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二百来名旅客,厂里走到厂外,有的抬起手臂来看看手表,有的抬起头来看看太阳,有些人索性叫起来道:“今天不走了,我们开旅馆了。”还有几个人附和着道:“就是这么办,就是这么办。”最后还是修理汽车的工人叫了出来道:“好了,好了,上车吧。”归效光在怀里掏出挂表来看了看,已是三点半钟了,赶快跑到车厂外边来,招呼同伴上车。这些旅客们的心情,正是像热锅灶上的蚂蚁,听说上车了,大家就是一窝蜂地抢上车去。这时在纷乱的人丛中,有位穿红毛绳短大衣的女子,走向前来,向归效光点了一个头道:“归先生,我们的车子是要开了吗?”黎嘉燕在一边看到,却认得她,这正是归效光在桐梓介绍过的那位汪锦屏小姐。自从在桐梓谈话之后,黎小姐对于这件事,心里实在不太舒服,所以归效光见机一点儿,再也不和她接近了。这时她特意追向前来问话,归效光倒没有法子可以不理,这就点了头笑道:“车子修理好了,汪小姐,快上你的车子吧。大概自此以后,车子要加速度的跑了。”汪锦屏对他点了个头笑道:“今天也许可以赶到镇远,那是个大城市,歇好了旅馆,我来拜访。”归效光连说着不敢当。汪锦屏匆匆地上她自己那部车子去了。归效光却走到黎嘉燕面前,满脸赔了笑道:“这位汪小姐,不是多此一问吗?”黎嘉燕笑道:“这也无非彼此见面,找句话做个应酬。你不听到她说,到了镇远,她还要来拜访你吗?”归效光笑道:“那当然也是一句应酬话。”黎嘉燕道:“在这样百忙的情形中,彼此都还有工夫说应酬话,人的脾气就是这样难说。”归效光对于她这番批评,简直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微微地一笑。好在大家都是急于上车的人,也没有谁肯耽误,所以她似讥笑非讥笑的话,也就没有了下文。十分钟之内,五部车子上的人,都上了车了。
由黄平东行,公路还是在平原上奔驰。两旁的山树木森森,已不是光秃秃的了。不过或远或近,却都没有挡住路。车走了三十公里到达施秉县。公路并不由县城穿过,在车上仅仅能看到路南一个城圈子。这个城圈子里,除了有两处比较高一点儿的建筑,像是庙宇而外,只有百十幢瓦屋丛集在城圈子里的西角,这也就可想到这个县份是这样的穷荒了。因为这队车子,还有三部落后,归效光这部车子和另一部车子,就在县城外一个镇市上等着。等到所有的车子都来了,于是喇叭一响,五部车子一齐开动,只听那橡皮轮子在公路上滚得沙沙有声,就知道车子的速度很快。凡是机警一点儿的旅客,这时心里都明白,过去就要到危险地带了。车子的奔走,大家也都感觉到危险性的增加。由施秉东行不远,公路就开始爬山了。这里的山和黔北的山完全两样,灌木丛丛密密地长着,像是女人头上的烫发。这固然不像黔北的山那样光秃得难看,可是树木太芜杂,也减掉了山势起伏的美姿。这虽是冬天,这个地方的气候,还相当暖和,所以也就有许多树木,没有脱落叶子。因之虽是冬天,一点儿不带荒落的样子,而且还是更觉得凶猛。车子爬上了两个峰头,在车上的人,前后看着群峦环抱,那是那种灌木堆积的峰头,看不到人家,也看不到人影。本来大家心里就有些不安,对于这环境,更是心里头有些作怪了。
就在这时,山下有两部十个轮子的军车,赶着追了上来。在马场坪的时候,这一队旅客车子和百十辆军车停在一处,大家都是十分高兴的。以为夹在这多军车里面走,等于由几千武装朋友护送过山。不料到了黄平耽误两三小时,让军车都抢了过去。这时又看到两辆军车,又有了保障,在车上的妇女,首先叫起来了,“军车军车”。于是全车人的脸上都有了喜色。不过那军车却开得比旅客车快,在屈曲上山的公路上,陪伴了二三十分钟,这两部军车终于是开过去了。大家正恨着司机为什么不开快一点儿,却喜车后汽车喇叭响起,回头看时,后面又有一辆军车跟来,而且这辆车子开得并不快,跟了这部车,在山路上盘旋,好像是有意护送一样。车上的小姐们又叫起来了,“还有军车,还有军车”,各人面上的喜容又推出来了。这样的压住军车走了二三十分钟,大家都觉得心里很安慰。而五辆旅客车子,自登山以后,也取得了密切的联络,总是前后相隔三五十步。到了一座比较高些的峰头上,车上人看到开过去的两部军车,也相隔不到半里路。又有人喊着:“前面也有军车呢。”大家正自高兴,这队车子最前的一辆,却在路旁停住。第一辆停了,其余随后来的车子,也都停住了。
这时,旅客们的性情是焦急的,互相向车子喊问:“怎么在这种地方停下了哇?”那第一辆车子的司机,在公路上站着,向他的同行道:“下来帮帮忙吧,油管塞住了。”于是五辆车子,一条线地停在路边,司机们都下车去帮同修理第一部车子。前面两部军车,自然越走越远,后面那辆护送的军车,也就开过去了。归效光由车子的后厢门伸出头来,四面张望。见这个地方,是一重山又一重山的环抱着。山上不但是有那丛密的灌木,而在灌木顶上,也拥出那高大的乔木。这仿佛是到了群山的核心地带,四围全是山林包围,头上的天幕和下面的山林相接。半空里的风,呼呼地响着,由对面山林子里来,又向身后的山林子里去。几十丈路外,有一座比这山更高的峰头,在森林之中,显出了一条蜿蜒的小路,揣想着那必然是通达苗区的,太阳又偏斜到车后山顶上去了,时间更是不早。他见有位司机由面前经过,就低声问道:“这是鹅翅膀吗?”他道:“还有几公里呢,那路比这里险得多。”归效光听着,只暗暗地叫了几声糟糕。而且暗想着,若是那部车子修理不好,岂不要在这顶上过夜吗?他这样想着,就只管向车子外看了去。所幸前面有位司机叫声好了,各车司机,回归机座,车子立刻又开了。
走了两三公里,车子完全在山峰顶上开着。公路遇到了个峰头,就把那峰头开辟了,像是一个小山峡,车子就由峡中穿过去。过了这山峡之后,公路就由上而下了。这里的山脉,正不是一直下降,弯曲左右各伸出去几支支峰。公路就在支峰上,由左而右,又右而左,绕了较为平坦的地方,兜着圈子下去。在两条支峰不相连续的地方,就横空架着一道桥,车子由桥上经过。过了桥之后,公路兜半个圈子,转到了桥底下,把桥洞当了城门洞,车子穿洞而过。归效光记得人家说过,劫车的匪人,他是在山峡的桥上,用枪打到桥洞里的车子的,大概这就是鹅翅膀了。也就是说,已到了几天以来心里最关念的鹅翅膀了。他知道这件事,闷在心里的人,确是不少。所以他向车子外看看,也向车子里同伴的脸色看看。所有的同伴都绷着面孔,一点儿没有什么笑容。车子过了那个桥洞,那公路是更显着急越地向下。由车厢后门倒看了出去,这条公路是被高山三面包围着。顺了一道深谷屈曲地走之字路下。向这个谷里,早已是没有太阳了,由黄昏的景象,变到景色苍茫,车子前面,那公路已经深入稀薄的烟雾里了。归效光想着,赶来赶去,还是赶到鹅翅膀摸黑。这万一出来几个匪徒,真是叫人一点儿抵抗力没有,而且一点儿逃跑的路径也没有。他这样想着,全车人也是这样想着。本来这车厢里三十多位男女,向来是谈笑风生的。自到这日下午以后,全车人就不大说话,大家保守着缄默。自天色黑了,这车子里人,更是有些惶惑,不知道车子外是什么情形。
正是大家焦虑的时候,忽然汽车喇叭前后齐鸣,向车外看时,倒让人心里又是一喜。原来这公路到了半山腰上,左右屈曲着,正好上下都可以看见。这时看到山底下,几十条汽车灯光,放出一条条的白虹,在烟雾里射出去,证明前面的军车队,并没有脱离得太远。同时,山上面,也发现了一二十道灯光,这证明了后面也有车子,这队旅客,恰是夹在中间。山上山下,虽然慢慢地转入昏黑状况,而这几十道电炬,由半空散漫到脚底,前后左右地盘旋,倒成为很好看的一个场面,尤其是各车的喇叭不断地响着警戒前后同伴,可说是声色俱厉。这虽有几个土匪藏在山林里,看到这情形,也会吓走。
这样地走了十来分钟,在山脚前面,发现了一片白光,似乎是个平原上的城市区了。车上有人叫道:“镇远在前面了,镇远在前面了。”又是十来分钟,车子完全脱离了山路,走到了平地,同时也就看到了房屋,车上人是不约而同地叫着一声好了。车子继续向前,进了一条市街,两旁的市房,也是西南形状,都是竹木黄泥凑合着编夹的。昏黑中也分不出来那里是车站,车子就在街旁上停着。大家有了经验,既有大批军车在一处,就不找大旅馆了,只是找小饭店去问房间。这里到底是个大城市,所有的旅客都找到了小饭店。这还是个没有电灯城市,归效光打着手电,找了三家相连的小饭店,把全车的人都安顿下了。黎小姐、刘太太和余自清全家,都安顿在一家小饭馆的楼上。而这里的饭店老板,却特别的客气,给各间屋子里送上了一盏菜油灯。灯檠虽是陶器的,可是也擦抹得干净。那油碟子里漂了三根灯草,也清清楚楚的,不带什么油腻,这看到了,就让人感到三分痛快。在灯油光下,照见桌椅床铺都还是整洁的。余自清走到屋子里,拍了两手道:“虽然今天走了大半天的惊险路程,可是这旅馆倒比较干净,让人心里先舒服一阵。晚饭我请客,给黎小姐压惊。”黎嘉燕住在隔壁屋子里,她接言道:“大家都受惊,为什么给我一个人压惊呢?而且我坐在司机座上,根本就不知道经过了危险区哩。”余自清笑道:“给效光压惊,也必得请你。与其请他而附带请你,倒不如将你变为主体,这自然是笑话。但我们紧张了这一下午,也当轻松轻松呵。”于是两间屋子里都笑了。
这旅馆楼下,就是饭店。在三个头的菜油灯下,围了一桌子人吃饭。归效光坐在桌子旁,却是不住地发着微笑。余自清道:“什么事你这样的高兴。”归效光道:“我这番笑,是大有原因的。我家有前清时候的教科书,是我叔父念的,小时,我还翻着看了看。在地理教科书上,看到了镇远一课。那书上形容着镇远这个镇市,是湘黔的咽喉,形势非常险要。文里还带着一个图呢?画着一条河,水向箭似的向下流,木船逆流而上,几十个人撑着。岸上的人,站在石头上,向河流眺望。我当时看了这图,也觉得十分险要,心里就想着,什么时候,能到这地方去看看呢?那个时候我们在江苏,说是到贵州边境上来,那是不可想象的事。现在我居然到了,实在是感到莫大的兴奋。饭后,我一定要到街市上去看看。不然,明天一大早开车,就失之交臂了。”余自清道:“原来如此,我也赞成你去看看。”黎嘉燕自然也是在这张桌上吃饭的,她微笑道:“天下雨了,你倒有此雅兴,而且你还有个约会呢。人家来了,你让人家扑空吗?”归效光道:“那是随便的应酬话,何必认真,我们一块儿去走走吧。”黎小姐正是怕那位汪小姐来拜访归先生,对于这个要求,慨然地答应,吃过了晚饭,两人带着手电筒和雨伞,就走上街去。
他们的车子进市,是由西而东的。自然这镇远的街市一定在东边,因之两人顺了方向,只管向东走去。走了约莫两里路,始终没有找到一条横街。偶然有个小横巷,却是通向街的南边,那里是一条山河,并无去路。街的北边,是一排很高的山,这山就直压到街上,所以坐北朝南的店房,若是有两三进,后部都比前部高,因为房子已经盖到山坡上去了。这山坡多半是陡峭的,除了靠街之处,并没有房屋,在街市灯光的反映之下,微微地看到山峰上有一排城墙。归效光和黎嘉燕并排走着的,他就偏着头向她道:“我们今天走到了一个奇怪的城市了。这个镇远城是只有东西,并没有南北的,而且也只有现在走的这一条街。”她道:“何以见得?”他道:“你想呀。这街的北边,是大高山,而且这山峰峰相连,绝不会中断。既不中断,这市区就向北扩展不开了。说到向南,街外就是大河,也无可发展。所以这个城市,只有拉长两头伸展。”黎嘉燕站着定了一定神,笑道:“大概差不多,我们还继续走走吧。”又走了一截路,遇到几处较大的房屋,门口挂了匾额,全是党政军机关。再留心看看,有些大的商号也都在这条街上,而且也都是背山面河的。这时,天上飞着细雨烟子,街上的店铺多已关门,开了门的,也只敞着半扇。因为街上没什么人走路,几盏玻璃罩子的菜油灯,很寥落地挂着,环境清净极了。那河里急流,撞着石头的哗哗之声,很清楚地送入耳鼓。到了一个敞地所在,向北更看到街后的高山,在天空里排着巍巍的黑影。朝南有个缺口,似乎是码头。看到岸外一片宽大的河床影子,低低地落了下去,水声就由那里来。黎嘉燕将手抄着穿的短毛绳衣,紧了一紧,笑道:“凄风苦雨,很有点儿凉,我们这样游览,也太雅一点儿了。”归效光顺手扶着她的肩膀道:“全城不过如此,我们不必看了,回旅馆去吧。”黎小姐顺了他这一扶,回转身来走。归效光这才省悟过来,这还是第一次搀扶着她呀。看她那情形,倒并没有拒绝,那就索性扶着她的肩膀走了。
走了一截路,黎嘉燕道:“回旅馆去,大家就该安歇了,恐怕那位汪小姐不会来拜访你了。”归效光在她肩上轻轻地拍了两下道:“我极力尽忠于你,还怕你不能信任呢?我怎么会留心到那汪小姐身上去,以后不要提吧。”黎嘉燕笑道:“你或者是这样想的,可是那位汪小姐只管向你表示好感,你又怎好始终不理呢?”归效光道:“她又何必向我表示好感呢?”黎小姐摇摇头道:“这话不好解释。比如我,又为什么向你表示好感呢?”归效光道:“那我也努力不少吧?”黎嘉燕扭动着肩膀笑了一笑道:“你不也可以向她去努力吗?”归效光拍了她的肩膀道:“不许谈这个问题。你再要谈这个问题,我就要罚你了。”黎小姐格格乱笑一阵,才把这交涉中止。
他们走出来的时候,仿佛觉得街道很长,现在两人情话绵绵地走回旅馆去,一会儿就到了。余自清泡了一壶茶,在楼下店堂里坐着。见了他们,起身笑问道:“街市很热闹吗?”归效光笑道:“这是座奇怪城市,只有一条街。”余自清道:“我也在街上看了看。这里的建筑,倒很有点儿仿造重庆制度。背对了山的,也是层层向上。背了悬岩的,也在屋后支起了吊楼。在山水之间这一线平地,立了这么一条街市。你不要看这是一条街,前清还是个府城呢,武官有个将军镇守,重视这地方是可知的。镇远县另外有个县城,在河的南岸,大概游人是很少光顾的。”归效光道:“府城不过如此,县城当然不必去看。”黎小姐和归效光来回走了六七里路,实在累了,先回楼上休息去了,归效光陪着余先生同在茶桌边坐下。余自清笑道:“你今天兴奋极了吧?”说着,斟了一杯茶送到他面前,笑道:“请浮一大白。”归效光笑道:“我其实没和她说什么?”余自清道:“你是除她以外,满不用心了。我请你浮一大白,是恭贺你自小向往的镇远城,终于达到了。”归效光想起前言,果然是自己误会,也就哈哈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