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尼把潘必正带至庵门口的时候,妙常也出了她的后院。等到潘必正向道全说活,她就闪在大门后。及至道全把庵门一开,妙常忽然出来。
道全道:“你也来了。刚才潘必正说的话,你可听见?”说时,向四周看看,尚幸没人。
妙常道:“虽是听见说话,但说什么话,还没有听见。”
道全又看了看左右,才道:“当挑子出门的时候,忽然丢了一样东西,师父就弯腰去拾,潘相公见是一个说话的机会,就走过对我道,他在镇江不走,一定叫进安寄信回来,信寄到本庄姜希仁家,详细办法,信上自有。哎哟,这是比较妥善的办法呀!”
妙常道:“哦!他有信来,还说自有办法。”
道全道:“他自有办法,他不会骗你。”
妙常想了一想,笑道:“当然他不会骗我。”说着,自向后院走。自己想道,再过四五天,他就有信来。他说,那信上自有办法,是些什么办法呢?把我留在庵中,那又何必来信。他说,他留住镇江不走,莫非叫我前去。那如何能够,住持不放的呀!要能走,住持开口允准我还俗就是,何必逼他上临安,不是不是。莫非叫我到建康城告状,张知府很好,会帮忙的。但是他多么孝顺,姑母叫他走,他就走,这样晚辈,岂能让我告她一状?不是不是!
自己想着,只管走去,抬头一看,已经快到后园,道全已自行走了。这里到自己那个院子已过了很有一截路。自己只得转回头来,慢慢走回自己院中。
这是正午的时候,自己走回房内,向椅子上一坐,又对潘必正的话,想了一遍。心想,猜他也想不出法子来吧?等他来信,还有四五天,若是没有良法,还让我在这庵里死守,怕我就要与鬼为邻了。
自己想想,就觉得坐不住,只好站起身来,慢慢看着房里琴棋书画,自己摇了一摇头道:“这些东西,一样也移转不了兴致。”回头又看看蒲团,又看看桌上放的经文,自己一发狠道:“我年轻轻的,前途尚有可为。我为什么也讲个寂寞无为。念经拜谶,绝对不是我们年轻人讲求的事呀!”
自己转了几个圈子,心想,年轻轻的尚有可为,应该向这方面想。而且潘必正来信,未必能想个好法子啊!看看日影,微微地有一点儿斜。想着他已经搭上了船。老尼应该开始回来吧。趁老尼不在庵中,我就这样走出去,正没有人拦阻我呀。是!我走!妙常站住脚步,把“我走”推敲一下。
摧敲了约有一盏茶时,将手一拂尼衣道:“走!现在和潘必正去搭船的时候,相距也为时不久,另雇一只船去,也许赶得上。真赶不上,到建康城里再想办法,总也还算不迟。走!”
她决定了走,自己对桌上一面铜镜照照,还是尼姑装束。心想,既是远走高飞,应该换了才好。自己便来解纽扣。自己想道,找衣服,换衣服,太费事了,走吧。要赶他,就不必迟延。于是不解纽扣,走进内房,把衣服挑了几件,放在床上。所有攒下来的银两,全部倒在手上,一齐放进袋内。找了一块布,把所带衣服捆成一个包袱,自己提着,掀开帘子就走。
但是,说走就走,这两房间东西,倒未免舍不得。出得门来,停顿一下。继而一想,两房间东西,那算什么?不可迟延,不必太耽误了。于是提了包袱,便往前急进。
但是尚未过观音堂,就遇到了道全。道全上下一望,问道:“妙常师妹,你到哪里去呀?”
妙常手里提个包袱,要藏也藏不了,好在道全不是外人,便道:“实不相瞒,潘相公来信,那靠不住。我想趁着师父不在庵中,赶上前去。”
道全道:“这也好。但是打算由哪里走?”
妙常道:“开了庵门,跑出去再做道理。”
道全道:“开了庵门,正是往江边的大路,师父回来,就走这条路,那如何去得?难道你搭船,还走师父去的这个码头不成?”
妙常道:“我正没有主意。”
道全道:“钥匙在我身上,我送你由菜园后门出去。出去不怎么远,就是姜希仁家。他夫妻两个,无论找着了谁,叫他引路,送你上小码头搭船,他们一定办得到。”
妙常道:“这法子很好,我们就走,不可耽误。”
道全也不作声,就引着向后菜园里走。到了后门,道全将门开了,先抢着把门外望了一望,只见姜希仁在地里挖草,道全大喜,便道:“外面没有人,姜希仁倒在挖草,你赶快前去,不必说闲话了。”
妙常稽首道:“多谢师姐,将来我一定报答。”
道全回礼道:“妙常师妹,你赶快走吧。师父若赶了回来,就走不成了。”
妙常点首,就踅了出门,果然一片大地,除了姜希仁而外,并无别人。那姜希仁听着门响,正抬起头来向这里观望。道全站在门下,就向他连招了几下手。姜希仁就把锄子扛在肩上,赶快跑了过去。
道全道:“现在有一件事,想托付姜大哥,不知姜大哥肯不肯前去?”
姜希仁见妙常闪在门边,手上还提了个包袱,略微明白,便道:“两位师父,尽管吩咐吧。”
道全看了看妙常,提着个包袱,像是很急,就道:“有话也不能瞒你。现在妙常师父要赶快去镇江,想搭一只船。不过住持已经送她侄儿搭船,大码头上不能去,怕碰到住持。你能够送她弯一弯,找个小码头吗?”
姜希仁道:“这太可以了。小码头有的是!”
妙常道:“姜大哥若肯帮忙,恩同再造。”
姜希仁道:“师父,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我那小七子不是师父救他,还有命吗?我们正要找机会,报答师父。”
道全道:“好,妙常师妹,就同姜大哥前去。你们有话,在路上慢慢说吧,我要关门了。”
姜希仁道:“那么,我们走吧。对了,有话在路上慢慢地谈吧。”
妙常和道全告别。这里姜希仁扛了铁锄,绕了庵的后墙走。妙常把那包袱挂在肩上,放快了脚步跟着。
过了一会子,妙常道:“我不要搭大船,要包一只小船,指望跑得快。”
姜希仁道:“这可以的。我引你到包小船的地方。”
妙常道:“小船跑得快,能赶上大船吗?我想……”
姜希仁道:“赶得上的。是赶住持侄儿坐的那条船吗?”
妙常过了一会儿,才道:“是的,我想坐那条船。”
姜希仁本来略微知道妙常与潘必正一点儿影子,妙常这样一谈,越发明白,当然,妙常的性格,住了三年多的邻居,也知道很清楚,以不谈为妙,便道:“好的,我找一个小码头,那里有渔船,担保赶得上。”
于是二人光挑小路走,以免庵里人碰见。妙常走着,常常看看太阳。那太阳已经一度偏西,人向东走,影子就微向后移。
妙常道:“哎呀!太阳已经偏西了,这要走去就搭得船才好,不然……真急坏人啊。”
姜希仁道:“船有的是,不用着急。”
他口里说着,脚步走得挺快。妙常回头一看,水云庵已经被树林子遮住。环绕身子前后,全是柳树林子,自己身边,是收割了的稻田,那稻禾割下的茬子,约有五六寸长。原来是水边人家,这里有二三十户。穿过这里人家,便是大堤。堤外杨柳,绿浪无边,总有几十株。扬子江正在树外流着,柳树头上,流着滚滚的白浪。江那边只有芦苇,稍远的地方,有一带青山,上面横披白云。再一看身边大堤,却是空空地随意走几个行人。
姜希仁道:“我送师父,到这里为止。因为这段大堤,径直通水云庵,住持来这里,非走这大堤不可。我看到她若来了,立刻告诉师父,这是万无一失的。下堤,经过几株柳树,便是小码头,师父喊船就行了。”
妙常稽首道:“姜大哥有劳了。”
姜希仁道:“这谈什么有劳,指望师父有了落脚的地方,有便人给我们来封信,免得挂念。因为我们心里,总觉大恩未报,过意不去。”
妙常道:“一定要写信的。我不多说话了。”说着,和姜希仁一点头,便顺着堤上下坡的路,一直前进。果然,穿过几株柳树,是一道江汊口,通着大江,还有一箭远,那江汊里有八只渔舟,都没有拢岸,是那样斜斜地在江水里漂着。
妙常走到岸沿上,高声道:“船老板,有客搭船哩。”
那群船里有人在一只船舱里,抬头望了一望,便道:“我们这里是渔船,不搭客的。”
妙常道:“刚才送我来的朋友,说渔船也搭客的呀!”
那船老板道:“这除非我们的朋友,或者朋友介绍的,就跑一趟。还有一层,要多给……”
妙常道:“要多给钱。”
船老板笑了,因道:“客人倒是很懂事的。”
妙常道:“你靠岸,我上船去讲价钱。”
船老板道:“我不去,刚打鱼回来,要休息休息。你看,搭客的船来了。”
妙常看时,也是一只渔船,连头带尾,约莫两丈余,中间一个舱,倒是有船篷,其长也不过七八尺。船艄上有一老者,雪白的胡子,乱卷在胸前。头上没戴头巾,雪白的头发挽一个圆髻,把旧带子扎了,上身穿的皂色圆领短衫,下身蓝布裤子,赤了双脚。
老者那条船,缓缓地与邻舟碰头,他拿着篙子,顺手在江水里撑着,问道:“哪个要搭船?”
妙常在岸上道:“我呀!”
老者对岸上一看,见岸上站一位尼姑。她是带发修行的,头上盘云髻,在发的后梢,有二尺来长,扎了压发的飘带。身穿赭色道袍,上加一件绿白格子的嵌肩。肩头上挂着一红布包袱。老者看了,哈哈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