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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清明时节雨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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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江南雨多,看看万里无云,丽日中天,待一会儿,黑云四起,哗啦啦下起倾盆大雨来。所以走长路的人,总带着一把伞,以备不时之需。这正是清明时节。早上起来,一点儿云也没有,那临空的太阳,晒着大地,一片金黄色。太阳正晒着一个天井,上首一排房屋。这时正出来一个少年,头上皂色幞头,身穿蓝衣,右手上提着金银纸锭,还有鞭炮蜡烛以及上坟用的东西,将一只竹篮子盛着,也都由右手提着。左手带了一把雨伞,扛在肩上。

他走在天井当中,便望着窗户道:“各位先生少陪了。昨天已和账房先生请了一天假,今天是清明佳节,到南山上父母的坟。来往路途遥远,今天要到晚才能回来呢。店里的事,诸公帮忙了。”

房里有人答道:“许仙老弟,你既是请了一天假,放心去吧。店里的事,自然我们代做,不劳叮嘱。但是,今天天气很好,你何必还带着一把伞呢?”

许仙道:“现在太阳刚出来,也许下午要变天,哪里能料呢?带着一把伞的好。再说,近来天气,非常的热,中午时候,太阳晒得实在难受。带着一把伞,走起路来遮遮阴,也是好的。”

房里人道:“这倒说得是。你放心去吧。”

许仙于是迈步走出店门,两个小徒弟,正忙着收拾店房里的东西。大街之上,铺面也刚刚下了铺门。走过几条街,到了清波门外。这是一个面临西湖的码头,一排弯了十几只船,外号叫瓜皮艇子,其长也不过两三丈。其中有一只船,船中间四根柱子撑起挂了船篷,下面已经坐满了人。这正是搭客过湖的。

许仙下了码头,踏上这只船,在各位互相移让之下,腾出了一个座位在板子上坐下。许仙平常总在药店当伙计,难得到城外来赏玩赏玩。今天一早到城外来,只觉三面是山,包围了这个西湖,挡住杭州城外一阵嚣杂之气。苏堤、白堤两条杨柳杂树的人行路,横插在湖心,由近及远,慢慢地将那两行树木引到区脚边上。两行高山觉得像把椅子靠手,远远地伸来,要把这杭州城抱住。西湖的水,原来是碧清的,远近照着山峰,倒映在水里,格外好看。

许仙赞美一声道:“这山水真是美丽,城里人终日忙着柴、米、油、盐杂事,没有工夫来领略,未免可惜。”

那同座的人道:“你抽点工夫,三五天来玩一趟,也就是了。三五天抽点小工夫,总是有的啊。”

许仙说“是”,连忙点头。一会儿小船已开,眼见得两旁树木以及楼台亭阁,慢慢移动。许仙心想,西湖的景致很好。今天上坟,提早一点儿,若到西湖还早,赏玩半天,再回城有何不可。

许仙有了这番心事,果然上坟回来很早,到达湖边,还只是申牌时分。自己今天没有事,先找了一个小茶馆,泡上一碗茶,歇歇腿。然后带了那把雨伞,顺着人行路,慢慢行走。

这西湖在春、秋两季,本来就人多。加上今天是清明佳节,更是游人如蚁。这行人阵里,有骑马的,有坐小轿的,有步行的,络绎不绝。许仙是一个人独自行走,来到西泠桥头,只见一带柳树,抱住一湾湖角。湖角上正有一道石桥,通达孤山。

许仙正想过桥,忽然东风一卷,柳树枝子分开。却见那树下,并排站立两位姑娘。一位十八九岁,身上穿的白绫子衫子,下系白绫裙,但衣衫有红色衣服托着。一位十六七岁,穿了一身青,青衫子、青裙子。看那样子,在指点行人。许仙是个忠厚少年,低头便走。

那穿白衣服的娘子,忽然对天上指了两指。说话也奇怪,刚刚过桥,忽然乌云陡起,也不知从哪里飞来,一会儿工夫越来越大,就见黑云遮盖头顶,一点儿日光都没有了。许仙抬头看看天的四周,云差不多低过了南北两高峰。远近的树叶,被风吹得簌簌发响。身上衣服被风也吹得飘起来。哎哟!马上就暴风雨来了,找个躲雨地方才好。于是加紧两步,沿着湖边一直地走。

但是今天的风暴,非常奇怪,说来就来。一阵雨点,由身后吹来,犹如猎狗捕食一般。人随了这阵大雨,向前乱跑几步,概不由己。那些游山玩水的人,更是纷纷一阵乱跑。许仙赶快撑起伞来,趁了有树的地方,随了树荫急走。

树林子外边,便是西湖。这时西湖被一阵大雨所冲击,湖上起了一阵青烟。天上下来的雨,一阵比着一阵紧,像珍珠幔帐似的,从天空垂下来,湖里是什么风景,已经被遮得看不清楚,只有一团黑影。许仙虽被大雨冲击得要站不住,可是这番景致,也引起莫大的兴趣。

那些逃跑的游客,有的在树底下躲雨,有的也纷纷搭船。许仙也想若有船可搭,搭一条船走吧。这雨来势颇凶,也许今天下午,不会停哩。正这样猜想,柳树下一个穿蓑衣的人,忽然撑出一条小船来。

许仙看到大喜,便把伞撑高一点儿,叫道:“船老板,你的船搭客不搭客?”

那船老板在他那船后艄,慢慢地推着桨,答道:“搭客的,但是要多给几个钱。”

许仙道:“那是自然。这样大的雨,不多给几个钱,你不会家里躲雨,免得一身湿吗?我包你这条船到清波门,你看要多少钱?”

船老板道:“那我要一百文。”

许仙道:“那太多了。少了你也不肯的,给你七十文如何?”

船老板道:“好的,你说得也痛快,搭你这个客人。”

说着,他就在后艄上把一只桨摇了几摇,船就缓缓地向岸上靠拢。等船头伸到岸上,许仙就一跃上了船。他自己还撑着伞,就站在船头上把伞收了,然后牵衣下舱。伞就放在船头上。

原来这瓜皮小艇,中间虽然有一个舱,其实小如床大,舱里横搁两三条板子,就当了舱位。许仙下得舱来,就在第一条板子上坐下。

许仙道:“船老板,你就开船吧。船是我包的,船上自不能搭客啊。”

船老板道:“那是自然。”说着他扶着桨,正待要摇。忽然柳树下有人叫道:“船家船家!”

船老板看去,是两位女客人。一穿白,一穿青。被大雨所赶,就躲在这柳树底下。这柳树倒也有两个人抱不拢的树身,两个人勉强可躲。

船老板道:“女客,这船不搭客了。”

一个穿青衣服的女客道:“这样大的风暴雨,前后都没有了船,要搭也搭不到呵!今幸你这只船来了,这正是天赐其便啦。你看我们两个女孩儿,这一身透湿,也行个方便搭载搭载吧。”

船老板道:“也怕不顺路呵!我们是到清波门的,你这女客,要上哪儿?”

穿青衣服的道:“我们也是到清波门去呀!”

许仙虽坐在舱里,那瓜皮艇子,搭盖的只是凉篷,四周并无遮盖,岸上来人,看得清清楚楚。看看那两个女子,正是刚才在西泠桥畔所遇到的女郎。不想她也是没带雨具,被暴风雨所赶欲走无路的人。便道:“船家,你就把船靠拢,搭载这两个女客吧。女客说话,怪可怜的。”

船老板道:“好的。可是这两位女客若出船钱,客官不能扣我的。”

许仙笑道:“你太小气了,女客若出船钱,我岂能扣你的船钱?”

船老板道:“女客,客官答应了,你上船吧。”

说着,把船慢慢向岸上靠拢,船头直伸到柳树身边。

许仙道:“船家,我这里有雨伞一把,送给那位娘子,船划到柳树底下,还有一截路,这大的雨,撑伞上船好一点儿。”

那个穿青衣服的女子听说,望望穿白衣服的女子。穿白衣服的女子道:“多谢,不用。”

那穿青衣服的女子,听她这样说,就用脚一跳,跳上了船。她站在船头上用手一拉,那个穿白衣服的女子牵着她的手一跳,也上了船。

这时,那天上的雨,正像瓢泼,两人挤到舱口,站又不是,出去避开一点儿,雨水又要淋着,不知该怎么好。

许仙道:“二位姑娘,不必为难。这里有木板两条,尽管坐下。鄙人有伞,到船头上去撑着无妨。”

穿白衣服的道:“那太不敢当!”

穿青衣服的道:“这里两条板子,我和大姐坐一条,相公坐一条,这就行了。”说着,两个人就下了舱。

许仙站起来道:“这舱位太小,挤在一处,恐怕二位姑娘有些不便。”

穿青衣服的道:“行船走马,遇着就是一家。哪里讲得许多便与不便。”

穿白衣服的道:“是的,哪里讲得许多便与不便。刚才在柳树下遇雨,不是这只船来了,我们还一直躲在树下,那不便才多着呢。相公若搬到船头上去,我们只好避开。”

许仙先施一礼道:“如此,鄙人就遵命了。”

那两位姑娘勉强还一礼,就跨过木板,对里坐着。许仙与先前一样,朝外坐着。自己心中暗想,她两个人为何不对外坐着,莫非这里面也有礼字意味在内。也不敢作声,只是低头不语。

这时,雨小了一点儿。船家开始摇桨,船慢慢前进。

那两个姑娘,见许仙老是不抬头。穿白衣服的小声道:“小青,这位相公过于老实。我们幸得这条船送我们回去,这位相公姓什么、叫什么,还没有知道,我们似乎缺礼呵!”

小青道:“是的,问他一问。”

穿白衣服的道:“相公,我们还没有问起尊姓大名。将来提到今日遇到大风大雨,为何人所救,一时答复不出来,眼见得我们太无礼貌了。”

许仙这才抬起头来,笑道:“这也算不得大风大雨救人的事呀。说起姓名,可以奉告,单名叫许仙。”

穿白衣服的道:“原来是许仙相公。是本地人吗?”

许仙道:“是的,是钱塘人。”

穿白衣服的道:“堂上是健在的了?”

许仙道:“都谢世了。我今天就是给爹妈上坟回来的。”

穿白衣服的道:“相公有昆仲几位呢?”

许仙道:“我是无兄无弟,只有一个姐姐。”说这话时,抬头向穿白衣服的看去。只见眉目八字分开,非常停匀。尤其是她一双眼睛,向人亮灿灿地。头发梳个盘龙髻,虽然遇到大雨,并未蓬乱,还带有彩凤一只。再看刚才叫小青的那位姑娘,虽然也是骨肉匀称的面孔,但眉目之间,有几分英气。不像这位穿白衣的姑娘,一张鹅蛋脸,似笑不笑,简直是春风拂面。小青有时是小嘴一鼓,没有她姐姐那样爱人呵!

穿白衣服的道:“相公现做何生意?”

许仙道:“现在一家药店里做生意。”

穿白衣服的道:“现在相公多大年纪呢?”

许仙道:“现在也二十岁了。”

她这样细细地盘问,许仙倒不觉得讨厌,她怎么问,他就怎样答复。

小青道:“这倒和我大姐同庚呢。论起年纪,应该是婚事之年了。相公的娘子,今年多大呢?”

许仙道:“鄙人二十岁,现在的衣食,还要靠姐夫与姐姐两个人周济,哪里还能够讨亲!”

小青半回转身,看了大姐一眼。那位姑娘,不好意思,只把眼睛看身上打的水印。

小青道:“现在姑娘没什么问相公的了。相公有什么问姑娘的吗?”

许仙道:“是。动问姑娘贵姓?”说了这句话,不知道怎样接下句。看看被问的姑娘,倒还坦然,大袖子压在大腿上,眼睛望着人有点儿微笑。

可是小青不等她大姐开口,便抢着道:“姑娘叫白素贞。是四川人氏,我老爷做过处州指挥。不幸爹娘去世,大姐无依无靠。老爷在日,常说有位亲戚在杭州,所以带小青来在杭州,打算投亲。不想没有遇着,还是无依无靠。小姐的身世,完全都告诉你了。还有什么问的没有?”

许仙道:“哦!原来是名门后代,是失敬了。”说着起身施上一礼,白素贞赶快回礼。

许仙道:“小姐既是投亲未遇,在杭州城也寂寞得很呵!”

白素贞唉了一声,将大袖子在腿上拍了两拍。

小青道:“许相公,你是个无靠的人,我姑娘也是个无靠的人,倒是一对可怜虫。”

许仙道:“我哪里能比白小姐。哎!我是天生薄命,这一辈子无有出头之日了。”

这时,比白小姐上船的时候,雨更小了。眼望着西湖,那轻烟慢慢地落下,已看见树木蓬蓬的苏、白两堤,完全露出。西湖里细雨打着水,水汽缓缓地下沉,也看见三潭印月和阮公墩。带着细雨的树木,和天上带着细雨的云片,在船边上慢慢地经过。这已是西湖在蒙蒙之中了。

小青道:“西湖是好!大雨前后,就有两番景致。许相公何不稍微玩上片刻。”

许仙道:“细雨还密得很,不玩也罢。而且端人家饭碗,请一天假,早点儿回去好,免得人家说话。也该回去了。”

白素贞点头,说话之间,船已到了清波门外,船家慢慢靠拢。

小青已经站在白素贞身边。白素贞随手在衣袋里掏出钱来,交与小青。小青爬过中舱,将钱交予船夫。她道:“这船包了许相公是七十文。我们姊妹两个搭船,多算一点儿,是三十文。这里共是一百文,都放在船板上,请你点过。”说着,又爬回来。

许仙听到,回头一看,船老板正在艄上点那一百文钱。那两片桨拖在水里,并没有划。便道:“哎哟!船老板,那包船的钱七十文,由我这里给,不能收姑娘的。”

白素贞道:“小事一件,何必在意。”

那船老板两手拿一百文铜钱,数了一数。笑道:“这两位小姐,很痛快。付了就是,都是一样么。”

许仙道:“那就多谢了。”

船老板由船后艄跳上别只船,然后跳回自己船头,拿了船头上预备的麻绳,跳上岸去,就在柳树桩上捆了绳子,叫道:“船已经弯好了,请上岸吧。”

许仙眼看那白素贞,又对天上指了两指,也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当然不好问。

小青道:“小姐,现在雨还在继续地下,怎么办?”

许仙道:“我这里有雨伞一把,小姐拿去,两人共撑一把,勉强可用。”

白素贞道:“那如何使得?”

许仙道:“不妨,我到店里路近,三步两步,一跑就到了。”他一面说着,一面就将伞拾起,交给了小青。

白素贞道:“这真多谢了!”

小青接过雨伞,立刻撑起,站在船头。

白素贞抬脚想走,却又停住。问道:“相公的店在何处?明日天晴,亲自送还。”

许仙道:“不必。明日假如是天晴,我到府上去取回就是了。小姐家在何处?”

白素贞道:“那也好。清波门外钱王祠畔,有个小红门,门口贴有白寓的纸条,那便是我家。原来这所房子,是同乡的,暂时借住。许相公若是能去的话,当扫径相迎。”

许仙道:“既然如此,下雨也要去拜访。”

白素贞点头,便走上船头,躲在小青撑伞之下。但两个人在细雨纷飞当儿,在船头上站着未动,那伞上的雨水,顺了伞上的低处,向下直流。

小青道:“许相公,明日什么时候,一定光临舍下。”

许仙道:“明日下午准到。”

小青道:“明日下午,无论下雨天晴,一定到呵!”

说时,两个人都对这舱里一望。白素贞还微微一笑。

许仙道:“明日下午,一定到。”

于是小青撑着伞,先跳上岸。回头把伞撑高些,白素贞跟着一跳。手扶在小青的肩上,两人带一把伞,在雨打风吹之间,慢慢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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