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情形是真的。所有在重庆的下江人,成天都是在家里谈着交通困难的话,也就埋怨着胜利来得太快,连回老家的船只都没有预备得好。小孩子们终日听到这些絮絮叨叨的言语,也就有了很深的印象。那位黎小姐,也是不曾减去天真的人,她看到余老先生的一种惨笑,也就皱了眉道:“校长,我要怨恨我们学校同事,我当然在内,连你也在内,为什么不把事情看清楚一点儿。好像日本一投降,就派了几百条船、几千架飞机,来欢迎我们回老家。大家辞职的辞职,卖东西的卖东西,大家预备回家大团圆。现在到了重庆,上不上,下不下,真是要命。不用说花钱,住这样的屋子,过这样的阴雨天,简直是度日如年。”余自清笑道:“已走到了这种境界了,有什么法子呢?”黎嘉燕道:“这日子简直是把人生苦闷的名词全拿来形容,都有些不够。我下了决心了,坐白木船走。带几本书,预备几支铅笔,就算在白木船上,只能占有一张床铺,看看两岸的风景,看看书,再写写日记,我想那生活也不会十分苦恼。”余自清打了个哈哈道:“小姐,你这个计划,完全错误。且不论川江的木船上,不许乘客看书,不许乘客打牌。就是允许你看书,那一条木船上,挤着百十来个人,而且又是什么阶层的人都有,那一分嘈杂,也可想而知,你还打算坐船游湖呢。”黎嘉燕道:“就是受罪,我也要坐木船上走。至多是船在石头上碰烂了,人落水淹死了,死也落个痛快。这样的阴雨天,在重庆街上这样地住着,真会把人闷死了。我要走!”随着这个走字,人就突然地站了起来。余自清笑道:“少安毋躁。小姐,你且等候归效光一个回信。”黎嘉燕哼了一声,摇了两摇头道:“我看他呀。”说到这里,那个送小孩儿回家的壮丁拿了一份晚报高高地举着,由外面叫了进来道:“归先生说的那个消息是真的,你们看晚报吧。重庆到衡阳的直达车,已经开始登记了。”说着,将那晚报直送到余先生面前来。余自清道:“你不给我拿老花眼镜来,先给我送报来,那是给我开玩笑了。”黎嘉燕向他微笑道:“余有庆,你也快是二十岁的人了。多少青年从军,人家由缅甸打到了印度,你连送份晚报都不会。”这位壮丁,圆圆的脸,黄黄的皮肤,大圆眼睛,厚嘴唇。鼻梁矮矮的,向两旁伸出两道斜纹,活画出他是位忠厚的人。他穿了一套灰色的制服,本来就不怎样整齐,这阴雨天打得遍体潮湿,衣服就像是抹布一样,越是衬托得这人不是怎样干净利落的人。被黎小姐抢白了几句,他伸直了两只手掌在衣服上摩擦了几下,沉着脸色道:“那是呀!校长说了,天下的男子全都不放在你黎小姐眼里。我们这么一个失学的小职员,那算得了什么呢?”他说是说了,可是他不敢还站在这屋子里,他走出门去,一阵楼梯声。
黎小姐接过了晚报,倒并不要去看第一版第一条的重要新闻,打赢了日本之后,没有比复员回家的消息更重要的了,所以她首先翻过第四版来看交通新闻。恰好这日晚报的编辑先生,耍了点儿花腔,标了两行俏皮题目。正题特一号大字,乃是“归家难于上青天”,下面两行注题,一行是“本月轮船分派尽,航空更要等明年”。再看新闻,除了轮船、飞机都买不到票子那些老话而外,更有了新的硬性规定,干脆,现在已有明令,所有东下轮船,都不得载运老百姓。而这位编辑先生,还怕这样的新闻,不够强调那题目的,又附带的登了几段白木船的消息,既说有几只木船在中途被抢,又说在三峡口外,撞翻了几只木船。黎嘉燕将手连连地拍了几下报纸道:“这完了,简直是寸步难移了。”余自清笑道:“黎小姐,我劝你最好不要看报上的复员消息。看了之后,人更会着恼的。反正回不去了家,比抗战逃难时的情形总要好受一点儿。”黎小姐将手按着晚报在膝盖上,垂了眼皮对报上不大经意地看着。这倒发现了有一行小字题目,乃是回家一线之路。新闻里面说的是,交通部公路局,为协助下江义民回家起见,由重庆到衡阳有直达通车,每逢星期一三五,对开一次。每次以专车五辆,合为一组,每辆连行李在内,可载客二十五人。票价极为低廉,仅收五万元,现已开始登记。且为计划安全起见,每组有队长一人率领机工二人,随时随地,可以修理机件。车行时,五车鱼贯前进,互相呼应,宵小之徒,虽欲窥伺,亦难得逞。车至衡阳后,有火车直通汉口。汉口至下游船舶较多,自不虞阻塞也。黎小姐突然地站了起来笑道:“好消息,好消息,我们立刻去登记。”余自清笑道:“什么事这样兴奋,我们已列入复员轮船的名单上了吗?”她将报递过来道:“你看报吧。重庆到衡阳的直达车,真有这么一回事。而且组织完善,物美价廉。我们交通当局,倒也有这么一件善举。”她口里说着,手里那张晚报,却是毫不犹豫地送到余自清手上。他接过了报,笑着点点头道:“小姐,我依然还是需要老花眼镜,倒不论是小姐或小伙子递报给我,那都是一样的。”黎嘉燕想着自己说人的话,自己也是错误了,因红着脸笑道:“我以为校长已经把眼镜拿出来了呢。”于是她借了一笑,走到里面屋子里和余太太谈话去了。余自清取得眼镜在手,将这张晚报看着,倒足以消磨许多时间。
在满街电灯上火的时候,归效光回来了。他在楼门口上就高声呼道:“校长,这回真有了办法了,这回真有了办法了。”说着,他是笑嘻嘻地走了过来,两只手还是互相地搓揉着,而且他还是来往地在楼板上走着。余自清道:“我看你这样子,有点儿喜不自胜,到底是怎么回事?”归效光笑道:“真是巧了。这位负责管理通车的高专员,他说是余校长的学生,余校长要票子,他绝对负责。若是我们够得上二十五个人的话,这辆车子就暗下归我们专用。不过手续一定要办,照样地登记。我听到说登记,头又痛起来了。不用说手续是否麻烦,只要看到车站上人山人海的群众,我先就心凉了半截。他真是痛快,说是手续虽然要办,可以不必经过排班那番程序,他让我今晚上悄悄地到海棠溪去,在登记簿子上把名字填上就是。而且明日登记,大后天就开车,我们终于是可以回到南京了。”说着,他突然地站定,拍了几下手掌。这番表演,当然是把屋子里的人都惊动了,连两个小孩子都跑了出来,各执了归效光一只手来跳舞。余自清笑道:“不要太高兴了,你们要知道,我们是住在人家第四层楼上。”黎嘉燕也出来了,她拿出那对男子稀有的恩惠,对归效光深深地点了个头,笑道:“这件事接洽成功,我们全体同人,都得向你表示感谢。那劳你的驾,还要今晚上冒夜过江,给我们去登记。”归效光道:“那是当然。因为我闹不清我们同人的意思,到底有多少人愿意这样绕了公路走的,我得过江来向校长请示明白了。不然的话,我早就在海棠溪把登记的手续办完了。”黎嘉燕淡淡地笑道:“归先生,你也是过分老实。你就自行做主,把我们同人的名字登记着就是了。谁要不去,牺牲了位置也没有关系,这又不需要定钱,你顾忌些什么,来来去去,你也是太爱过江了。”归效光办好了这样一件有功的事,黎小姐不但不给一点儿颜色,而且还说是过分老实,换句话说,就是无用。他的脸色先是红了一阵,然后强笑着道:“的确是如此,我这人是太笨了。不过也有点儿好处,把什么事交给我去做,绝不会半途而废的。黎小姐,你不妨到海棠溪去看看登记的人无千无万,你就是光办登记,恐怕也登记不上。”黎小姐只将鼻子哼了一声,并没有说什么。归效光因为自己是句假设的话,说完了也就完了,并不理会到黎小姐会介意。他和余自清校长,开始去商量登记的名单,就到里面屋子去坐着。因为他们这四层楼还只有一张桌子,外面的屋子,是无法办理的。黎嘉燕坐在外面屋子里凳子上,低了头呆呆地想着。她突然站了起来,也不通知主人,拿着门框外的纸伞,就走了出来了。
这时,天色已完全黑,细雨长阴天,大部分商家已关上了铺门,她撑着一把纸伞,顺着奔向长江的马路,径直走到轮渡码头。在冬天,川地的长江,落在两面高山的脚底下。由重庆到轮渡趸船上去,要下百十多层坡子,这坡子是斜岸所在,两旁并无遮隔,那江风吹的细雨烟子,偏斜着飞了来,打了人满身的水。尤其是那细雨烟子拂在脸上,凉冰冰的很是感到难受。她将伞斜撑着,带抵着迎面的风,却又不看见走路。好在这趸船头上,悬了一盏极大的汽灯,老远的白光,将下去的石坡子映出了一片轮廓。但这个码头上,并不以天气不好而寂寞,打着手电筒,撑了纸伞的人,上下不断。她在票棚子里买了票,走上趸船,船舱里还是挤满了人。有一个不同平常的事,给她的印象很深,就是有好些个人背着行李卷,或者背着大棉袍子,像是出门又不像是出门。由趸船上走到渡轮上,和那几个人坐在一处。这里面的人,有彼此认识的谈着话,正是说到海棠溪车站去登记的。预备穿了棉袍子熬夜,她心里想着,归效光说的登记不容易,大概是真的。她暗记在心里,也就随在这几个背行李卷的后面,向海棠溪车站走去。
这个车站,开晚班车的时候很少。尤其是阴雨天公路上泥滑如油,任何车辆都不能行走,车站上也就关了门熄了灯,什么都看不见,漆黑一团。今天这情形却是特殊,车站上内外都是电灯通明的。在车站大门口,就看到里面人影摇摇,哄哄的声音,由里面出来,车站外围的空场子,就是停车场,十轮卡、六轮卡,成列成行地在细雨阵里躺着,电灯在高柱子上照下来,但看见满地泥浆,全踩的是脚印。
撑着雨伞、披着雨衣的人,还是不断地来往。车站里面,就像平常抢班车票子一样,站堂里面塞满了的人。所不同的,平常是站着排班,成了一条龙。现在却是一个挨一个席地而坐。这样的行列,共有三条,每条的龙头,都在一个卖票处的窗户门下。其实没有丝毫卖票的象征,不过在那票窗的墙壁上,倒是有四五尺长的纸条写着斗方大字。各写着渝筑直达车登记处、渝柳直达车登记处、渝衡直达车登记处。她看了最后这张告条,证明由重庆到衡阳有直达车,果然是事实。数数这窗户下排列成行坐在地面上的人,已有四五十位。其中也有几个女宾,间杂地坐在人丛里。去面前不远,有位三十多岁的妇人,还是烫着头发的,当然不是佣工之流。她身披了一条毯子,下面坐着个铺盖卷。看那情形,倒是预备长期抗战的。向她看了去时,她也抬起头来回报了一眼。黎小姐对她那姿势,先已有了三分敬意,这就近前两步,向她点个头道:“请问这位太太,你是登记到衡阳去的吗?”她点头道:“是的,真是没有法子。”她说的是江苏口音,和不怎么自然的普通话。黎嘉燕道:“我也是江苏人呀,胜利了,谁不想回家?到衡阳,虽然去家还远得多,究竟走一步近一步,而且那边水路平坦,坐木船也好回家。”那位太太听说是同乡,就高兴了。她笑道:“不,我已经打听清楚了,衡阳有火车到汉口。到了汉口,还怕回不了家吗?你这位小姐若要登记的话,趁着人不多,赶快去排班。”黎嘉燕道:“什么时候登记呢?”她道:“明天早上六点半钟到七点钟。”黎嘉燕道:“还有一夜呢?为什么这样早就来排班?”她道:“本来可以住到旅馆里,半夜里来排班的,你看,这样的阴雨天,走来走去,也是受罪,索性就在车站上熬一夜吧。今天阴雨天,在车站里的人多。平常只有几十个人在站上熬夜,可以打开被子在地上睡觉。半夜里有人来了,我们就醒了,保险可以登记得上。”黎嘉燕听说,向站堂中四周看看,除了每个行列,都有几十个人以外,也有四周散坐着的,问道:“那不也有不排班的吗?”那位太太道:“他们是到綦江或者遵义去的,要等我们登记完了才轮到他们,排班也是无处排。小姐,你就排上班吧。你看,这个阵势,已经不短,再添二三十人,站里排不下,就要排到站外天棚底下去。到了半夜里,斜风细雨,冷得受不了。而且每次登记,只限一百二十个人,很容易满额子。我是排一次班没有登记上,已经有了这个经验的。”黎嘉燕道:“谢谢你。我们是个复员团体,已经有人来登记。我是不想求人,自己也来试试。”那位太太笑道:“年纪轻的人,也太好面子了。这份罪有什么好受,这还试试吗?”黎嘉燕笑笑,离开了她。向车站的布告牌上看看,果然其中有一张布告,说明重庆到衡阳直达车的买票情形,内容和归效光所说相同。自己衣服穿得少,又没有带座具,坐在地上排班熬到天亮,大概是支持不了。只得走出站来,在附近小旅馆里找了一间小单间休息,但心里总不愿明天空手过江回去。预先就付了店钱,和衣在床上睡着。
一觉醒来,听到夜空里的鸡叫,并听到长江里轮船汽笛声。料着是天快亮了,开了房门,捞起雨伞就走。谁知这小旅馆里的客人,起得更早,四处亮上灯火,店门也开了。她出得店来寒气向身上扑着,先打了两个冷颤。公路上的街灯,悬在烟雨阵中兀自有些混沌不明,在满地泥泞的道路上,有了人的脚步叽咕之声,远远看到几团纸伞的影子,向车站上走去。到了车站,那对门的豆浆油条店,已经下了店门,亮着灯火。在灯火反映到街上的时候,看到那细雨卷着烟雾团子,在屋檐过去。而车站门口,也就有提篮子的小贩。身上披了油布来往。她先有了个感觉,来登记的人,大概都正向这里奔跑了。她收着伞,走进站来,她发现只猜到了一半。那站堂里已是排班不下,三条排班的阵势,都由后门出去,站到外面天棚下了,不但是天棚下的人站着,原来在站堂里席地而坐的人,这时也站了起来。电灯下看到排班的人一条龙似的向前看不齐,后面一个人,在前面一个人的肩膀上,歪了脖子向前看着,看的是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只是那卖票窗四周那堵壁子。
黎小姐查看先前说话的那位江苏太太时,已站到阵头上,身上还是披了毯子,铺盖卷放在脚边,这是熬了一夜的成绩。这阵势是一个人紧挨着一个人站着,当然不能插挡。站在旁边约略地估计一下,这长蛇阵拖到天棚下,总有一百五十人,根本过了登记的额子。这时排班必须站到天棚下人阵尾巴上,还有什么意思呢?
她拿着一把伞,沿着人阵,由阵头看到阵尾,心里暗暗地将人数点记着。点完了,她觉得自己的估计,确是有点儿错误,这阵里的人,不会超过一百三十名。若是排上班去的话,可能还得着登记。她踌躇着,慢慢走近了那人阵的尾子。因为天色已经有些混亮,距离各路车的登记时间,已经接近,空气渐渐地紧张。站在人阵上的人,只管向前凑,因之三条长蛇阵都在动。同时,赶来登记的人,都以为来个拂晓攻击,必定成功,站里站外,人也加多了大半,纷纷的人朝汹涌。黎嘉燕正考虑着是不是加上阵尾,不料只这样一考虑的工夫,还不到两分钟,已经有十几个人在阵尾上增援,拖长了两丈。她就立刻下了决心,不再迟疑,就加上阵尾去。恰是奇怪,当她加到阵尾之后,有十分钟之久,并没有人再增援,她始终是最后的一个。她自己估计着问,这还有希望吗?没有希望也不要紧,自己原只是要登记上了,堵堵归效光的嘴而已。反正买车票已有了他负专责的,正这样想着,却有人在身后叫了声黎小姐。这声音很熟,正是那位接洽专车的归效光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