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依了白素贞的话,打扫后边屋子。这是紧靠卧室的一间屋子,两架书橱,已经堆满了书籍。靠这书橱,摆了一张条案,上面摆了文房四宝,还有书本,正对了后面开的窗户。窗户外面,是一个小院,栽有一架月季花,一丛天竹叶,倒也不俗。房里除了两架书橱以外,只有两盆鲜花。因为白素贞说了,不要多堆东西,以免分心。
除了许仙有事,夫妇二人,总在这里时候为多。这日巳牌时候,夫妻两人看书,白素贞一面讲解。正在有趣之时,小青报道:“外面有人,请姐姐说话。”
白素贞就起身前去。过了很久的时候,白素贞拍着手进来道:“贺喜相公。现在冯、李派有一个亲信,送了信前来,店在观前街,进身很大,已经租好了。店里家具,也正在办理,问我们几时动身。”
许仙道:“冯、李两个人真好,事情全不用我们分神,就办好了。我又没有事,随便哪日动身都可以。”
白素贞道:“那就月半动身吧。那个人在前面,你去陪他一陪。今天留他过一晚,明天打发他走。”许仙答应一声“好”,自向前面去陪他。
自这天起,许仙就向城里亲戚朋友,四处告辞。当然,姐夫、姐姐是唯一亲人,更是要到的一家了。
在五月里,江南已经穿单衣服了。许仙穿了蓝罗长衫,蓝罗方巾,手上拿了一柄折扇,匆匆由门外进去。口里喊道:“娘子,我姐姐前来看你来了。”
许仙后面,跟着是他出嫁姐姐。身穿紫色衫子,绾了双环头,看去也未满三十岁。她小名叫福云。嫁了一个叫李仁的,也是做药店生意。当许、白成亲的那一天,也曾来过,都对白氏赞不绝口,说弟弟有福气,结了这么一个好亲戚。现在许福云二次来看白素贞,已经相当熟了。
白素贞迎接到花架子底下,老远地道:“今日有工夫到弟弟家来玩耍?”
许福云道:“哪里有工夫呀!是今天许仙弟弟去告诉,说弟妇要到苏州去开药店,这两天就要动身,所以今天抽工夫就来一趟。”
白素贞陪着许福云到客厅里椅子上坐下,许仙也一同陪坐。小青赶快倒茶。
白素贞道:“许相公在药店当伙计,一年只挣十几两银子,报酬太少。所以许相公只成婚两天,就把事情辞掉。但是,许相公学的这一行还要在这一行上打主意。是我打听得今年苏州病多。托付两个在父亲手底下的老用人,先到苏州,租好房屋,买好药店器材,这两位老用人,正有一位,也是药店中人,满口答应,即刻就去。昨天老用人回信来到,房屋已经租好,在观前街,这正是热闹所在。我正打算迟一两天,到姐夫家中去辞行,不想姐姐得了许相公口信,就先来了。”
许福云道:“这样说来,过几天,你们真正就动身了。”
白素贞道:“是,就在这几天要动身。”
许福云对了下手坐的许仙看了一看。笑道:“弟弟这番前去,是自己开宝号,当然钱财一项,都有弟妇主持一切。但是我看贤弟,尚未经过这大场面,弟妇还要多多受累。我家兄弟还是个老实人哪。”
许仙道:“姐姐说得是。娘子向我提及要开家药店,而且还是大药店。我说娘子帮助我,自然是好事。但我向来没有经过这样大的场面,恐怕力不胜任呵。”
小青还没有走开,站在门边。两手一比,向许福云道:“姐姐,这个你放心。大姐用两个老人,就是内行。我大姐本人,又懂得医道。相公只要内外吩咐一二就够了。”
白素贞道:“小青倒是实话。不过妹子的医道,那只能说略懂一二吧!”
许福云道:“弟妇还懂得医道,那就更好了。”
许仙道:“娘子懂得医道很深,后面半间屋子,堆的全是医书。”
许福云道:“那可是好。弟弟老实,还望携带。”
白素贞道:“相公老实,药店买卖,最好请他主持。至于弟妹懂一点儿医道,也是开药店人常有的事,那算不得什么呵!”
许福云道:“弟妇太谦了。贤弟去后家乡有什么事务,有要代为料理的没有?”
许仙道:“现在还没有。将来想起来了,写信告诉姐姐。”
许福云笑道:“我倒想起一件事,将来回杭州来的时候,侄儿恐怕有好几位,这件事还要照应哩!”
许仙、白素贞都笑了。
小青道:“许家姐姐,且在此作长谈,用了便饭再走。以后我们出门去了,又不知何年会面。”
白素贞听了,以为说得是,就留姐姐吃饭。许福云也不客气,就答应了。于是长谈了许久,吃过了午饭,又谈了一会儿,许福云方才告辞。白素贞送到门口,许仙却又送了一程。许福云道:“弟弟,白素贞弟妇,性情非常好,你要好好地对待弟妇。还有一层,贤弟有了钱,交朋友也应当分外谨慎。常言说得好,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恐怕有了钱,交朋友交滑头了,乱来一气,那就对不起弟妇了。”
许仙道:“是,兄弟一定要对得起娘子。”
许福云让他送了一截路,许仙约着临行之时,再上李家辞行。姐弟二人这才分别。
过了几日,许仙在拱宸桥边,雇好一条船,把家用东西,全搬上船。家中用人,统共三个人,也一齐带着。自己家里人,除却许仙两口子带上一位小青姑娘,也是三个人,并不麻烦。把房子辞了,许仙向姐夫家里辞行,还有几位朋友,也都辞了行,便一齐动身。
船身大,平常的时候,遇不到风,划橹摇桨,要小十天才到。可是白素贞一上船,就遇到了顺风,一天便走了八九十里。船一停,风也就息了。
在船上的人,当时以为偶然如此,也并没有什么奇怪。可是到了次日,天色刚亮,白素贞起床,推开船篷,船上通亮,她就伸手对天上连指了几指。说也甚为奇怪,顺风旗子,便哗啦哗啦直响。
船上原来是没有床的,只是舱里边,把船板高悬两格,这就算是床,所以起床推窗子,都在一处。
许仙睡在床上,也早醒了。盖了一床薄被,只朦胧地假睡。等到白素贞起来,正是背对了他起身的,以为许仙并不知道,所以对天上指了两指,接着就是顺风旗响。许仙看见心想,怪呀,我妻会呼风唤雨吗?但当时也没有作声。
到了吃过午饭,大家爽谈。
许仙就道:“娘子,早上没有起床的时候,我看见你对天上指上几指,以后就顺风了,莫不是你会呼风唤雨吗?”
白素贞坐着,对天一望笑道:“我哪有那种能耐。没有没有,我指天上的星星呢。”
许仙听了,以为是自己多疑,也就算了。
可是有一层,这一路直到苏州,总是顺风。
一日来到苏州,船停在宫门外。许仙上岸,打听自己租的店铺,果然在观前街上。向那里一看,是一家大铺面。那两位老用人已经探听得老板要到,把房屋打扫得干干净净,所有药店里经营材料,可以说已经办齐。这两个用人,冯子厚、李本良,正在铺面里料理药材。看到老板来了,赶快迎接。
许仙看到店里齐备,自己暗下惊异。心想这些东西,要自己来办,起码也要半年,两位老伙计,却连店面瓶罐,大大小小,都已办齐。两位伙计,又带了老板参观药店里面,共是三进,两进作药栈,一进住家,也是处理得井井有条。记得白娘子同我说过,店铺事不用我操心,我只要大公无私,和伙计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就行。当时,我疑心她的话,完全是宽我的心的。现在到店铺里观看一下,真是不用我操心,贤妻什么事都是内行,对人也极为善任,许仙你真是几生修得呀。
当时看了之后,十分欢喜,对冯、李二位,夸奖了一番。很欢喜地回到船上,告诉了白素贞。即刻把船上东西陆续搬进了店里。
许仙将房子第二进,作为住家的地方,这样,所住屋子,前后都照应得到。这屋,是五开间,前后开了窗户,内外透明。第一大间,当然是堂屋,左边一间屋子,作为住房。堂屋东西,就是杭州客厅所摆的。左边住房,进门便是梨花木的梳妆台。右手是紫檀木的两架多宝柜,随着大小木格,放了大小的古董。左手放了两架衣橱。在空当儿里,摆上两张梨花木椅子。上面是雕花床,外添两个瓷墩。梳妆台之下,也摆了四方杌子,还有洗脸架,设在梳妆台边。
小青站在门旁边道:“衣箱衣柜,都放进后头屋里,这当然是大家庭里的排场,可是有一项,小宝贝的小床,现在放在哪里?看一看,简直没有了地方呀。”
许仙道:“我们没有小宝贝啊!”
小青道:“迟早会有呵!”
白素贞笑道:“小青在取笑我们呵!”
小青道:“取笑?难道姐姐不要一个小宝贝吗?”
许仙只是傻笑,继续拾点东西。忽然想起一样事情,便道:“娘子,你还要施诊,适宜在什么地方?”
白素贞道:“我看前面一进,有旁屋三间,就在天井旁边,那里合适。至于不够的话,临时再想法子。”
许仙道:“施诊的话,是不要钱的,当然天天有人。但一连三间,都作为候诊室,这就要诊好几十人,这么些房子还嫌不够吗?”
白素贞道:“相公,你往后看吧。”
许仙知道娘子医道不错,只得答应“是”。
这家药店,取名仁爱堂。这也是白素贞的意思。她以为药店,并不是完全为营利挣钱的,真正意思,还在救人呵!对于她自己施诊,定的是每日上午,到吃午饭,都是随到随看。若是病人不止一个,就以到药店的先后为凭,散给木牌号码,凭号码入诊。还有病重的,医生可以提前就诊。若论向店中取药,也完全看病的情形,随便你给。遇到病家真穷,那就白送。
他们是七月初一开张,起先人家听到女郎中施诊,以为这里或者有什么缘故,还只两三个人来看。后来施诊将到一个多月,来看的人加多,在两三个月之内,那就诊的人就由两三个加到十来个,后来更由十来个加增到二三十个了。
他们这施诊室,是南房。第一、二间,是打通了的屋子,里面有长板凳、长桌子,还预备的有茶,这是候诊室。病人和护送的人,全在这里候着。第三间是诊室,有四仙桌子,靠桌子放了三把椅子,一把郎中先生坐的,一把是抄药方的座位,一把是病人的座位。郎中不用说是白素贞了,抄方子的人呢?有时候是许仙,有时候是小青。原来他们都是认得字的。
当有病的人,已增加到二三十位,还有增加的趋势。许仙便道:“娘子,每天早起,就出来施诊。一看就是二三十位。就是不太耗时候,一个病人,至少也要四五盏茶时。算算看,打发病人,娘子须多少时候?我看,施诊人数还须加以约制。”说话的时候,是晚饭之后,许仙坐在椅子上,向白素贞这样善意地劝阻。
白素贞也坐在瓷墩上,就笑道:“相公这话,就我个人来说,自然是正理。可是我们来想想看,这批候诊的人,都是出不起钱的人,来了病人不看,良心上过不去。”
许仙道:“娘子是番好意,自然来了都要看。可是这样增加,将来加上一百号,娘子也忙不过来吧?吃饭喝茶的工夫都没有,娘子怎样办?”
白素贞还没有答言,小青进来了。她道:“相公说的话,是在理上。就说抄方子吧,相公有事我办,我有事相公办,有时候也觉很忙。加以约制,这倒是不可少的。”
白素贞听了都这样说,加以约制,倒也是可以的。于是想了一想,规定每天以二十五号为限,多了就退到次日。由许仙写了字条,贴在门口。
这样一来,候诊的人,天天就到二十五号为止。挂号的人,先自头天挂起,后来前两日挂起。白素贞虽然过意不去,但为精力所限,也没有法子。
这样施诊救活的人,不可数计。而最著名的,就有以下的几位:一位是汪婆婆,三个儿子,都是卖力气的人。她患风湿病,已经走不得路,眼睛还瞧不见路。白素贞把她的风湿治好了,眼睛复原。一位是章公公,六十几岁老头子,患了老脾寒,还带痾痢。白素贞几剂药就把他治好了。一位是孙玉虎,还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却患的伤寒,烧得人迷迷糊糊,眼看就要不行,也是一治就治好了。一位吴家大嫂,害乳疮,非常厉害,ru头出脓,连饮食都不能进。白素贞让她住在店堂后面,治了几天就好了。
这样的病,除非真治不好,她才劝病家,另找高明。其余总是手到病除,而且好得非常快。是那吴家大嫂向治好了病的人一说:“白娘娘真是大贤德的人,不但病是白瞧,甚至药都不要钱,我们总该凑两个钱,做一块匾向她医室一挂,表表一辈子不忘记她的情谊吧!”
这些人一听,都说“好”。吴大嫂一邀,就有五十人。于是就做了一块匾,上写“女界华佗”。上款小字,写着:
仁爱堂女店东白素贞女史,吾人名之为白娘娘,施诊施药,吾人均告痊好。尚有店东许仙先生,娘闺友小青女史,亦同施惠。书此永志不忘。
下款就列着五十人的姓名。一日下午,五十人抬着这块匾,还有锣鼓,送到仁爱堂来。白素贞自然高兴,就是许仙、小青也觉得没有白忙。于是将五十人挽留在店,茶点招待。大家都吃得尽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