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仙这样跪倒叩谢之后,心里想着,这样的妖怪,世界上哪里去找?就算是和妖怪相配,也是很难得的。他这样想着,在竹床上躺着,便慢慢睡去。次日一早起来,像平常一样,各人做各人的事。白素贞为了楼下许仙害怕,搬到楼上去住。不过许仙自害病以后,店房事多,没有紧要的事,也以不吵闹白素贞为是。一天,他在柜房算账,外面忽有人喊道:“阿弥陀佛,你们老板在家吗?”
许仙伸头一看,原来是法海。便答应迎接出来。
法海见着他,微微一笑。便用手里禅杖一指道:“这里还不是讲话之所,请到隔墙空地里去。”
许仙也不想得罪他,便答应着“好”。到了空地里,施了一礼道:“禅师,你还有什么吩咐?”
法海笑道:“叫你陪着妇人,喝那杯雄黄酒,你究竟陪她喝了没有?”
许仙道:“她原是不肯喝,再三相劝,喝了一杯。”
法海道:“后来如何?”
许仙道:“后来她就感到腹中奇疼。她进房去,硬叫我退开。我看到她腹疼得厉害,就在前店房里,要了一包痧药,倒了一杯温开水,送进房去。我猜她总在床上,把帐子一掀,原来是一条大白蟒,睡在床上。我大叫一声,倒在地上,就不知人事了。”
法海笑道:“许仙,我没有骗你吧。”
许仙道:“但是娘子说,那时候她在后房,立刻用两把宝剑,将蛇杀死。看到我吓死过去,又到深山,讨了仙草给我来吃,我才得活过来。禅师,这些话是真的吗?”
法海哈哈大笑,点头道:“一半是假,一半是真。你进房看到那条大蛇,那就是她的原形。至于杀死那条大蛇,那完全是假话。”
许仙将手一比道:“不假,看到的有二丈多长,头分作两边。”
法海道:“这是妖精幻术,那不是蛇,是一条丝带。真蛇是她自己,谁人来杀死她呢?自然,有也有,不过没有到那个日子罢了。”
许仙道:“是一条丝带?那么,上山讨药,也是假的吗?”
法海道:“不,那是真的。这一点颇为可取。所以我亲自前来,打算约你上山出家。至于蛇精,念她上山讨药,不是凡人做得到的,那就随她去吧。”
许仙道:“这样说,她所做的,为人所难。并无相害之意,我避开她做什么?”
法海道:“你怎么这样不明白。人总是人,妖怪呵,那就难说。譬如说,现在她不害你,她过了十天半个月,一时怒恼,将你杀害,那也说不定呀!现在为你打算,只有跟我走,在金山寺出家,落个你不害她,她也不害你。”
许仙听说要他出家,心想他向来没有这个打算,现在当然不愿去。便稽首道:“这事待我打算打算。”
法海道:“叫你就跟我去出家,知道你也不肯干,但是你也须知道老僧能耐。”说着把他的禅杖,往地下一丢,立刻变成三四丈长,五彩辉煌的金龙。自己牵衣一跨,骑在龙背对许仙两手一拱道:“再过十天,我来听你的回信吧。”说毕,那龙腾空,缓缓地而去,一刻儿不见。许仙站在空地里,看得呆了。一会儿醒过来,回到店里。因此,白素贞面前没有事,总是少去。一直过了三天,许仙仍是一样。到了黄昏以后,小青却到店房来说是大姐有请。
许仙道:“还有一盘账,未结清楚,回头再说吧。”
冯子厚老伙计道:“这一点儿小账,我就成了。白娘子有请,一定有话商量,还是你去吧。”
许仙挨不过情面,只得跟小青前去。
白素贞看到许仙来了,就接到楼口。问道:“这两天,柜房这样地忙呵!”
许仙上得楼来答道:“端午以后,账还没有清楚,就是这上面忙一点儿。娘子叫我何事?”
白素贞道:“端午那天以来,还没有和相公共过饭。今晚办得有几项菜,你我共酌,好吗?”
小青在旁边,插嘴道:“柜房还有事哟,怕不能相陪吧?”
许仙道:“鄙人没说这样的话,多谢娘子。”
小青微笑。白素贞牵着许仙一只手,走进房间。只见四仙桌子上菜都摆好。
许仙道:“菜都摆好了,不要等久了,菜都凉了吧。”
小青道:“相公,你看大姐多好,摆着酒菜,静等你来。你若是还不来,大姐也吃不下,这么多酒菜,不但是凉了,可还要馊掉了。”
许仙道:“是,小青妹妹同坐。”
小青也不客气,自坐横头。白素贞也坐了横头,让桌子正中给许仙坐。三人坐了,白素贞慢慢儿斟酒。见许仙抿了一口酒,立刻放下,面前的菜,也微微地夹了两夹。
白素贞道:“相公,莫非有病吗?”
许仙道:“没有病呀!”
白素贞道:“我倒猜到一二,相公莫非在猜想?”
许仙道:“也没有。”
小青道:“你又不说实话了。我问你,店房里来过和尚,同你讲些什么?”
许仙道:“这……”
白素贞道:“他说什么呀?”
许仙放了杯筷,望着桌上菜肴,一句话不能说。
小青拿了筷子,并不扒饭,问道:“这个和尚在金山寺出家,名字叫法海,是也不是?”
许仙手拿着筷子,才要夹菜,小青这样一问,又把筷子放下。望了小青道:“是……的。”
小青道:“他说些什么?”
白素贞道:“你只管说。和尚找你,又不是你去找他。他到这里来过两次,一定说了什么?”
许仙道:“他有心叫我出家,我说舍不得娘子。”
白素贞望了许仙许久,两眼落下泪来。
小青放下筷子站起来,指着白素贞道:“相公,大姐有何不好,你应该说出来。若说没有呀,大姐的好处,我倒可以说出来几项。第一,成婚你没有钱,是大姐拿出钱来,连你身上的衣服,都是大姐的。第二,你没有本钱,大姐又拿出钱来,办一个苏州城里寻不出第二家的生药铺。这都还是小事。最辛苦的事,端午你吓昏过去,特意跑上山去,舍死忘生,讨得草来,把你救活。这是平常夫妻所做不到的事,大姐都替你做到了。漫说不是妖精,就是妖精,这一项大功劳,也可惊天地泣鬼神了。”
许仙听了这话,站起身来,又对白素贞跪了下去。白素贞连忙把他扶起。便道:“相公,有话你只管坐着说,动不动行此大礼,我如何承受得起!”
许仙又转身对小青作了三个揖道:“小妹之言,使我顿开茅塞,以后永远不听和尚的话了。”
小青笑道:“不用掉文,你说那和尚和你说的什么话?”
许仙道:“他说你大姐是一条白蛇精。你呀……”
小青道:“他说我什么?”
许仙道:“他说你是一条青蛇精。”
小青听了,哈哈一笑。望了白素贞道:“我们两个人是两个精,那么,相公你还有人吗?”
白素贞道:“相公,我对你实说了吧。我们是两个童女,山中修道,我在千五百年以上,小青也有一千年。嫁了许相公,当然破坏了仙人清规。所以法海屡次想破坏我们幸福。但是我不愿意守仙人清规,愿当凡人享夫妻幸福,法海他管得着吗?”
许仙又作了一揖道:“原来如此。我许仙几生修到,和仙姐配上夫妻,难怪法海看了眼红。”
又向小青作揖道:“青妹也有这样多年道行,听大姐吩咐,那自然应该,鄙人怎样承受得起。”
小青道:“这倒无所谓,侍候相公,同侍候大姐一样。不过这事,只许你知道,不得再告诉一人。”
许仙道:“那是当然。”
白素贞道:“法海当然有他相当的道行。但是你不必害怕,只藏在家里,我姐妹两个保护你,他有道行,也莫奈你何!我现在只候肚子里小宝贝出世,找个地方,比较清净,我们就搬上那里去住。法海虽有道行,也干涉不到。”
许仙听了这话,信以为真,便立誓道:“我以后还听法海的话,不得善终。”
白素贞道:“何必立誓,我相信了。小青贤妹,饭还没有凉,我们吃饭吧。”
于是把一天的愁云驱散,大家很高兴地吃饭。当天晚上,许仙在楼上歇下。
许仙当真听白素贞的话,把自己事情做完,就到后楼上来,与白素贞说说笑笑。小青看到,悄悄地对白素贞道:“相公果真变过来了。”
白素贞道:“是。相公是个老实人,我说出的言语,他一定相信。他刚刚转变过来,还望不要用重言语,再惊骇于他才是。”
小青道:“他对大姐很好,我自然对他也很好。可是他要又变心,小青就难保……”说着,望了望白素贞。那一腔的怒气,不住在眉毛缝儿上往外直钻,两根眉毛恨不得连成一条线。
白素贞道:“不会的,你看他在我面前,多少自怨自艾啰。”
小青道:“哎!你这人上当不怕第二次的。”说着,她自己也笑了。
可是许仙真如他娘子的话,没有一点儿自外的心事。柜房办事办完了,总在楼房里。许仙自己算着,已有十几天,料着法海该来的,越发不敢私自见客。一日上午,许仙正在楼栏边上向底下望着,一个小徒弟连忙跑了进来。叫道:“老板,门口来了个和尚,特意来见你。”
许仙道:“是他又来了。我可不敢出去。”
白素贞自房里出来,就问小徒弟道:“他说了些什么?”
小徒弟道:“没有说什么,我就跑进来了。因为老板告诉我,看见和尚,就来报告。”
白素贞道:“相公你不前去也好。待我前去用两句话打发他走去就是了。”
小青也在屋里,便抢出来道:“我也去!”
白素贞道:“这法海和尚,道法无边,你去,三言两语撞犯了他,那倒不好收拾。你在房里,看住相公,不要被他们劫去,我去去就来。”白素贞吩咐完毕,便走向前面店堂里来。自己默将几句见法海的言语都记在心里。可是到店堂一瞧,一个三十多岁的和尚,正被几位伙友,请在长板凳上坐着。看他穿件灰色僧衣,一担小小的行李,放在脚边。他捧了一碗热茶,站着在喝。
他们方外之人,尤其在白素贞得道千余年以外的术士,一看就能看出来人是何等人。这时仔细一看,不过是个游方和尚,并没有什么稀奇,心里早落下去一块石头,但是仍旧不要得罪他。便向他道:“大师父有什么话请说。”
游方和尚看白素贞那番打扮,料是这药店里经营钱财之人,放下茶碗,打个稽首道:“贫僧是湖北碧云寺的,要修大殿,四处化缘。今见宝号生意茂盛,所以特请店主东出来一见,化一点儿缘。”
白素贞道:“还有别的事吗?”
化缘和尚道:“并无别的事。”
白素贞向柜台内冯子厚道:“和尚化缘,本店就出一两银子吧。”
冯子厚道:“好的。还有什么吩咐?”
白素贞向游方和尚看看,又向柜房里看看,摇摇头,自向楼房上来。
许仙道:“法海说些什么?”
白素贞笑道:“以后别疑神疑鬼。不过是一个化缘的和尚,化一点儿缘,我叫柜房里人打发他走了。”
小青道:“虽然是一个不关紧要的人,但法海和尚,不能善罢甘休,我们总要提防一二。”
白素贞点了点头。