因他这几句话,正合了她下塘救人的勇气,嘻嘻地笑了。两个人影,因说话的工夫,不知不觉地靠近了几步。那佛殿角上的月亮,越来越向下沉。尼姑的单衫,被风吹着呼呼地直响。

潘必正道:“你有点儿冷吧?”

妙常笑道:“我吗?你怎么样?”

潘必正道:“的确有点儿凉意。今天的话,谈到这里为止。明天我们早些来,也许还想得出一点儿主意。”

妙常一点头,她走快两步,回头一看他的神气,又想送又怕送,那种样子很是为难。

妙常道:“想要送,又怕送,是为我不怕什么,送了反嫌说我胆小吧?”

潘必正道:“的确是这样。”

妙常笑道:“这好像是白天吧,为着……你送送何妨呢。”

潘必正道:“是呀,为着爱情,送送何妨呢。”

他于是跨了大步过来,送着妙常走。那月亮已经完全沉落下去,两个人走路,已经没有影子,只听得窸窸窣窣,一阵衣服摩擦的声音,随了晚风若有若无地簸送而已。

自这日起,潘必正倒非常地用功,凡是老尼去看他的时候,他都在家里念书。而且除了法成叫他,无事也不到前院子里来。老尼心想,读书的人,要这个样子才好。又过了几日,这日上午,用提盒装了些吃的东西,道全提着,向绿荫深处走来。但是推门一看,里外两间屋子全没有人。

老尼想着,主仆双双,全不在这里,大概是出去散步去了,吩咐道全将东西搁下,自行回去。

老尼道:“少年人性情浮动,出去玩玩,也是人所难免。你回头看见他,就说我来过了。盒子里东西,叫他随便吃一点吧。”

道全答应是。但是走到进园门边,却遇到了进安。

老尼道:“你家相公呢?”

进安道:“一早就出去了。我在庵门外张望,正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呢。”

老尼道:“以后相公出去,叫相公留一句话,到哪地方去了,以免老身挂念。”

进安答应了是。道全在旁边看见,心里想道,潘相公白天上午哪里去了?难道又是找妙常去了?我回头告诉他,在庵里少接触为是,免得起了住持疑心呢。

此回上午,不见潘必正也就算了。到了下午,老尼一人前来。这回进安在家,坐在椅子上打瞌睡。潘必正依然不见。

老尼道:“相公又到哪里去了?”

进安连忙站了起来,揉着眼睛道:“吃午饭的时候,相公回来了。姑奶奶给他吃的东西,说是很好吃,谢谢姑奶奶。下午他又出去了。”

老尼道:“他可告诉你到哪里去了?”

进安道:“告诉的,他说看村子里人打鱼去了。”

老尼道:“这就是侄儿不是。在此地借地方住下,原来是读书。先前几天,读书很用功,我很欢喜。怎么过两天,又这样游戏,老辈人是白疼他了。”

进安道:“是,明天告诉相公,不去就是了。”

老尼看看屋子里,叹了一口气,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这里不许他住了。”说着就走了。

到了夕阳西下,潘必正才回来。进安就把二次老尼来屋里的话,说了一遍。

潘必正道:“好的,明天不去看打鱼就是了。”

进安道:“这两天相公在屋子里时候很少,也难怪姑奶奶多心,现在天色已晚,姑奶奶还怕会来,在家里看看书,不出去才好。”

潘必正笑道:“今天来过两次,还会来第三次吗?而且我究竟是一位客,管我读书太厉害了,姑奶奶自己也会太不好意思啦。今天我还有事,点灯以后,还要出去一次。”

进安听了相公的话,自然不敢多说。

到了初更以后,前面木鱼声再起,尼姑们都上了晚课,里外院全是静悄悄的。潘必正出了屋门,抬头看见月亮已经银光涂上半圈多,这时候月轮东起,大地都伏在银光下面。心想这正是良宵开始,岂可失掉。

走到木板桥边,正见妙常站在月色底下,手扶栏杆,静静地在那里站立。

潘必正道:“今天是你先来,应该罚我。”说着,笑着走上桥来,与妙常并立。

妙常道:“你应该读书为是,不应该整天贪玩才好。”

潘必正道:“这话是对的。但是我们花晨月夕,仅仅贪图个三五天,这也不算多呀!”

妙常道:“我们的事,似乎住持已经知道一点儿,下午亲自到我房里查勘一遍,幸喜我在窗下读书,你又已早归,方得平幸无事。方才我请道全代我晚课。道全说,代你晚课,这当然可以,可是今天晚上,作兴住持尚要到各人房里查访一遍。她劝我不要只管眼前,要计算来日才好。这话说得对,告诉你一声,我走了。”

潘必正道:“她是我姑母,还能把我怎么样?”

妙常道:“那样说,非常不好,我们一对未来的福气,还操在她手上啊!”

潘必正道:“好吧。我明天就去见张于湖……”

妙常道:“有人来了,你听。”

潘必正一细心地听,果有土地上卜笃卜笃的声音。妙常一踅,躲入丁香花树底下,轻轻地对潘必正道:“我现在转进大树底下,就回去了。若来的是住持,你要好好地答复,不要露出破绽。”说着,人就一钻,果然进入大树底下。

潘必正只当没有这样一回事,只管木板桥上站定,抬头望着月亮。

忽然步履声格外清楚。接着有人道:“那是侄儿潘必正吗?”

潘必正看那月光下面,大布之衣,迎风翩翩,正是自己姑母,便道:“是我啊!姑母。”

老尼慢慢走向前来,四围都看看,然后道:“我刚才听到你在这儿说话,怎么是一个人啦?”

潘必正道:“姑母,你不知道吗?读书的人总是一个人出神,出神之时,岂但一个人讲话,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老尼道:“哦!原来是一个人出神。贤侄,你什么事想出了神哩?”

潘必正道:“我看这轮月亮,落在水心,水又不会沉没月亮,这多妙啊!所以一个人在这里讲话。”

老尼看看四周,实在没有人,便道:“是你一个人,那也罢了。我今天看你两次,你知道吗?”

潘必正道:“知道知道。多谢给我许多好吃的。”

老尼望了潘必正道:“天气阴凉,月亮底下,不宜多站,你还是回房去吧。我看,你自己明白吧?”

潘必正慢慢地道:“好……的。姑母到房里坐坐如何?”

老尼并没有料到,这还有什么用意,就同意了这个相请,说句好吧。

这里向绿荫深处一条路,十分幽静。潘必正虽走着路回屋,但他心里一路想着,妙常该已到了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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