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人家繁荣的日子,一年三节,是最崇拜这个端午节日的。城市这天的生活,大概中午是吃粽子,下午饮酒。凡是有河流的地方,都有龙舟的竞赛。少年男女,都喜欢看龙舟。一个家庭,至少总有两辈,晚一辈的人,差不多换上衣服,和老一辈的人祝贺佳节。所以凡是官厅衙署,也放上一天假,学堂也是一样。因之可以过得下去的人家,端午节的这一天,大家玩上一天。至于乡村生活,就随便些。往北几省,就没有南几省那样热闹。
这日清早起来,白素贞洗完了脸,端了茶在手上,慢慢地喝,坐在椅子上,好像若有所思,一个人看看茶碗上的轻烟,慢慢地升空直到消失。
小青由后面屋里,匆匆跑到白素贞前面,低声道:“大姐,今天午时三刻,我要出去,到深山里去避上一避。你怎么样?也当出去避上一避吗?”
白素贞放下茶杯道:“我有一千年以上的道行,大概不要紧。你自然应当躲一下。”
小青道:“虽然你有一千年以上的道行,但是也不可大意。凡事都有不测的地方,也到深山里去躲避一下为妙。”
白素贞道:“我自然知道,你走吧。”
小青道:“大姐,我走了。”
白素贞点点头,小青来到后院,随即不知去向。
白素贞坐在那里,依然是低头想心事。许仙嘻嘻哈哈,一路笑了进来。看见白素贞一人坐在堂屋里,看了一看她的面色道:“今天端阳佳节,柜房放了一天假,回头吃过粽子,店里人十成要走八九。我想,也和娘子去看赛龙舟。我看你的颜色,有点儿不乐的样子,是何缘故?”
白素贞笑道:“我有点儿不乐的颜色吗?”
许仙道:“可不是吗?”说着,走近了几步,扶着桌子,低头看她颜色。
白素贞笑道:“看我的颜色怎么样?有病吗?”
许仙道:“你笑上了一笑,看起来没有病了。我们现在可以吃粽子。吃完了粽子,便上阊门外去。”
白素贞道:“你说笑了一笑,就没有病。其实,我真正有病在身。”
许仙道:“你有什么病?”
白素贞笑道:“说给你听,也不要紧。我已经……我已经怀孕在身,已有好几个月了。”
许仙连忙执住她的手,对她脸上看看,笑道:“哎!你已经怀孕几个月,怎么不早说呢?”
白素贞道:“相公早要知道,又要添上了几分心事。今天是你要我看赛龙舟去,我只得说了。”
许仙道:“娘子真是贤德,凡事都为鄙人打算。娘子可想吃一点儿东西?”
说着,放下了她的手,转身就找小青。
白素贞道:“我说怎么样?你一知道,就要忙起来了。我不想吃东西。你到前面去,赶快请店房里人吃粽子,吃完了好让他们看划龙船去。祖先堂上,应该上供,回头店房里人一走,家中没有人了。”
许仙道:“这些事,早有准备了。我现在是找小青。”
白素贞道:“小青侍候我,一年到头,少有玩儿的时候,是我吩咐她看划龙船去了。”
许仙点头道:“对的,让她也玩耍半天。那么,我去叫厨子,送了粽子来吃。”
白素贞点头说“可以”。许仙立刻去叫厨子,送上粽子来。这是堂屋正中,桌子上堆下粽子,正中摆下四个碟子,另下两副杯筷。桌子角上,摆下一壶酒。
许仙道:“娘子,请坐。”
白素贞慢慢走了过来,在左手边坐下。许仙提起酒壶,给白素贞斟了一杯,然后将自己杯子也斟满了。许仙放下酒壶,坐下来道:“娘子,今天是端午佳节,要喝两杯,以添豪兴。”
白素贞道:“怀孕在身,这酒应该戒了。”说着,她随手拿起粽子来剥着。
许仙端起来自饮,看白素贞的杯子,丝毫未动。放下酒杯道:“娘子,真的不饮吗?”
白素贞道:“应当暂戒一下,相公自饮吧。回头吃饱了,也可上城外看看龙船。为妻今日不能奉陪。”
许仙暗下想着,法海所说的话,八九分不可靠。你看,她说怀孕在身,身子懒得动,妖精哪里有这些事。只是法海说的,要她吃雄黄酒,也不妨试试。这东西吃下去,本不碍事。而且今日是端阳,吃了雄黄酒,好歹应了这节气,还可以去毒除邪呢。便站起来道:“不吃也罢。我去拿样东西来,应应佳节。”说着,离席走开。白素贞也未介意。过了一会儿,拿着小瓶子进入堂屋。他便把白素贞面前那杯酒,倒回壶里。然后放下杯子,将才拿来的这一瓶,使劲儿向空杯子里一斟,看一看,完全是黄色的酒。
白素贞道:“这是什么?”
许仙道:“这是雄黄酒呀!我把它研得细了,将酒泡了,比拿雄黄浸酒就喝的人,要灵验得多。”
白素贞听了这话,皱眉道:“我可不喝。”
许仙道:“为什么不喝?今天喝了,可以避毒热,驱虫蚁,是一样好东西。”
白素贞道:“我说的话,难道你忘记了。我身怀有孕的人,喝了怕肚子难受。”
许仙还是站着的,把那杯子移了一移,勉强道:“肚子里怀孕,喝了也有好处,小孩儿一样除毒热虫蚁。”
白素贞也站起身道:“我说不能吃,就不能吃。”
许仙道:“平常你不是不饮酒的人。喝起来,总是有一定的酒量,今天为什么滴酒不喝?娘子,你真是不喝,闻闻也是好的。你闻多么香呵!”
白素贞一想,丈夫相劝,也是好话。自己炼到一千多年,这一杯雄黄酒,喝下去也不要紧。便拿了杯子道:“好,就喝这杯,不能再加了。”
说着,她端起酒杯,向口中一倒,咕嘟咕嘟,咽了下去。放下酒杯,谁知立刻像一把剪刀,大有从胃口到肚子里,都几乎要被它剪断。但是依然忍受,手扶桌子角,脸上就不断白里变红。
许仙道:“娘子,怎么样了?”
白素贞道:“我……我要到床上去安眠片时。”
许仙听说,连忙走了过来,要伸手去搀扶。白素贞将手一拦,许仙不能近身。
她道:“相公,你休要啰唆,妻一人安眠为是。”说着,她手移开桌子,人就歪歪倒倒,向屋子里去。到了门边,依然站了一站,皱眉道:“妻一人安眠,相公千万不要进房。大概两刻时光,我会好的。”
她说完,人就向房里跑。
许仙道:“我岂能见事不救?这准是中了痧,我赶快去弄点儿痧药你喝喝吧。”说着,许仙就到店房去,找了一小瓶痧药,又找了个茶杯,倒了半杯温热水。自己抢着步子进来道:“不要紧的,吃一点儿痧药也就会好的。”
许仙走到房内,一点儿声音都没有。看看床上,一床夏布帐子下垂,一点儿缝儿都没有。许仙心想也许是雄黄酒喝坏了事吧?我妻懂得医道,她不肯喝,一定有缘故。等到好了,我倒要向她请教请教,这雄黄酒,是孕妇不能喝的吗?他自己把痧药倒了几分,将右手巴掌托了。瓶子放在桌上,左手将那杯温热水拿着。他慢慢将身子横着,慢慢地将右手掀开帐子边沿,然后左手将帐子使劲拉开。谁知帐子不打开还糊里糊涂,不知道什么。帐子一掀开,他立刻魂飞天外,口里叫了一声“哎哟!”人身向旁边一倒。那右手托的痧药,已经泼干净了。那左手拿的那只杯子,也是哐啷一声,摔在地上。水泼一地,杯子跌碎了,成了几十块瓦片。许仙和衣服一歪,人就滚在地上,身子一曲,两腿一歪,连第二声都没有,大概人是死过去了。
许仙这里住家所在,平常很少人来往,加了今日又是端阳佳节,人已经跑空了,越发没有人来。屋子里一个在床上睡的,被酒醉了,现出原形。一个吓得魂不在身,已经跌死在地上。
这样沉寂地过了一刻时光,又沉寂地过了一刻时光,已经是未牌时分,小青躲过午时三刻,来到后院。她心想,相公一定是看龙船去了,只有白素贞一人在家里,赶快前去为是。
小青走到堂屋,见桌上还摆了不曾用完的酒食。连忙叫了几声“大姐”,没有人答应。小青心想,饭也不曾用完,他们就走开了,夫妇两人,真是恩爱。小青就向屋子里走去,口中大姐还没有叫出来呢,只见许仙跌在地上,赶快一摸鼻息,进出气都断了。小青也吓了一跳,赶快把许仙一抱,放在竹床上。走到床边,叫道:“大姐,你快醒一醒啦。”
那帐子动荡两下,白素贞扶着帐子起来,还是好好的一个人,问道:“你回来了?”
小青道:“大姐,你是怎么弄的。许仙却已被你吓死了!”
白素贞一回头,才看见许仙笔直躺在竹床上。赶快跑下床来,伸手将许仙一摸,一点儿鼻息都没有。摸摸身上,四肢冰冷,人已经吓死了。她不由得眼泪如下雨一般,哭道:“这是我害死我夫,我愿舍死忘生要来救相公一命。”
说着,站立起来,将衣襟撩起,擦干眼泪,看那样子马上就要走。
小青道:“人死岂能复生?大姐好像要走,请问,到哪里去,可以救活相公?”
白素贞道:“妹难道不知?有一种灵芝草,人死不过三日夜,尚能救活。”
小青道:“大姐原来提到仙草,此草生长在昆仑山上,平常均有人看守,我们怎弄得到?”
白素贞道:“所以我说九死一生,要把它弄到手。我走之后,贤妹可以把相公搬上床去,放下帐子,就说相公生病,病在床上,旁人不许烦扰他。若三日之后,我还没有回来,你就说相公死了,从事发丧。”
小青道:“大姐,三日之后,你不回来,又上哪里去了?”
白素贞道:“贤妹,我还有哪里去?三日之后,还不能够回来,不是为看守仙草者所擒,就是死于他们短剑之下,不能回来了。”
小青听了这话,不由得两泪向下直流。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白素贞道:“哭有什么用?你把我双剑拿来,让我插在身旁,以防万一。”
小青道:“这是应当预备的。不过他们人多,恐怕不能取胜,还是不以动武为妙。”
白素贞点头道:“那是自然。”
小青拿了小襟擦干眼泪。急忙到后房去,将两把宝剑取来。
白素贞急急忙忙,梳了个灵蛇髻,将白绸子扎了护脑包头。身上换了短衣,齐胸一排纽扣。用丈二白绸,系上护身腰带,将双剑插在身后。拿梳妆台上铜镜,自己照了一照。就对小青道:“好了,我去了。家中的事,请你费心了。”
小青道:“你放心吧。”
白素贞站着朝许仙卧倒的身子,深深道了个“万福”,对许仙道:“我为相公求灵芝草去了。也许老天可怜为妻,赏一棵灵芝草,也未可知,你等着吧。”走到房门口,又对许仙望望。说不出来那种难过,又不免落下几行泪。
小青道:“大姐,你走吧。好早去早回呵!”
白素贞道:“是!听我好音吧。”说着,走出房门口,忽然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