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挂了匾以后,这施诊的事,越发忙了。甚至事先挂号都在二十五个以上,还有病重的,到了下午或者黄昏,也抬了来看。白素贞也不怕累,总是很耐心地给人看。这白娘娘的声名,越发比以前大了。
这样施诊过了半年多,已是三月,苏州忽然发生瘟病,仁爱堂又发起施放膏散。凡是生瘟病的,吃了一两剂准好。还有不曾生瘟病,怕会发病,也吃一剂,以防不测。
这样又过了一个月,乃是四月十四,俗传说是吕洞宾的生日。有句俗话“挤神仙”,吕祖庙里人挤人,非常热闹。还有一种说法,吕洞宾是药材的祖师,所以药行人进香,格外要洁净。许仙是干这一行的,当然知道。自己在店内对天烧香已过,看看街上人来人往,蝉联不断,都是往吕祖庙去的,或者烧香已毕,买了东西回家。
许仙对着白素贞道:“今天是吕祖圣诞,我们做药材生意的人,除了店中烧香以外,还要到吕祖庙烧香。我打算马上就去,娘子也去吗?”
白素贞道:“今天施药,受累不少,不去了吧。相公也要快去快回,店中事务太多。”
许仙道:“既然娘子受累了,不去的好。我行一遭,快去快回就是。”于是就吩咐店伙,办理香烛等事。办理完了,许仙拿着,就向吕祖庙而去。
这吕祖庙是在平常人们不留意的大街上,今天可是人山人海,在庙里大门角里全是人。正殿上是烧香的,正殿以外,一直到大门外两边,全是卖东西摊摆满。还有些道士,出售丸散膏丹,趁今日赶快弄几个钱。
许仙看了一看,也无心过问灵显与否,赶快在正殿烧香,烧香已毕,便要回家。刚出大殿门,便看到来烧香的人,都向右角而去。还有人说:“我们去看看。”许仙一听这话,有点儿奇怪,也向右角走去。
这正殿以外,是个台阶,有个土台子。台子里面,上面是正殿土墙,绽了一块白布,上面写着:“奉师父法令,上天台进香。路过贵地,正值吕祖圣诞,特意来结善缘,出卖一切镇宅符箓。凡有邪魔外道,瘟疫邪症,此符一贴,准保能好。鄙人名字郭渭,有呼风唤雨之功,扶正驱邪之法。诸君来拜神仙,此事不可错过。”
许仙一看,原来是个卖药道士,也没什么奇怪,便挤上一看。只见一个道士,头上梳了个朝天发,戴一顶如意金冠。身穿一件青夏布上绣八卦的道袍,脚上穿的棕鞋。往上看,此人生得浓眉阔口,嘴上八字胡须。面前摆了一张桌子,上面摆着纸笔墨砚、七星旗、宝剑、令牌,另外还有拜盒一只,里面放着道士出卖的符箓或丹散之类。
许仙看了一看,也没什么稀罕,正待要走。忽然道士将桌子一拍道:“怪哉!何以妖气扑人?”
许仙听到他一声怪嚷,又停下脚来。那道士把手向许仙指道:“诸位,妖气冲天,就是这位。”
看热闹的人,见他手指的就是许仙。有人认得,笑起来道:“笑话,哪个不晓得许先生是白娘娘的先生。这是一位救世恩人,哪来的妖气。”
许仙也不辩论,只是微笑。
那道士道:“我叫郭渭,出山以来,驱邪的事,那就做得多了。这客官的确有两道妖气,这妖就在左右,莫非娘子大有嫌疑。”
许仙心想,说娘子有嫌疑,岂不是冤枉好人?不过弄钱一段,娘子实在有点儿太容易,自己也不便追究,但这也不是妖啊!便道:“我家一家三口人,非常和气,哪里有什么妖?”
郭渭道:“就是三口人,这就不免是妖。我问客官,三口人,当然有你嫂夫人。你嫂夫人娘家在什么地方?”
许仙道:“她嫁我,就是一个人,家里都亡故了。”
郭渭道:“然则你嫂夫人,是何处地方?”
许仙道:“家在四川,家中用人,倒是来了两个。至于四川地方,我没有去过,家中情形,不大熟悉。”
郭渭闭上眼睛,在桌子里椅子上,这么睡了一下,睁开眼来道:“我算了一算,你娘子确是一个妖。”
许仙道:“是什么妖?”
郭渭道:“什么妖,我不知道。但我断定,是一个妖。这妖若不剪除,非送你命不可。”
许仙道:“仙长如此说话,太滑稽了。”
郭渭道:“我先要钱,算是我骗你。现在先给你一道符,你捉了妖,明日方来谢我。若是不灵,当然,算了。”
许仙道:“这倒可以,你给我符。”
郭渭先将四方人一看,看已经围上许多人。他道:“这位许官人,已经答应降妖。鄙人现在画符三道。第一道护身符,许官人可以藏在发内。第二道符,贴在你家房门上。这时候,她要跑,也跑不了。第三道符,那就是捉妖,你见妖藏在房内,符拿在手上,你对她一放,霹雳一声,她就立现原形,被你拿住。”
许仙道:“真有这般厉害?”
看热闹的人,就有人道:“管他灵与不灵,好在他先不要钱,试试看,又何妨。”
许仙点了点头道:“好吧,试试看吧。”
于是道士提起笔来,先后画了三道符。把许仙头巾摘了,藏好一道符,依然把头巾戴好。第二道符叫许仙用左手接过去了,再把第三道符放在他右手。然后道:“这第三道符,最要紧的。你看看前后无人,就把右手一放,眼前就要打一个雷,她就滚在地上了。”
许仙道:“呵!我知道了。还有别的没有?”
郭渭道:“没有别的了。我晓得,你家是仁爱堂,回头我到府上看热闹去。”
许仙听了这话,将信将疑。这姓郭的说得那样准,回家告诉娘子,她也要好笑的。自己倒也不耽误,两只手捏好了纸条,走到仁爱堂第一进,就大声叫道:“娘子,在吕祖庙遇到一位奇怪道士,他硬说我家有妖,画了三道符,让我回家来捉妖,真是笑话。”
白素贞一听,倒吃了一惊。赶快闭目一想,是这么回事。那许仙口里报告一阵,没有听见白素贞答复,便停步不敢再进,就在堂屋里徘徊。
白素贞坐在房间椅子上,便道:“你的话,我已经听到了,相公为何不进房间。”
许仙道:“我身有三道符,恐怕娘子受不了。”
白素贞笑道:“我果然是个妖精,你把符贴起,今日把我捉住,那岂不好?若不是妖精,这道士胡言,一下将他揭穿,也与世道有益。为何不进来?”
许仙因把三道符的所在,说了一遍。
白素贞笑道:“你尽管照样做,看他灵不灵?若是不灵,也好叫各自安心。”
许仙一想,也自有理。本来自己就不相信他的话。娘子又说了许多话,更显得是他的话不攻自破。娘子一定叫我试上一试,好,我就试上一试吧。于是到前面店堂里要了一点儿糨糊,把第二道符,贴在门上。看看娘子,还是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
白素贞道:“还有第三道符,相公为何不发?”
许仙走进门内,靠了梳妆台站定,因道:“总怕不妥。”
白素贞道:“不发,你是不是怀疑我是妖精?”
许仙道:“如此我就放了。”
于是抬手过额,对白素贞身上一放。放了之后,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张开手来,那符条子仍然是一张纸,慢慢地落地。白素贞含笑坐着,一点儿也没有动。
许仙道:“我晓得这个道士,是一派胡言。但是把胡言向好人头上一放,那是什么意思?”
白素贞道:“这个不懂吗?你想苏州城里,哪个不晓得白娘娘,他胡说乱道,把你说通了,然后画三道符,交给你手,说是一定将妖捉到。你回来将符试验不灵,然后你才恍然大悟,是骗钱的。你必这样说,他没有骗得我的钱或其他东西啦。他叫你不上当,原因就是这一点。你要知道,你虽没交钱给他,可是交了信用给他的。等你走了,他可向没走的人,大肆传布,说白娘娘的丈夫,都信用他,明天必定送好多钱来。你们要什么东西,拿钱买吧,过了明日,我就要走了。你想想看,看热闹的人,还有不买的吗?”
许仙顿脚道:“是的,是的,我去和他辩理。”
白素贞起身倒了一碗茶给他,笑道:“你去干什么?你说符不灵。他说,许相公我说错了,娘子不是妖精。好在你也没给钱,赔你两句小心,不就得了吗?这样的事,上当只有一回,下次别上当就是了,还去干什么?”
许仙觉得有理,把头上的符箓和地上门上的全撕了,一齐丢在字纸篓里,骂道:“这老道简直胡来,不要理他吧!”他说着话自向店堂去了。
白素贞等到屋子无人,就把小青叫来,把经过告诉了她,吩咐以后还要小心。
小青道:“这事就放过老道吗?”
白素贞道:“他不过是茅山上的小道士,没有多大的能耐,放过他吧。”
小青道:“不是那样说。姐姐现在苏州,很有点儿名声,他一次不成,也许还要来二次,未免太麻烦了。今天应该向他表明,什么符箓我都不怕,告诉看热闹的,他是个骗钱的人。我暗下就驾一阵风,把他送往云南,不要他在内地,这就可以平安无事。”
白素贞仔细想了一想,便道:“你说得也有理,不过,你千万不可送他性命。”
小青道:“姐姐,那是自然呵!”
白素贞也把这话告诉了许仙,不过小青打算押解他上云南的话,却没有提。
许仙道:“小青这话,颇为有理。姓郭的老道,完全是骗钱的,应当不让他在苏州才好。”
当时,喊了两乘小轿,抬着白素贞、小青,许仙在后面走。一会儿到了吕祖祠,歇下了轿子,打发了轿钱,许仙引了她二人,就向右角走。
当然,郭渭自己料到,总把妖怪扑灭了,正摆好宝剑符箓等事,等候报信。忽见许仙带了两个人前来,前面一个穿白色衣服,上面织金衫子,下面百褶裙,头上梳流云髻。人虽齐整,但隐隐之中,头上出了一股白气。后来丫鬟,却有一道青气。心里叫道:“哎哟,这是妖怪呵!还敢上庙里来,这倒不可小视。”
许仙道:“你看,那边挂有白布招牌的便是。”
白素贞点头,便抢步向前,见道士睁了两眼,看着自己这一行三人,便道了个“万福”。
郭渭道:“孽畜,这是人千人万的地方,你还敢来?”
白素贞道:“你怎的开口就骂人!你的意思,说我是妖怪。外子今日带了符箓三道,回家如法做来,哪晓得一点儿灵验没有。今天我特意前来,请你当面试验一下。我若失败,愿意当场被捉,任道士处治。若我不是妖怪,先生打算怎么样?”
这时,看热闹的围上一大群,都说:“白娘娘这话,颇为有理。先生打算怎么样?”
郭渭道:“她决定是妖怪。她若不是妖怪,我情愿把这道士市招取消,立刻出境。”
白素贞道:“我是妖怪,就当治死。不是妖怪,道士立刻出境。这个办法公平吗?”
说着话,向四周一看。看热闹的人都说:“甚不公平。”
白素贞道:“众位都如此说,甚不公平。但我也犯不上和你出家人为难,就依照你的话办理。现在你用什么法子治我,当着我家外子,还有无数众人,请你说吧!”
郭渭道:“我只要画一道符,你吃了,就现原形。”
白素贞道:“好!请你画来。”
这时,许仙、小青都站在身边。
郭渭也就念动咒语,自己在那桌上,取出黄表一张,提取朱红笔,文不加点,就在黄表上画一道符。画完了,就大声道:“你拿去用水吞了,立刻就会现原形。”
白素贞见道士桌上,有杯子,有茶壶,便自动斟了半杯凉茶,又取过道士画的一张符,对着大家道:“符在这里,我要吞下。是什么妖怪,道士还没有说出。”
这道士能耐甚低,又让白氏暗中潜形,他对这白光一看之下,好像是个狐狸影子,便道:“那总是狐狸吧?”
白素贞道:“好,我是狐狸。诸位请看,我吞下了。”
说着,将这符放在口内,将杯子里凉水喝干。就把杯子放在桌上,从从容容,往土台上一站。
郭渭心里猜着,此妖道法很高,可以不现原形,但这个人身,总有点变动。谁知她吃下很久,自己还念动咒语,谁知道一点儿变相没有。
郭渭有点儿着急,溜也没法子溜,只气得鼻子里呼噜呼噜直响。
白素贞道:“现在符吞下去了,一点儿怪形未露,大概不是妖怪了吧?道士先生,应该怎么样?”
郭渭道:“这……这……这有点儿奇怪。”
小青在暗中遣了五鬼,说声“打呀”。这观众就一致奔向郭渭,口里喊着,打这骗钱的老道!郭渭见事情不妙,也顾不了桌子上的宝剑、印色等东西,一抬袖子拂过来挡着头,眼看众人跑到面前,就趁势一钻,身子虽然是被打了几下,他的来势很猛,就被钻出大门了。
小青站在土台子边,两手叉腰,两只眼睛睁得通圆。白素贞看到,便道:“小青,我叫你买的东西,你还没买。大众现在跟在后面追他去了。路上一定好走,你给我买东西去,这个老道呵,就不管他吧。”
小青听了白素贞这些吩咐,知道用意,答应说“是”,赶快就走出大门来。当然她知道郭渭跑向哪里,就起了阵黑风,赶向前头去。
小青站在巷口,看到郭渭抱了颈脖子一个劲儿向前跑。便喝道:“老道,你向哪里去?”
郭渭停步抬头一看,哎哟!又在这里遇见了。知道法术斗她们不过,便道:“我的吃饭东西,全没有了,现在逃命去了,你还怎么样?”
小青冷笑道:“你的法术哩?”
郭渭道:“现在不谈法术了,我赶快离开苏州就是。你家娘娘,总没有话说了。”
小青道:“我晓得你会离开苏州,但是你要请到比你高明些的人,你又要来了。这回要请你去个地方,请随我走。”
郭渭道:“跟随你走?那你要害我,我怎么办?”
小青又冷笑道:“要害你,那还费什么事。马上要你死,你马上就得死。口说无凭,也做点儿给你看看,你才知道小姐本领。”
说话的时候,看见一块破了的磨盘石,横摆在人家墙脚底下。她指着道:“这块石头,要他飞起。”说着,大喝一声“起!”果然这石头两人抱不拢的东西,凭她这声喝,就离地飞起。飞起之后,也没有一个人托扶,又好端端地,凭空摆定,有七八丈高。
郭渭看到,叫了声“呵哟!”
小青对石头道:“归还原处!”只见那石头轻轻落下,依然摆在原处一点儿没有碰伤。
小青道:“走吧!这虽是冷静地方,也有人经过。起!”
在她这样喝过一声,郭渭两只脚悬起,就凭空而行。小青两手招风,控制住郭渭。自己在后,驾风而行。这郭渭身不由己,只好听小青摆弄。也不知经过多少时候,月亮已是偏西。小青喝一声“落”,便落在大路上。
小青道:“这是云南地面,进城大概有十里路,放你自行进城吧!我会暗下告诉当地的土地,不许你出云南地面,若是出了云南地面,土地报告我知道,我会用五雷炸你,你可小心了。”
郭渭哪里还敢说话,连称“是,是”。
小青在袋里一摸,摸出二两银子,便伸了手道:“这个给你,你这些银子吃完,自己再想办法吧。”
郭渭真没有想到会得银子,接住银子,深深打一稽首。口里道:“多谢姑娘。”
小青笑道:“你这才晓得多谢姑娘呵!走了!”说罢,化一阵清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